楊麗琪
試析《肥皂》中的多重沖突
楊麗琪
《肥皂》是魯迅小說集《彷徨》中的一篇,學者們多從精神分析出發(fā)探討人物身上潛伏的“性意識”或從反封建道統(tǒng)這一主題下對人物進行解讀。而通過對文本的細讀及梳理,我們可以發(fā)現這篇小說在建構上亦有其精妙處。以此為切入點,可發(fā)現作為線索式存在的物件“肥皂”所隱含的幾重對立,四銘與其他幾個人物間存在的沖突及張力,或是這一個小的家庭剪影對那個時代社會風貌的折射,都是這篇小說可關注的方面。
魯迅 肥皂 沖突
對于這篇小說,魯迅本人及后來的學者都有極高的評價,“魯迅自認為《肥皂》是他的最好的小說之一?!盵1]而研究者從不同立場出發(fā)也認可這篇作品的價值。在早期的批評中,學者們關注文本中所體現的社會性的批判意義,“多研究集中在對四銘形象的探討分析,得出四銘為道貌岸然的衛(wèi)道士的結論”[2]。在這種解讀中,四銘化為一個時代的典型,象征著學西而又實際趨向保守、表面嚴守道統(tǒng)而又內心淫邪的一類知識人,是魯迅對當時社會現象的一種諷刺批判。同時,也將“肥皂”看做是西方現代文化的一種隱喻,它的進入深刻改變了中國人的生活,進而可理解中國當時西化的社會現狀。另一方面,也有學者關注到這篇小說在技法上的特性,不約而同的指出了文本中潛行的“性意識”的刻畫,即“肥皂”這一物件之于四銘來說其實是他見到混混調笑孝女后產生的“性幻想”的隱喻載體。在這一類批評中,主要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出發(fā)分析四銘關于肥皂的的一系列言行中所蘊含的他的性幻想的潛意識的表露。[3]更有學者從文本所具備的現代性出發(fā),梳理小說中的主線和譜系,挖掘出小說超越其時代的意義,指出“四銘的物質性、本能以及虛偽道德性之間的復雜張力”、“中西文化之間的較力、沖撞與融合”以及“不同女性身份與肥皂結合后隱喻的話語權力位置與效能?!盵4]將小說中的人物及內容的具象征性的內涵做了更具現代意義的申發(fā)。
以上的幾種解讀都著重于關注對小說中的隱喻、象征等的解讀,從這些角度出發(fā)挖掘出該文本所具有的多重的詮釋的可能。同時我們不妨在這些解讀的基礎之上對小說的結構做一定梳理,對這些象征及隱喻的挖掘有助于我們去探討這篇小說是如何建構的,并進而對這篇小說有更深入的理解。
在小說中,“肥皂”無疑是一個重要意象,它作為線索串聯全文,小說是圍繞它所引起的發(fā)生在這個家庭的事件所展開。但這是從文本最表面的形式可見的,我們結合對文章內容的理解還可以梳理出圍繞“肥皂”這一意象所存在的幾重矛盾沖突性的結構。肥皂在當時的社會來說代表著西方的現代性文化,它進入這個家庭其實象征著現代西方文明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沖突碰撞。同時,在小說中四銘對西化無疑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盡管這種態(tài)度有從早期的支持到現在的批判的轉化的過程),但與精神上這種排斥西方形成沖突的是他將這帶有現代西方文明印記的肥皂買下,也就造成了精神與物質上兩種趨向的沖突。一方面在思想上極力批判排斥西化,但卻在實際的物質生活中逐漸滲透進了西方的物質文明而不自知,這樣的沖突極具張力,對于當時的正處于西方文明沖擊之下的中國社會來說尤其具有諷刺意味。
同時,“肥皂”象征著的是洗去污垢的清潔,而四銘在肥皂這一物品之上投射的卻是由孝女所引發(fā)的不道德的性意識?;旎煺f的“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觸發(fā)了其性聯想,并在潛意識的作用下去買了肥皂給其妻,這肥皂其實折射了四銘內心深處幽暗淫思,而這種由孝女所引發(fā)的性意識正是他作為正人君子的面貌所批判的非道德的存在?!胺试怼边@一象征本體潔凈的物品所在小說具體情境下潛藏的卻是不道德的淫邪思想,小說中所構建起的這一沖突無疑是怪誕而荒謬的,而這種荒謬加深了小說所具有的諷刺性,并且具備了現代性小說的特質,使這種諷刺具有了可超越一時一地的解讀。
從小說中人物的塑造來說,四銘自然是處于中心的核心人物,而我們仔細探討小說中的各人物還可以發(fā)現其他主要人物都對四銘這一核心人物形成了解構的關系。四銘在小說中所表現的是極力塑造自己作為作為傳統(tǒng)知識人的正直善意的形象,他抨擊社會的怪現狀,贊賞孝女的行為,與友人何道統(tǒng)的應答也極力端正作為知識人的姿態(tài),這些都是四銘為塑造自身傳統(tǒng)知識人形象所做的努力。同時,他還努力構建作為傳統(tǒng)家庭的一家之主的具有主導性的家長姿態(tài),他訓斥兒子學程、正坐餐桌上座都可見其極力強調這一地位。而四銘極力構建的自我形象卻遭到了小說中其它人物的解構,首先是四銘太太他在聽到四銘講述孝女之事后了解丈夫心思后的挖苦,將四銘潛意識下的淫思揭露出來。更在之后的飯桌上與之爭吵并眼里發(fā)著可怕的光使四銘不敢多言,打破了四銘作為一家之主所構建的威嚴形象。而四銘之子學程與四銘的互動仍與四銘表面塑造的形象形成沖突,四銘喚學程為其查字典的情節(jié)透露出其作為知識人的無知,而飯桌上計較學程吃掉其屬意的菜心更是使其自私偽善無所遁形。作為四銘友人的何道統(tǒng)的出現,一方面體現出其應酬上的繁復守禮充滿滑稽色彩,將其守舊的維護道統(tǒng)的形象的予以展現。而之后談及孝女之事時,何道統(tǒng)突然發(fā)作的笑聲說明同作為知識人他了解了四銘的心思而發(fā)笑,這撕破了四銘的最后一層極力塑造的表面形象,將其自私偽善的形象表露無疑。以上這些人物在與四銘這一核心人物的互動的情節(jié)中使得四銘作為知識人和家長身份的形象被瓦解,即這些人物同處于中心的四銘構成了一種沖突性的關系。這使得小說構成了一種極為精巧的人物關系結構,不同的人物(在社會關系上與四銘相親)在文本解讀中對中心人物形成沖突,并最終完成了解構,使得四銘自我塑造的形象轟然倒塌。參透了這種人物關系結構將有助于我們更好的把握這篇小說所具有社會意義上的的諷刺性和技法上的現代性。
與此同時,小說表現的是一個家庭的局景,但卻又投射出一個大的社會現狀的圖景。小說中描寫家庭生活充滿細節(jié),四銘歸家時太太的愛理不理轉而見到帶回來的肥皂的熱切殷勤幫著喚學程是極具生活場面代入感的一處細節(jié)。餐桌上的一系列互動也是對最平常的生活場景的刻畫,包括對兒子夾去想吃的菜心后的不滿進而就他事責罵。以上四銘與家人、友人的互動及通過四銘之口陳述的街上發(fā)生之事以上場景均極為平常,但從這幾個極為小而平常的場景中卻投射出社會時代的面貌。在這個家庭所發(fā)生的沖突與事實反映的是社會的現狀,首先是部分知識人在那個時代虛偽可憎的嘴臉的展現,四銘是這一類知識分子的典型,也是這篇小說諷刺的主要的人物形象。并且四銘的家庭生活及與友人的交往也是具有典型意味的,傳統(tǒng)士人的受擠壓,家庭生活的被西化都在其中有所展現。而最主要的是展現了西方文化在中國的逐漸滲透及其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形成的極大沖突,這可以從四銘對待當時街上的學生和時事的批判態(tài)度卻又在在潛意識支配下買了肥皂和送兒子學程上中西式結合的學校的沖突可見。小說在這一小小的由肥皂引起的家庭事件中呈現了當時社會全景的一角,折射出了更為廣闊的社會歷史現實。將傳統(tǒng)文明與西方現代文明的碰撞的事實寄于這簡短一篇小說中,細微與廣大,個人家庭與社會在沖突之間相照應,足見小說敘述技巧和結構安排上的巧妙。
對于《肥皂》這一小說的解讀不應是局限的,除了早期的具有社會學意義上的讀解——小說是對封建衛(wèi)道士的諷刺批判之外,從精神分析的維度對小說的人物及內涵進行挖掘使對這篇小說的理解有了新的發(fā)展。而我們梳理小說中的圍繞線索事物的幾重沖突、人物關系的建構及文章總體和社會的關系時,發(fā)現了對這篇小說的讀解其實具有更為豐富的詮釋的可能。
[1]溫儒敏.《肥皂》的精神分析讀解[J].魯迅研究動態(tài).1989年:12-17頁
[2]呂周聚.“肥皂”的多重象征意蘊——魯迅《肥皂》的重新解讀[J].魯迅研究月刊.2012年:28-33頁
[3]同[1],在該篇論文中對于四銘的性的潛意識有精細分析,雖然有個別處于己之陋見有過度解讀之嫌,但無礙其在社會學批判之外辟出另一種解讀思路從而有助于對這篇小說更為豐富的理解。
[4]朱崇科.“肥皂”隱喻的潛行與破解——魯迅《肥皂》精讀[J].名作欣賞.2008年,06:61-65頁
(作者介紹:楊麗琪,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