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路
一
許威武是培新中學物理一級教師,課教得沒治了。許多慕名前來討教的人,站到他的面前往往是滿腹狐疑地睜大了眼睛:“您就是許威武老師?”這是人們的潛意識發(fā)生了作用,他的名字把人家的思維引入了歧途。因為他本人既不威也不武,而是個又瘦又矮又黑的小干巴老頭兒。雖然體重少說也有八九十斤,給人的感覺卻好像只要輕輕一提,就可以凌空升起一樣,風兒吹過,衣袖和褲管便隨風飄舞起來。
每當他以極其準確的步伐踏著第二遍鈴聲走上講臺的時候,坐在第一排的女生便不由自主地用手在鼻子前方掠一下,好像眼前有什么飛翔的小動物。
不怪她們——一股刺鼻的煙味毫不客氣地飄了過來。只有這時,許威武才輕輕地咳上兩聲,以表示他對孩子們的歉意和寬容。他絕不會說什么對不起之類的美好語言,不用說眼前的學生都屬于他的孫子和孫女一輩兒,就是對同事們,他這樣咳上一聲,也算是極大的謙虛了。
在這時,男生們往往就不滿地小聲罵起女生來:“什么嗎!熏死你們啦!”女生們也意識到自己這種不夠禮貌的小動作,飛快地把手縮到桌下,笑了。
許威武轉身從黑板槽里摳出一小段不知是誰用剩下的粉筆頭?!爱敗钡囊宦?,拿著粉筆頭的手敲在黑板上,凝住了。他的手青筋畢露、瘦骨嶙峋,學生們立刻聯想起一只鷹爪附著在蟠龍般的松枝下。現在,那鷹爪仿佛隨著它的軀體升騰起來,上下翻飛。漆黑單調的黑板突然被賦予了生命,有了光彩,有了聲音。
幾個普普通通的漢字。
教室里寂靜無聲,在這鈴聲剛剛響過的一分鐘里,學生們便受到了一種力和美的強烈吸引。三分的欽佩加上七分的盲目崇拜,這便是許多教師無法與這個小干巴老頭兒爭雄的原因之一。
許威武把手中的粉筆頭拋了出去,那白色的粉筆頭在空中畫了一道弧線,準確地落在一個同學的腦門上。那個同學大概是昨天晚上看電視睡得太晚,正趴在桌上休息。他猛地抬起頭,憤怒而驚恐地茫然四顧,看見了許威武正在注視著他。“記??!平拋運動,是自由落體和水平勻速運動的合成!”
教室里一片友善的哄笑。
這種不大符合教育規(guī)則的行為,沒有人去向學校反映。在學生的心目中,許老頭兒令人尊敬和欽佩的地方遠遠超過了他那些不通人情的可恨之處。
教室里響起了一片蠶食桑葉的沙沙聲。許威武充滿血絲的眼球里閃過一絲笑意,然而臉上的肌肉卻紋絲不動,顯得愈加威嚴。他的臉黑且瘦,突出的顴骨和右耳之間有一道一寸來長的明顯傷疤。就他的形象而言,他本應該從聰明調皮的學生嘴里獲得許多難聽的外號,可學生們都異口同聲地、不無敬意地稱他為“題王”。高考前夕的學生心中火燒火燎,不知從什么犄角旮旯找來一些偏題怪題,就去找他。
“你有時間去查查1962年廣州高考復習資料第40頁……”學生半信半疑地走了。到圖書館一查,果然不錯,只是變了小花樣。
據學生們估計,在許威武那個干癟的腦袋瓜里,少說也要貯存著幾千道各種類型的習題和上百本古今中外習題集……幾十年來,學生走了一批又一批,這題王的稱號卻越叫越響,經久不衰。
許威武今年整整過了一個花甲,本應該光榮退休了??蓪W校卻像稀世珍寶一樣把他留下來,原因是不言而喻的。他教高三,高考的成績便全區(qū)第一。他教初三,中考的成績便是全區(qū)的冠軍。無論是校長和區(qū)教育局長都為在自己的學校、自己的區(qū)里有這樣一位教師而感到光榮,感到放心。不過,最近發(fā)生的一件事,即使教育局長也大吃一驚。聽說,許威武在他教的課程中專門辟有與物理風馬牛不相及的一章。這一章的總題叫:如何考試?
許老頭兒,八成是鎖在習題堆里了,教育局長暗暗思忖。別的教師考試之前無非是告訴學生不要緊張、仔細審題、先易后難之類,這許老頭兒卻要拿出寶貴的四個課時正經八百地開講。于是,教育局長叫了中教科長騎上自行車直奔培新中學而來。聽說今天第一節(jié)就有許威武的考試課。
二
黑板上飛快地出現了一行字:里根和撒切爾夫人。教育局長氣得差一點暈了過去。
“美國前總統里根早飯吃得又飽又好,以充足的營養(yǎng)保證他上午有充沛的精力,而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早晨卻不吃東西,以保證血液不會流到胃里幫助消化,從而使大腦供血充足,頭腦機敏……
“人與人不同,客觀條件也不一樣。但抓住時機創(chuàng)造條件,使自己在學習和工作中保持最佳狀態(tài)以取得最佳效果卻是重要的……
“與其打著盹兒看書,兩眼發(fā)直,不如去睡覺。平時學習是這樣,考試前的復習也是如此……”
教育局長輕輕地松了一口氣。
“為什么1加2會等于5?”許威武一本正經地發(fā)問。教育局長覺得自己的思想被許威武輕輕地抓過去了。
“考試就像一場排球比賽,我們的知識和解題能力就像運動員的技術。比賽過去了一個小時,運動員的體力不支了,她跳不起來了,她的快球也打不出來。誰能說,原諒原諒她吧!她不是因為技術,她是因為體力不行。同樣,考試過去了一個鐘頭,你的眼睛還緊張地盯在試卷上,可你的大腦疲勞了,不再正常運轉了,你就神差鬼使地把1加2寫成了5,這樣的錯誤,你竟視而不見……”說到這里,許威武突然變得十分激動,一截粉筆在他的手里毫無聲響地被捏成了細粉。
“這就是你們所謂的粗心……粗心掩蓋著你的無知和無能。粗心掩蓋了你的體力不支和精力衰竭。粗心掩蓋著你在復雜的問題和巨大壓力下的軟弱無能。牛頓可以把手表放到鍋里當雞蛋去煮,可他決不放過天平上的一?;覊m……”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了,如果說前半節(jié)的講課使教育局長感到滿意和欣慰,那么后半節(jié)課簡直使他吃驚了。
許威武從出題人的目的和“花招”,講到考試人審題時因為緊張,大腦處于呆滯狀態(tài),如何被引入歧途。從“魚為什么在河里,是因為岸上有貓”,講到求異思維。他甚至從喝茶、吃蜂王漿提神講到了自己親身體驗的抽煙的欺騙性。
等到許威武把手中的粉筆頭準確地扔到了他那只放煙卷的小鐵盒里,教育局長輕輕地碰了一下中教科長小聲說:“不管怎么說,將來如果中國產生一門考試學的話,許老頭兒定要坐第一把交椅?!?
教室里安靜極了,同學們由于激動和興奮,小臉都泛著紅光。
就在這時,教室里有人放肆地打了一個響亮的哈欠。所有人的目光一起轉了過去,那是班上的高材生、物理課代表胡曉陽。他那正在慢慢收回去的胳膊表明他是度過了多么難熬的四十五分鐘?。?/p>
三
學習成績好的學生從學習態(tài)度上大約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天資聰穎而又刻苦用功的;第二類是天資一般而刻苦用功的;第三類則是天資聰穎而不大用功的。
胡曉陽就屬于這最后的一種。他的父親是數學教授,母親是英語教師??赡苁沁z傳基因的作用,胡曉陽天資聰穎而生性懶散。
每當老師批評他的時候,他既不低眉順眼,沉痛地表示悔改,可也決不和老師頂嘴沖撞,只是平靜地聽著,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他穿衣服隨隨便便,但決不和同學們相同。他在課堂上回答問題從來都是標新立異,有時為了引起同學們的笑聲,他不惜將答案故意搞錯,但一定要幽默有趣。
不知為什么,每當這個時候,許多老師都寬容了他,甚至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誰不愛才呢?
只有一個人對胡曉陽卻常常怒目相視,那就是許威武。然而,也只有在許威武面前,胡曉陽那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才稍稍有些收斂。
可是許威武卻不買他的賬。他不但對胡曉陽那超人的解題速度和新鮮的方法不加以稱贊,而且對胡曉陽偶爾出現的一星半點錯誤大加斥責。語言之尖刻令人不能容忍,這就極大地傷害了胡曉陽那高傲而敏感的自尊心。
有一天,胡曉陽在鄰居家看到了一本油印的、大約有七八頁紙的小冊子。紙張和印刷雖然粗劣,名字卻十分醒目——《世界奧林匹克物理競賽精題絕題100例》。
“這本書很難搞到,五毛錢一本,你要是需要,先拿去!”小冊子的主人說。
胡曉陽二話沒說,拍下五毛錢拿起就走。拿回家躺到床上翻了翻,十道題倒有十道題不會做。這一下大大刺激了胡曉陽的好奇心和求勝心。他揣著這本小冊子奔了學校,在五樓的屋子找到了許威武。
許威武正在一個小煤油爐上煎荷包蛋,那油十分清冽,蛋黃蛋白呈半透明狀,黃白分明地在油鍋里吱吱作響?!澳睿 痹S威武一邊往蛋里撒著細鹽一邊說。
胡曉陽一連念了五道題,并不見許威武打斷他,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胡曉陽心中產生了一種莫名的高興。他為了給許威武一點思考的時間,暫時停了下來。
許威武抬起頭:“拿過來,我看看?!焙鷷躁栠B忙雙手遞了過去。
許威武翻開書皮,略微看了看,然后卷成一個紙卷往爐火上一湊,呼地一下,“奧林匹克”的火焰熊熊燃燒起來。“這……這是我花錢買的……”
“多少錢?”
“五毛!”
“不如買三個雞蛋來吃?!?/p>
胡曉陽幾乎要氣瘋了,要不是這老頭太瘦太小,他真想給他一拳。他早知道這老頭十分古怪,可萬萬想不到竟如此不通人情,他暗暗罵了一句,扭頭就走。許威武也不留他,只是慢慢從抽屜里拿了雙筷子在桌子上戳了戳。
自己的尊敬和希冀卻得到了許老頭的嘲笑和蔑視,胡曉陽對許威武開始產生了不滿和敵意。
四
期中考試來了。今天上午考物理。當許威武抱著一卷試卷出現在教室門口的時候,學生們情不自禁地“喲”了一聲,碰上厲害的老師監(jiān)考,題目就似乎難了一倍。這喲聲是必不可少的。
隨著假煙、假酒、假藥的出現,在考試中作弊也成了一種時髦的風尚,就像一陣風吹遍了各類大中學校。作弊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可恥、可悲,而變得可以理解,可以原諒了。
胡曉陽在考試中是決不看別人的,但他卻以給別人看為自豪,覺得好玩,在和老師的這種近于捉迷藏的游戲中他得到一種快慰。每當他把試卷答完之后,他總把自己的卷子放在“最佳位置”上,給他的左鄰右舍參考、借鑒。所以,這又為胡曉陽在同學們的心目中平添了一種迷人的風度……
試卷發(fā)下來了,教室頓時安靜下來,接著便又響起蠶食桑葉的聲音。十分鐘后,仿佛蠶吃飽了,有幾條蠶便不看桑葉而是抬起頭望著許威武。太棒了!許老頭正端坐在一把椅子上看《增城日報》。
“蠶們”開始緊張地活動了,有的把頭深深地埋在課桌上,那當然是在看書;有的“蠶”脖子伸長了,那自然是在抄別人的。
“脖子伸得太長,小心落枕!”
學生們嚇了一跳,抬頭一看,許老頭還在看報,便放心了,知道他這是在說“夢話”。于是,那些喜歡投機取巧的同學在這節(jié)課上痛痛快快地作了一場弊。胡曉陽當然不甘寂寞,他的卷子被五個人傳閱。
下課的鈴聲響了。
“不要忘了寫名字!”這是許威武這堂課說的第二句話。
同學們發(fā)現許威武是只紙老虎、懶老虎,笑了,下次考試如果他還來監(jiān)考,熱烈歡迎。沒作弊的同學則對許威武表示了深深的失望。
三天后,物理卷子發(fā)下來了。全班一共有十二個零分,整整一打,胡曉陽也是其中的一個。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暗暗叫苦。
許威武把卷子簡單地講評了幾句,大聲問:“還有什么問題?”
這時,一個得零分的同學舉手了,他心中有鬼,但還是硬著頭皮問:“許老師,我都答對了,怎么不及格?”
“翻過你卷子后邊看看!”
卷子翻過來了,只見右下角,簡單的幾筆勾出一個伸長脖子的小人兒。旁邊是幾個字:非彈性形變。周圍的同學大笑起來。胡曉陽心中一震,連忙翻過自己的卷子。他看見一個小人兒雙手將一張紙高高舉過頭頂,上邊寫著:“嘩眾取寵!”這一擊是如此的準確和有力,直打得胡曉陽半天緩不過氣來。他發(fā)現眼前的這個小老頭把他看透了。在許威武的眼睛里,他不是什么與眾不同的學生,不過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罷了。這種處理辦法對胡曉陽那高傲的自尊心無疑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他憤怒,他懊惱,他覺得窩囊,覺得胸中有一股怨氣在身體里左突右撞而又沖不出來。
難受到了極點,胡曉陽突然笑了起來。
教室里安靜極了。全班同學都在琢磨,這許老頭是怎么如此準確地知道是誰作了弊,又是怎樣的作弊,他不是明明在看報嗎?可是,沒有一個人敢問。
“請問許老師,您怎么知道我們作弊了?”這是胡曉陽的聲音,充滿挑釁的味道。
全班同學的目光一起向許威武投去。許威武沒有說話,眼睛微微瞇了起來,仿佛極力要看清眼前的什么東西,突然,他那塊傷疤下面的肌肉輕輕地抽搐了兩下,臉上顯出一種十分古怪的神情,就像雷暴即將發(fā)生的天空一樣。
教室里就這樣靜寂了兩分鐘以后,許威武說話了:“這節(jié)我們上作弊課!”他慢慢走上講臺,拿起粉筆,一反過去那種龍飛鳳舞的字跡。黑板上出現了凝重而古樸的魏碑字體:談談作弊的手段。
同學們驚訝了,就連胸中充滿積憤的胡曉陽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考場作弊,從古至今,自從有了考試那一天起,作弊就產生了。如果把作弊的事例和原因一一記載下來,可以成為一部小小的作弊史。
“在北京故宮博物院里,展覽著一件奇特的白衣服,因為年頭太久,已經變黃了。它既不是岳飛、文天祥的戰(zhàn)袍,也不是乾隆皇帝、慈禧太后的龍袍。那是一位舉子——也就是考生貼身穿的襯衫。衣服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少說也有幾萬字。他穿著這件衣服混過檢查,進入了號房——也就是今天的考場??紙鰲l件不錯,不像我們這么多人擠在一間屋子里,而是一人一個單元……”
同學們笑了起來。
“等考官把號房貼上封條之后,那位考生便脫下衣服,抄了起來……真是用心良苦呀!
“目前,最現代化的手段要算是用步話機作弊了。妻子在考場里參加研究生的考試,大衣領子里接上接收器,而丈夫則在教室外面發(fā)射信號……”
同學們好奇地睜大了眼睛。
“每次我聽說或看到這些作弊的行為就像看見了一堆令人惡心的垃圾。多可憐??!每當考試開始的時候,那些作弊的人就像一只出洞游行的小鼠。他的眼睛不是盯在試卷上,而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盯在了監(jiān)考的‘老貓的臉上……”
沒有人笑了,大家覺得許威武的聲音突然起變化,變化得已經不再像他的聲音了。
“為了這虛偽的成功,就不惜撒謊,就不要自己的尊嚴了!
“作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現在有些人居然把這些垃圾當作時髦的東西加以推崇,當作玩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如果這樣的人考上大學,成了國家的棟梁,我們的國家還有希望嗎?任憑這些可卑的行為泛濫,我們還有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嗎?”
許威武一反常態(tài)。他那干枯的眼窩濕了,就像一口枯井突然涌出一股泉水。
“我不忍心當場去抓作弊,使你們當眾出丑,我怕你們從此失掉了一個人最寶貴的自尊……”
無疑,許威武那充滿感情的話語使許多同學受到了震動。然而,對胡曉陽那敏感而多疑的心卻產生了相反的作用。他覺得許威武整整一節(jié)課那乏味的說教都是針對他一個人的,都是為了使他威信掃地而精心編排的。所以,他既沒有像有些同學那樣發(fā)自內心地感嘆,也沒有像有些同學那樣低垂了眼睛,而是把頭輕輕地向窗外扭去。他暗暗下了決心,他要做出個樣兒來叫許威武看看,他不是別人,他是胡曉陽。
五
一個月過去了,當樹枝開始發(fā)綠的時候,一場對胡曉陽來說十分重要的考試來臨了。這次考試的前三名將參加全市的中學生物理競賽。胡曉陽發(fā)了狠,他早晨五點起床,拼命地做習題。許威武不是說,這次題難得很嗎?不是說及格就不錯嗎?及格算什么!我要拿一百分給你看看!
臨近傍晚時分,胡曉陽吃完飯從家里走出來,在大街上溜達,悠閑地看著賣白薯的與買白薯的人討價還價。
這時,有人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胡曉陽回過頭來,那是另一個班的同學,面部和身體的肌肉都很發(fā)達,可惜是個出名的落后生。
“聽說,明天物理考試卷子就在二樓辦公室里?!?/p>
“走!上學校去!”落后生說。
“管他呢!”
“不去看看嗎?”
胡曉陽心中一動,一種奇怪的念頭從胡曉陽的腳跟開始升上了他的全身和大腦。強烈的虛榮和好勝在他心中燃燒起來。他突然產生了一種想看看卷子的愿望。
“那門鎖已經壞了,輕輕一拽就開!”落后生又說。
胡曉陽看著眼前這位連平時考試及格都困難的落后生,腦子里飛快地閃過了幾個鏡頭之后,說:“不去!”
“膽小鬼!”
半個小時之后,胡曉陽一個人來到了教學樓的門前。看門的老頭正在聽收音機,好像是南腔北調大匯唱。
胡曉陽悄悄溜進門去,來到了二樓辦公室。門鎖果然輕輕一拽就開了。胡曉陽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來到了許威武的辦公桌前,手卻發(fā)起抖來。許老頭的辦公桌從來不上鎖,但胡曉陽卻遲疑地不敢去開。仿佛怪僻的許老頭就蜷伏在抽屜里,一打開他就會突然跳出來。
抽屜終于拉開了,里面空蕩蕩的,只有一袋開了口的煙絲和一只廢棄不用的煙斗。胡曉陽后悔了,他飛快地關上抽屜。有一種終止犯罪的感覺。他想馬上退出去,關上門,就像這件事不曾發(fā)生一樣。就在這時,慌亂中,他碰倒了一把椅子。當他扶起椅子,樓道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他聽見了傳達室的老孫頭正在高喊:“誰?誰在上面?”
胡曉陽奪門而出。傳達室的老孫頭已經跑步踏上了樓梯。他的左手拿著手電筒,右手是一只臨時抄起的火筷子。
胡曉陽不能再沿著這邊的樓梯下去了,逃跑的方案在他頭腦里一個個地形成,又一個個地被推翻。他想跑到另一個樓梯下去,又怕被截住,如果萬一被截住,那么胡曉陽就不是胡曉陽了,他在學校里就會變得臭名昭著,臭得與眾不同了,不再是皎皎的明月而是一個就要熄滅的煙頭了。
突然,胡曉陽想起了五樓樓道的窗外那段防火用的鐵梯——為了顯示自己的膽量,他曾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從那里爬下去過。胡曉陽現在就奔著那一段救命的目標跑去。
他看到那熟悉的窗口了,再跑幾步,過了男廁所就是窗戶了。就在這時,男廁所旁邊的那扇小門開了。一個瘦子的影子走了出來,胡曉陽驚呆了。那是許威武!
什么都考慮過了,怎么會忘了這小老頭就住在這里呢?
什么都計算好了,怎么會料到他恰好在這個時間出現呢?
胡曉陽的腦子里出現了一片空白。
樓梯上傳來伴著氣喘喘吁吁的老孫頭的腳步聲。胡曉陽畢竟不是殺人的強盜,也不是沒有廉恥的偷兒??墒谴丝?,他卻覺得他是一個逃犯,眼前的小老頭簡直就是一副叮當作響的手銬。
“是胡曉陽吧?”許威武開口了。
“是我,許老師!”
“是來找我的嗎?”
“不是……”胡曉陽的性格壓倒了他的“求生欲望”。
老孫頭從樓梯上躥了上來:“許老師,抓住他!”
胡曉陽閉上眼睛,他不愿意想以后發(fā)生的事情。
許威武說:“是我找他來的!”
老孫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哎呀!這孩子,你跑什么?我差點把火筷子扔過去……這傻孩子……您還沒歇著,許老師……”說著,老孫頭喘著大氣向樓梯走去。他開始咳嗽起來。胡曉陽負疚地看著老孫頭那像蝦米一樣佝僂的背影,又轉身看著另一個,兩滴熱淚自心中涌出。
“許老師,我回去了?!焙鷷躁栢卣f。
“來,還有事呢!”
胡曉陽慢慢走進那間小屋,木然地坐在椅子上。他準備心悅誠服地接受許威武的詢問和任何狂暴的訓斥。他準備說實話。不說,他覺得對不起剛才許威武的搭救之恩。
許威武沒有說話,他用自制的卷煙機開始卷煙。他把一支卷好的煙拿在手里,反復地修飾,又放進卷煙機,揉呀!揉呀!那煙卷整理得就像一支粉筆。胡曉陽忍不住了:“老師,我回去了……”
“不忙,你還沒看明天的卷子呢!”許威武站起身從床上拿起一張試卷,遞給胡曉陽。那神情就好像胡曉陽不是明天的考生而是明天巡視考場的校長。
這一瞬間,胡曉陽剛才對許威武的感激和好感頓時消失了,胸中那已經開始融化的堅冰又急劇地凍結起來。他感到許老頭在嘲弄他,把他當作手中的一只小白耗子在戲耍。他想把卷子撕了,他想把門一摔就跑出去。但,這都不能表達他憤怒的心情。胡曉陽像接受挑戰(zhàn)一樣接過了試卷。他發(fā)現在許威武的眼睛里燃起了兩點灼人的小火苗。
要是一般的同學早會像怕燙一樣地丟下卷子,然后像兔子一樣地跑掉了??墒呛鷷躁柈吘古c眾不同。既然你讓我看,我就看!倒要瞧瞧你把我怎么樣?
那是一張鉛印的、細長的、油光紙的試卷,一共兩張。稍一翻動便發(fā)出好聽的沙沙聲??颇俊W號、姓名、評分,一項項都和高考試卷一樣標準規(guī)范。
開始看試題了。胡曉陽覺得眼前不知為什么突然變得模糊起來,像是在做夢,有字,但看不真切。又像在看綺麗的風景,正要仔細觀賞時,一片濃霧飄來遮住了眼簾。
許威武手中的煙點燃了,隨著縷縷的青煙,小屋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香氣。
胡曉陽咬著牙,也看清了,那字在眼前跳躍,那電路圖在眼前飄移。他終于使它們不再舞動了。這時,他看見了那盼望已久的東西。一切都變得那樣簡單那樣透明,像白開水一樣無色無味。
一瞬間,胡曉陽忽然感到一種茫然的情緒襲上了心頭,他發(fā)現他的追求變得毫無意義了。他那夢寐以求的東西變得一錢不值了。
他惶惑地抬起頭,這會兒他突然發(fā)現許威武眼中的火苗變了,變得是如此的溫暖與和藹,是如此的慈祥與莊嚴。胡曉陽心中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覺得心底突然變得遼闊起來,開闊得可以容下大海。他注視著許威武的眼睛,久久的,久久的。他覺得那里的火焰在溫暖他,靠近他。他心中的海面上突然輕輕地響了一聲,那是什么東西點燃了,暖暖的、亮亮的。胸中的冰化了。
許威武眼中的火苗消失了,他的腳下堆滿了煙頭。
“看完了嗎?”許威武說。
“看完了!”
“記住了嗎?”
“記住了!”
第二天,當許威武收上卷子來的時候,發(fā)現了一張一字沒寫的白卷。自然,那是胡曉陽的。許威武鄭重地在分數欄里填寫了“零”分。
六
炎熱的夏天來了。畢業(yè)考試結束了。胡曉陽六門功課全都得了一百分,這是建校以來的奇聞。
當高考報名鬧得學校紛紛揚揚的時候,胡曉陽的班主任急匆匆地找到了許威武?!罢媸翘上Я?,胡曉陽居然不報考大學,到一個書畫社學什么藝術篆刻去了……真是太可惜了……”
許威武點起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地說:“也不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