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鳳曉+孫云帆+史鳳曉
“粗鄙”又“膚淺”
印象最深的是他塑造的福斯塔夫這個角色。他出現(xiàn)在《亨利四世》和《溫莎的風(fēng)流娘兒們》中,是以惡為天職的一個無惡不作但又極具喜劇效果的一個角色,一個寧愿全天下人去送命而他自己絕對不想去面對任何危險的人。他自私、邪惡,撒謊、偷盜、賴賬等無所不做,用他自己的話說:“難得賭幾次咒;一星期頂多也不過擲七回骰子;一年之中,也不過逛三四百回窯子。 ”(《亨利四世》朱生豪譯)
他在《亨利四世》中曾經(jīng)討得哈爾親王的歡心,謀得一軍職,是哈爾親王“放蕩行為的教師和向?qū)А薄T凇稖厣娘L(fēng)流娘兒們》中,他是沒落的爵士,在溫莎的小店里打發(fā)時光,調(diào)戲福特太太和佩奇太太最后卻被他們捉弄。福斯塔夫滿口的“死烏龜”“勾搭”“綠帽子”等,我有時候讀著會想,這些話與我們經(jīng)常說的“污言穢語”又有什么區(qū)別。莎士比亞的劇本有不少這類的語言,就算是在他最著名的悲劇《李爾王》中,李爾王罵起自己的女兒貢納莉來,也是口出“沒有良心的賤人”(朱生豪譯)之類。這樣的語言讀
艾文河景色
前兩年春天的一個周末,當時我還在英國。正在一邊吃飯一邊看《英國達人秀》,我被評委西蒙?考威爾(Simon Cowell)一句“Ihate Shakespeare”(我討厭莎士比亞)給逗樂了。好笑之余,我感到一些吃驚,畢竟,這位英國娛樂節(jié)目的大亨是在收視率如此高的電視節(jié)目上,那般坦率地表達對他們偉大的民族詩人的嫌惡??纪枮槭裁从憛捝勘葋唽ξ襾碚f是一個謎,但我也曾討厭過。
無論是幼時的我,還是讀碩士時候的我,甚至于工作以后很多年的我,在讀莎士比亞時,從來都沒有讀出他的偉大,更多的是感覺粗鄙。
起來太不符合我對“偉大”的期待了。
在我過去對莎士比亞的閱讀中,另外一點我無法接受的是他的戲劇作品中的人物的“膚淺”。這個在很多作品中都有,男主人翁或女主人翁往往是被對方的容貌一下傾倒,由此而發(fā)的愛情誓言讀來甚是別扭。
在《第十二夜》中,幾乎以“厭男癥”形象出現(xiàn)的奧麗維婭幾乎拒絕了所有向她示愛的男子,無論他們是什么樣的身份,也不管他們?nèi)绾螆猿植恍?。以奧西諾公爵為例,他幾次親自或派自己的仆人去向這位美麗冷峻的小姐表達自己的愛意,但總是得到毫無例外的拒絕。然而莎士比亞卻讓她傾心于奧西諾公爵的俊美仆人西薩里奧。西薩里奧本是女兒身,本名是薇奧拉,她女扮男裝做奧西諾公爵的仆人是出自對奧西諾公爵的愛戀。西薩里奧俊美、年輕,奧麗維婭毫不顧忌對方的男仆身份,大膽示愛。
莎士比亞安排一個薇奧拉的雙胞胎哥哥西巴斯辛的出現(xiàn)才算解了圍。西巴斯辛莫名其妙地被奧麗維婭當成了西薩里奧,不明就里地跟這位美麗的小姐去了教堂,準備結(jié)婚。莎士比亞筆下并不乏這樣的角色,哈姆雷特對奧菲利亞的傾心,朱麗葉對羅密歐的愛等等。
總之,我奔著莎士比亞的偉大去閱讀了他所有的作品,但在與他的作品的相遇中,我卻不是那位容易動心與傾心的讀者,而是充滿了各種懷疑與不置可否,并且在遇到像英國著名作家塞繆爾 ·約翰遜這樣不贊成莎士比亞作品的大家時還暗自稱其為知音。
《莎士比亞導(dǎo)論》——轉(zhuǎn)變的開始
2013年9月,我去英國蘭卡斯特大學(xué)華茲華斯研究中心做我的博士論文,一年之后,我除了完成博士論文之外還收獲了另外一種與論文無關(guān)的情感,即對莎士比亞的認識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源于一本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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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只是負責(zé)收集他的作品,將它們呈現(xiàn)給你們,而贊美它們不是我們的職責(zé)。這事兒應(yīng)該由作為讀者的你們來做因此,去讀他,反復(fù)閱讀他,如果你仍然不喜歡他,你肯定是還沒有讀懂他。
這是多么及時的遇見,我感覺似乎是莎士比亞自己透過這些紙頁在指點我,所以我又開始了對莎士比亞新一輪的閱讀。當然,在英國無法找到漢譯本,我只能去讀全英文版的。也可能是語言的問題,也可能是我在這次閱讀中考慮到了作為演員的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他根據(jù)自己的演出經(jīng)驗,考慮到觀眾的反應(yīng),所以那些我曾感覺到的粗鄙的語言也似乎并不是什么影響他的偉大之處的污點了。
閱讀他的作品感覺不到一個時不時出來教導(dǎo)讀者的作者的存在,他的作品不是說教式的,也正是這一點得到了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約翰 ?濟慈的贊美。濟慈在寫給朋友的信中曾經(jīng)提到文學(xué)史上有兩種崇高,一種是莎士比亞式忘我的崇高,一種是華茲華斯式的自我式崇高。前者是他追求的,而后者是他所不及的。
人性的真實
真正改變我對莎士比亞認識的是我在作品中所讀到的人性的真實,而這恰非一個偉大的作家所不能為之。莎士比亞對《威尼斯商人》中猶太人夏洛克的刻畫是讓我重新思考的重要因素之一。
在課堂上,在學(xué)術(shù)文章的閱讀中,我曾經(jīng)一直認為莎士比亞與當時仇視猶太人的英國人沒有太大的區(qū)別,無論是他所安排的鮑西婭對夏洛克的非難,還是夏洛克最后悲慘的結(jié)局,都曾經(jīng)誤導(dǎo)我的理解。在是非觀充斥我意識的閱讀過程中,夏洛克自然落入了“非”的那一方,那么他所有的悲慘遭遇似乎都是值得鼓掌的事情,而作為讀者的我們頂多會說一句,莎士比亞對猶太人有歧視。
然而我再次閱讀夏洛克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不同之處。莎士比亞給了夏洛克足夠多的筆墨讓他展現(xiàn)作為一個人而非只是猶太人的一面:你們要是用刀劍刺我們,我們不是也會出血的嗎?你們要是搔我們的癢,我們不是也會笑起來的嗎?你們要是用毒藥謀害我們,我們不是也會死的嗎?(朱生豪譯)尤其是那句:“你們要是用刀劍刺我們,我們不是也會出血的嗎?”這在一個想當然認為猶太人就是邪惡的時代是一個多么有力的發(fā)問!
莎士比亞不相信這些所謂天生的邪惡,因此他的夏洛克無論有多么讓人嫌惡的一面,終究也是有讓人憐憫的一面。而讓我深信這一點是莎士比亞所極力展示給世人的是他對其他角色的塑造,比如我在前文提到的福斯塔夫和哈爾親王。福斯塔夫雖然看上去百無一是,但他在《亨利四世》中對蒼老的恐懼獨白多么有力地觸動讀者的心靈。這也是為什么作為讀者的我們雖然覺得他是個惡棍,卻還是有些喜歡這個角色。
最著名的一個例子就是伊麗莎白女王,她如此喜歡福斯塔夫這個角色而希望莎士比亞要再寫一部與他有關(guān)的劇作。據(jù)說,《溫莎的風(fēng)流娘兒們》便是這種希望的產(chǎn)品,此劇顯示了戀愛中的福斯塔夫。雖然福斯塔夫的惡行多了些,極端了些,然而我們也并非不能在他的身上看到我們自己的影子,也并非沒有他所有的對時間的恐懼。
《亨利四世》中的哈爾親王成為《亨利五世》中的亨利五世。亨利五世這位戰(zhàn)績輝煌的大英雄也會下令讓自己的士兵在攻打法蘭西的時候奸淫擄掠,不放過嬰兒和婦女,而且認為這是軍人理應(yīng)做的事情。因此,莎士比亞在塑造這個大英雄的時候也展示給讀者他狠毒陰暗的一面。這樣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莎士比亞的作品在我的再次閱讀中似乎都會說話了,告訴我這位讀者曾經(jīng)落下的精華。
2014年夏天我去了斯特拉福德小鎮(zhèn),徒步走完了莎士比亞的故居,他安息的教堂以及教堂外那長流的艾文河。莎士比亞在家鄉(xiāng)去世時,雖然榮耀地在教堂圣壇欄桿內(nèi)取得安息的位置,但這并不是因為他是一位偉大的劇作家、詩人或演員,而是因為他繳納一些教堂的什一稅而獲得的教區(qū)長一職。然而如今,全世界的游客來這小鎮(zhèn)卻是奔著這偉大的作家而來。我站在圣壇欄桿外,向莎士比亞的墓碑致以最尊敬的無聲問候。轉(zhuǎn)身離去走在喧鬧的艾文河畔時,我突然感覺自己與莎士比亞終于和解。
(作者系重慶工商大學(xué)講師,中國人民大學(xué)英語語言文學(xué)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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