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 合
一
某韓熱播劇里有這樣一句旁白:懂事的孩子只是適應了環(huán)境做懂事的孩子,適應了別人錯把他當成大人的眼神。這樣的孩子,《紅樓夢》里也有一個,就是薛寶釵。
當賈寶玉、林黛玉、史湘云們還一團孩子氣地吵吵鬧鬧的時候,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薛寶釵言談舉止就已經(jīng)是一個成熟穩(wěn)重的女性,沒有半點兒青澀稚氣,她青春美麗的軀體里仿佛安放著一個老靈魂。
第四回,她在書里一露面,落在別人眼中便是“年歲雖不大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林黛玉所不及”,還有“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林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林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他們把這兩人放在一起比,大概因為她倆都是親戚家的姑娘,又年齡相仿,有橫向可比性。很顯然,無論長相還是性格,薛寶釵都全面碾壓林黛玉。
這怎么能比呢?薛寶釵根本是個特例。
當林黛玉的成長機制還未啟動,薛寶釵的性情塑造已經(jīng)收工。就像小孩子怎么能跟大人比心智一樣,沒定型的半成品和一個已經(jīng)上架的成品怎么能比性能穩(wěn)定?
薛寶釵所有的成長在她入住賈府之前已基本完成,剩下的便是在余生里一點點完善和修訂。
王熙鳳是王家人當男兒養(yǎng)大的,已經(jīng)很特別了;薛寶釵的養(yǎng)成更全面,她一面走大家閨秀的路線,一面像男兒一樣擔著光耀門楣的重擔。
書中寫:“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狈置魇窃谡f,這兄妹二人的智商份額分配極度不均等,薛蟠扶不起來,薛寶釵則天分極高。
薛父于是轉而把寶押到了女兒身上,“令其讀書識字”,正好為她日后入選嬪妃或者才人、贊善之職打下了基礎。這寥寥六字雖是輕描淡寫,背后付出的心血卻不言而喻,換來的是薛寶釵無書不知的淵博。她雜學旁收融會貫通,“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在學問上早早打通了任督二脈,從此看待世界的眼光與深度高人一籌。
于是林黛玉行酒令時說了一句小黃書里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就被抓個現(xiàn)行,薛寶釵犀利地開玩笑要林黛玉跪下受審,還自曝其短說:我怎么知道的?廢話,我看過??!我為此還挨過打罵呢!
她說:“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jīng)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這說法特別務實,角度也很貼心:咱們閨中女生看書是修身養(yǎng)性的,犯不上看那些耗人心血精氣的。
這見識讓林黛玉低頭暗服,沒有半點兒抵觸,從此被薛寶釵妥妥收服,“孟光接了梁鴻案”,兩個優(yōu)秀的女生成了知己。
薛寶釵也在這里第一次向林黛玉袒露出了自己的脆弱:“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
說起來又是母親又是哥哥的,其實她才是一家之主,比林黛玉操的心更多。
“自父親死后,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被迫長大的她,這種辛苦、委屈無處訴說。
她對外以進宮待選之身背負著拯救頹勢家族的希望;對內(nèi)要照顧家里的買賣,哥哥不中用,連請伙計們吃頓飯犒勞一下這樣的事都得她提醒;進到內(nèi)室,她又要幫享了一輩子福的母親做針線,承歡膝下;現(xiàn)在又客居賈府,作為薛家形象代言人,她又得上下左右應對周全。
第四十五回里有這樣寫薛寶釵的句子:“夜復漸長,遂至母親房里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到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次,不免承色陪坐閑話半時,園中姐妹處也要度時閑話一回,故日間不得閑,每夜里燈下女工必至到三更方寢?!?/p>
在周到得無懈可擊的背后,未必沒有淡淡的疲倦。
薛寶釵的早熟是有代價的,就是再也無法像同齡人那樣不管不顧地去玩樂。
二
所以她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熱衷。
薛姨媽說:“寶丫頭古怪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請問一下這位母親,你給你女兒營造出讓她可以無憂無慮傾心打扮的心境空間了嗎?
薛寶釵房間里的陳設更是如雪洞一般,讓人心中一凜。賈母都說年輕姑娘住這樣的屋子犯忌諱,她敏感地覺察到這姑娘活得并不快樂。薛寶釵心里的負擔太重,以至于要從物質上開始,做心靈的減法。
過生日,薛寶釵作為壽星點戲,點的是《魯智深醉鬧五臺山》。這戲明面上熱鬧,也不夠唯美,誰知她喜愛的竟是那段戲詞:“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聲聲都是出離之心。
原來,這個姑娘物質上盡管一直被富養(yǎng),但因為早熟、悟性太高,精神上一直很孤獨,她體會到做人的苦,卻也無處可逃。
那就安心做人吧,做得滴水不漏、圓融通達。其實,一旦縝密周全的思維模式養(yǎng)成,做到這種程度也并不難。
所以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她都擺得平,能幫的人她都盡量幫。史湘云想做東,她負責出螃蟹;林黛玉想吃燕窩,她海量供應;對賈府里最不得勢、招人厭惡的趙姨娘,薛寶釵也一樣把伴手禮送到她面前。就算賈府讓她幫忙管個家,在賈探春強勢地推出承包制改革的時候,薛寶釵也能替非既得利益者們爭取一點兒油水,保證改革的平穩(wěn)推行。
我首先來到了教學樓前,拜訪我的第一個朋友——香樟樹。香樟樹粗壯的樹干上覆蓋著厚厚的青苔,這些青苔都是從雨棚上淋下來的雨水滋潤成的杰作,整個青苔毛茸茸的,像整齊而平滑的布,真想枕著頭,貼著臉和它來一個親密的接觸。高大的樹冠密密層層,把校園的一大塊天都遮住了,這也是同學們最愛它的原因,每當夏季來臨,同學們都愛在香樟樹下躲陰,它就像一位溫柔的母親,細心呵護著每個孩子的安全。碧綠的枝葉耀眼而明亮。
她的貼身婢女鶯兒和賈環(huán)玩骰子,明明是個幺,賈環(huán)非要耍賴說是六。如果換了史湘云,一定會說:“我也看到了,分明是個幺!”如果是林黛玉,這樣的事情壓根不會發(fā)生,因為她的丫鬟不可能和賈環(huán)玩。
薛寶釵呢?她選擇了讓鶯兒受委屈:“越大越?jīng)]規(guī)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快放下錢來呢!”大不了回頭再悄悄給鶯兒一吊錢安慰一下,識大體顧大局的人都是這么個玩法。
沒人能挑出她的不好,人人對她交口稱贊,史湘云天天想著她做親姐姐。
也有人說她虛偽心內(nèi)藏奸,比如第四十二回之前的林黛玉就屢次擠對她,而她都默默吞了。自己已身處成人的世界,而林黛玉們還在來的路上,薛寶釵沒法解釋,也沒法計較。
她是她們的知心姐姐,她們開心,她跟著一同笑;當她們哭泣,她會第一時間伸出溫暖的手為其拭淚。
寫詩詠白海棠,史湘云寫“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林黛玉寫“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既然大家寫得神采飛揚,她就走沉穩(wěn)含蓄路線,寫“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她太善解人意,太會把控大局,太會春風化雨地提高士氣。這樣的女生太強大,她一個人就是一支孤獨的隊伍。
三
王熙鳳曾經(jīng)評價薛寶釵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其實,不管閑事不正是一個人成熟的標志嗎?
孔子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該管的不管、不該說的不說,不越俎代庖,不搬弄是非給人添堵,這么做沒毛病呀!反觀王熙鳳,事事出頭逞強才是不明智的吧?
薛寶釵被稱作“高士”,就在于她最懂“不問是美德”:有些事即便聽見了也裝沒聽見,知道了也裝不知道。
丫鬟小紅私相授受,薛寶釵在亭子外聽到,第一反應是怕對方知道自己聽到而“人急造反,狗急跳墻”,一個大小姐倒忌憚起一個小丫鬟。
丫鬟金釧投井,薛寶釵面不改色地對王夫人說:肯定是金釧自己貪玩,失足落井的。有人批評她冷漠,但她能把自己的衣服給金釧裝裹,一點兒也不忌諱。至于她勸慰的話不過分吧?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難道要她義憤填膺地指著王夫人的鼻子說“呸,你這個為富不仁逼死人命的地主婆”?
成年人還應該具備的素質之一就是識趣。
她去瀟湘館找林黛玉,遠遠見賈寶玉進去了,自己知道此刻進去多余,還會惹林黛玉猜忌,“罷了,倒是回來的妙”。
大觀園抄檢雖然沒有去薛寶釵的蘅蕪苑,但薛寶釵還是第二天便干脆利索地來辭行,回自己家去了,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溫柔而決絕地為自己保留了一份尊嚴。
薛寶釵不正是我們已經(jīng)成為或正在成為的那個人嗎?
我們越來越懂人情世故,開始識眼色知進退,不讓自己陷入尷尬,擠不進的圈子不硬擠,省得為難了別人、作踐了自己;我們開始不輕易生誰的氣、記誰的仇,對尚在懵懂區(qū)的社會新鮮人體諒包容,不乏善意的提點……
我們一面是優(yōu)雅淡定,一面是心力交瘁。第三十四回,薛寶釵被薛蟠氣得痛哭一夜,第二天還按時起床該干嗎干嗎。這樣的經(jīng)歷我們不是也有過?
誰的人生不曾經(jīng)歷過幾次幻滅呢?連完美如薛寶釵也要承受選秀失敗的挫敗。她尚且沒有尋死覓活地哭鬧上吊,我們也應該和薛寶釵一樣面不改色地將生活繼續(xù)。
人人覺得我們無所不能、可親可靠、強大獨立,我們大部分時間也是這么自勉著過的。我們已經(jīng)自控到再不會失態(tài),聰明到不會掉坑,明智到讓一切盡在意料之中,當然,也再難有因禍得福的驚喜。
終于,我們心里憐惜著林黛玉,疼愛著史湘云,把自己活成了薛寶釵。
我們現(xiàn)在看上去都很好很體面,偶爾回望過去,也不是沒有遺憾的,但能怎么樣呢?關山已遠,更深露重,前路漫漫,善自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