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亞鷹
一
母親來電說:“鷹,你有多久沒回老家了?”
我忽然間就沉默了下來,我自己也不確定這樣的沉默到底是在盤算有多久沒回老家的時間,還是被老家兩個字猛然擊中而出現(xiàn)了臨時的大腦短路,反正我好一陣子沒有回過神來,直到母親的聲音變得急促:“你怎么了?怎么了?咋不說話呢?說話?。 蔽也乓患れ`,趕緊說:“哦,沒咋,沒咋,剛想事呢!”母親顯然疑惑:“真的?真的沒事嗎?”我忙不迭地說:“沒事,真的沒事,啥事也沒!”母親長長地舒了口氣:“沒事就好!真的就好!”隔了半晌母親問:“我剛說到哪了?”我說:“娘,剛說到老家了?!蹦赣H恍然說:“對對對,老家,說到老家了?!?/p>
回到從容狀態(tài)的母親又緩緩地認真地說:“村里長輩捎話來,說九月廿二快到了,社公要生日了,想把水口的社公廟修理下,翻個新,添點家什,順便把廟前小路鋪硬了,問你愿意出多少錢?”我說:“這樣啊,后天禮拜六了,我還是回趟老家吧!”
于是,便有了老家之行。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何會決定回趟老家,顯然,社公生日、修廟、鋪路、出錢這些事情肯定不是我回老家的理由,起碼不是真正的緣由。
嗯!不管它了,不管什么緣由了,回老家就回老家吧。
我的老家在江西省廣豐縣少陽鄉(xiāng)一個小山村,挺偏的一個村落。嚴格地說,那是我外婆家,因為父親是招親入贅的,因此,我跟我的姐姐哥哥們都出生在那里,生活在那里,一直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一直到姐姐哥哥們也進城謀生,一直到父親母親也搬進城里,然后,我就很少回到那個小村子,每年也就是清明祭祖時回去一趟,再然后,我就把那個小村子叫作“老家”了。
老家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熟悉的是老屋,陌生的是新樓。
老家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陌生的是現(xiàn)狀,熟悉的是往事。
二
其實,我離老家并不遠。從上饒市區(qū)出來,跨過信江,穿過云碧峰森林公園,沿上廣公路行進,翻過三條崗,就到廣豐境內(nèi)了,再改道古鎮(zhèn)洋口,穿過一個叫霞峰鎮(zhèn)的地方,就到了少陽鄉(xiāng),距離少陽鄉(xiāng)政府五六里地有個叫后村塘的小村莊,便是生我養(yǎng)我的老家。
現(xiàn)在,我正握著方向盤,沿著這條線路,朝著老家方向,前進。
于我,這條線路是熟悉的,深刻的。二十年前,我從上饒師專畢業(yè),就是沿著這條線路回老家的。不過,現(xiàn)在回老家的路是線性的,從起點到終點,自己驅(qū)車,一站到家,一個多小時即可。而那時候,回家的路卻是折疊式的,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折是從上饒師專坐校車到廣豐路口,第二折是從廣豐路口坐那種早已淘汰了的燒柴油的三輪車到洋口鎮(zhèn),第三折是從洋口街上坐三輪車到達霞峰鎮(zhèn),第四折是從霞峰鎮(zhèn)坐三輪車到少陽政府門口,最后一折是從鄉(xiāng)政府門口背著背包走上五六里山路回到老家。那時候回趟老家,起碼要費我半天時間,因為在每個折疊點上都要耽擱,車很少,人很多,要等,等很久才會有輛三輪車拖著老長的黑煙“突突突”而來,還沒停穩(wěn),車上的人還沒下干凈,這邊的人便一擁而上,有時為了搶個座位還會相互爭吵甚至大打出手,我那時是個大學(xué)生,心里邊還裝著個雷鋒叔叔,因此,我是從來不搶座位的,所以,“突突車”后面兩腿叉開騎著橫擋雙手抓著車頂篷布,上半身飄懸在車廂外面的那個人,一般是我。那時,我中午十二點從師專出發(fā),到老家時天已漆黑。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guī)е笥鸦乩霞?。同樣要?jīng)過這五次周折,我心里很是忐忑,怕她不愿意跟我走。偏偏在洋口到霞峰的路上,該死的“突突車”居然壞了,無論它如何“突突突突”,都無法向前挪一步。大熱天的,我都急死了,可是女朋友倒挺溫和,在路邊樹蔭下待了近一個小時,才搭上另一輛“突突車”。回到老家后,女朋友對我徒有四壁的破家似乎沒有流露出嫌棄的神色。后來,女朋友成了我的妻子?,F(xiàn)在,我特意在當(dāng)年“突突車”拋錨的地段停了下來,路還是那么寬,只是已經(jīng)從沙子路變成了水泥板了。我在路邊逗留良久,感慨萬千。想想現(xiàn)在日子已經(jīng)過得很舒暢了,跟當(dāng)年比,簡直是天上地下,可是,我卻會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無厘頭的小事與妻子發(fā)生爭執(zhí)、慪氣、說狠話,互相埋怨,很傷感情。如今,我獨自佇立在這荒野,吞吐著那清新的風(fēng),嗅著這成熟的稻香,溫馨慢慢從心底升騰,如田疇遠處縈繞低山的那片薄霧,漸漸地彌漫開來。我忽然念起妻子的好來,想當(dāng)年,我是那樣的貧窮、困厄、多舛,除了半肚子詩書,看不到一絲亮光的前景,可是,她卻愿意跟著我回到我的老家,跟著我鉆進黑漆漆的風(fēng)弄,跟著我踏進漆漆黑的百年老屋。我決定,回去以后,不再跟妻子爭吵了、慪氣了,不再說狠話了,我決定讓著她,就算吵架拌嘴也讓她贏,最后一句埋怨的話讓她說,讓她高興點,我決定了,決定了。
三
接著往老家趕,不一會便到了老家水口,遠遠地就看到了社公廟。南方的農(nóng)村,村民除了常見的佛道神鬼外,最崇拜的要數(shù)這半神半鬼亦正亦邪的社公社婆了,想當(dāng)年,對村民最具有威懾力的,除了大隊支書和生產(chǎn)隊長,就數(shù)這社公社婆。那時的農(nóng)民,多半處于蒙昧狀態(tài),少有念書的,更沒有電視手機微信網(wǎng)絡(luò),甚至沒有通電,看一場黑白的模糊的重影的露天電影就要高興得過年似的,他們沒有什么信仰,大隊支書因為代表著共產(chǎn)黨,所以,他們信,生產(chǎn)隊長決定著他們的工分多少與口糧分配,所以,他們怕,但是,在那個時代,大隊支書和生產(chǎn)隊長并沒能給他們帶來富裕的生活,對他們的困厄、疾病、災(zāi)害、死亡束手無策,因此,他們跟祖輩一樣,仍然對村前水口的社公社婆抱著希冀和妄想。誰家要是不順了,破財了,遭災(zāi)了,生病了,首先想到的是社公,想到的是家中肯定有人得罪了社公社婆,家主會從老人到小孩挨個盤問,比如說逢年過節(jié)時是不是少了社公的牲禮,砍柴拾荒時是不是撿了社公樹的老枝,經(jīng)過社公廟時是不是大聲說話驚擾了社公社婆睡覺,小孩是不是在社公廟邊上拉過屎,撒過尿,等等,總要找出那么點事印證一下,然后殺只雞,弄點黃表紙,抓點銀粉花邊紙錢,誠惶誠恐地來到社公廟,把頭叩破,把謝罪的話說個上百遍,請求社公寬恕免罪,方可心安。當(dāng)然,誰家要是順利了,清吉了,發(fā)財了,添丁了,病愈了,豬出欄了、牛下崽了、糧食豐收了,那肯定是社公保佑的,同樣要殺只雞,同樣要來到社公廟,同樣要把頭叩破,同樣要把感謝的話說個上百遍,請求社公繼續(xù)保佑。
我老家的社公廟位于村前東南方青龍頭的位置,那里有一片微微隆起的低丘,丘上無泥,是裸露的礫石結(jié)疊起來的片石層,沒有辦法種植任何農(nóng)作物。但偏偏在這樣的丘頂上,石縫中狹隙間卻生生長出一株誰也叫不出名字的怪樹,樹很大,遭過多次雷擊都沒有死,大樹的周遭竟然蔓延著無數(shù)的小樹和藤蔓,而且,這些小樹和藤蔓跟被雷劈折的大樹完完全全地縈繞結(jié)集最終纏繞成一個巨大的占地過畝的圓鼓鼓的植物球,這就相當(dāng)有點意思了,就算是現(xiàn)在,人們看了也要嘖嘖稱奇,數(shù)十年上百年前,村中長輩當(dāng)然把它附會成神力的結(jié)果了,自然而然就把它當(dāng)成了社公的化身——社公樹,然后,在樹前筑廟立祀,雕塑金身,三牲六畜,祈求平安,香火不滅,精神永續(xù)。
坦白地說,我對社公也是充滿了敬畏之心的——這種敬畏之心源自長輩口口相傳的種種關(guān)于社公靈異的故事與傳說,這種敬畏之心源自村人在天災(zāi)人禍降臨時流露出的恐懼絕望的眼神與臉色,這種敬畏之心源自爹娘摁著我的腦瓜叩頭謝罪、虔誠感恩的無奈與希冀——因為這種敬畏,我每次經(jīng)過社公廟時都得屏住呼吸躡手躡腳,氣不敢出,汗不敢流;因為這種敬畏,我曾含淚鞭抽我精心飼養(yǎng)的老黃牛,誰讓它在社公廟前使勁地“哞”了一聲,還拉了好大一堆牛屎;因為這種敬畏,我曾偷偷地跪在社公社婆塑像前祈請他們保佑我多病的母親早日丟掉藥罐子轉(zhuǎn)危為安——當(dāng)然,敬畏之心僅僅屬于懵懂無知的兒時,不知從何時起,這種敬畏之心轉(zhuǎn)化成為憤怒與憎恨。記得那年考上大學(xué),母親強拽著我來到社公廟里要我跪謝社公保佑之恩,我口中念念有詞,母親以為我說的是謝辭,實際上我說的是:“社公社婆,我被你們騙了二十年,村人被你們騙了幾百年,我恨不得一把火燒了你們?nèi)??!碑?dāng)然,這僅僅是氣話,后來,我終于想開,沒事跟一對腐朽的木頭慪什么氣,較什么勁??!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村人似乎也沒那么迷信社公社婆了,雖然還給他們塑身,還給他們修廟,還給他們供奉,還求他們保佑,還給他們過生日,還來感恩叩謝還愿,但人們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莊嚴少了,活潑多了;虔誠少了,戲謔多了;肅穆少了,玩笑多了——尤其是年輕一代,更是在社公廟里打打鬧鬧,口無遮攔,老一輩也不再大驚小怪如臨大敵,也不再害怕社公發(fā)怒,社婆生氣了,而是任由晚輩們蹦跶折騰,有些長輩還在一旁瞧著熱鬧,有些還鼓勁助威。我不知道這種變化始于何時,但我清楚,對于社公這種態(tài)度上的變化,應(yīng)該是深刻的、根本的、革命性的,這種深刻的變化使得修廟、祭請、點清蠟、打清醮、塑社公神像、過社公生日等等內(nèi)容從一種半宗教半迷信的神圣禮儀演變成為人們對往事對歷史對先賢的一種追溯與懷想,并最終脫化成一種徹徹底底的文化記憶。從這個角度上看,社公也好,祖宗也好,宗族也好,祠堂也好,都成為橫跨時空、接續(xù)歷史、聯(lián)系今昔、見證變遷的文化遺存了。
現(xiàn)在,我離社公廟越來越近了,離那個曾經(jīng)讓我五味雜陳的巨型植物球越來越近了,社公廟前面那些人也越來越清晰了,我看見了水仔叔、永發(fā)嬸、臣銅叔、接光哥、十五頭、箍桶仔,我似乎還看到了四外公、二太婆、華龍公、衰古董、順義伯和芒種叔,不對,他們不是去世多年了嗎?我揉揉眼,他們不見了,再揉揉眼,他們又出現(xiàn)了,哈哈,干脆打個招呼吧,我搖搖手,他們也搖搖手,我點點頭笑一笑,他們也點點頭笑一笑,笑著笑著他們便不見了。
很快來到社公廟前,我換了一種更自然的笑法,跟站在廟前的村中長輩一一招呼問好,然后走向社公社婆,朝這夫妻倆作了三個揖,三個深深的揖,我忽然停住——這可能就是我決定回趟老家的真正原因吧。
對,一定是的。我決定,往后,我每年都要回幾趟老家,來看看這些還活著的堅守著老家的老人,來看看這些已經(jīng)去世,但同樣固守著老家的前輩,來看看這廟里永遠不老的社公社婆,我決定了,決定了。
四
禮拜完社公社婆,我的腳步自然地滑向了螺螄山。
螺螄山在村莊的東北方,山上土層和巖石里有很多很多的螺螄殼,因此叫螺螄山,小時候村中長輩順義伯告訴我,說螺螄是天上的神仙放下來的,放在田里就叫田螺,放在塘里就叫塘螺,放在小河里就叫河螺,放在陰溝里就是吸血的釘螺,放在這山上就變成了螺螄山,我很是佩服順義伯的學(xué)問,一個螺螄他都可以講出那么多的故事來,但是我長大后告訴已經(jīng)蒼老得叮叮咚咚的順義伯,說幾千幾萬幾億年前,我們這里是一片海洋,后來變成了陸地,這螺螄山以前是海底,所以有螺螄,順義伯直接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哪能呢,明明就是一座山,哪能是海呢?你讀多了書,可不能編瞎話騙大伯我??!”現(xiàn)在,我就站在螺螄山上,那些和螺螄山有關(guān)的往事一幕幕地浮現(xiàn)了出來。
我的外婆也住在螺螄山。我是沒見過外婆的,因為她是我娘的娘,所以,我總覺得像見過她似的,所以,我覺得她特別親,現(xiàn)在,我靜靜地坐在外婆的墳背上,墳背上的草皮筋密集、硬朗,整個墳背實際上就是一塊巨大的草皮筋坪,整潔、舒緩,我干脆躺下,仰望著天,思維隨著白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慢慢慢慢地便覺自己已經(jīng)躺在外婆的懷里,很是舒適、溫暖、愜意。
于我來說,見到外婆的墳,就等于見到了外婆。而外婆的樣子,我打小就把她想象成母親的樣子,只是比母親蒼老一些,可是母親現(xiàn)在也很老了,我就想象不出外婆的樣子了,因為我想象不出母親再蒼老一些是什么樣子,其實是我不愿意想象母親更蒼老的樣子,算了,干脆,就是母親現(xiàn)在的樣子吧。
我關(guān)于外婆的所有認知都來自母親,母親六歲時,外公被抓了壯丁,一去就杳無音訊,死活不知,母親和外婆相依為命。母親長大后,很多人前來說媒,母親提了個硬條件——上門入贅。我長大后,問母親為什么要爹爹上門入贅,母親說她的爺爺生了四個兒子,有三房沒有男丁,有一房有個男丁也是個傻子,要是她不招贅,我老外公一脈的香火便中斷了,逢年過節(jié),連個上香祭請的人都沒有,先輩們便都成了孤魂野鬼,怎么忍心??!我又問,但是爹爹做了上門女婿,他不就成了不肖子孫了嗎?母親說不會,她說爹爹那邊特別窮,爹爹的老家岡家山?jīng)]有一間正房,全家擠在宗族的祭祀廳里生活,能夠出去正好有了活路。還說爹爹有兩個哥哥,出來一個也不會斷了代,絕了宗,再說母親也沒有要求爹爹改姓,也沒讓我們幾兄弟隨母親姓徐,而是保留周姓。母親又囑咐我們幾兄弟,逢年過節(jié)祭請祖宗時,一定要點上兩炷香,一定要先邀岡家山的周姓祖先,再邀后村塘的徐家祖先,還說岡家山的祖先路途遙遠,所以,祭請祖先時一定要多給些時間,讓長香盡量燒短些,讓紙錢盡量燒透些,不能匆匆收場害得周家祖先沒有吃飽喝夠。據(jù)說外婆在世時,對母親這種做法很是贊同,她留下一句話:“岡家山的親家是客人,理應(yīng)先招呼的,上席得給周家太公留著,好酒也得給周家太公備著!”
秋陽煦暖,青草綿軟,我在牛筋草坪上居然睡著了?;秀遍g,仿佛有人往我身上蓋了什么東西并挨著我坐了下來,我努力睜開眼睛,好像是母親,不,比母親更蒼老,是外婆,對,是外婆!我想說話,我想問:“外婆,是你嗎?”可是什么也說不出來,我的嘴唇分明一張一翕地在動,卻什么聲音也沒有。外婆慈愛地看著我,左手輕撫我的頭發(fā)、臉頰,又拍拍我的肩膀,她的眼神越來越柔和、慈善、憐愛,她說:“你們對爹娘不錯啊,給他們在城里買了房子,他們過得很好啊,不過,他們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日子也不多了,你們要多陪陪他們,你爹爹每天夜里都有痰塞著,經(jīng)常上氣不接下氣,你娘心絞痛,一天睡不了幾個鐘點啊,孩子,多陪陪他們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陽光很好,風(fēng)很柔和,我四周望望,一個人也沒有,我迷迷糊糊地拍拍青草坪:“外婆,你剛剛來過了?”墳頭一株纖瘦的臘肉草對著我拼命地搖曳,我忽然想起睡夢中外婆的囑咐,我猛地從青草坪上跳了起來,我急匆匆地走向外婆墳前的祭臺,撲通一聲跪下了:“外婆,我的確很少陪伴爹娘,真是該死,外孫向您保證,我決定今后要多回縣里,要盡量多地陪伴爹娘了,陪他們一起吃飯,陪他們一起逛街,陪他們一起散步,陪他們一起睡覺,我決定了,決定了?!?/p>
五
離別外婆后,我不知不覺間來到了風(fēng)底壟。
風(fēng)底壟!這是個讓我刻骨銘心的地方!這是個早已經(jīng)滲入我血脈,植入我根魂的地方!這個地方不僅承載著我孩提時的歡笑與戲嬉,也承載著我年少時的苦痛與磨難,還承載著我年輕時的夢想與希冀??梢哉f,我所有的一切,都緣由于此、根植于此、發(fā)軔于此。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還沒長到一根芝麻桿高的時候,還沒有能耐為家里掙工分、攤口糧的時候,還在生產(chǎn)隊的田地里拾稻穗、撿紅薯根的時候,母親拉著我和哥哥們來到這風(fēng)底壟,朝著螺螄山外婆墳?zāi)沟姆较颍巴ā钡囊宦暪蛟谔锕∩?,雙手捧起一抔半濕的泥土,高舉過頂,號啕大哭:“娘啊,你真的顯靈了,真的讓我抓到了這一壟不用搶水的泉水田了……”長大后才知道,原來分田到戶時,母親到外婆墳前祈求保佑,說我爹長年在外做手藝謀生計,家中女兒大,出嫁了,兒子小,勞力不足,又是外姓人,沒有辦法跟別人家搶水灌田,只好祈愿外婆顯靈,幫忙抓鬮時抓到風(fēng)底壟那一片雖然產(chǎn)量不高,但不用引水灌溉的冷漿泉水田,哈哈,果真抓到了。
從那時起,母親帶著我和哥哥們像牛一樣在風(fēng)底壟日夜勞作,風(fēng)雨無阻。雖說從那時起,我家算是真正脫離了逃荒要飯甚至餓死的危險,但那份勞苦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我因為年少,不更事,無法理解母親的心思,所以,我經(jīng)常偷懶,經(jīng)常借故頭疼腦熱地不下地,由于我最小,干不來也干不了多少活,大人們便讓著我些,平日里只交給我一頭黃牛和一口不大的水塘,負責(zé)牽牛放牧拔草喂魚,其他活可以不用干,但是到了三伏盛夏搶收搶種的“雙搶”時節(jié),我照樣逃脫不了勞動,那個時段,我天天于睡夢中被揪睡,踏著星光一路上歪歪斜斜,踉踉蹌蹌,幾乎是被哥哥們架著雙臂拖到田地里的,到田間地頭時我又一頭栽在田埂上睡著了,哥哥也不用大聲叫我,只需在我耳邊輕輕說:“鷹,你小腿上有條螞蟥!”我便立馬嚇醒,一骨碌跳將起來,然后睡意全消。老天,我最怕螞蟥這玩意了,這小東西柔軟無骨,但只要人一下地,水聲一響,它便悄然而至,一口叮在你腿肚子上,尤其喜歡叮咬你的傷口,很快,你的血便成了它的血了,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時,它已經(jīng)吃飽喝足,但它貪得無厭,喝飽了也不舍得離去。人們恨極了螞蟥,從腿肚上將它扯下后,大人們往往會變戲法般從腰間掏出個小瓶,從里面倒出些許石灰粉來,不一會兒,螞蟥就變成一小攤水跡。對于螞蟥,我是極度恐懼的,我一旦發(fā)現(xiàn)腿肚子上叮有螞蟥,第一時間就放聲大哭,然后旁邊的人幫我扯下,但有時旁邊沒人,我就跌坐在地,亂抓亂扯,邊扯邊哭,往往螞蟥沒有扯下來,卻扯破了皮膚,扯下自己的皮肉來,還有比我更怕螞蟥的人,用鐮刀去割,結(jié)果可想而知。因此,當(dāng)哥哥們說螞蟥叮在我腿肚子上時,我哪里還敢再有睡意?村上的長輩跟我打趣說:“阿鷹怕螞蟥,長大了一定要當(dāng)官坐辦公室的,你們見過怕螞蟥的農(nóng)民嗎?”后來,我慢慢長大了,我變得懂事了,我再也不會偷懶了,我深深知會了風(fēng)底壟這一片冷漿泉水田對于我全家的意義,于是,我努力學(xué)會了除“紫老紅”(老家一種上好的煙葉,種植技術(shù)要求極高)種植技術(shù)以外的所有農(nóng)活,還不到十八歲,我就成為家里最主要的勞動力,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懼怕螞蟥,只要在水田里勞動,我就會頻繁地關(guān)注腿肚子,看有沒有螞蟥偷襲,果真是防不勝防??!有一天,居然發(fā)生了一件比螞蟥叮咬更為可怕的事情,那天天還沒亮,我們便去秧田撥秧,我時不時就去觸摸一下腿肚子,如果有障礙感,就可能是螞蟥,忽然,我從腿肚子上摸到了一根繩子,以為是根捆秧苗的稻草,便把它扯了出來,順便直起身子,想打個哈欠,伸個懶腰,卻不料起身時才發(fā)現(xiàn)手上抓著的原來是條白花花的蛇,我直接嚇暈了,連續(xù)七八天不敢下地,誤了不少農(nóng)事。
風(fēng)底壟里的勞作是艱辛的。跟我一樣艱辛的是我的家人,還有老家的所有人,但是,人們似乎習(xí)慣了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人們過得很苦,卻從來沒有人想過要改變什么——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整天匍匐在田頭地角,全身曬得黑不溜秋,男的女的很難分清,每天天黑透才會回家,煤油燈都舍不得點亮,女人們在月影下織麻做夏布,男人們在屋檐下埋頭抽旱煙,孩子們在曬場上沖殺抓特務(wù)——我不知道這種貌似安寧祥和的狀況何時可以改變,我曾在酷暑的田間餓得前心貼后背還得挑回兩百多斤的新鮮濕稻,曾在冰冷的霜田里累得像狗一樣還得挖完最后一塊紅薯地,曾在春寒料峭的春田里彎腰弓背一天非要插完兩畝稻田,那時,我不止一次地思考過,不止一次地夢想過,不止一次地發(fā)誓過:我要徹底遠離那些咬我皮肉,喝我血汗的螞蟥,我要徹底丟棄下那根扎我肉體,抑我心志的扁擔(dān),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我一定要更換一種活法!當(dāng)然,發(fā)愿既有鴻鵠之志,也分小人之愿,像我兒時那種愿望,充其量就是很私利、很狹隘的小人之愿。后來,我考上了大學(xué),遷走了戶口,再后來,我當(dāng)上了記者,再再后來,我考上了公務(wù)員,再再再后來,我當(dāng)上了領(lǐng)導(dǎo)干部,還有了名氣,成了中央電視臺和東方衛(wèi)視的??图钨e,應(yīng)該說,我離風(fēng)底壟已經(jīng)越來越遠了,應(yīng)該說,我已經(jīng)完全實現(xiàn)了當(dāng)初站在風(fēng)底壟田埂上所發(fā)的小人之愿了。但是,不知為何,現(xiàn)在的我卻老覺得不快活,老覺得不舒服,心里邊老不平衡,老覺得自己還能做更多的更大的事,老覺得組織和上級對我還不夠關(guān)心重視,老覺得他他他憑什么就如何如何就這樣這樣了……
六
我又站在風(fēng)底壟的田埂上了。
看著那一壟冷漿泉水田,那些個勞作的場面又一個個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籮筐、鋤頭、鐵犁、扁擔(dān)、耕牛;插秧、耘田、布種、施肥、澆灌;谷子、黃粟、油菜、紅薯、芋頭;汗水、勞累、疲憊、困乏、饑餓;衰古董的嗓門、老伍叔的哮喘、順義伯的農(nóng)諺、芒種叔的囈語、韓南杰的故事……我夾雜于其間,東倒西歪、搖搖晃晃、踉踉蹌蹌間我便長成了個挺拔的漢子——我還在那里嗎?還在他們中間嗎?我要是還在其間,又會是個什么樣子?我忽然清醒過來,悄悄地問自己:我要是還光著上身赤腳勞作于風(fēng)底壟的冷漿田里,又會埋怨些什么呢?跟自己的過去比,我不幸福嗎?跟老家這些父老鄉(xiāng)親比,跟兒時這些一起嬉戲玩鬧、一起調(diào)皮搗蛋、一起捉迷藏過家家的小伙伴們比,我不幸運嗎?當(dāng)然,當(dāng)然幸福,當(dāng)然幸運了!那你為何還有那么多的不痛快、不開心?哪來那么多的埋怨與牢騷?我想著想著就出了一身汗,一身冷汗,像是生了一場大病,先冷后熱,熱了再冷,冷了又熱,直到汗透巾被方才輕松舒服的那種毛病,現(xiàn)在,我抖抖身軀,輕松多了。陡然間,我覺出了老家的好來,覺得老家就如一味藥,一味中藥,一味既保健又治病的中藥,對于別離老家的游子來說,藥效尤其好,它無病保健,有病治病,啥病都能治好,連心靈的創(chuàng)傷都能撫平。我決定今后一定要?;乩霞?,常到風(fēng)底壟走走,常來看看那些曾經(jīng)長滿螞蟥的水田,我決定了,決定了。
現(xiàn)在,我要走了,我要離開老家、離開社公樹、離開螺螄山、離開風(fēng)底壟了,我要去縣里陪伴我的爹娘了。出水口時,我深深地回望了老家一眼,又一眼。
老家,再見!
責(zé)任編輯:子 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