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張小軍》乍一看是顧拜妮小說的題目,“張小軍”是小說中的人物,但他不是張小軍,他原來應該叫齊衛(wèi)東,齊衛(wèi)東讓人撞死后,一覺醒來變成個叫張小軍的人。這樣的穿越手段在網(wǎng)絡小說中屢見不鮮,放到傳統(tǒng)小說中,似乎不多見。但覺得“我不是張小軍”不是局限于一個小說的題目,它更像作者的一句宣言,我不僅不是張小軍,而且不是任何一個人,我就是我。
讀這篇小說之前,我還哀嘆現(xiàn)在許多小說寫了那么長,費那么大心思編織曲折離奇的故事,讀完之后找不到一句極其妥貼而又準確的描寫,找不到一句引人深思的話語。有這兩點哀嘆,是基于許多經(jīng)典作品中到處有這些閃亮的東西。讀完顧拜妮的小說,驚喜地發(fā)現(xiàn)文中不時閃爍著這些東西,盡管被淹沒在大段的潛意識描寫和各種粗口、臟話中。比如“我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覺,下意識地回頭去看,以為他叫我,甚至嗓子眼里傳出來一聲小小的回應?!薄斑@個地方最大的特點是沒有椅子,桌子的高度與板凳差不多,地上都是小馬扎。人坐著看起來和蹲著也差不多,一群五大三粗的人蹲在地上剝小龍蝦,屁股大點的就看不見馬扎了。也有露屁股溝露肚臍的小姑娘,一視同仁,一排排全蹲那兒,頭發(fā)遮住臉,放眼望去跟抓獲賣淫現(xiàn)場似的?!边@樣的描寫看似簡單,卻需要細致的觀察能力,它準確地捕捉到了人物的心理、動作,極具現(xiàn)場感。再比如“我覺得我媽撒手人寰這事辦得挺不負責任的,她留下的不是一對父子,而是兩個孤兒?!薄澳菚r我媽剛剛?cè)ナ啦痪?,我和我爸兩個人一直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不管怎么開口總像是安慰,安慰對于我們這種人來說都是忌諱,而我也不愿意在沉默中坐以待斃?!边@樣經(jīng)過思考得出的句子,巧妙地表達了母親去世之后,一對父子的孤獨和恓惶。因為這些語言和細節(jié),我覺得年輕的顧拜妮比許多寫了好多年小說的人都有潛力。
讓我驚詫的是,在這篇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粗口和臟話,以及關于性的語言,就連剛才引述的那段話,最后比喻也歸結(jié)到性上面,“放眼望去跟抓獲賣淫現(xiàn)場似的?!弊鳛樽x者不是接受不了這樣的處理方式,甚至從作者的角度考慮,為了塑造人物形象,這樣寫也挺貼切,但竊以為無論是為了表現(xiàn)人物,還是為了張揚個性,還有更好的處理辦法。還是回到經(jīng)典的源頭,文學畫廊里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大多憑借的是其人性的復雜和道德上的力量,當然也有許多邊緣人物,但即使他們,留下來的原因也不是臟話、粗話不離口。賈平凹先生在《廢都》的后記中寫過一段話,“往日企羨的什么詞章燦爛,情趣盎然,風格獨特,其實正是阻礙著天才的發(fā)展。鬼魅猙獰,上帝無言。奇才是冬雪夏雷,大才是四季轉(zhuǎn)換?!闭每梢员磉_我的觀點。
就像見到顧拜妮,是個留著齊耳發(fā)的年輕女孩,說為了見作協(xié)的魯老師,還專門跑到附近的小理發(fā)店洗了頭。聊到寫作和生活,很是放松。正想進一步聽她的見解,卻拿出支煙。當然她很禮貌,問可不可以吸煙?不是反對吸煙,但前提是真的喜歡。如果為了彰顯個性,大可不必。只要堅持做真正的自己,肯定不是“張小軍”。可惜許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走著歪了。
接下來,還想說說小說的主題。在我看來,寫什么和怎么寫一樣重要。《我不是張小軍》的主題難以一言概之,結(jié)尾部分有段回憶當年逃學打游戲機的對話可以略為窺視。劉小軍問王選,如果連身份證都無法證明一個人時,他們的成績也不能,房子車子高檔家具就更不能了,那還有什么東西能夠證明?王選的回答是“我當時可不是這么想的,我說你這個傻逼,還是先想想萬一被老師抓住了怎么說吧?!比嗽鯓幼C明自己,是一個很大的命題,也是文學經(jīng)久不衰的主題,顧拜妮選擇表達這樣的主題,令人欣喜。她的處理方法也頗為巧妙,沒有結(jié)果,沒有是非,讓人由不得讀完小說再去思考。
在文中有一異曲同工之處,“我”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不認識的人,但身旁的女人認定“我”就是張小軍,當“我”恢復意識,知道自己是齊衛(wèi)東時,尋找過去的自己,父親說齊衛(wèi)東死了。明明活著,卻變成死人,還無法證明自己,又回到剛才那個主題。
這樣的追問很有意義,也十分現(xiàn)代。如果不是在形式上借助穿越有些簡單,想到更好的辦法來表現(xiàn)的話,真是部了不起的小說。反過來講,顧拜妮這樣實踐,十分有意義。鄭振鐸先生在《中國俗文學史》中談到,正統(tǒng)文學的文體原都是由“俗文學”升格而來的。當民間發(fā)生一種文體時,有勇氣的文人學士采取這種新鮮的新文體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模式,漸漸得到大多數(shù)人的支持,它們就漸漸成為正統(tǒng)文學的一體了。胡適之先生在《白話文學史》的引子中也提到,創(chuàng)新應該向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學里去尋,因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當世。當前,網(wǎng)絡文學作為一種民間俗文學,正以高歌猛進的勢頭快速發(fā)展,它們中間蘊藏著豐富的資源和巨大的活力,如果能把它們的精髓和傳統(tǒng)文學融為一體,或許新的一個“唐詩宋詞”時代就會到來。
寫完這些文字,窗外正是大雪。在舊日的鄉(xiāng)下,這時候一家人通常會圍著火爐烤土豆、燒紅薯。如果扒開灰燼,下面有火,吹一吹,捅一捅,再加點兒柴火,很快就會又熊熊燃燒起來。顧拜妮的小說也像這樣,忽略掉那些故作個性的剽悍性話語,繞過那些略嫌泛濫的意識流,有股明凈而純潔的火,在幽幽燃燒。
楊遙,1975年生,山西代縣人。出版有小說集《二弟的碉堡》《硬起來的刀子》《我們迅速老去》。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十月》《上海文學》《山西文學》《黃河》等刊物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