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琛
摘 要:顏真卿作為中國書法史上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為后世留下了許許多多珍貴的書法藝術作品,然而,在現(xiàn)存有關顏真卿的文獻當中,顏真卿對于文藝作品的論述并不多見。雖然客觀條件無法提供足夠的材料支撐,但通過顏真卿對于其他人的文藝評判,似乎也能讓我們管窺到一些顏真卿的基本文藝思想。通過對這些零碎材料的爬梳,我們能依然夠對顏真卿的文藝思想有一個更為理性的認識,這些認識,對于理解顏真卿的詩文作品,乃至書法作品無疑是具有一定現(xiàn)實意義的。
關鍵詞:顏真卿;詩文;書學思想
顏真卿,字清臣,小名羨門子,別號應方,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他是顏師古五世從孫、顏杲卿從弟。開元二十二年(734年),顏真卿書法精妙,擅長行、楷,創(chuàng)“顏體”楷書,與趙孟頫、柳公權、歐陽詢并稱為“楷書四大家”。又與柳公權并稱“顏柳”,被稱為“顏筋柳骨”。顏真卿善詩文,有《韻海鏡源》《禮樂集》《吳興集》、《廬陵集》《臨川集》,均佚。宋人輯有《顏魯公集》。
顏真卿不以詩文見勝于后世,卻留下了不少詩文著作。對于顏真卿的詩文著作,目前學界研究的并不多。相較之顏真卿書法的研究,筆者認為對于顏真卿詩文的研究也同樣應該取得重視。筆者認為對于顏真卿詩文著作的研究,不僅僅能夠讓我們對于顏真卿詩歌和文章有一個全面客觀的把握,同時,我們還可以透過顏真卿的詩文作品,把握其作品的藝術性與思想性,通過這樣一個過程,對于顏真卿整個人的了解無疑是有益的。這就正如孟子所說的“以意逆志”,從顏真卿詩文作品中提煉出他的文藝思想,回過頭來,我們結合背景,再通過“知人論世”,就對顏真卿其他文藝作品有了一個更理性的把握,這對于顏真卿書法作品的詮釋解讀無疑也是有益的。
一、顏真卿文藝思想論略
在現(xiàn)存《顏魯公文集》中,大多數(shù)的篇章都是有關碑、銘、序、表之類的應用文,然而在《尚書刑部侍郎贈尚書右仆射孫逖文公集序》[1]這篇文章中,顏真卿有一段關于文藝作品的評價,在這一段話中,顏真卿分別就文質關系、對六朝文學的看法、對陳子昂復古運動的評價、對古今文學孰優(yōu)孰劣的評判等問題進行了鞭辟入里的表述,其中一些觀念,現(xiàn)在看來仍有一定現(xiàn)實意義和參考價值,筆者試圖通過對此段文字的爬梳,得出以下結論。
(一)對文質關系的中正態(tài)度
顏真卿對于文藝作品的評判有著儒家傳統(tǒng)的中正的態(tài)度,顏真卿在此篇文章中說:“然而文勝質則繡其鞶帨,而血流漂杵;質勝文則野于禮樂,而木訥不華?!痹谶@段話中,“文”是指文采,我們可以將其看做文章的形式;“質”就是文章的實質、內容的意思。顏真卿認為:在一篇文章當中如果文采勝過內容,那么就好比男子文飾腰帶和佩巾,會令人無法直視,這樣做的效果亦會令人慘不忍睹;如果內容過于樸實,而缺乏文采,那么文章就像沒有規(guī)矩的禮樂,呆滯而缺少華彩。既然顏真卿對于過于講究文采和沒有文采的作品都不甚滿意,他認為過分華麗的文采會掩飾文章的內容,而過分質樸的文章又不能彰顯文章內容的價值,他認為只有內容充實、文采斐然的文章才是好文章,也就是能夠將文質保持在一個較為和諧的范圍內,這樣的文藝作品才能算是好作品。顏真卿的這一觀念深受儒家傳統(tǒng)的影響,文筆者會有詳細交代。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顏真卿所欣賞的文藝作品是文采和內容齊相兼?zhèn)涞淖髌贰?/p>
(二)對六朝文學的客觀評判
顏真卿對于六朝文學的評判并不像一些偏頗的道學家那樣偏執(zhí),他認為六朝文學在總體上雖然過于講究形式,但他并沒有一筆抹殺,指出六朝文學依舊有可取指出。他說:“漢魏已還,雅道微缺;陳梁斯降,宮體聿興。既馳騁于末流,遂受嗤于后學。是以沈隱侯之論謝康樂也,乃云:‘靈均以來,此未及睹?!鳖佌媲潆m然說梁陳文學“既馳騁于末流,遂受嗤于后學”,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并沒有將陳梁文學與六朝文學化作等同,他曾說“漢魏已還,雅道微缺”,這一個“微”字是值得推敲的?!拔ⅰ痹谶@里的意思是“稍微”的意思,也就是說他認為自漢魏以后的文學在儒家傳統(tǒng)的繼承和文學成就上稍微有一些遺憾,這就表明,顏真卿對于六朝文學并非全然否定?!办`均以來,此未及睹”,沈約將謝靈運與屈原相媲美,這無疑是對謝靈運文學作品的高度肯定,顏真卿既然在文章中引用了沈約這段文字,這說明顏真卿對于謝靈運本人至少是加以肯定的。顏真卿這種就事論事,不輕易給一個時代貼標簽的文學理念,放在今日,依然有它的價值,對于深受儒家傳統(tǒng)影響的士大夫,這一通達的文學觀念尤為可貴?;谏鲜鲇懻?,我們可以看出顏真卿具有深厚的文藝理論常識,故而才能給予六朝文學較為中肯的評判。
(三)對陳子昂復古運動的辯證分析
陳子昂是初唐時期古文運動的倡導者之一,唐人對于陳子昂的評價歷來都很高。杜甫對于陳子昂的文藝作品有詩云:“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2]?!鳖佌媲湎纫帽R藏用的話,盧藏用評價陳子昂:“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卓立千古,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文一變[3]?!敝赋鲫愖影簩εまD初唐靡弱文風做出了卓越的貢獻。而后顏真卿卻對盧藏的這一番言論做出評判,他說:“若激昂頹波,雖無害于過正;榷其中論,不亦傷于厚誣?”指出陳子昂改變文風不妨矯枉過正,但如果探求適中的評價,則盧藏用所說近于虛妄不實[4]。由顏真卿對陳子昂及盧藏用的評價我們可以看出,顏真卿并沒有一味去褒貶一個人,而是從客觀事實出發(fā),結合自己的深入理解之后,用辯證的角度來看待陳子昂對于文學的貢獻。
(四)對古今文學的通達認識
顏真卿對于古今文學的認識,沒有傳統(tǒng)道學家那種古不如今的狹隘認識,他認為決定文藝作品好壞的并不是時間的早晚,主要在于人心。他說:“桑間濮上,胡為乎綿古之時;正始皇風,奚獨乎凡今之代?”顏真卿的意思是:不雅正的作品,即使是在《詩經》的年代也曾流行;而發(fā)揚風化的作品,不僅在本朝產生,近世也有。因此,顏真卿對文學的古不做武斷的評判,而是通過舉例說明,古代的文學作品不一定就好于近世,自然對于厚古薄今、是古非今等偏執(zhí)的復古思想不予贊同。顏真卿這種通達的文學觀念不僅與自身豁達的胸襟有關,同時也跟家學淵源與當時的時代風氣有關。
二、顏真卿文藝思想的淵源
孔子在《論語·衛(wèi)靈公》中說:“辭,達而已矣?!焙侮淘凇墩撜Z集解》中引孔安國的話:“凡事莫過于實,辭達則足矣,不煩文艷之辭。”孔安國推測孔子對于“文艷之辭”并不喜歡,在這方面,“文質彬彬”的說法,對顏真卿在文質關系的認識上有很大影響?!墩撜Z·雍也》:“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薄翱鬃舆@里是論論君子的文化修養(yǎng)、舉止態(tài)度,不僅僅指言辭,但也包括言辭,其意味若過于質樸,則顯得粗鄙,若過于注重文飾,則給人浮夸不實的感覺;君子應該質文兼?zhèn)?,兩者配合得恰到好處?!盵5]由此可見,孔子認為言辭表達應該恰到好處,既要文飾,但又不可過分,顏真卿亦持有與之極為類似的觀點。
對于顏真卿的先祖顏之推而言,顏真卿曾在他的文集中多次提到[6]。由此可見,顏真卿對于顏之推及其《顏氏家訓》的著作應該不會陌生,至于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所流露出的文藝思想,筆者認為顏真卿應該也會受到影響。顏之推說:“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今世相承,趨末棄本,率多浮艷。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才損[7]?!苯涍^上述我們對于顏真卿文藝思想的具體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顏真卿所說的“文”即顏延之所說的“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其所說的“質”即顏延之所說的“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由此可見,顏真卿的文藝觀念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亦受到其祖先顏延之的影響。
三、顏真卿所處時代的文藝風氣
在初唐時期,文壇總的風氣仍然彌漫著齊粱靡弱的文風,自陳子昂一句“念天地之悠悠,獨創(chuàng)然而淚下”,“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才稍微扭轉了這一文風,但自陳子昂之后這種過于注重形式的文風似乎又有了復燃之勢。到了天寶年間,蕭穎士、李華等人提出的比較偏執(zhí)的復古運動又占了上風。在文學史上,蕭、李則常被看做唐代古文運動的先驅,他們在觀念上開始宗經重道,強調教化作用,但對于文辭他們并不重視。蕭穎士告誡門人:“文也者,非云尚形似,牽比類,以局夫儷偶,放于奇靡。其于言也,必淺而乖矣。所務乎激揚雅訓,彰宣事實而已[8]?!痹谒磥恚鍪挛亩铝τ诿枘∈挛?,追求文辭華彩,必定導致浮淺而背離正道。對于文質關系,蕭、李重質輕文,判斷當時是文弊之時,須由文返質,故對于“文質彬彬”中的“文”較少提及。蕭穎士、李華的文學活動在天寶年間已產生了很大影響,追隨李華的另一古文家獨孤及曾說,天寶中,李華與蕭穎士、賈至以文復古,“于時文士馳騖,飚扇波委。二十年間,學者稍厭《折楊》《皇華》,而窺《咸池》之音者什五六。識者謂之文章中興,公實啟之[9]?!碑旑佌媲渥魃衔乃f的那篇序時,不會不想到蕭、李的影響,為了糾正請問的弊端,他才表明自己的觀點,以盡道義之交。事實證明,蕭、李等人的古文創(chuàng)作最終沒有取得很大成績,重質輕文是一個重要原因。依照顏真卿的性格來看,他在當時提到文質并重,應當是有為而發(fā),即針對作文古文家的友人蕭穎士、李華。
四、結語
縱觀顏真卿的文藝思想,顏真卿對于文藝持有一種較為中庸的態(tài)度:他既沒有將文藝視作安身立命的本領,亦沒有將文藝視作不值一提的小道;他不贊成不講內容而只重形式的文章,也認為適當講究形式是寫好文章的基本要義;他對六朝文學的整體風格頗為不滿,但亦認為其有可取之處;他對陳子昂的復古運動表示肯定,亦認為唐人對于陳子昂有過于拔高之嫌;他對《詩經》心向往之,亦對近世文學不吝表贊。對顏真卿文藝思想進行追源溯本的考量,我們發(fā)現(xiàn)他深受儒家傳統(tǒng)的影響但沒有狹隘的道學家氣象,筆者認為這得力于他受到他祖先顏延之文藝觀點的影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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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西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