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科林·海伊 著 馬雪松 譯 張賢明 校
(吉林大學,長春 130012)
建構制度主義:起源、特點及應用*
[英]科林·海伊 著 馬雪松 譯 張賢明 校
(吉林大學,長春 130012)
譯者按:本文原題為“Constructivist Institutionalism”,選自羅德斯(R.A.W.Rhodes)、賓德(Sarah A.Binder)與羅克曼(Bert A.Rockman)主編的《牛津政治制度手冊》(The Oxford Handbook of Political Institutions,T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第四章??屏帧ずR粒–olin Hay)教授在英國伯明翰大學與美國麻省理工大學同時供職的學術經歷,使他能夠深入思考美國政治科學領域的新制度主義路徑的優(yōu)勢和局限,以及該路徑能否同英國及歐洲社會科學主流傳統(tǒng)相適應的問題。早在1998年,針對霍爾(Peter Hall)與泰勒(Rosemary Taylor)以學科背景及研究領域為依據來劃分新制度主義政治學三大流派的做法,海伊在英國 《政治研究》(Political Studies)雜志上指出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社會學制度主義、歷史制度主義在社會本體性基礎上不僅無法共享相互兼容的理論假設,而且不同程度上均存在剝奪制度當中行動者的能動性并使制度分析移向結構主義一側的傾向。2006年,海伊教授在為《牛津政治制度手冊》撰寫的本文中,較為全面地概括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社會學制度主義、歷史制度主義在關注制度生成而忽視其隨后發(fā)展方面的共同偏好,指出建構制度主義由于本體性、分析性及方法性上的獨特屬性,其有能力向現(xiàn)有新制度主義各流派發(fā)起挑戰(zhàn)。建構制度主義作為一種更富動態(tài)色彩并兼具歷史性與建構論的制度主義路徑,雖然尚處于初創(chuàng)階段,卻已經成為新制度主義政治學的第四個流派,在闡釋復雜制度的演化、適應和創(chuàng)新方面展示了出色能力。
新制度主義研究的蓬勃發(fā)展不經意間導致了如下結果,這就是用來描述其不同流派的形容詞也在不斷增加。James March與Johan Olsen在1984年欣然自得地談到新制度主義時,他們是在單數(shù)意義上使用這一術語。十幾年后,Peter Hall與Rosemary Taylor在1996年把新制度主義流派敲定為三個,Guy Peters在1998年更是把各流派的數(shù)目增加到七個之多??墒沁@些研究者無一例外都沒有提到建構論(constructivism),更不會關注建立在建構論基礎上的具有獨立身份的另外一種新制度主義流派。事實上,無論是觀念制度主義(ideational institutionalism)、話語制度主義(discursive institutionalism),還是本文論及的建構制度主義(constructivist institutionalism),直到最近才多少被人留意。其原因或許主要有三點:建構制度主義是目前加入新制度主義大家庭的最新成員;建構制度主義針對其它流派的局限做出回應并讓自己得以成長;建構制度主義同其它流派相比尚處于初創(chuàng)階段。但無論如何,建構制度主義已展現(xiàn)出自身在本體性、分析性及方法性上的顯著不同,而且對現(xiàn)有新制度主義各流派發(fā)起挑戰(zhàn)。
本文旨在概括建構制度主義的獨特性,辨別建構制度主義對其它新制度主義流派所作挑戰(zhàn)的性質。本文包含三個部分:首先闡釋建構制度主義的起源正是試圖克服現(xiàn)有新制度主義研究的局限,通過掌握非均衡動力機制的原理,從而真正解答制度形成以后的制度變遷難題。其次探討建構制度主義關注觀念在本體性及分析性方面的獨特性,以及觀念對其它新制度主義流派分析視角的挑戰(zhàn)。最后考察建構制度主義迄今為止在分析復雜制度變遷問題上的貢獻。
對新制度主義各流派研究而言,復雜制度如何變遷都是令人棘手的難題,而建構制度主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它為破解這個難題所做的嘗試。①在這方面,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與規(guī)范性/社會學制度主義的局限顯而易見(參見下表),建構制度主義則熱衷于聚焦、描述、質詢制度的非均衡性。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與規(guī)范性/社會學制度主義雖然出于各自理由而依賴制度的均衡假設,但兩者對解決復雜制度變遷這一難題卻一籌莫展。所以大多數(shù)建構制度主義研究路徑可以從歷史制度主義身上尋根溯源。
建構制度主義的本體性差異
弱點 功能主義;靜態(tài) 過于靜態(tài) 過于靜態(tài)不清楚利益與觀念體系的起源;不清楚物質與觀念因素的相對重要性以上三者對制度創(chuàng)設的時刻具有共同偏向(關注制度生成而不是隨后發(fā)展)
歷史制度主義為建構制度主義賦予了最初靈感,但也讓后者感受到越來越多的挫折,于是建構制度主義將歷史制度主義作為自己征程的起點。具體而言,歷史制度主義表面上關注“過程追蹤”(process tracing)并進而探究制度如何隨時間發(fā)生變遷,但它的長項是解釋制度生成而不是對制度形成以后的變遷予以充分說明。即使歷史制度主義注意到制度形成后的動力機制問題,也往往將其視為路徑依賴所鎖定的某種結果,或從制度斷裂的角度將其視為受到制度外部的沖擊(如戰(zhàn)爭或革命)而形成的產物。②正如不少建構制度主義者指出的,歷史制度主義若堅持從自身角度(即制度內生性)來解釋不可規(guī)避的“斷續(xù)均衡”(punctuated equilibrium)及其決定因素,必然力不從心。③
人們若認可Hall與Taylor的看法,認為歷史制度主義的活力源泉在于把行動者當作體現(xiàn)了“算計”(calculus)和“文化”(cultural)這兩種邏輯的結合體,也就不難理解歷史制度主義何以會遭受這般質疑。如前所述,算計邏輯的工具主義性格假定了某種均衡狀態(tài)(至少初始條件為均衡),而文化邏輯的規(guī)范主義性格本身就是均衡化的。如果把行動者的自身動力看作制度化博弈背景下的效用最大化(如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或制度化的規(guī)范與文化習俗(如規(guī)范性/社會學制度主義),以及認為算計和文化兩者兼而有之(如歷史制度主義),可能無法合理說明制度形成之后的復雜變遷問題。歷史制度主義把制度變遷假定為路徑依賴(path-dependent)并能做出差強人意的說明,但對作為路徑塑造(path-shaping)的制度變遷及其發(fā)生機理卻束手無策。在這一點上,歷史制度主義同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規(guī)范性/社會學制度主義堪稱難兄難弟。歷史制度主義表面上關注復雜的制度變遷問題,但實際作為不過是把另兩個流派在非均衡動力機制方面的無可奈何加以折中調和。考慮到非均衡動力機制當初是由歷史制度主義發(fā)現(xiàn)的,并大書特書于自身功勞簿上,這樣的無可奈何和折中調和不得不說是歷史制度主義的敗筆。
雖然如此,上述分析能夠為歷史制度主義提供有力理由,使其轉而邁向更具建構論色彩的路徑。Hall與Taylor對歷史制度主義設定的假設——它是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與規(guī)范性/社會學制度主義的匯聚交融——也能夠推動歷史制度主義轉向建構論。Hall與Taylor的假設飽受爭議,有人指出歷史制度主義實際上具有與眾不同的本體性特點。我們一旦重新檢視歷史制度主義這一術語的內容,或查尋其它重要論著對歷史制度主義的界定,就會發(fā)現(xiàn)人類主體并未在理性化或社會化問題上游移不定,真實情況與此大相徑庭。
Kathleen Thelen與Sven Steinmo對此了然于心,所以讓歷史制度主義同算計途徑所假定的理性行動者——具有既定(也是不變的)偏好集合,掌握大量(而且往往也是完全的)信息,能夠做出準確預見,自私自利并力求效用最大化——保持距離。在他們看來,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和歷史制度主義“基于不同的前提假設,也代表了政治研究的不同路徑”。④
但不應據此認為歷史制度主義對規(guī)范性/社會學制度主義懷有更多親近感。事實上,后者假定行為受到習俗及規(guī)范因素驅動,對能動性的重要作用也輕描淡寫,這與歷史制度主義界定的能動性大異其趣:
制度分析……允許人們檢視作為客體的行動者與作為歷史能動者的行動者的關系。歷史制度主義主張制度……可以通過重要方式塑造并約束了政治策略,但其本身也是政治沖突及政治選擇之中深思熟慮的政治策略(有意或無意)的后果。⑤
基于這一認識,歷史制度主義的社會本體性雖然與眾不同,但與建構制度主義一貫堅持的本體性卻是相容的。面對歷史制度主義,建構制度主義或許是其變異形式,或許是其發(fā)揚光大者,也可能與其毫不相干,但建構制度主義無論如何都要依賴于人們對歷史制度主義本體性的認識。如果歷史制度主義像Hall與Taylor所言那樣,可以靈活運用文化途徑和算計途徑來分析內嵌于制度的主體,這同建構制度主義的觀點相去甚遠,而且無法解釋復雜制度變遷的機制和影響因素。但如果歷史制度主義像Thelen與Steinmo所言那樣,是一種針對結構與能動性(制度環(huán)境與制度締造者)、物質與觀念動態(tài)互動關系的分析路徑,則有望同建構制度主義達成共識。
既然兩者共享近似的研究議程,是否有必要把建構制度主義當作新制度主義大家庭的新成員?下面將對這種必要性進行證明。由于近期歷史制度主義“空心化”(hollowing-out)的傾向愈加明顯,出現(xiàn)上述共同研究議程的前景會十分渺茫。不少人樂觀地認為歷史制度主義的活力是保持算計途徑和文化途徑的平衡,從而在新制度主義不同流派之間架設橋梁。但由于歷史制度主義急不可耐地為制度分析納入了微觀基礎,最終導致橋梁偏向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一側。歷史制度主義不僅在文化途徑和算計途徑的罅隙里敲入了日漸擴大的楔子,實際上也封閉了通往更富動態(tài)色彩的兼具歷史性與建構論的制度主義路徑。
在當代新制度主義研究發(fā)展的背景下,建構制度主義在分析性和本體性方面的假設十分與眾不同。這反映了建構制度主義在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和規(guī)范性/社會學制度主義研究基礎上的大幅進展,它在闡釋復雜制度演化、適應和創(chuàng)新方面的能力尤為出色。
建構制度主義認為行動者是策略性的,力圖實現(xiàn)某些復雜、偶然和經常變化的目標。行動者身處的背景對一些策略有利,但對另一些不利,人們必須對背景加以認識,卻無法形成完整而準確的看法。與此同時,承載這些看法的觀念(ideas)極為重要,因為行動者在環(huán)境當中受到規(guī)范的引領(normative orientation)。行動者的欲求、偏好、動機在根本上是觀念性的,而不是由物質背景和社會背景設定的,這意味著人們在道德規(guī)范、倫理規(guī)范、政治規(guī)范的引領下認識自身背景。因此政治生活并非僅僅追求純粹物質利益,而是更多涉及利益的加工(fashioning)與識別(identification),從而提出可將這些看法付諸實施的行動方案,并在(假定的)實施手段和激動人心的動機之間做出平衡。由于無法從制度性環(huán)境中推導出行動者的偏好集合或行為邏輯,所以在分析的意義上行動者是不可替代的(這不同于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或規(guī)范性/社會學制度主義)。利益也不僅僅代表著物質要素,它還是社會建構出來的,基于習俗來設定利益反倒比基于物質更輕而易舉。
與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一樣,建構制度主義主要從制度角度看待背景。但后者很少把制度視為降低不確定性的手段,而是更多將其看作一種結構,其機理和功能受到現(xiàn)實及歷史因素的影響。實際上,建構制度主義十分重視社會制度潛在意義上的低效性和無效性,關注那些作為政治斗爭主體和焦點的制度,同時留意無法從現(xiàn)有制度背景推導出的偶發(fā)性政治斗爭。
以上是建構制度主義用以分析制度革新、演化和轉化的基本要素。從這個角度來看,變遷在行動者(制度締造者)與背景(制度環(huán)境)的相互關系下得以發(fā)生。更確切地講,制度變遷與策略行為和策略背景的交互作用息息相關,而且在其隨后的有意后果或無意后果的展開中得以產生。就歷史制度主義而論,可以把路徑依賴簡單描述為:(a)事件的發(fā)生順序影響事件怎樣發(fā)生;(b)變遷軌跡到達某點后該點對此后軌跡產生約束;(c)特定時刻做出的策略選擇排除了今后策略選擇的全部可能性。然而,在這里指出路徑依賴的觀點并不妨礙找到路徑塑造的制度變遷的時刻,正是在這一點上制度的形態(tài)和體系結構發(fā)生了引人注目的重組。此外,建構制度主義不同于已有新制度主義研究觀點,沒有路徑塑造的制度變遷在它看來只不過是對外部沖擊做出的反應。
建構制度主義同新制度主義傳統(tǒng)觀點的差異還表現(xiàn)在,它不僅強調制度的路徑依賴,還強調觀念的路徑依賴。換言之,除了制度,那些對制度做出斷言并指導制度設計和發(fā)展的觀念,同樣向政治自主性(political autonomy)施加約束。制度建立在觀念的基礎上,觀念對制度隨后的發(fā)展產生了某種獨立的路徑依賴效果。
建構制度主義想要確認、探究、質詢的問題是,在規(guī)范化和制度嵌入(institutional embedding)的過程中,既定觀念多大程度上被編碼(codified)為認知濾鏡(cognitive filters),從而讓行動者對環(huán)境當中的信號進行解釋。不僅如此,建構制度主義還尤為留意這類認知濾鏡及觀念范式被質疑、挑戰(zhàn)和替代的具體條件,并把范式轉換視為發(fā)生重大制度變遷的先聲。
這表明建構制度主義以動態(tài)方式來理解制度同個體之間的關系,重視制度革新、制度動力機制和制度轉化的重要意義,關注重要時段中的變遷過程,從而具備某種潛力來扭轉新制度主義過于強調制度慣性(institutional inertia)的傾向。建構制度主義承認結構化背景下的制度變遷是錯綜復雜的,變遷方式既有利于某些因素介入變遷過程,也妨礙著另一些因素發(fā)揮影響。此外,行動者的策略資源(strategic resources)以及對制度環(huán)境擁有的知識不是均衡分布的,這也影響到他們改造自身制度背景的能力。
最后,必須強調建構制度主義對觀念的重視。擁有策略能力的行動者所占據的世界,遍布著各種制度以及同制度相關的觀念。他們關于什么是可行的、正當?shù)?、合理的、合意的認識,不僅受制度環(huán)境的塑造,還受當下政策范式和世界觀的塑造。正是在這類認知濾鏡的作用下,策略行為從觀念中浮現(xiàn)出來并經受評價。
歷史制度主義研究路徑與建構制度主義處于發(fā)展中的研究綱領之間可能存在一些張力,但后者曾在早期發(fā)展階段受惠于前者這一點卻不容置疑。Hall對政策范式、社會學習(social learning)及制度變遷的研究,也是當前建構制度主義各支派的重要靈感源泉。對于建構制度主義來說,它從歷史制度主義那里得到的澤惠也許遠多于從國際關系理論的建構主義那里得到的。初看起來,建構制度主義與國際關系理論的建構主義似乎高度相似,但前者對解決現(xiàn)實難題更得心應手。這類現(xiàn)實難題涉及如何理解重要路徑對制度變遷存在條件的塑造作用,這也推動制度主義者深入思考不確定條件特別是危機條件下,觀念對制度發(fā)展軌跡的影響。歷史制度主義者最早探究了這個問題,Hall則是其中的佼佼者。
Hall運用歷史制度主義分析方法,自始至終且系統(tǒng)連貫地認為觀念至為重要并可以決定制度后果。Hall觀念研究的基礎不是某種先入為主的根本假設,而是觀察到的現(xiàn)實規(guī)律——觀念變革必先于制度變遷。他在這一點上與大多數(shù)建構制度主義者志同道合,卻截然不同于國際關系理論的建構主義。受到Thomas Kuhn啟發(fā),Hall主張政策是在相關范式(policy paradigm)背景下制定的。政策范式作為一種解釋模式(interpretative schema),存在于政治家、行政官員、政策專家頭腦當中,通過界定事關政策的技能、機制和工具的正當范圍,從而摹畫政策目標。簡而言之,政策范式限定了政治生活可行性、實踐性、合意性因素的領域。正如Hall闡釋的:
政策制定者往往習慣在容納諸多觀念和準則的框架下開展工作,這一框架不僅規(guī)定了政策的目標以及用以實現(xiàn)政策目標的工具種類,還規(guī)定了他們所要處理問題的性質。……該框架嵌于某種修辭形式之中,政策制定者正是運用這種修辭就工作事項進行交流,而其發(fā)揮影響力的原因恰恰在于它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以及作為一個整體故而不會被嚴加審查。⑥
除了界定這種別具一格的政策范式,Hall還對下列對象加以區(qū)別:(a)“正?!闭咧贫ǎ罢咦冞w)時期,政策范式仍主要處于未受挑戰(zhàn)的狀態(tài),但變遷正在醞釀集聚;(b)“異?!闭咧贫ǎ罢咦冞w)時期——通常和危機時期聯(lián)系起來——那些先前限制政策選擇的影響因素或被棄除或被替代,政治生活可行性、實踐性、合意性因素的領域也相應發(fā)生重組。
Hall致力于提出一種具有時期演進特點(periodization)的政策過程,它同時具有抽象性、演繹性并基于理論指導的特征,可運用于不同的背景下。這一政策過程強調觀念的重要性(因為觀念呈現(xiàn)為政策制定范式,發(fā)揮認知濾鏡作用),認為政策制定范式可以對制度發(fā)揮示例作用和反映作用(instantiate and reflect),因而觀念將導致具有時期演進特點的制度變遷。然而,該研究以描述性分析為主,并未深入闡釋作為分析模型基石的變遷過程。
無論如何,以上成果成為當前更具自覺色彩的建構制度主義的研究起點。前述尚處于萌發(fā)階段的研究文獻探討了政策制定范式在何種條件下浮現(xiàn)出來、不斷鞏固、發(fā)生變異(accumulate anomalies)進而遭受挑戰(zhàn)并被替代。這些文獻特別關注危機來臨的時刻,此前不少研究也曾涉足這一概念,但真正深入分析做出說明的卻寥寥無幾。
Mark Blyth對瑞典與美國的案例研究十分細致入微,展示了建構制度主義的旨趣不限于對制度進行過程追蹤,還致力于對新政策范式的浮現(xiàn)以及隨之而至的危機時刻下的制度邏輯予以闡釋。實際上,他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研究揭示出觀念在因果關系和要素構成方面的重要性,而且塑造了發(fā)達資本主義經濟體的發(fā)展軌跡。這迅速成為相關研究的參照范例,也被確立為建構制度主義研究綱領的原點。
Blyth把危機時刻本身當作研究焦點,政策范式此時正在新陳更替。他認為危機時刻下行動者對自身利益的看法會陷入混亂,為了克服危機而引入更多“正?!睏l件,重新向行動者清楚解釋他們的利益所系并使之顯而易見。如同自然界厭惡真空狀態(tài),政治體系也反感不確定性。于是,危機時刻下能動者把莫衷一是的眾多觀念爐火純青地用于斗爭領域,無論那些困擾舊體制或政策范式的痼疾,還是那些有望克服危機的改革方案,能動者能進行引人注目并令人信服的診斷。此外,不確定性時刻下涌現(xiàn)的關于克服危機的各類見解,以真誠而建設性的態(tài)度為制度演化提供了新的軌跡。換言之,各類見解切實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這充分說明,如果當前體制或政策范式的發(fā)展軌跡,并非源于舊體制或政策范式的顯在或潛在矛盾,那么若想了解路徑塑造的制度變遷,就必須承認觀念獨自發(fā)揮因果性及構成性作用。事實上,危機時刻下莫衷一是的觀念才是關鍵所在。盡管Blyth從未提出如下推論,但可以合理認為,對危機解決方案做出科學預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無法在制度變遷路徑以外克服危機問題,因為完整的因果鏈條只有在完全理解危機時刻之后才能呈現(xiàn)。
這一獨到見解有助于人們深刻理解20世紀瑞典與美國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軌跡。建構制度主義關注企業(yè)轉變或支持那些新穎的及替代性的經濟理論,重視企業(yè)在設定話語參數(shù)(discursive parameters)方面的作用(有影響力的危機敘述方式正是在話語參數(shù)中建構起來的),以及企業(yè)、智庫與職業(yè)經濟學家之間的重要關聯(lián)。建構制度主義不無裨益地提醒人們,觀念無須同相關現(xiàn)實保持太多聯(lián)系,便可證明自身影響。對建構制度主義的學理脈絡而言,這意味著經濟觀念一旦被奉為圭臬,便傾向于成為自我實現(xiàn)的預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ies)。
然而,建構制度主義自身的局限清楚地表明它尚未臻于完善。Blyth論述中暴露出理論、方法論和經驗方面的許多問題,其中不乏值得玩味并頗具典型性的張力、矛盾和曖昧之處。對致力于讓自己更具內在一致性的建構制度主義來說,這些并非無法逾越的障礙。但這足以說明,如果建構論對傳統(tǒng)制度研究路徑發(fā)起太多挑戰(zhàn),那么建構制度主義本身以及它提出的重要見解還需獲取更廣泛的支持。
在當前新制度主義語境下,Blyth對觀念與利益關系的闡釋極有可能引發(fā)爭議,而建構制度主義與眾不同的特性實際上發(fā)端于這一闡釋。Blyth的核心觀點是,行動者的行為并不直接反映自身物質利益,而是反映他們對物質利益的某種特定看法。物質境況無法直接決定行為,但對物質境況(以及預期后果所蘊含的重大利益)的看法卻能發(fā)揮這種作用。Blyth認為,觀念讓利益獲得了“行動的可能性”。⑦
直觀來看,上述觀點似乎站得住腳,但當前幾乎所有新制度主義研究都指出這里具有相當明顯的張力。根據一般看法,行動者的物質利益不同于他們對利益的看法,前者構成了行為的關鍵影響因素,但建構制度主義認為這種看法違背事實。Blyth的見解雖富于洞察力,但現(xiàn)實里面總會發(fā)現(xiàn)模棱兩可和不太一致的情況,反映出建構制度主義有限的自洽性。例如,Blyth徹底擯棄利益的物質屬性,把利益視為“易被意識形態(tài)爭論重新限定的社會建構物”,有時又認為利益是物質性的(“由結構派生出的利益”),不同于頭腦中關于利益的看法(“能動者堅持的觀念”)。在這一點上,Blyth同其他結構論者如出一轍,退縮到基于物質觀點的利益概念。顯然在這兩種看法中,把利益當成社會構造物變得毫無意義。需要說明,這兩種闡釋方式雖然相互排斥(利益要么是社會構造物,要么是物質境況所給定的,兩者不能兼具),但都無法同Blyth的核心觀點(利益只有被清晰表達出來才具備行動的可能性)相容;它們不過是這一核心假設的兩種不同的操作化方式,而且掩蓋了潛在意義上更為基礎的問題。
要想真正明了這個問題,還要接著關注Blyth第二個核心假設——危機是行動者的利益(此處指社會構造物而非物質給定物)變得模糊不清時的狀態(tài)。這個假設在Blyth的全部論證中居于樞紐位置,但令人驚訝的是它竟然沒有得到充分說明。人們不清楚危機狀態(tài)下行動者的利益是否真的難以確定。事實上,可以把危機當作向行動者提供的一系列焦點,彼此競爭的政治敘述借助這些焦點,重新調整了行動者所感知的自身利益。身處激烈政治沖突當中的行動者,是否真的無法清晰表達自己對切身利益的看法?以1978年、1979年英國的“不滿之冬”(Winter of Discontent)危機事件為例,公共部門所雇勞工為了抵制強制性適度工資政策而舉行罷工,卡拉漢政府(Callaghan Government)積極致力于終結工會白熱化斗爭(industrial militancy),如果認為勞工和政府成員都不清楚自身利益,未免有違常情。
除此以外,Blyth的分析還存在另一個問題,這就是他所倚重的本體性基礎相當參差不齊。這表現(xiàn)為,如果行動者能清楚認識自身利益而此時觀念因素的作用并不突出,即便不運用建構論分析途徑也足以展開分析;但在行動者利益懸而不決而此時觀念“大顯身手”的危機關頭,唯有建構論才能勝任分析任務。正如Colin Hay指出的,把觀念當作危機時刻下克服不確定及混亂狀況的關鍵因素,這種看法雖不乏吸引力,但應堅決抵御這一誘惑。⑨事實上危機關頭發(fā)揮更大作用的并非觀念本身,而是新的觀念扮演了影響深遠的角色。危機一旦得到解決,新的范式隨之確立,行動者此前的觀念也由于內化于范式當中而不再飽受爭議。
但這還不是建構制度主義所引發(fā)爭議的關鍵所在。針對Blyth所說的“危機時刻下行動者對自身利益的既有看法變成了懸而不決的難題”,人們可以提出如下質疑:如果危機時刻意味著高度不確定性,此時行動者無法清晰表達其利益,因而也不能為其利益而訴諸行動,那么他們該如何擺脫這種處境?Blyth的解決之道是必須依靠那些對自身利益一清二楚的行動者,特別是那些提出極富感染力創(chuàng)見的行動者——他們掌握關鍵資源,擁有危機敘述(crisis narratives)能力。這類行動者提供的觀念焦點(ideational focus),讓大部分成員重構有關自身利益的看法。但問題在于,究竟哪些人的自身利益可以推動新的范式向前邁進?這類行動者身處奈特式不確定狀態(tài)(Knightian uncertainty),他們又如何能為自身利益而訴諸行動?這種觀念由何而來?哪些人在危急關頭知曉這一觀念將增進自身利益?如果像Blyth始終主張的那樣,以企業(yè)為典型的運用關鍵資源的組織化利益者(organized interests)能夠把握蘊含于危機中的機遇,那么觀念對后果的決定作用必然大打折扣。如果擁有物質資源是危機敘述能力的有利條件,如果組織化的企業(yè)才擁有這類資源,如果新自由主義被拿來表達企業(yè)(實際的或感知的)自身利益,那么唯物論觀點便可完全解釋新自由主義在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以及80年代的瑞典何以一路凱歌高奏了。Blyth與其他建構制度主義者若想避免滑入某種唯物論境地,還需進一步闡釋物質與觀念的決定因素、內在動力機制以及危機敘述能力。在這方面,把危機視為奈特式不確定狀態(tài)無疑是一種相當粗糙的看法,它所遮掩的內容要多于揭示的內容。
正因如此,建構制度主義始終遭受各種挫折困頓,它一再退縮并轉而乞靈于唯物論。前述例子表明,從建構制度主義的相關論據中往往能解讀出與之背道而馳的結論,觀念起到的作用即便沒有達到蕩然無存的地步,卻也所剩無幾了。
如何判定建構制度主義的理論地位,這一點同樣值得思考。建構制度主義對自己的解釋能力和因果分析能力自視甚高,但Blyth圍繞作為原因的要素做出生動描述的時候,并未充分解釋這些因素如何產生相應后果,而是經常把描述和解釋混為一談。這意味著Blyth把某種合乎經驗證據的抽象的及程式化的序列,當成了他所考察的背景因素下特定后果的解釋活動。事實上,導致危機的根源很可能正是國家,由于建構制度主義不擅長解釋國家何以造成危機并形成后續(xù)影響,這也使建構制度主義得以回歸唯物論的分析基礎。
Blyth以美國和瑞典為案例,揭示了建構制度主義關于制度變遷的一般見解。針對該見解的認識論地位(epistemological status),Blyth認為同傳統(tǒng)唯物論政治分析模式相比,自己精挑細選的例證有助于“更好理解政治變遷”。但懷疑論者不會輕易認同這一觀點,因為他沒有充分關切人們在競爭性的解釋方式中是如何裁量不同偏好的。此外,建構論雖對自己所堅持的認識論立場滿懷信心,卻沒有深入說明其分析視角的優(yōu)越性?;蛟S他所謂“更好”,是指更復雜、更細致入微以及更能捕捉社會、政治、經濟互動中的豐富質感,其標準是同外部現(xiàn)實(external reality)是否一致。這本身沒有問題,但正如多數(shù)建構論者早已認識到的,看待外部現(xiàn)實的方式以及選取的標準實際上千差萬別。當人們采取某種標準裁定相互競爭的理論,并對復雜性與一致性問題進行辨析時,粗略敘述、深入分析以及做出預測,都可以成為上述標準。透過這些標準,可以輕易發(fā)現(xiàn)建構制度主義的大部分見解仍不夠分量。
建構論對當代制度分析貢獻頗多,那些不相信可對政治生活進行科學預測的人尤其受到它的吸引,但認為建構制度主義相對其它理論更具優(yōu)越性還為時過早。在這方面,Blyth的結論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不確定性。如他所言,建構制度主義旨在“展示大規(guī)模制度變遷無法通過階級陣線(class alignments)、基于物質利益的聯(lián)盟或其它結構性先決條件(structural prerequisites)來充分理解……只有考察不確定與危機時刻下引導能動者做出反應的那些觀念,才能真正理解制度變遷”。⑧這一看法勇氣可嘉,卻不免夸大其詞。建構制度主義的意義不在于它指出結構性先決條件無法合理解釋制度變遷,而是表明可通過物質因素以外的其它方式解釋制度變遷。另外,Blyth在分析觀念與物質因素時,無異于在因果分析中敲入一個楔子,盡管他有時也主動承認主導性的危機敘述具有一定物質條件,危機本身具有物質和觀念雙方面的決定因素。觀念因素確實需要受到更多關注,但不應以漠視其它影響因素作為代價。
建構制度主義在分析和闡釋復雜制度變遷問題上做出了舉足輕重的貢獻,但其發(fā)展卻任重道遠。建構制度主義的獨特吸引力在于,它有能力質詢并揭示那些經常被熟視無睹的非均衡條件下的制度動力機制問題,從而一定程度上減少了新制度主義遭遇的挫折——也就是無力充分處理制度形成以后的制度變遷問題,習慣于對路徑依賴輕描淡寫而非探究路徑塑造的邏輯。但在此過程中,建構制度主義遭受不少磕磕絆絆,尤其當它質疑政治分析長期把利益和物質因素結合起來的做法時,人們不清楚它是否打算徹底擯棄其間關聯(lián)。同樣不清楚的是,建構制度主義在多大程度上把基于物質因素的闡釋方式替換為基于觀念因素的闡釋方式,這種觀念闡釋方式究竟是消解了物質與觀念的二元差異(dualistic distinction),抑或僅為物質闡釋方式增添了觀念變量。建構制度主義的自命不凡與理論遜色之間存在落差,宣稱自身洞見優(yōu)越性的同時,其本體性與認識性基礎尚待鞏固。然而,這并沒有從根本上妨礙建構制度主義發(fā)展為新制度主義的第四個流派,通過傾聽那些正言直諫的聲音,建構制度主義的研究綱領必將在下一個十年里煥發(fā)出更多勃勃生機。
注釋:
①C.Hay,M.Lister,and D.Marsh,ed.,The State:Theories and Issues,Basingstoke:Palgrave,2006.
②⑨Colin Hay and Daniel Wincott,"Structure,agency and historical institutionalism",Political Studies,Vol.46,No.5,1998,pp. 951-957.
③John L.Campbell and O.K.Pederson,ed.,The Second Movement in Institutional Analysi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1,pp.194-195.
④⑤ Sven Steinmo,Kathleen Thelen,and Frank Longstreth,ed.,Structuring Politics:Historical Institutionalism in Comparative Analysi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p.7,p.10.
⑥Peter A.Hall,"Policy paradigms,Social Learning and the State:The Case of Economic Policy-making in Britain",Comparative Politics,1993,Vol.25,No.3,pp.185-196.
⑦⑧Mark Blyth,The Great Transformation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39,p.281.
(責任編輯 矯海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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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3176(2017)01-103-(9)
*本譯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當代新制度主義政治學理論建構研究”(14CZZ036)的階段性成果。
2016-9-8
科林·海伊 英國伯明翰大學政治與國際研究系教授
譯者簡介:馬雪松 男(1982-)吉林大學行政學院政治學系副主任 副教授 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后
張賢明 男(1970-)吉林大學行政學院院長 教授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