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珍 祁 磊
(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2)
1860年太平軍上海戰(zhàn)役再認識
趙 珍 祁 磊
(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2)
1860年5月11日,太平軍高層將領在天京召開軍事會議。洪仁玕與李秀成就太平天國后期的總體軍事戰(zhàn)略布局達成共識,李秀成率兵東征蘇常滬。事態(tài)進程中,二人之間不僅對上海戰(zhàn)略地位重要性的判斷產(chǎn)生了差異,也在以何種方式占領上海、與西方國家關系的處理等諸多方面存在分歧,產(chǎn)生矛盾,凡此均導致上海戰(zhàn)役未能完全展開,而丟棄上海,又直接影響了太平天國后期運勢。
太平軍;上海戰(zhàn)役;李秀成;洪仁玕;艾約瑟
1860年6月初至8月下旬,太平軍為占領上海城,進行了一系列軍事和外交活動。盡管最終攻占上海的行動沒有完全展開,但學界仍將此行動視為一次戰(zhàn)役,統(tǒng)稱第一次上海戰(zhàn)役。從日后的事態(tài)發(fā)展來看,能否占領上海城對于太平天國后期的戰(zhàn)略局勢有著深遠影響,而通過進一步梳理上海戰(zhàn)役的進程,揭示出上海戰(zhàn)役未能完全展開的原因,不僅對于深入研究太平天國軍事史和對外關系史大有裨益,也有益于重新評價李秀成。
關于上海戰(zhàn)役的研究,以往論者多以該戰(zhàn)役的戰(zhàn)略意義為申述對象,討論上海戰(zhàn)役對太平天國后期的戰(zhàn)略局勢所造成的影響,大體分為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上海戰(zhàn)役打破了太平天國與西方國家之間的和平關系,不僅促使西方政府與清政府合作,更致使西方國家直接出兵鎮(zhèn)壓太平天國,是太平天國滅亡的主要原因之一,認為上海戰(zhàn)役不應該發(fā)動,故對此戰(zhàn)持否定態(tài)度。另一種觀點認為上海對于太平天國后期的發(fā)展極為關鍵,占領上海不僅可以鞏固太平天國的后方,避免受到清軍兩面夾擊,還可以獲取巨額財富,并以上海作為出???,打通與海外之間的聯(lián)系,獲得源源不斷的接濟,因此認為雖然太平軍未能占領上海城,但上海戰(zhàn)役是一項正確的決策*參見徐勇:《試論太平天國上海戰(zhàn)役》,《求是學刊》1983年第2期;張一文:《太平天國后期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中國社會科學》1981年第3期;余明俠:《關于太平軍克復蘇州和進軍上海的評價》,《蘇州大學學報》1983年第2期;苑書義:《太平軍進攻上海是否“重大失策”》,《河北學刊》1983年第2期;聶伯純:《對忠王李秀成克復蘇州后是否應向上海進軍的一點看法》,《蘇州大學學報》1983年第2期;蘇雙碧:《論太平軍兩次進攻上?!?,《東岳論叢》1984年第2期;華強:《關于太平天國時期上海戰(zhàn)略地位的思考》,《揚州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其中徐勇、張一文、余明俠認為作為戰(zhàn)略部署中南線指揮者的李秀成因圍攻上海在蘇常地區(qū)滯留時間過長,延誤了會攻武漢的大計,持否定態(tài)度;而苑書義、聶伯純、蘇雙碧、華強認為圍攻上海戰(zhàn)役是一項正確決策,予以肯定。。此外,亦有學者就上海戰(zhàn)役前太平天國的外交活動進行了探討*王慶成:《太平天國與上海:1860年6—8月——李秀成、洪仁玕的外交活動》,《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1期。。
相關研究可謂成果頗豐,但依筆者看來,仍有繼續(xù)研究的余地,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關于上海戰(zhàn)役的緣起問題仍存在爭議,需要梳理和補充。二是洪仁玕與李秀成對于駐滬西方人的態(tài)度以及是否武力攻打上海的主張和分歧需要厘清。三是基于對前兩個問題探討的延伸,即在上海戰(zhàn)役前,洪、李之間對占領上海的態(tài)度是一致明確的,可就在即將實施之際,二人由共識轉向分歧,究其根源,應與兩人對太平天國后期戰(zhàn)略走向的判斷,對上海地理位置重要性的認識以及是否占領上海城、用何種方式占領上海,與西方國家的關系等問題存在著認知差異,而這些即是上海戰(zhàn)役未能完全開展的深層次原因。
1860年5月初,太平軍攻破清軍江南大營,天京之圍雖解,但太平天國面臨的軍事壓力并未減輕。曾國藩正指揮湘軍主力水陸夾攻安慶,倘若安慶失陷,不僅皖南地區(qū)盡為清軍占有,天京亦將置于湘軍威脅之下。為此,洪仁玕于5月11日召集李秀成、陳玉成、李世賢、楊輔清等人陛見洪秀全,制定出先東征、后西征的戰(zhàn)略部署。具體安排是先由李秀成率軍東征蘇常滬,掃清該地區(qū)的清軍勢力,并獲取足夠的財富,從上海購買20只火輪船,溯長江而上。而后,仍由李秀成率部沿長江南岸進入湖北,此為南路大軍;同時,由陳玉成率領北路大軍沿長江北岸進軍湖北,最終兩路大軍會合于武漢。洪仁玕希冀此舉能夠迫使湘軍撤圍安慶,以緩解天京西面的軍事壓力,鞏固太平天國對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控制。
此后一個月內(nèi),李秀成率軍連克丹陽、常州、蘇州等江南重鎮(zhèn),形勢對于太平軍十分有利。然而,李秀成作為戰(zhàn)役指揮者,于8月18日率軍包圍上海,卻又在8月21日引兵離去。那么,坐擁巨大軍事優(yōu)勢的李秀成為何突然放棄進攻上海?事后據(jù)洪仁玕在供詞中稱,是因為李秀成反對其與西方人議和,所以未能獲取上海。顯然,此中不排除洪仁玕在被俘后有故意推卸自己責任之嫌,但就史實來看,洪仁玕與李秀成在上海戰(zhàn)役進程中的確意見不一,產(chǎn)生分歧。而要回答矛盾產(chǎn)生的緣由,尚需從上海戰(zhàn)役決策的緣起談起。
關于上海戰(zhàn)役的決策者,向來眾說紛紜。早期研究太平天國的簡又文、郭廷以、羅爾綱均認為是在5月11日的天京軍事會議上由洪仁玕提出、洪秀全批準*簡又文:《太平天國全史》下冊,香港簡氏猛進書屋1962年版,第1743頁;郭廷以:《太平天國史事日志》,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674頁;羅爾綱:《太平天國》第3冊,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42頁。。是為“天京會議決定說”。其主要依據(jù)是洪仁玕自述:
英王意在救安省,侍王意在取閩粵,獨忠王從吾所議云:“為今之計,自天京而論,西距川陜,北距長城,南距云貴兩粵,俱有五六千里之遙,惟東距蘇杭上海,不及千里之遠。厚薄之勢既殊,而乘勝下取,其功易成。一俟下路既得,即取百萬買置火輪二十個,沿江上取,另發(fā)兵一枝由南進江西,發(fā)兵一枝北進荊黃,合取湖北,則長江兩岸俱為我有,則根本可久大矣。”乃蒙旨準,即議發(fā)兵*《洪仁玕自述》,中國史學會編:《太平天國》第2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852頁。。
徐勇對此說提出質(zhì)疑,認為天京會議并未明確規(guī)定攻占上海,是李秀成在東征過程中私自發(fā)動了上海戰(zhàn)役*參見徐勇:《試論太平天國上海戰(zhàn)役》,《求是學刊》1983年第2期,第93頁。。徐勇主要以“賴文光自述”為論據(jù),即“又有忠王李秀成者,不知君命而妄攻上海,不惟攻之不克,且失外國和約之大義,敗國亡家,皆由此舉?!?《賴文光自述》,中國史學會編:《太平天國》第2冊,第863頁。而對賴文光自述中的“不知君命”未作深究。
至是,學界關于上海戰(zhàn)役的決策問題便形成“天京會議決定說”和“忠王私自發(fā)動說”,且各持己見。事實上,除中國史學會編《太平天國》所收錄的干王自述外,另有六件洪仁玕自述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其中三件敘及此次上海戰(zhàn)役。這三件自述中有一件為洪仁玕被席寶田俘獲后在其軍營所寫,目前所見文本雖為清軍書吏轉抄,但經(jīng)王慶成考證,認為仍具極高可靠性。在此供詞中,洪仁玕稱:
忠王曰:“果如此,足見殿下妙算矣,倘解圍后,又將何以進取乎?”予曰:“有策,一指點間可知矣。請弟思之,我天京南距云貴兩粵,西距川陜,北至長城,俱約六七千里之遙,惟東至蘇杭大海,不及千里,乘勝而下,一鼓可成,那時地廣庫豐,吾得□□□□買用火輪船二十個,往來長江,上通荊楚,下通閩粵,發(fā)兵一支由江西進兩湖,發(fā)兵一支由江北進荊襄,武昌得,則長江既為我天京之保障,南方可傳檄而定矣。”……庚申三月二十六日,遂大解京圍,會議進取之策。英王求解安省之圍,侍王議取福建,唯忠王執(zhí)遵吾之前議,進取蘇常,然后分兵進取江之南北,兩路直到湖北會歸*王慶成:《稀見清世史料并考釋》,武漢出版社1998年版,第471、472頁。。
這則史料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即早在天京解圍之前,李秀成與洪仁玕已經(jīng)就日后的總體戰(zhàn)略布局達成共識。于是在5月11日天京軍事會議上,當洪仁玕公開提出此策略時,只有李秀成一人支持。這也進一步表明,天京軍事會議上做出東征蘇常滬的決定是符合史實的。換句話說,“天京會議決定說”有其立論的依據(jù)。
然而,在太平軍占領蘇常等地后,事態(tài)又出現(xiàn)了轉折。此時洪仁玕因慮及西方國家的勢力,遂奏準洪秀全,允許其前往蘇州與西方議和。洪仁玕稱:“唯上??h未下,礙有洋行,恐傷和好。我天王知予在外洋四載,熟悉各邦洋人情性習俗,而洋人亦知予識其舉動禮儀及天文地輿歷數(shù)物理,必能和酌妥議通商和好章程,乃降詔令余往蘇邀洋人來會?!?王慶成:《稀見清世史料并考釋》,武漢出版社1998年版,第471、472頁。關于此事,李春發(fā)亦曾向李秀成報告,說:“干王業(yè)已奏蒙真圣主旨準,下游前來蘇省,與殿下面晤,和教洋人?!?《京畿統(tǒng)管李春發(fā)為報干王洪仁玕來蘇省事上忠王李秀成稟報》(1860年7月4日),《太平天國文書匯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34頁。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前文所述的賴文光言,即李秀成“不知君命而妄攻上海”,可能就是指的這個“議和詔令”,加之后來李秀成確實有圍攻上海之舉,李秀成的這個罪名也就不可推脫。只是,徐勇可能因史料限制,忽略了還存在著的一個蘇州議和詔令,僅以賴文光之言為依據(jù),所以才會認為李秀成私攻上海,并否認了天京軍事會議上制定的攻打上海的決策。
當然,若反觀洪仁玕與賴文光的供詞,很容易得出這樣一個邏輯,即洪仁玕原本準備與西方人議和,而李秀成卻反對議和,并執(zhí)意率軍進攻上海,所以洪仁玕才會在供詞中指責李秀成。但是,這種邏輯僅僅是從洪仁玕的角度展開敘事,李秀成一方的情形如何?尚需要進一步明確。這里不排除作為南路大軍的指揮者李秀成對前方事態(tài)變化的把控與所作出的及時決策。而這就需要仔細考察從6月2日占領蘇州至8月18日進軍上海這一段時期內(nèi),李秀成對于上海城重要性與局勢的認識及其對于西方國家的態(tài)度。
由于李秀成很清楚西方國家在上海擁有相當可觀的商業(yè)利益,進攻上海則不可避免地損害到這些利益,因此在占領蘇州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就積極與西方人士進行接觸,以便探明西方國家對于太平軍攻占上海的態(tài)度和立場。在與西方傳教士的交流中,李秀成多次表示了既要占領上海,又要與西方人保持和平的意圖。然而,當洪、李二人在先后得知西方軍隊與清軍共同聯(lián)合防守上海城后,兩人的態(tài)度隨之改變,且出現(xiàn)了分歧:洪仁玕為了避免與西方國家發(fā)生沖突,主張放棄上海;而李秀成不惜與西方開戰(zhàn),也堅決要占領上海城。
再說,太平軍占領蘇州后,李秀成第一次接觸西方傳教士,是在6月23日。從傳教士的記錄資料可知,是日李秀成一方接見了從上海來到蘇州的海雅西(J.B.Hartwell,又譯赫威爾)、高第丕(T.P.Crawford,又譯高爾福)和花雅各(J.L.Holmes,又譯何莫斯)3位傳教士。李秀成的部下詢問海雅西等人,“如果在蘇州的部隊要到上海去,外國方面是否要干預?”“是否可以同外國人劃一道界線,由叛軍保證不越雷池一步,如有因越界而造成的損失由彼方負責賠償?!?《傳教士赫威爾等三人到蘇州訪問太平軍的經(jīng)過》,《北華捷報》第518期(1860年6月30日),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譯:《太平軍在上海——〈北華捷報〉選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9頁。從此問話可知,此時李秀成雖欲攻取上海,但也慮及西方國家為保衛(wèi)自己的利益,可能會動用武力。所以李秀成力圖避免與西洋各國發(fā)生沖突。
李秀成還明確表達了其與西方和平相處之誠意,并表示即便要派兵,也不愿侵害到西方人和他們的利益:
惟上海一縣為姑蘇唇齒相依,通洋門戶,其勢又萬不能不前往收復。但該處上海雖止一縣地方,為諸貴國通商之所,洋物堆貯之地,各國欽差大臣均在于彼,一旦興師動眾,我國原為征妖而去,并不與貴國為難,第恐我軍多眾,間有不守紀律者,迨至與妖角勝之時,或有誤犯貴國官民,或致騷擾貴國貨物,雖非出自我國本心,總屬有乖今日鄰邦之好,昔年兄弟之情,豈不大傷和氣,貽笑先人?為此特字奉布,務望貴大臣上體上帝耶穌一脈之傳,前盟不遠,世好相傳,仍祈結為兄弟之國,敢煩貴國各大臣勞步下降,一同各國來蘇面商國事,雖結今日之新盟,實聯(lián)昔時之舊誼。從此開疆拓土,我國收先人之業(yè),而推心置腹,貴國無意外之虞,豈不美哉*見王慶成:《太平天國與上海:1860年6—8月——李秀成、洪仁玕的外交活動》,《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1期,第101頁。!
不難看出,李秀成還是很顧慮西方諸國在滬的利益,故不愿與其發(fā)生直接沖突。更因雙方同宗一教,有必要同英、法等國和商相關事宜。
繼之,李秀成又在蘇州接見了艾約瑟(Joseph Edkins)、楊格非(Griffith John)等5位傳教士。同樣,在傳教士留下的資料中,可知雙方的交談內(nèi)容。其中,李秀成再次重申和表達了“自己想到上海的意圖”,強調(diào)“攻取上海是他們征伐計劃中的一著要棋”,但是為了“和西洋兄弟保持和睦”,太平軍“現(xiàn)在不過是暫時推遲一下而已”*《傳教士艾約瑟等五人赴蘇州謁見忠王的經(jīng)過》,《北華捷報》第519期(1860年7月7日),《太平軍在上海——〈北華捷報〉選譯》,第57頁。。至于“暫時推遲”進軍上海的原因,李秀成在致英法美公使的信中做出了解釋:
本藩前派宿衛(wèi)軍大佐將陸順德攻取昆山、新陽、松江一帶郡縣,今已逐一收獲。理宜速進上海,因本藩囑候諸貴國回書,再做進攻之計,無非念我朝與諸貴國奉天父上帝天兄耶穌,以立國者既屬一本,自當同心。所以連次修書約期,一以昭我主柔遠之情,一以示我朝重本之誼。此等委曲周全,諒亦諸貴國所心折而悅來者*《忠王李致英美法公使書》(1860年7月10日),靜吾、仲丁編:《吳煦檔案中的太平天國史料選輯》,三聯(lián)書店1958年版,第4頁。。
如此看來,李秀成的態(tài)度十分明確,既要占領上海,又盡力與西方國家保持和平關系。需要注意的是,這段時期內(nèi)與李秀成來往的都是西方傳教士,而非西方政府代表。此時的李秀成尚無近代國際外交觀念,未能分辨出傳教士個體與西方各國政府之間的區(qū)別。換言之,李秀成一直把傳教士看成是西方政府的代理人,一直把傳教士個體對太平軍的友好態(tài)度看成是西方各國同意與太平軍議和。而實際上,李秀成與西方各國官方之間的外交往來卻是一廂情愿,西方政府駐滬機構始終沒有對李秀成的議和邀請做出任何答復*見王慶成:《太平天國與上海:1860年6—8月——李秀成、洪仁玕的外交活動》,《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1期,第101頁。。這也就意味著,李秀成一直認為西方軍隊不會幫助清軍防守上海城。概言之,在蘇州議和之前,李秀成始終持有一個信念,這就是:既能與西方人議和,又能占領上海城。
但是,上海方面的實際情況與李秀成所掌握的情形大相徑庭。太平軍開始東征后不久,清廷與駐滬西方各國政府代表都意識到上海城岌岌可危,雙方均有聯(lián)合防守上海城的意向。對于西方國家而言,上海作為開放通商的五個口岸之一,其地位已經(jīng)超過廣州,成為最大的對外貿(mào)易城市。特殊的經(jīng)濟地位決定了西方國家不可能把上海與其他內(nèi)陸城市等同視之。此外,上海的官紳勢力深知守城清軍勢單力薄,根本無法抵擋太平軍,所以極欲借助英法軍隊對付太平軍。早在5月23日,署兩江總督薛煥就委派上海道臺吳煦、知縣劉郇膏請求英法兩國駐滬領事派軍幫助防守上海。同時,上海各方士紳代表為了保護其巨額財產(chǎn),也以保護上海民眾的口吻,請求英法領事出兵。毫無疑問,這正中英法兩國的下懷,雙方一拍即合。英國公使普魯斯與法國公使布爾布隆聯(lián)名宣布,英法軍隊將堅決保衛(wèi)上海免遭太平軍占領。然而此時的李秀成對此情形卻一無所知。
當然,洪仁玕原本也是要與西方人議和的。7月6日他抵達蘇州,與李秀成分別于7月21、22日致信邀請在滬傳教士艾約瑟、楊格非,來蘇州“論定一是”*《干王洪仁玕致英國教士艾約瑟書》(1860年7月21日),《太平天國文書匯編》,第313頁。。艾約瑟等人于8月2日抵達蘇州,8月4日離開。洪仁玕在接見傳教士的交談中,問起“上海方面的情況”,艾約瑟等人答:“上??h城同外國租界一樣,已由英法兩國軍隊防守,將來仍然如此”,并“堅決地勸告干王,要運用他的影響,阻止太平軍派兵到上海(因為干王已經(jīng)告訴傳教士們,忠王打算這樣做),深恐發(fā)生沖突。”*《傳教士艾約瑟等五人赴蘇州謁見干王和忠王的經(jīng)過》,《北華捷報》第527期(1860年9月1日),《太平軍在上?!幢比A捷報〉選譯》,第62—63頁。所以,當洪仁玕與艾約瑟等人交流后,不僅得知了西方軍隊防守上海的意圖,也搞清楚了如果要與西方各國議和,則不可能占領上海城;如果要占領上海城,則不可能與西方國家保持和平。兩相權衡,洪仁玕選擇了前者*王慶成:《稀見清世史料并考釋》,第482頁。。
然而,必須一提的是,此時李秀成并不在蘇州,“8月1日李秀成以江蘇青浦守將周文嘉告急,自蘇州率軍往援”,而且直至8月18日,李秀成一直在青浦、松江地區(qū)與華爾洋槍隊作戰(zhàn),再未回到蘇州*郭廷以:《太平天國史事日志》,第696—700頁。。這也就意味著,在8月18日之前李秀成根本不可能知道上海城已經(jīng)有外國軍隊防守的情況,所以當其仍懷著與西方人議和的意愿,率軍抵達上海時,見到助守上海的西方軍隊非常驚訝,“藩前來上海,只為訂定條約,欲借通商貿(mào)易結成一致之關系,原非與爾等交戰(zhàn)?!?《忠王李秀成致英美葡三國領事書》,《北華捷報》第527期(1860年9月1日),《太平軍在上?!幢比A捷報〉選譯》,第9—10頁。
既然李秀成根本不在蘇州,那么洪仁玕在供詞中對李秀成的諸多指責,比如“小的想與夷人和好,親到蘇州,夷人因聞偽忠王有洋人只好打不好和的話,以致不能得上?!?再如“我本想與外洋聯(lián)合,合取武漢、荊襄,扼得半個長江,再由四川下陜西東向,那李秀成偏要與洋人為難,我將洋官都請來蘇講和,被他鬧散了?!?王慶成:《稀見清世史料并考釋》,第488、492頁。則皆屬子虛烏有之事。
不同于洪仁玕,當李秀成意識到同西方保持和平與占領上海城之間已成為零和關系時,便毅然放棄與西方國家議和,調(diào)集軍隊圍攻上海城。李秀成態(tài)度的這一轉變,可以從當時的戰(zhàn)役細節(jié)中尋找到痕跡。
8月18日(七月初二日)李秀成率軍抵達上海城西南門,與守城清軍進行三個小時的交火后,太平軍暫時撤退*《薛煥奏報固守上??h城情形并催調(diào)援兵迅速馳救折》(咸豐十年七月初四日),《清政府鎮(zhèn)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第22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0年版,第450、451頁。。相隔一日后,李秀成又增調(diào)軍隊強行攻城。此時,西方在滬勢力和清軍統(tǒng)帥也都注意到太平軍圍城攻勢增強,人數(shù)增多。一名英國人的回憶錄中,留下了太平軍攻城人數(shù)增加的記載。如“8月20日星期一晨,敵軍人數(shù)增多”*[英]呤唎著、王維周譯:《太平天國革命親歷記》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18頁。。同一天,駐守在上海城內(nèi)的江蘇巡撫薛煥也注意到太平軍“約有萬余蜂擁而來”,不僅“悉力撲城,四面環(huán)攻,勢極兇猛”,并“負持竹梯、軟梯而行”,準備登城。只因火力不及中外聯(lián)軍,被迫暫時撤退。當然,從戰(zhàn)后清軍所繳獲的戰(zhàn)利品中,也有關于太平軍攻城所用器具的大量記載,如“竹梯及木枝系繩軟梯四十余件”*《薛煥奏報上??h城被攻解圍并亟盼援師折》(咸豐十年七月十一日),《清政府鎮(zhèn)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第22冊,第461、462頁。。數(shù)量如此之多的竹梯、軟梯等攻城器械,足顯李秀成以武力攻占上海城的決心和行動。
而當時形勢是太平軍在軍事上仍占盡優(yōu)勢,局勢對太平軍十分有利。正如李秀成所言:“余今統(tǒng)率部下,將領如云,勇兵數(shù)萬,本可不費吹灰之力,使上海蕞爾彈丸之地頃刻毀滅?!?《忠王李秀成給上海各國領事通告》,《北華捷報》第527期(1860年9月1日),《太平軍在上?!幢比A捷報〉選譯》,第11—12頁。誠然,李秀成此言盡管對自控兵力有夸大之嫌,但亦折射出其對占領上海城相當自信。就連西方人也懼怕太平軍,當時左宗棠曾言:“夷人之畏長毛,亦與我同?!?曾國藩:《復議調(diào)印度兵助剿折》,《曾國藩全集·奏稿四》,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362頁。如此猛烈的攻城氣勢,使得防守的清軍極度恐慌,急忙調(diào)集援軍*《寄諭杭州將軍瑞昌等著迅飭張玉良挑選勁旅馳赴上海進剿》(咸豐十年七月初六日),《清政府鎮(zhèn)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第22冊,第453頁;《為借師助剿札蘇松太道文》,《吳煦檔案中的太平天國史料選輯》,第44頁。。
問題是,志在必得的李秀成,為何在8月21日(七月初五)晚突然撤軍而退?筆者認為,一個直接的原因就是“嘉興危機”。是其使李秀成不得不撤離,而非是其攻占上海的初衷發(fā)生改變。事后據(jù)李秀成稱,由于“傳來嘉興危機之警告,本藩為此迫于無奈,急行提師往救”*《忠王李秀成致英國專使額爾金勛爵書》,《北華捷報》第535期(1860年10月27日),《太平軍在上海——〈北華捷報〉選譯》,第14頁。,故而只留下小股部隊,并編扎“草人著衣,持燈旗而立”,以迷惑清軍*《薛煥奏報上??h城被攻解圍并亟盼援師折》(咸豐十年七月十一日),《清政府鎮(zhèn)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第22冊,第461、462頁。。
當然,嘉興解圍之后,李秀成本可以再次率軍攻滬,但此時久不經(jīng)事的洪秀全卻認為李秀成在蘇常滬地區(qū)已經(jīng)停留太長時間,可能會影響到會攻武漢計劃的執(zhí)行,于是嚴令李秀成立即率軍西征。李秀成自己亦稱:“自解嘉郡之圍后,回省正是八月中旬,天王嚴詔頒到,令我赴上游,催我領軍而去?!?《李秀成自述》,中國史學會編:《太平天國》第2冊,第813頁。雖然未能占領上海便意味著天京軍事會議的決策目的沒有完全達到,可是作為兩路大軍會攻武漢之計的南線指揮者,李秀成東征蘇滬已逗留兩月有余,因此,在接到洪秀全詔令以后,不得已暫棄上海,轉而向武漢進軍。
回顧史實,與其說是洪秀全下令催促李秀成離開蘇滬地區(qū),倒不如說是洪仁玕的決定所致。自1859年春洪仁玕到達天京后,洪秀全就委任其總理軍國大政,因此太平天國后期很多詔令表面上看是洪秀全的旨意,實則是洪仁玕的決定*張一文:《太平天國后期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中國社會科學》1981年第3期,第151頁。。如天京軍事會議上的軍事部署以及蘇州議和詔令,就完全是洪仁玕的意志。所以,放棄占領上海城,還與洪仁玕、李秀成兩人對于太平天國后期總體戰(zhàn)略布局的認識不同相關,直接影響到二人對于上海戰(zhàn)役的判斷。
前文所述,天京會議上制定的總體軍事戰(zhàn)略布局,雖然是建立在洪仁玕與李秀成達成共識的基礎之上,但在即將占領和防守的區(qū)域上,兩人卻各有側重。洪仁玕的目的是為了控制武漢,在最大程度上保證天京的安全,而李秀成的目標則在蘇滬地區(qū),意圖著力經(jīng)營蘇福省。正由于此,在對上海城、與西方人的關系問題處理上便會各持己見。
當然,作為最高決策者,洪仁玕雖然明確指出東征與西征的戰(zhàn)略意義在于“長江兩岸俱為我有,則根本可久大矣”,“長江既為我天京之保障,南方可傳檄而定矣”*《洪仁玕自述》,中國史學會編:《太平天國》第2冊,第852頁;王慶成:《稀見清世史料并考釋》,第471頁。,但能否最終控制長江流域的關鍵,則在于李秀成與陳玉成兩路大軍是否順利會師武漢。因此,兩路不論哪一路出現(xiàn)閃失,都會影響到行動目標的實現(xiàn)。李秀成率部東征西進只有在時間上有足夠的保障,才能與西路的陳玉成協(xié)調(diào)進程。此外,洪仁玕忽略了上海在長江流域中的重要戰(zhàn)略地位,認為與西方國家保持和平關系對于太平天國而言極為重要,為此即使放棄上海城也是值得的。這些就是為何洪仁玕嚴催李秀成率軍西進,又為何會在供詞中屢次無端指責李秀成反對自己與西方人議和的緣故。而李秀成率軍圍攻上海的行動又打破了洪仁玕與西方國家保持和平關系的意圖,這恰恰是洪仁玕所不愿意看到并極力避免的。
反觀李秀成,以占領上海為第一要務,絕不會為與西方國家保持和平而放棄上海。雖然在天京軍事會議上,李秀成公開表示支持洪仁玕的決策,但在戰(zhàn)事推進過程中,其戰(zhàn)略重心卻向蘇滬地區(qū)傾斜。實際上,“天京事變”后,李秀成就一直以蘇滬為中心發(fā)展勢力,尤其是在1860年6月占領蘇州后,李秀成建立了以蘇州為省會的蘇福省,并把該省當作是自己領地*參見徐勇:《試論太平天國上海戰(zhàn)役》,《求是學刊》1983年第2期;張一文:《太平天國后期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中國社會科學》1981年第3期;王慶成:《稀見清世史料并考釋》,第506—509頁;郭毅生:《太平天國開辟蘇福省的意義與李秀成在蘇福省所作的貢獻》,《蘇州大學學報》1983年第2期。。而上海作為蘇福省最重要的財富之地,對李秀成的重要性不言自明,當然不會輕易放棄。何況占領上海,亦可由下游逆向進軍,這在總體上對太平天國危局的扭轉是有戰(zhàn)略意義的。所以李秀成不僅在1860年執(zhí)行天京會議的決策過程中,堅持占領上海,而且在西征結束后,又于1861年底至1862年初的一段時期里,再度數(shù)次率軍圍攻上海城,但無疑此時已經(jīng)失去了攻占上海的最佳時機。
當然,不能不說,洪、李兩人之所以會對太平天國當時的戰(zhàn)略局勢判定各持己見,意見分歧,與太平天國內(nèi)部高級將領間矛盾重重、互相攻訐不無關系。1856年“天京事變”以后,各地太平軍將領坐守自顧的情形越來越嚴重,以至于洪秀全已經(jīng)很難達到如臂使指的效果。更甚的是,1859年以后,李秀成、陳玉成等人對洪仁玕輕易攝取軍政大權,亦極其不滿,在很多關鍵問題上,不能達成共識*王慶成:《稀見清世史料并考釋》,第508—509、482頁。。正如洪仁玕自己所言:“那廣西老賊都是開國功臣,各顧自己,不顧大局,見小的言語公正,都想推小的出京,而偽忠王、偽英王又不能依小的計議,以致今日之敗?!?王慶成:《稀見清世史料并考釋》,第508—509、482頁。這些對于洪、李對于太平天國日后戰(zhàn)略走向的判斷都有十分重要的影響,導致行動不一致。
綜上,天京軍事會議上,洪仁玕、李秀成對于總體軍事戰(zhàn)略布局未表現(xiàn)出分歧,且在上海戰(zhàn)役初期,兩人對上海城及西方國家的態(tài)度亦無甚差別,均主張既要占領上海,又要與西方國家保持和平關系。然而,隨著洪、李先后得知西方軍隊助守上海的消息后,方才意識到同西方人保持和平與占領上海不可兼得,兩人的態(tài)度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洪仁玕為了避免與西方國家發(fā)生沖突,甘愿放棄上海;而李秀成不惜與西方開戰(zhàn),也堅決要占領上海城。加之洪、李兩人對太平天國后期戰(zhàn)略局勢持不同的認識,致使戰(zhàn)略指向不一,導致上海戰(zhàn)役未能完全展開??v觀整個進程,李秀成作為前敵指揮者,能夠審時度勢,隨機應變,尤其對上海重要地理位置的把握準確,行動明了,而這些又恰被洪秀全、洪仁玕所忽視,致使李秀成良圖不果,功敗垂成??梢哉f,放棄占領上海,作為上海戰(zhàn)役的兩位最高決策者洪、李二人均負有相應的責任,而把太平軍未能占領上海及此后一系列的失敗皆歸咎于李秀成,確有失公允。
責任編輯:方 英
A Re-understanding of the Shanghai Campaign of the Taiping Army in 1860
ZHAO Zhen QI Lei
(School of History,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On May 11,1860,senior generals of Taiping army hold a military meeting in Tianjing.Hong Ren-gan and Li Xiu-cheng reached a consensus on military strategy in the late period of 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 at the meeting.Then Li Xiu-cheng led the army against Suzhou,Changzhou and Shanghai.However Hong Ren-gan and Li Xiu-cheng had differences not only about the strategic position of Shanghai,but also the way in which to occupy of Shanghai and the relationship with the West.It was these differences that led to the failure of Shanghai campaign.which has a direct impact on the fate of the later stage of 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
Taiping army;Shanghai campaign;Li Xiu-cheng;Hong Ren-gan;Joseph Edkins
K249
A
1005-605X(2017)04-0058-06
趙 珍(1962- ),女,青海西寧人,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祁 磊(1989- ),男,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人,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