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栗
我與云臺山
●鐵栗
和父親在一起,我時常感到很累。父親的老邁讓人心酸,三年前他就什么都聽不見了,但他依然希望我能和他說點什么。想到父親已經不久于人世,他提出的要求我無法拒絕,于是就把和他說話當成了義務。他先是把臉側向我,見我的嘴巴不斷地張合,臉上就顯出豐富的表情。有時他會陷入沉思,有時他會頻頻點頭,這些反應都是隨著我的話題自然展開的。
對著毫無聽力的父親說話,這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課,所講的內容大多是單位上的往事。那些往事對他形成了牽引,他“聽”得極認真,其樣子就像進入了我所講述的年代。父親失去聽力是經過醫(yī)生診斷的,而他卻能在我的講述中變化著心緒,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面對著他的這份奇異,我只能相信光學理論中那個“光強度”的術語,并把這歸類為物鏡捕捉影像的能力。
有時我會把往事分成兩種,一種是我們的記憶,一種是我們的靈魂。這里所說的“我們”其實是他們,指的是那些“三線建設”的探尋者,那些離鄉(xiāng)背井又樂于奉獻的人。當時的中國正處在國際形勢的困境之中,蘇聯(lián)、美國、印度、日本、韓國等都對中國持有敵對態(tài)度。隨著中蘇關系的不斷惡化,兩國長達7300公里的邊境線上,緊張的局勢每日加劇。美國還脅迫分布在中國周邊的國家簽訂條約,結成反華聯(lián)盟,對中國的東南部形成半圓的包圍圈。
從1964年到1980年,在貫穿于三個五年計劃的16年里,中國對處在三線地區(qū)的13個省份和自治區(qū)的工業(yè)發(fā)展都在進行著調整。處于戰(zhàn)備的考慮,中央決定將集中在東北的軍工和相關企業(yè)進行南移,這便是“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的背景。父親就是在這一背景下來到大理的,當時他夾雜在數(shù)以百萬的北方干部之間,我想他肯定知道自己將會邂逅怎樣的現(xiàn)狀?;蛟S正是由于他已經知道,他心靈的史樣豐盈遼闊。
我年紀尚小,一路上就只顧了去觀賞異樣的風光,偶爾才會揣度大人的心境。其實不用交談我也是看得出來的,父親心里裝了共和國未來年景的錦繡,裝了舊知識分子對“不為良相,則為良醫(yī)”的透徹理解。走了幾天我才聽說,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云南大理,確切地說是大理永平縣的一片林區(qū)。那片林區(qū)緊挨著歷史上的博南古道,父親將和同去的人在那里建起一家森工企業(yè),叫什么名字要等去到以后才能確定。在看不到大理地貌的情況下,我覺得自己和大理相隔太遠,那種距離就像現(xiàn)實與夢境般遙不可測。
1965年的4月,這些操著東北口音的技術干部,終于到達了一個叫做北斗的鄉(xiāng)鎮(zhèn)。此時的北方還是積雪滿地,而大理永平的北斗,卻早已是山花爛漫。面對著如此的好山好水,這些北方人卻沒怎么興奮,他們的目光里夾雜了許多迷茫。眼前的山箐裝滿了寂靜,一幢小木樓佇立在那里,正毫無聲息地守望著遠古的野色。除此之外就沒有建筑物了,我朝著山箐的深處望望,那里的空蕩就像時間的初始。但這里確實就是這些北方人的目的地,他們將在這里建起一個森工局的機關,然后還要在永平、云龍、洱源等縣建起幾個林場。
后面的事當然可以放到后面再說,現(xiàn)在的問題是幾百人已經到達,他們將住在哪里?另一個問題是,到達這里的人都不認識,誰會站出來將無序變?yōu)橛行??人們只知道自己來到這里的目的,誰是局長,誰是科員,以及誰會干什么工作都是不確定的。直到太陽快要落山時,我終于看到有人向父親走來,他們把我家領到三公里以外的一個廠子里。這時我才知道,他們是永平林業(yè)管理所的職工,是那座小木樓的主人,有些已經在這里工作了很多年。
小樓的主人們都很樸實,說話辦事都帶著地方的特點,因此我們稱他們?yōu)榈胤酵?。此前他們在這里從事著森林管理的工作,如果縣里下達了采伐任務,他們就只能雇用當?shù)氐拿窆?。從我們到來的那一天起,他們和我們就融為一體,工作性質到隸屬關系都發(fā)生了變化。如此也就沒有了他們和我們的分別,他們和我們合成了一個單位,全稱為云南省云臺山林業(yè)局。對于這些憧憬著未來的人,這個名稱的確立,其實是從零到一的突破。他們知道還會有人不斷地走來,有了這個名稱的召喚,那些還在路上的人就有了行進的方向。
在聽到 “云臺山”這三個字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直都覺得這個名稱充滿了詩意。然而很快我便體會出來,其實詩意只是人心的體驗,有時它會變?yōu)橐环N淡淡的苦澀。單位的學校還在建蓋當中,我每天待在大山的皺褶里,上學的日子遙遙無期。我時常就跑到三公里以外的機關里去,在那里我看到有很多人從遙遠的地方走來,停了一下就被拉到林區(qū)里。人就這么不斷地走來,不斷地分散,到后來我就只是聽到他們說話,卻分不清那是哪個省份的口音。
幾千人集中在這里,原本寂靜的山林就開始熱鬧了。新招來的工人以白族和納西族為主,其中摻雜著從北方過來的蒙古族和滿族,他們各自都有著自己的習俗。多種民族聚集在一起,以前只有在電影里才能看到的畫面就在眼前,那種陌生感是無法免除的??墒呛芸煳揖桶l(fā)現(xiàn),民俗是可以相融的,他們一旦抹去了民族與地域的劃分,奉獻就成了心里的一切。無論他們交談的是怎樣的南腔北調,我總能聽出那是同一塊版圖上的語系,總能聽出那是同一片森林里的聲音。伐木的性質是孤寂的,因此他們更加懂得,什么才是生死相依。
然而奉獻屬于精神的范疇,要把這種精神變?yōu)榭梢苑瞰I的物質,那就不能計較個人的得失。有很長一段時間,父親一直沒有回來,我和母親仍然住在那個車間里。那天我又跑到三公里以外的機關里去,回來時天色已經晚了,空氣中呈現(xiàn)出灰灰的顏色。母親一個人站在那里,她仰著臉兒望著遠處,眼睛里閃著幽藍的淚光。我知道她淚光的波動并不是因為我回來得太晚,長時間地沒有學上已讓她對我充滿了歉疚,她現(xiàn)在的傷懷定然是因為眼前的日子。
當初我和母親住進那個車間的時候,有人按照北方人習慣住炕的習俗,就用木板為我們搭了通鋪。雖然這家和那家都隔有距離,但是晚上總是很難入眠,木板的晃動總是讓人心神不寧。有時我剛一迷糊,就聽到有人起夜了,等那人回來睡下,一個孩子又開始哭鬧。從入夜到天亮,整個車間總不安靜,不是張家的男人在磨牙,就是李家的女人在放屁。這些不如意對于母親都不算什么,作為一名知識女性,她當然懂得局面的改變需要時間的穿越。讓她傷懷的是這種穿越把歲月變成了水,她感覺自己和外界沒了聯(lián)系,好像已經被遺忘了。
看到母親的感傷,我立時就想到了一個核心的問題,那就是單位與外界的距離。到現(xiàn)在就連我也體會出來,距離不僅是地理的間隔,更多的時候它還會成為心靈的禁地。幾千人分布這里,外界的生活物資卻運不進來,里面的伐木人就陷入了窘境。夜幕降臨之后,分散在大山皺褶里的伐木人就安靜了,他們在自己搭起來的木板房前眺望著遠處。我知道那群人里一定有我的父親,盡管他只是負責林區(qū)道路的施工,但他現(xiàn)在肯定也在那個人群里。
父親是學鐵路設計的,處于自己專業(yè)上的習慣,他對道路總是保持著那份敏感。在他置身的那片林區(qū)里,他眼前的一切都是從歷史中繁衍而來的,包括他所遇到的險峻與荒蕪。離他不遠就是那條博南古道,如今的古道早已寂靜,而父親卻仍能覺出那種2000多年以前的偉大與虛空。他的目光穿過了密集的樹林,于是就看到了一撥又一撥的古人,他們正從遙遠的中原向著博南屏障匆遽地走來。如此父親就感到自己是處在時光的邃道里,那些發(fā)生在遠古的人歡馬嘯,那些近乎于幽冥的忠誠守衛(wèi),許多畫面在他眼前一幕幕地閃過。
在父親的意識里,歷史上的西漢王朝之所以威嚴,最根本的一條就是因為它有著遼闊疆土的維系。博南古道的修筑始于公元前109年,大批的中原將士穿過密林中的瘴氣來到這里,他們修筑道路也是為了國防的穩(wěn)固。無論古人修筑道路用去了多長時間,他們,還有他們修成的博南古道,到現(xiàn)在都已變成了歷史。讓父親沒有想到的是,當2000多年的時光閃過之后,歷史竟有了一次那么相似的輪回。父親也是沿著那些古人的足跡走來的,不同的是古人走來是為了漢武帝的夢想,而他卻是為了生命中的宏圖遠志。
兩個月之后的一天,父親終于回到了我和母親身邊。當他出現(xiàn)在母親的面前時,母親猛然一驚,以為那是從樹林里突然躥出的野人。就在那天傍晚,父親吃過母親為他做的食物,一家人就有了來到永平之后的第一次閑聊。
母親:林場里的人,他們在干些什么?
父親:建場,然后伐木。
母親:可是,路還沒有修好,生活還沒著落呀!
父親:形勢太逼人了,只能先生產,后生活。
我:那些工人我見過,他們好像不高興。
父親:錯了,他們很高興,只是笑容都在心里。熱烈、燃燒、奉獻,還有點兒沉重,這就是他們的氣質。
在父親的影響下,我的整個少年時期都與其他孩子不同,所以我很快就捕捉到父親話里的另一種蘊含。他所說的熱烈、燃燒、奉獻、沉重,這其實是葵花的本性。我知道葵花的學名叫向日葵,它們把頭轉向有陽光的一面,這說明它們已經認定那是生命不可偏離的方向。
此后我經常會聽到從林場傳來的故事,而且在我聽到那些故事之后,我總會想到一些與年齡并不對應的問題。比如他們當中除了在當?shù)卣衼淼墓と?,還有相當一部分都來自重慶、西安、昆明,這些城市都有著深厚的歷史和文化積淀。他們放棄了城市的優(yōu)越而選擇了森林的遙遠,這是因為聽到了愛情的召喚,還是因為桀驁不馴的天性?以我當時的年齡,有許多事我是想不明白的,所以我只能任由那些故事感動著我的心靈。
凡是聽說的故事,大都是經過流傳的,都可以裝進某個季節(jié)。大程子和小魚兒的故事發(fā)生在雨季,這個季節(jié)的天空中不斷地落著雨水,漸漸地就把山體淋透了。那天夜里,大程子和小魚兒沒有睡意,而他們的孩子卻睡得很沉。在如豆的油燈下,這對夫婦相向而坐,像兩棵默默守望的樹。此時窗外的雨聲已經停了下來,整個世界一片靜謐,因此他們就聽到了彼此心里的聲音。這當然不是對方的心跳,而是一些復雜的心緒,是一些面對著現(xiàn)實的惆悵。
置身在這片大森林里,一對夫妻以沉默的方式對抗著寂寞,這種沉默的本身就是最為豐富的語言。他們完全看得出來,對方的心里和自己的心里是一份相同的后悔,那就是不該放棄城市而走進這片森林。從當時的春暖花開到現(xiàn)在的陰雨連綿,他們的住房、他們的伙食,一切都那么簡陋,一切都那么粗糙。然而他們是知道的,當初他們參與國家的“三線建設”,無形中就把自己納入到“好人好馬”的范疇里了,為此他們曾在心里升騰過許多自豪。
想到這層大程子就抬起頭,小魚兒也抬起頭,四目相對時他們的嘴巴都張合了幾下。像這樣的情況他們已經遇到過多次,因此他們就知道對方的情緒又有了反轉,接下來的對話幾乎與往日完全相同。
魚兒,大程子說,你別難過,其實這樣也挺好。別的工人都住工棚,就因為咱有孩子,場里還單獨給咱搭了這個木板房。
這個我知道,小魚兒說,我也沒說這樣不好,就是有點兒發(fā)愁。再過兩年兒子就該上學了,現(xiàn)在場里沒有學校,我是擔心兒子的將來。
不想那么多了,這世上的事有許多都是不能確定的,如果人的未來可以一目了然,人生的滋味兒就會很寡淡。
那是的了,路是我們自己選擇的,其實……
截至2018年半年末,G-SIBs平均資本充足率達到16.32%,較上年末下降0.15個百分點,剔除新興市場國家G-SIBs(我國四大行)后平均水平為17.19%,較上年末下降0.24個百分點,30家G-SIBs有9家資本充足率較上年上升。我國G-SIBs平均資本充足率14.74%,較G-SIBs平均水平低1.58個百分點,差距較上年有所縮小( 2017年末相差1.8個百分點),建行和農行排名分別上升2位和5位,工行和中行排名分別下滑3位和1位
后面的話小魚兒沒說,但大程子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說待在城市和進入森林都是人生路上的行走。不同的是有人削足適履,有人光腳前行,兩種方式都不能免除疼痛。他們選擇的是光腳前行,雖然這樣會飽受沙礫的打磨,但這種打磨會讓人生顯出光亮。
就在大程子和小魚兒說話的時候,他們猛地一驚,兩人的眼里同時升起了驚恐。剛才還說到的木板房,現(xiàn)在竟像斷了纜繩的小船,正在毫無聲息地離開了原地。大程子意識到是山體滑坡了,他把熟睡的兒子抱在懷里,然后就拉著小魚兒往外沖。門口的那條小路已經沒了蹤影,是因為木板房自己傾斜過來,他們才得以踩到門外的泥土。那些泥土也在流動,腳踩下去就像踩在云朵里,他們是憑借著極快的速度才離開了那片危險的區(qū)域。
站到堅實的地面上時,他們看見那個木板房仍在滑動,直到它被推到那條小溪邊上才終于倒下。它的倒伏竟然是無聲無息,就好像那是堅實的山體和它玩了個幽默,目的一旦達到就一切都安靜了。大程子和小魚兒驚魂不定,他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一種自然的偉力把一間小屋吞食殆盡。這時候雨又開始飄落了,大程子和小魚兒似乎已想不起要躲到那些單身職工的宿舍里去,就那么在雨夜里站著,任由雨水打在他們和孩子的身上……
從聽到這個故事到現(xiàn)在,我已把所有的情節(jié)都刪除出去,大腦里只留下一個藝術的畫面:一對年輕夫婦抱著自己的孩子,他們站在雨夜里,身邊是一間倒塌了的木板房。這個畫面在我大腦里保存了很長時間,就像一個物件被長期地放置著,再拿出來時它依然是如初的品相。只是我心里時常會浮起一些疑問,是誰講述了這個故事?那個大程子和小魚兒到底是誰?我覺得講述這個故事的就是我眼前的山巒,大程子和小魚兒也未必就是某個具體的人。
時間把季節(jié)推進入第二年的秋天,機關那邊的房子終于蓋好了,我和母親搬進機關之后生活就有了改善。此時父親修筑的道路就像一條條飄帶,它們從蒼莽的林區(qū)里延伸出來,一道道地鏈接了滇緬公路。除此之外的變化也是顯而易見的,四周的居民把目光投放過來,他們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云臺山的學校,那是云臺山的醫(yī)院,那是云臺山的車隊……清晨,一輛輛卡車開進林區(qū),像許多幻物穿梭在密林里,傍晚就把一車車木材運了出來。原本沉寂的森林變得生動了,那條滇緬公路不斷跑著云臺山的汽車,不斷地把木材運向全國。
就好像強勁的光束鉆出了云層,山崗被照得通亮,陽光之下的云臺山一片輝煌。我知道輝煌向來都只是事物的樣態(tài),形成這種樣態(tài)需要人的付出,保持這種樣態(tài)同樣需要人的付出。從形成到保持,再到發(fā)展,一根無形的鏈條連接著人的精神現(xiàn)狀。幾千人的森工隊伍,能形成一個企業(yè)的獨有文化,這當然是源于共同理想的匯集。一滴滴水珠匯集成涓涓的溪流,一道道溪流匯集成寬闊的江河,直到呈現(xiàn)出奔騰不息的氣勢。等我完全脫去了少年的稚氣,云臺山已是響當當?shù)拇髴c式企業(yè),再看它時它已是一種宏圖志遠的氣度。
所謂宏圖志遠其實是要成其大業(yè),它所包含的往往是幾代人的艱辛,最不可避免的就是在不可選擇中進行選擇。就在云臺山最紅火的那個時期,局里出臺了文件,要把在外讀書的職工子女全都招為工人。當時我只有16歲,正是讀書的年齡,而父親卻覺得為單位出力要比讀書更為重要。我完全看得出來,像父親這樣的人,他大腦里的儒家思想仍然閃著光芒。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一直是他不變的認定??墒蔷驮谀翘煜挛纾麉s歉疚著對我說:你也去吧,不管怎樣你算個幫手,多個幫手就多份力量……
我真就下到林場做了伐木工,這不僅是對父親意愿的服從,推動我的還有些我至今也說不清的力量。那之后我每天都行走在博南古道附近的森林里,低調抑或高蹈,一切都由自己做主。我的師傅是剛剛建局就來到這里的重慶人,他領我上到山場就不再說話,只有在一棵大樹即將倒下時他才會喊出一聲順山倒。在此以前,我一直以為有那么多人集中在林區(qū),這里定然是熱鬧非凡,生活多彩。與師傅在山場干了幾天我才知道,伐木人的生活是單調的、寂寞的,即使發(fā)出一點聲音也很快就被森林吞食了。
那天下午,太陽眼看就要落山了,我卻一次也沒聽到師傅的喊山聲。當我站起身來朝他那邊望去時,一眼就看見他站在渾圓的夕陽下,正對著一蓬搭掛樹發(fā)愁。此時我已熟知了伐木這個行當,師傅定然是把先前的那棵樹鋸透了,但它卻像是神靈附體,站在那里就是不倒。這種時候師傅只能從它身邊再選出一棵樹,然后煞鋸,想利用另一棵倒下時的沖擊力將它打倒。不想這一棵也掛上了,于是就再放一棵,結果是一連幾棵都掛上了。伐木人遇到這種情況就如看到了鬼神突現(xiàn),膽小的人會跪在地上,沖著那蓬搭掛樹不斷地磕頭。
師傅當然不是膽小的人,他就那樣站在搭掛樹的籠罩之中,看樣子是在想著拆除的辦法。那篷搭掛樹已經沒了根基,它們的挺立給山場營造了恐怖的氣氛,我被那種氣氛壓迫得連大氣都不敢出。這種時刻我是不能喊叫的,我一喊就可能招來風,那篷搭掛樹就會不定方向地倒下。師傅站立的那個地方已經成了死亡的禁地,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大樹拍死,于是就輕著腳步朝他走去。他看見我了,卻只是不停地擺手,意思是讓我不要靠近。我只能聽從他的意思,就那么站在遠處,看他一個人在尋找著解決問題的辦法。
師傅很快就看出有一棵倒木對搭掛樹起了支撐作用,于是就對著那棵倒木開始煞鋸,聽到叫閘聲他才迅速地跳出了搭掛樹叢。我聽到搭掛樹發(fā)出一陣沉悶的呻吟,它們向下傾斜時把夕陽閃露出來,我第一次看見黃昏的夕陽竟像清晨的朝陽那樣明媚清新。搭掛樹就這么倒下了,等那轟轟隆隆的聲音被山巒吸盡,一向少言寡語的師傅卻說了很多話。他說明天早上就有作業(yè)組來這里造材,如果今天不把險情排除,他們在這里就會有很多危險……
這些話是在我們走回工棚的路上他對我說的,他還說他很多年都沒回重慶老家了,現(xiàn)在他在夢里都會聽到從朝天門碼頭傳來的汽笛聲。我認真地聽他講著老家的事,整個情緒進入到他的人生境遇里,竟有點兒想哭。事實上我的眼里已經溢出了淚水,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的脆弱,于是就抬起頭,想讓淚水自行回落到眼眶里去。那輪夕陽還在山頂,我用含著淚水的眼睛去看它時,它的顏色竟又發(fā)生了變化。我覺得這片森林之中潛伏著許多太陽,綠色的、黃色的、紫色的,它們輪換著在森林的上空散發(fā)出不同的色彩。
一切都在表明,我還很年輕,要想成為師傅那樣的人,我還得經歷很長時間的磨煉。那以后我便跟著師傅,幾年當中領導給我換了很多工種,但我一直都沒離開過基層。直到有1980年,局里把我調入黨委宣傳部,我開始出簡報、辦雜志,所有的忙碌都在那種潛藏的意識形態(tài)里。此時云臺山的機關早已從永平的北斗搬到了漾濞的林校,但我眼前的山巒依然是博南古道上的樣態(tài),記憶里的太陽依然是多種多樣。它們一次次地從蒼山頂端升騰起來,然后又從我的窗前劃落下去,只留下絢麗的光帶在天邊飄逸、纏繞。
從永平的北斗到漾濞的林校,這樣的搬遷本身就是一種變化,但我卻并沒怎么在意。在我的意識里,云臺山是年輕的,是從前的,我置身在它的從前就無需再去回想它的從前。然而當我從辦公室的忙碌之中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它的從前已被一個經濟時代掠走了,到現(xiàn)在它的行走已是那么的步履蹣跚又毫無生氣。我當然知道,步履蹣跚不一定就意味著一個企業(yè)的衰老,但毫無生氣卻一定表明了一個季節(jié)的遠去。這之后的云臺山一直都在渴望著能從遠處吹來一陣勁風,正是由于那種渴望的強烈,它的困惑才被反襯出夜空的深邃。
一個森工企業(yè)失去了生產對象,自然就失去了經濟來源,這便是人們所說的森工“兩?!薄>掷锊粫r就推出“治危興林”的方案,為此我時常下到林場,目的是把這些思路貫徹下去。記憶中的林場是蒼翠的,秋天的風從這里經過,落葉就如絢爛的花瓣。現(xiàn)在林子沒了,無論季節(jié)怎樣變換,眼前的山巒都是黑灰的顏色。除了林子沒了人也少了,他們當中有許多都是我熟知的,只是我再也看不到他們年輕時的面容。作為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代伐木人,他們的生命中掠過了時間的硝煙,一段歷史就這么閉上了眼睛。
偶爾也會看到幾張年輕的面孔,他們像我一樣,都是這些伐木人的后代。無論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他們都變得理性了,溫和了,只有在我與他們深談時才能感到一些曾經的血性。在失去生產對象的日子里,他們遵從著“生存”還是“死亡”的法則,開始到處找米下鍋。如此就一切都翻轉過來,以前是他們有活兒請附近的居民干,現(xiàn)在是附近的居民有活兒找他們干。年輕點的就走進縣城或是州府,開飯館,跑運輸,一切都得抬頭仰視。
外面的世界轟轟烈烈,這些伐木人走出大山,不可能很快就與那份陌生發(fā)生化合。他們碰到的難處是很多的,所以當他們回到山里的時候,多數(shù)人帶回的就只是一份心靈的收藏。那天傍晚,我坐在北斗招待所的院子里,忽然聽到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我側過頭去,一個清麗的女子站在那里,她一開口就說:鐵栗老師,好多年都沒見面了,你還記得我吧?我沒能很快說出她的名字,原因是我只記得她的筆名叫山杜鵑,本名叫什么我一時想不起來。那時候局里辦了一本文學雜志,她是我們的骨干作者,文筆很好。
很顯然,這個筆名叫山杜鵑的女孩兒并沒放棄文學,她和我聊天時,所使用的語言仍然帶著散文的韻味。我知道她的爺爺也是剛剛建局就來到云臺山的,時光的流動把人和事都推進到繁衍的程序,到現(xiàn)在她已經是云臺山的第三代人了。在云臺山陷入“兩?!钡某跗冢蕉霹N正在上小學,家離學校很遠,她只能靠步行在家與學校之間往返。每天清晨,她從林場走向一所山村小學,黃昏時又從那所小學走回林場。為了能縮短學校與林場的距離,她選擇的是一條直線,那雙小腳硬是踩出了一條山道。
讀完了小學附近就沒有初中了,她只能離開家人來到漾濞,在局里的中學繼續(xù)完成著她的學業(yè)。單位不景氣,職工的工資長期不能發(fā)放,山杜鵑的父母就到山上打些松籽,采些山貨,他們只能以此掙點錢來補貼家用。就是因為父母的那份窘境,山杜鵑在局中學讀書期間,每月的生活費從沒超過 20元。她幾乎不到食堂吃飯,通常是買上三個饅頭,一天的飯食就算解決。即使是這樣,她也經常覺得不安,心里充滿著對父母的歉疚。
山杜鵑和我聊起這些的時候,她的表情寧靜澄清,好像那些往事只是碧空中的一絲游云。她說她在局中學讀完高中就回林場了,那時候她母親已經退休,她頂替母親在場里當了工人??僧斄斯と藚s得不到工資,生計無法維持,她一咬牙就去永平縣城開了一家打印店。我完全想象得出來,在開成那個打印店之前,她籌措資金的過程定然是很艱難的。長時間地湊不齊開打印店的錢,她愁苦表情望著遠山的落日,直到那片燦爛一點點地變涼。
我想到她只身在外,一個人開著那個打印店肯定不容易,就問到那個打印店的情況。她說,艱難是肯定的,這種事就像面對著現(xiàn)實的博弈,如果你的劍不夠長,那就只能上前一步。就是這“上前一步”的勇氣,讓我的內心一陣悸動,接著就有一種古老的理論轟然倒下了。過去我一直相信是退一步海闊天高,而現(xiàn)在我卻忽然看到,進一步同樣也會海闊天高。由此我便相信,人生的好壞其實沒有界線,充滿艱辛的人生也許就是充滿魅力的人生。
就在那個傍晚,山杜鵑和我聊了很多單位上的事,從它的輝煌一直聊到它的衰落。我感到這個女孩兒很有深度,她認為森工企業(yè)從一開始就很沉重,后來它之所以輝煌起來,那其實是追光燈起到的作用。一群笨拙的舞者被人推舉著站上舞臺,燈光打在他們身上,有人喝彩,有人頌揚,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是停不下來的。當大片的森林被伐去之后,天幕上的山巒就如被抽掉了綠色的血液,伐木人的背景就開始暗淡。作為大森林中的舞者,他們從一種狀態(tài)中猛然醒來,一時間他們很難找到昨日與今天的連接點。
然而舞者畢竟是舞者,他們沒來得及謝幕就背起沉重的歷史,然后就開始尋找著自己的出路。尋找不同于等待,只是外界的人太忙碌了,看不到這群人的精神境界,也看不到他們印在路途上的足跡。其實足跡同樣體現(xiàn)著舞者風采,同樣潛藏著他們的優(yōu)雅和灑脫,只是這要用溫暖的眼睛才能讀出它的意韻。要優(yōu)雅、要灑脫,那就必須得把一些不合適宜的東西全都扔掉,無論這種東西曾是多么的被自己珍愛。就在那段被稱作“改制”的時間里,云臺山進入了“走邊進城”的醞釀,此后的局勢就一天天地變化。
1994年的上半年,云臺山與同屬森工企業(yè)的下關木綜廠合并,一個“走邊進城”的設想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之后又通過邊境貿易,人員分流等多種措施,不斷地改變著自己,直到一片荒蕪得到了浸潤。1999年國家實施了天然林保護工程,合并之后的云臺山又將自己化整為零,全部人員都加入了天然林的保護之中。自此,這些同屬于森工企業(yè)的人們就完成了身份的轉換,他們原來是伐木人,現(xiàn)在是植樹人。從物理的意義上說,一滴水匯入了大海便獲得了永恒,但這種獲得的前提卻是自我的消失。
對于云臺山而言,“走邊進城”的過程其實是個化蛹成蝶的過程,看見蝶的人并不會想到它作為蛹時的樣子。但蝶是知道的,蛹是它的前身,蛹是它的歷史,因而它永遠存在。這正如卡爾維諾在他的《看不見的城市》里所寫到的,只有存在的東西才會消失,不管是城市,愛情,還是父母。
有跡可循的歷史 觸手可及的歲月 溫暖可感的光陰
責任編輯:張瓊斯
投稿郵箱:737754948@qq.com
編輯手記:
作為一個云臺山林業(yè)局的老職工,作者對曾經的林場生活有著許多清晰的記憶。從父親一輩開始,直到現(xiàn)在,一家三代都奉獻給了林業(yè)的人很多,從寂寥、清苦到輝煌、熱鬧再到衰落、轉型。云臺山林業(yè)局在幾十年的變遷中不停地變化著、轉型著,而和它一起轉換變化的是其中伐木的工人成為了植樹的護林人,林場也從砍伐變成了保護。就像作者在文章中所說:“一滴水匯入了大海便獲得了永恒,但這種獲得的前提卻是自我的消失?!睍r間賦予一個企業(yè)的重生便也是一種消失之后的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