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仲鼎

《復堂詞錄》校訂后記

羅仲鼎

《復堂詞錄》是清末詞學大師譚獻編纂的、與《篋中詞》相接續(xù)的歷代詞選本。作為當時詞壇的領袖人物，譚獻花費大力氣遴選歷代詞作，正是為了通過這兩個選本，闡明詞這種特殊韻文的發(fā)展流變歷史，宣揚自己的詞學理論主張，糾正當時詞壇上種種不良的風氣，推動詞學創(chuàng)作的健康發(fā)展。

詞學；《復堂詞錄》；譚獻

《復堂詞錄》是清末詞學大師譚獻編纂的歷代詞選本，全書共收錄自唐至明三百四十余人的作品1052首。全書分十一卷，計唐五代詞一卷，宋詞七卷，金元詞一卷，明詞一卷，最后附詞論一卷。

作者自敘稱，此書從收集、整理、補充、刪汰到最后完稿，其間“時取時棄，時棄時取”，歷時近三十載，于光緒8年(1882)編定。這年譚獻50歲，正處于詞學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和詞學理論的成熟期。在此前4年，作者曾有清詞選本《篋中詞》刊印問世，《復堂詞錄》是與《篋中詞》相接續(xù)的歷代詞選本。作為當時詞壇的領袖人物，譚獻花費這么大的力氣遴選歷代詞作，正是為了通過這兩個選本，闡明詞這種特殊韻文的發(fā)展流變歷史，宣揚自己的詞學理論主張，糾正當時詞壇上的種種不良風氣，推動詞學創(chuàng)作的健康發(fā)展。正因為如此，復堂對《詞錄》的編纂，態(tài)度嚴謹，用力甚巨。據《復堂日記》記載，在《詞錄》的編纂過程中，他不僅廣泛參閱了前人的各種不同選本，如《花間》《草堂》《絕妙好詞》《樂府雅詞》《陽春白雪》《詞綜》《歷代詩余》《宛鄰詞選》正續(xù)編、《宋四家詞選》等等，用以比對?？?，又取當時能夠看到的宋人詞集如毛晉汲古閣本《宋六十一家詞》、周邦彥《片玉詞》等，*《復堂日記·補錄》卷二。光緒十五年三月十三日：“以《六十一家詞選》?！稄吞迷~錄》，略竟一過，頗有異同。毛本所據，殊多可取?！庇止饩w十三年十二月初八日：“夜檢《樂府雅詞》、《陽春白雪》補校《片玉詞》。倚聲小集，讎對異同，亦如掃塵，旋去旋生。讀書真非躁心之事?！被ハ鄥⑿?，決定棄取。與此同時，復堂還與當代詞學名家，如馮煦、梁鼎芬等人互相切磋，以求精益求精。*《復堂日記·補錄》卷二。光緒十九年四月十五日：“星海(梁鼎芬字)，還《復堂詞錄》寫本二冊，《篋中詞續(xù)》稿本一冊?！庇质呷眨骸靶呛Ｓ中！对~錄》一冊，欲補錄白石《凄涼犯》、《醉吟商》、《霓裳中序第一》，稼軒《卜算子·尋春作》、《感皇恩》，此可謂賞奇析疑之友矣?！卑磸吞媒邮芰憾Ψ乙庖?，檢浙圖鈔本《復堂詞錄》，白石《凄涼犯》等三詞，稼軒《卜算子》等二詞均已赫然在目矣。僅此一例已可說明，《復堂日記》所稱“光緒八年寫定詞錄”，只能說是初定，此后仍不斷有修訂補充。據此也可證明，我們所獲得的《復堂詞錄》鈔本，雖未可遽定其為復堂最終定本，但相信也離此不遠了。

譚獻是一位勤奮刻苦的學者和詩人，平生著述甚豐，但是絕大部分在其生前、身后都未能正式刊印，已被深埋于歷史的塵埃之中；*譚獻學術研究的領域相當廣泛，治學注重經世致用。他從傳統(tǒng)儒家的經典入手，以小學為根柢，旁及史學、哲學、金石書法、版本目錄，甚至還涉及到政治、經濟等等，尤其“精研丙部”，對《淮南子》和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兩書，“致力為最深”，達到了極高的學術水平。胡念修認為：“其中鑒別獨得之處，直發(fā)千余年來讀者未泄之秘，”甚至超越了全祖望的《水經注?！放c戴望的《管子校正》。當然，這只是一家之論。不過譚獻自己對這兩部投注了畢生心血的著作確實也十分珍視，晚年曾感嘆道：“吾老矣，恐不獲親見二書刊成行世矣！”此話不幸而言中，這兩種著作在作者生前均未能“刊成行世”，前者已經佚失，后者在作者身后得以刊印。這也是中國學術史上的損失。從《譚獻集》我們知道，他還編纂過《古詩錄》《唐詩錄》《金元詩錄》《明詩錄》等詩歌選本，可惜如今大都已經佚失，僅有序言保存在他的文集中。譚獻生前曾經說過，自己的著作“已刊者十不逮一二”，這句話充滿了深深的無奈和遺憾。不過對于《復堂詞錄》的刊印面世，作者似乎一直沒有放棄。據《復堂日記》記載，光緒26年(1900)8月21日：“踵玉來言，甬上方生欲來予門下，謀刻《復堂詞錄》以為贄。恐未必成，姑付之?！?見范旭侖、牟曉明整理的《復堂日記·續(xù)錄》。方生欲拜譚獻為師，答應以刊刻《復堂詞錄》作為拜見禮。對此事譚獻似乎有些猶豫，所以說“姑付之?！睆墓饩w八年編纂寫定《詞錄》十一卷，到光緒26年方生答應為之刊印面世，時間又過去了整整18年。在這段時間，作者對《詞錄》還不斷有所修訂、補充和完善。這表明了作者對《詞錄》一書格外珍視，情有獨鐘。只可惜譚獻始終未能看到《詞錄》刊印面世，次年他就因病去世了。而方生最終也并未踐行自己對老師的承諾，那“姑付之”的《復堂詞錄》定本，也不知去向了。

清代被后人稱為詞學復興的時代，作者如林，有關歷代詞的選本也很多，其中影響最大的，當數由朱彝尊初選、汪森增補編定的《詞綜》三十六卷?！对~綜》主要代表浙派的詞學理論主張，奉姜夔、張炎為宗師，詞風以清空騷雅為指歸，選詞以格律派詞人為主體，選周密、吳文英、張炎詞竟達57、54、48首之多，而蘇軾詞卻只選錄15首，可見其美學宗尚之所在。而且《詞綜》也不選明詞，中間空缺了一段，未能與清詞相接續(xù)。至于號稱“網羅宏富，尤極精詳”的《御選歷代詩余》，且不論其是否真正“精詳”，由于錄詞近萬首，篇幅過于浩繁，只可作為文獻資料收藏，并不適合一般人閱讀鑒賞。復堂編選《詞錄》之時，浙派早已式微，以復古為己任、以繼承風騷樂府傳統(tǒng)為使命的常州詞派代之興起。常州詞派的始祖張惠言曾有《宛鄰詞選》，嗣后又有周濟的《宋四家詞選》，但前者強調比興寄托，選詞標準又過于苛嚴，頗遭時人非議；后者推衍張氏的詞學理論主張，也是常州詞派的重要代表，提出“問途碧山(王沂孫)，歷夢窗(吳文英)、稼軒(辛棄疾)，以還清真(周邦彥)之渾化”的詞學理論主張，他的《宋四家詞選》，雖然較之張氏《詞選》取徑稍寬，但對唐五代、某些北宋名家，每予疏略，亦非持平之見。譚獻雖然是常州詞派理論的后繼者之一，或許正是有見于此，所以用數十年時間，精心編選了前后相續(xù)的兩部詞選——《篋中詞》和《復堂詞錄》?！逗D中詞》是斷代詞選，此書已于作者生前正式刊印，由于比較完整地反映了清代詞壇的面貌，而且附有大量深刻精到的評論，遂成詞學界推崇的清詞經典文獻；后者雖在作者50歲時編定，但是直到譚獻去世，歷20年而無由正式刊印面世，不能不說是一件令譚獻本人痛心，也令后世詞學愛好者十分遺憾的事情。

但是似乎應了那句“天無絕人之路”的格言，我們在整理完《譚獻集》以后，一直在努力尋找《復堂詞錄》稿本的下落，試圖彌補復堂生前的遺憾，也想為詞學研究者和詞學愛好者發(fā)掘提供一個優(yōu)良的歷代詞選本。其中過程，頗費周折，一言難盡。國家圖書館雖然藏有譚獻《詞錄》鈔本八卷，但已非完本，也不是譚獻自己最后的定本，*國圖鈔本，未錄梁鼎芬建議增補的白石《凄涼犯》、稼軒《卜算子》等5首詞，白石詞仍為14首，較浙圖本少3首，稼軒詞仍為24首，較浙圖本少兩首。且索取條件比較苛刻，因此只能放棄；杭州雖然是復堂的故鄉(xiāng)，但我們的訪求起初也一無所獲。以后發(fā)現浙江圖書館古籍部藏有《復堂詞錄》鈔本四卷(3—6卷)，十遺六七，且按規(guī)定不準復制，令人棄取兩難。數月之后，忽然又傳來了消息，浙圖古籍部在整理庫存舊書時，陸續(xù)發(fā)現了《復堂詞錄》鈔本七、八卷和九、十、十一卷。過了半年，浙圖善本部在整理庫存舊書時又發(fā)現《復堂詞錄》鈔本一、二兩卷，而且與浙圖古籍部所藏同出一手，扉頁蓋有“浙東湯氏掬執(zhí)宧藏”印章。至此，《復堂詞錄》(1—11卷)終成完璧，令人大喜過望。按浙東湯氏乃清末民初著名實業(yè)家、收藏家湯壽潛(1856—1917)，他曾遺命資助20萬銀圓為浙江圖書館建館費用，此事后來由其嗣子拙存具體完成。至于《復堂詞錄》稿本如何成為浙圖的館藏，因人事代謝，過程已難確考。此書用綠色格子竹紙鈔寫，版心下端印有“復堂稿本”四字，小楷工筆，字跡清晰，詞中錯謬及異文，則間用朱筆和黑筆批注說明。據此推斷，浙圖所藏稿本，很可能就是復堂生前最后審定的本子。

與朱彝尊、汪森《詞綜》和張惠言《宛鄰詞選》、周濟《宋四家詞選》相比，譚獻《復堂詞錄》有幾點值得注意：第一，選錄標準比較公允，既不像朱、汪那樣偏于一端，也不像張、周那樣過于苛嚴，甚至刻意甄別門戶。選詞以藝術標準為主，入選作品絕大多數都是藝術上比較完美，歷來廣為傳誦的名篇。第二，能夠兼容詞學史上各種不同風格流派的作家和作品，對各家入選作品保持合適的比例。例如浙派崇尚的詞人姜夔和張炎，分別入選了17首和20首；常派崇尚的詞人王沂孫和吳文英，也分別入選了19首和20首；至于對辛棄疾和周邦彥，前者由于其作品數量既多且好，后者則由于其在詞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分別選錄了26首和32首。這樣的比例，大體上是恰當的。第三，與《篋中詞》不同，《復堂詞錄》對入選詞人和作品的評論，采取十分謹慎的態(tài)度。正如譚獻自己《敘錄》所言，“其大意則折衷古今名人之論，而非敢逞一人之私言”，因此《詞錄》中大量引用前人的詞評，很少直接發(fā)表個人的意見。而在第十一卷《詞論》中，更是集中了前賢的詞評和詞論，當然這些評論是經過作者精心挑選、也是用來表達復堂本人詞學理論主張的。這樣做的好處是，盡可能做到客觀公允，避免“逞一人之私言”的偏見。不過，這種過于謹慎的做法，也留下了一定的缺憾，因為在《復堂詞錄》中，我們沒能再次見到譚獻本人在《篋中詞》中那些精彩而精確的評語了，這不免令人遺憾。第四，譚獻對南宋遺民詞人和明末忠烈之士的詞作似乎有所偏愛，這類作品大多具有濃烈的感情和沉郁悲痛的藝術風格，這可能也表現了譚獻本人對歷史上節(jié)烈之士的敬仰之情。*《復堂詞錄》不僅大量選錄宋末遺民的詞作，而且特別重視選錄明末殉國烈士如陳子龍、夏完淳、錢肅樂、張煌言等人的詞作。《復堂日記》卷六記載：“寫定《復堂詞錄》……又從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中鈔得明季錢忠介(錢肅樂)、張忠烈(張煌言)二詞，如獲珠船。”第五是容量適中。全書選詞1052首，既可包括歷代眾口傳誦的名家名篇，又可適當涵納某些特色鮮明的作家和作品，便于人們了解歷代詞壇的全貌。

由于《復堂詞錄》是一個鈔本，錯誤和舛漏自然難免。在整理校點的過程中，我們根據《全唐五代詞》《全宋詞》《全金元詞》《全明詞》以及各種選本和別集，加以?？?，改正了某些明顯的錯誤。至于異文，則一仍其舊，只在校文中加注說明，以盡量保持本書的原貌。原書沒有作者介紹，我們增加了作者小傳，以便閱讀。譚獻“精研丙部”，在文字學上下過苦功。像許多晚清學者一樣，在寫作時不免技癢，有使用古體字、異體字和生僻字的習慣。為了盡可能保留這一“海內孤本”的原貌，同時也表達我們對前輩學人的尊重，在此書補訂校點過程中，除了用標準今體字替代原書某些生僻古體字和異體字之外，習見者則一仍其舊，不予改變。

[責任編輯：華曉紅]

羅仲鼎，男，教授。(浙江傳媒學院 文學院，浙江 杭州，31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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