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邢小群

邢野和《平原游擊隊》的命運

北京 邢小群

我的父親邢野是一個作家，最有名的作品是1955年上演的電影《平原游擊隊》。共和國成立后到“文革”結(jié)束的二十幾年中，國產(chǎn)電影的數(shù)量本來不多。到了“文革”，很多電影成為“毒草”，《平原游擊隊》《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幾部片子，就被輪番地放，讓億萬觀眾不論主動還是被動，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很多人說是看著《平原游擊隊》長大的，幾乎能把影片中的每一句臺詞背下來。這部電影是根據(jù)父親1952寫的話劇《游擊隊長》改編的，合作者是劇作家羽山。

父親的身世

父親1918年生于天津城郊鄉(xiāng)村。他的祖父和叔祖父都是木匠，一家人靠木匠和務(wù)農(nóng)為生。父親七歲那年，他的大伯當了河北省井陘礦務(wù)局局長，并在天津市開灤礦務(wù)局任要職，家里興旺起來，隨后他祖父這一支一大家人遷到了天津市區(qū)。父親上過四年私塾，在天津第三十小學畢業(yè)，成績名列前茅。我的爺爺一生沒有做過什么事，靠當?shù)V務(wù)局長的哥哥掙下的錢，蓋了幾十間房，吃房租過活，后來因為父親的二哥抽大煙，家境敗落。聽親戚們說，天津解放前夕，我的爺爺奶奶就餓死了。父親在他們四兄弟中年齡最小，不愛說話，就喜歡看書。他自己說過，上私塾時，常常逃課去聽評書；上中學時，每天晚上都在圖書館度過。那時，他讀了不少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有一次我問他，為什么你不寫小說，而喜歡寫劇作？他說，上中學時，我就喜歡戲劇，莫里哀、梅里美、莎士比亞的劇本，翻譯過來的我都看過。聯(lián)想到周恩來、曹禺他們在天津上中學時都喜歡演劇，可能這種愛好是當時天津中學里的一種風氣。

1937年天津淪陷，父親和一些同學到大后方流亡。1938年在桂林組建并參加了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下屬的抗敵演劇隊第十一隊，藝術(shù)科長洪深直接領(lǐng)導他們。每日由洪深給他們排戲，幾月有余。1939年春，演劇隊第十一隊奉命隨廣西一個部隊到內(nèi)蒙古演出。經(jīng)過宜昌、長沙、洛陽等地，到達西安。父親還代理過演劇隊隊長。四五月間通過隨軍的電影導演鄭君里介紹，找到西安辦事處，開出了介紹信，他同另外三個同學到達陜北，父親入了看花宮陜北公學。不久參加了陜北公學劇團，并參加排練了侯金鏡改編的高爾基的《母親》。1939年5月，抗日軍政大學、陜北公學、魯迅藝術(shù)學院大部分師生、安吳堡戰(zhàn)時青年訓練班、延安工人學校組成了“華北聯(lián)合大學”，由成仿吾率領(lǐng)并任校長，由延安開赴敵戰(zhàn)區(qū)，開展國防教育。1939年7月，華北聯(lián)合大學決定由陜北公學劇團和魯迅藝術(shù)學院部分學員組成華北聯(lián)大文工團，開赴晉察冀邊區(qū)。父親在華北聯(lián)大文工團被分在戲劇組，從此開始了他的編劇、導劇、演劇生涯。從1940年至1949年，他獨創(chuàng)或與戰(zhàn)友合作寫了不少劇作，如秧歌劇《反掃蕩》《過新年》《兩個英雄》；話劇《糧食》《村長》；獨幕劇《出發(fā)之前》《父子倆》《兩個英雄》《不賣給敵人糧食》等；歌劇《大生產(chǎn)》《不上地主當》《天下第一軍》；梆子劇《無人區(qū)》。他的長詩《大山傳》和短詩集《鼓聲》中的多數(shù)篇章也是這時寫的。他還寫了一些歌詞，如《國民黨一團糟》《上有青天》《開荒》《翻身謠》《水流千遭歸大?！贰犊h選歌》《軍民對口唱》《八月十五》《野戰(zhàn)兵團歌》《前進，人民解放軍》《歌唱古北口》等。邵燕祥先生曾對我說，《國民黨一團糟》這首歌，他很熟悉，“1949年前后在老區(qū)與新區(qū)極其流行”。這首歌我也會唱，是上小學時在校合唱團學會的，劫夫?qū)⑶拥囊粽{(diào)、節(jié)奏做得很特別?？梢娖錇槭裁匆恢绷餍械焦埠蛧闪⒑?。

也許由于寫作能力，父親由晉察冀軍區(qū)第三軍分區(qū)沖鋒劇社戲劇隊長、社長，任至冀晉軍區(qū)文工團團長，后改稱察哈爾軍區(qū)文工團。戰(zhàn)爭年代，戲劇演出可以直接鼓動群眾，不需要舞臺，利用現(xiàn)成的院落、房屋、場地；也不需要道具，穿老百姓的衣服就行。有時，當天排練當天演出。雖說粗糙些，也很有生氣。父親在一篇文章中介紹：他們劇社演完了《劉二姐勸夫》，敵人炮樓里的偽軍就有不少人反正；上演了《張大嫂巧計救干部》，各村就出現(xiàn)了很多掩護干部的事情。父親也演過戲，在《白毛女》中出演過楊白勞；在高爾基的《母親》、果戈理的《巡按使》中充當過角色。據(jù)《敵后的文藝隊伍》記載，1940年的“三八”婦女節(jié)，上演《三八節(jié)婦女活報》：“封建魔王由邢野扮演，身披鎧甲，手執(zhí)長鞭。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軍）由陳強扮演，軍服軍帽，腰橫倭刀。”他和陳強還合寫過《反掃蕩秧歌舞》。“文革”中，父親教過我們一首好聽的外國歌曲《沙漠之路》，才知道他唱歌也不錯。

多事之秋

共和國建立之初，父親的寫作還是很勤奮的。1952年，他創(chuàng)作了多幕話劇《游擊隊長》。當時在中央文學研究所，他既是所務(wù)委員、秘書處主任，也是學員。1954年為了將《游擊隊長》改成電影《平原游擊隊》，他被調(diào)到文化部電影局創(chuàng)作所。1955年電影上演后，他又被調(diào)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對外聯(lián)絡(luò)委員會任副主任。20世紀從1956年到60年代初，他還有多幕劇《青年偵察員》出版；獨幕劇《開會》《無孔不入》《東莊之夜》《典型報告》《塞北紅旗》發(fā)表；與和谷巖（執(zhí)筆）、孫福田合作的電影《狼牙山五壯士》上演；三個老戰(zhàn)友合作的多幕兒童話劇《兒童團》、中篇小說《兒童團長》出版；與詩人田間合寫多幕歌劇《石不爛》及他自己寫的兒童詩劇《王二小放牛郎》出版；給中央實驗話劇院創(chuàng)作了話劇《春燕》（又名《女革命者》，未演出，也未發(fā)表）；粉碎“四人幫”后寫作并上演了話劇《古城十月》。從此，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基本上結(jié)束了。聽父親說，電影《平原游擊隊》獲過獎，一個獨幕話劇獲文化部戲劇創(chuàng)作三等獎，兒童詩劇《王二小放牛郎》獲1954—1979全國少年兒童文藝創(chuàng)作二等獎，但他的遺物中已不見憑證。他的名字，戲劇界的人還知道一點吧？20世紀80年代初，我到《劇本》雜志社辦事，遇到負責人顏振奮，他還說起，認識邢野同志。其實，電影《平原游擊隊》，既是父親的創(chuàng)作高峰，也是他創(chuàng)作式微的開始。1963年以后，除了零星發(fā)表一兩首詩外，他基本上沒有什么作品了。當時他才四十五歲，我十多歲。記得那時看到的父親，除了練習書法，就是整天沉默不語地抽煙。

父親與多數(shù)同時代作家一樣，對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虔誠遵奉。經(jīng)驗告訴他們，要按照講話精神寫作。記得“文革”中，他為了讓我們放心，曾認真向我們保證：“我在歷次運動中，都沒有問題?！爆F(xiàn)在來看，他能做到無問題，可能就是因為1949年以后他的寫作不沾現(xiàn)實的邊兒，遇事少發(fā)言吧。

20世紀50年代，文藝界進入多事之秋：1951年，批判小說《我們夫婦之間》、電影《關(guān)連長》《武訓傳》；1954年，批判路翎的小說《洼地上的“戰(zhàn)役”》；1955年，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和“丁陳反黨小集團”；1957年，更多的作家因作品或言論被打成“右派”； 1962年批判趙樹理等“中間人物論”……父親面對一波又一波的政治文化旋渦，小心地回避著。但是，1955年批判“丁陳反黨小集團”，他回避不了。丁玲是他的老師與領(lǐng)導。正是丁玲看過他的話劇劇本《游擊隊長》，把他介紹給當時的文化部電影局局長陳荒煤，才得以調(diào)他去寫電影劇本的?？梢哉f，電影《平原游擊隊》的誕生，與丁玲的發(fā)現(xiàn)和支持是分不開的。這時，無論是作為學員，還是文學研究所的中層干部，邢野應(yīng)該怎么表態(tài)？記得我在寫作《丁玲與文學研究所的興衰》一書時，曾問過父親一些情況，他對我說，在批判“丁陳反黨小集團”期間，周揚曾點名讓他發(fā)言。我后來借閱到當時的會議簡報，看到了邢野的發(fā)言。感覺他揭發(fā)批判十分小心，對丁玲有批判言詞，但還是設(shè)法繞了個彎子，更直接地批判了“丁陳反黨小集團”成員李又然的資產(chǎn)階級作風。父親還告訴我，大概因他的發(fā)言沒有擊中要害，沒有多大分量，后來編的批判丁陳的集子，就沒有收進他的發(fā)言。

1959年“反右傾”，中國作家協(xié)會又批判郭小川的長篇抒情詩《望星空》和反思“肅反”運動的長篇敘事詩《一個和八個》。郭小川1958年2月把《一個和八個》交給上級領(lǐng)導審閱，征求意見。當時沒有提出個人意見，一年零四個月后，卻出人意料地拿出這首詩讓作協(xié)組織批判。我問父親，這些批判您是否在場。他說：“對《望星空》和《一個和八個》，是內(nèi)部批判，我在場，先發(fā)給每人一份油印的作品。但是，我沒有說話?！蔽覇査骸澳鸀槭裁礇]有發(fā)言？”他說：“他們把該說的都說了，我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了?！蔽覇枺骸澳X得郭小川的詩怎么樣？”他說：“郭小川很有才華，詩也不錯。就是有些情調(diào)，當時看，有些不健康?！惫〈ǖ摹稒z討書》介紹：“自1959年11月25日至12月2日，作協(xié)黨組連續(xù)召開十二級以上黨員干部擴大會議，對郭小川進行了七次批判?！备赣H沒有和我說這七次批判的詳情，但我覺得只要他參加了批判會，看那情勢，不可能不發(fā)言，只不過其發(fā)言沒有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罷了。從之后郭小川與父親的友好關(guān)系看，他對郭應(yīng)該沒有傷害。

2001年，我讀到郭小惠編的《檢討書——詩人郭小川在政治運動中的另類文字》，看到了一個詩人因為想搞創(chuàng)作并努力進行藝術(shù)探索而受到的百般精神折磨。這種折磨不僅是對他詩作的無理批判，更重要的是，郭小川作為一個負有行政領(lǐng)導職務(wù)的干部，因念念不忘創(chuàng)作，而被指責為“喪失立場”“政治退步，個人主義膨脹”“和黨鬧獨立性”?！稒z討書》中記載了黨內(nèi)對他的批判：“郭小川同志在作協(xié)四年期間，共寫了一萬余行詩，出了五本詩集和一本雜文集，但仍然叫嚷創(chuàng)作與工作矛盾，叫嚷不能合法地創(chuàng)作?！彼拜p政治，重業(yè)務(wù)，花了很大精力去寫東西，開自留地”?！熬烤拱阎饕Ψ旁谀睦锶チ耍俊薄靶〈ǖ囊槐緯髁x，是受了胡風思想的感染，要成名成家，寫呀寫呀，就發(fā)展成了個人野心。”他所提出的“創(chuàng)作與工作的矛盾，實際就是個人與黨的矛盾”。

面對前車之鑒，父親的內(nèi)心會怎樣想？20世紀60年代初，父親患了嚴重的胃病，一米七八的個頭，體重降到了八十五斤。所以他有三四年時間基本上在家休息，練練書法。據(jù)父親講，那時，他總到北京醫(yī)院，給他看病的大夫，也給劉白羽看病。醫(yī)生對父親說，你的病挺厲害，怎么還有人說你玩物喪志？父親聽后，也只能忍著。父親在《年譜》中回憶：“1961年，作協(xié)某領(lǐng)導叫我到《詩刊》工作，并任我為《詩刊》副主編，但未宣布。作協(xié)讓我在《詩刊》調(diào)查《詩刊》的問題，因未查出問題，我要求調(diào)動工作，又被調(diào)回外委會任副主任?！?/p>

《平原游擊隊》修改記

父親不拒絕我的詢問。有一次，我問他是否參與了重拍的彩色電影《平原游擊隊》，他說沒有。我又問為什么沒有原作者參與？父親就和我談起江青讓他修改《平原游擊隊》的經(jīng)過。我覺得他談得很有內(nèi)容，在不斷的追問中他談得很詳細，后來我?guī)退颜勗捳沓鰜?，在《百年潮》雜志發(fā)表了。從這篇談話記中，可以看到他在寫作方面的審慎與畏難。

父親提到，“文革”中江青曾讓劇作家阿甲修改電影《平原游擊隊》，準備拍成彩色電影，并提出要把電影劇本再改成京劇劇本。阿甲找到父親，請父親把“李向陽”的生活原型介紹給他，說想積累些素材然后再修改。父親就給阿甲寫了介紹信，找到了“李向陽”的生活原型甄鳳山。甄鳳山把自己一生的經(jīng)歷和當時的斗爭生活都和阿甲談了。阿甲抓住了一個情節(jié)，作為修改劇本的一個重要支柱。什么情節(jié)呢？就是甄鳳山要跟日本鬼子中隊長換媳婦。這件事的詳細情況是：鬼子既打不垮甄鳳山，又不能使他投降，就想了個邪招兒，趁甄不在家之機，捉走了甄的妻子，并給甄寫信，說你要是投降就放了你老婆，否則就殺了她。甄鳳山?jīng)Q定以牙還牙，帶人進了城。他了解到城里有一處朝鮮人開的“白面”（大煙）館，恰與日軍中隊長的家一墻之隔。一天，他趁日軍中隊長不在家，到了“白面”館，從墻這邊鑿了個窟窿，進去把日軍中隊長的媳婦掏了出來?；貋碇螅瑛P山給日軍中隊長寫信說：“你要是放我媳婦，我就放你媳婦；你要是殺我媳婦，我就殺你媳婦；你要互換，咱就交換?！比毡竟碜油饨粨Q，商量了交換的地點與交換的條件，比如提出雙方不能打槍，要讓甄的媳婦先過來，然后才能放對方媳婦過去，等等，最后事情辦成功了。這件事又冒險又有趣。但事后，甄鳳山挨了軍分區(qū)政委王平的批評，晉察冀軍區(qū)司令員聶榮臻也說他做得不對，已成事實，也就算了。阿甲認為這個材料有意思，就寫進了修改本中。江青看到修改本中的這個情節(jié)，大怒，說：“這是污辱我們共產(chǎn)黨和八路軍！”就不讓阿甲繼續(xù)修改了。劇本沒改成，阿甲還挨了一頓批。江青這才又指派父親和賀敬之、崔嵬、馮志、李英儒五個人共同討論修改這個電影劇本。父親說，他當時被借到北京，周巍峙是他們的組長，主要負責生活問題，林默涵領(lǐng)導他們修改劇本。

后來上邊問到父親對修改的具體意見，他說，我們根本就提不出什么。只能就小的方面提出點修改意見。他對我說：

就我的生活來說，我掌握著很多豐富的故事，讓劇本再豐滿一些不成問題，但很多事要么不能寫，要么裝不進去。比如，我知道許多有關(guān)甄鳳山的傳奇，就不可能被寫進去。甄鳳山二十多歲時，給地主扛長活，每年交了租子后養(yǎng)活不了全家，弟妹幾個相繼餓死。母親去捋樹葉吃，地主說是捋了他家的樹葉，打了他母親，母親連氣帶餓不久病死。甄鳳山一氣之下，一把火燒了地主的房子，闖了關(guān)東。到了關(guān)東之后，淘過金，下過煤窯，最后參加了義勇軍。他在義勇軍中打了幾年仗，練出了一手好槍法?？箲?zhàn)開始后，他回到家鄉(xiāng)。由于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軍分區(qū)決定讓他組織游擊隊并當游擊隊長。上級提出人馬由他自行召集，槍支由他自己解決。這個任務(wù)在當時非常艱巨，但甄鳳山并不感到為難。他首先與正規(guī)部隊交涉，從正規(guī)部隊選了一些班排長以上的干部，非常能打仗，所以他的游擊隊人員素質(zhì)較高。他還招募了群眾和民兵中能打仗的人，甚至土匪，只要你能為我打仗，我就要你。當過特務(wù)的人他也要，他曾吸收過一個給日軍當過特務(wù)的人在他手下當小隊長。他就用這個方法組成了五個大隊。后來在一次和日軍的戰(zhàn)斗中，那個當過特務(wù)的人又投降了敵人，投降之后，燒殺搶擄，做了很多壞事，群眾憤恨之極。有一天，在他又出來作惡時，被捉到了，甄鳳山對他說：“這次是應(yīng)該槍斃你了，我念你有兩下子，在給我當小隊長時還打過幾個勝仗，我再請你喝次酒罷?！焙韧昃浦?，甄鳳山就把這個人交給了群眾。群眾對這個特務(wù)恨之入骨……甄鳳山的槍法很準，他雙手打槍，要打你左眼，就打不了右眼；黑夜之中一槍能打掉點著的香火頭兒；還有一次他跟老婆開玩笑，一槍打下老婆的一撮頭發(fā)沒傷到皮膚。這都是群眾中的傳說，但敵人對他確實是聞風喪膽。

聽父親說著，我在想，這才是真實的生活。如果從歷史的復雜性和人物個性的豐滿性著眼，可以將“李向陽”這個人物寫得更有光彩，像電影中的夏伯陽以及小說《靜靜的頓河》中的葛里高利。可父親當時是絕對不敢那么寫的。

父親說，不能改還有一個原因：

我在作協(xié)外委會工作時，曾陪同一位德國作家去中南海接受陳毅的接見。在此之前，我就德國作家將要提出的問題事先向陳毅做過匯報。陳毅問我：“你就是《平原游擊隊》的作者呀？寫得還可以。但是我提點意見，你這個劇本最后把敵人都消滅了，還把松井打死了，這是把敵人估計得太孬了，敵人并不是那么好消滅的，這是個弱點?！标愐阏f得對。事實上，我們確實沒有消滅過日軍一個中隊，只消滅了一個小隊。我為什么這樣寫？因為我的思想中追求的還是所謂的“革命浪漫主義與革命現(xiàn)實主義相結(jié)合”。認為打死松井，消滅日寇，一定是群眾喜聞樂見的。對這個問題，過去沒有人提出過意見，但是陳毅提出來了，可見他很有藝術(shù)見解。陳毅還舉例說：“比如說托爾斯泰寫《戰(zhàn)爭與和平》，因為托爾斯泰沒有參加過戰(zhàn)爭，他的戰(zhàn)爭那一部分就寫得不夠好?！钡羌词挂郧瓣愐闾岢隽诉@個問題，現(xiàn)在我也不能修改，如果江青問到你這個意見從何而來，我怎么回答呀？1963年在廣州召開的《話劇、歌劇、兒童劇座談會》上陳毅的講話，“文革”中是被否定的。所以說有的應(yīng)該改，也可以改，但是我不能改。

后來，江青又讓詩人張永枚把《平原游擊隊》改成京劇。

關(guān)于《平原游擊隊》的修改結(jié)果是這樣的：張永枚的京劇《平原作戰(zhàn)》沒有寫好，上演的京劇《平原作戰(zhàn)》劇本是崔巍改編的，也不算成功之作。而后公演的彩色電影《平原游擊隊》用的卻是張永枚的修改劇本。這部彩色電影沒有得到廣大觀眾的認同，粉碎“四人幫”后就不上演了。在彩色電影《平原游擊隊》和京劇《平原作戰(zhàn)》完成以后，有人問張春橋，作者怎么署名？張春橋說：“應(yīng)該說是江青同志領(lǐng)導下的第三創(chuàng)作組?！彼詿o論是新上演的電影《平原游擊隊》還是京劇《平原作戰(zhàn)》，都與邢野沒關(guān)系了。

最后的不甘心

父親早就聲明，再不寫東西了。我一直以為，他已經(jīng)決然放棄。但是2002年，他再一次病倒，讓我明白了他停止寫作的不甘心。

2002年，一個文化公司與父親聯(lián)系，想把電影《平原游擊隊》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爭取在紀念抗日戰(zhàn)爭六十周年時上演。這幾年，一些過去家喻戶曉的老電影《鐵道游擊隊》《野火春風斗古城》《小兵張嘎》和長篇小說《苦菜花》《敵后武工隊》《呂梁英雄傳》等，幾乎都被拍成了電視連續(xù)劇。電視連續(xù)劇是流行文化的主菜，但生產(chǎn)電視劇最缺乏的是題材。在重重限制中，改編舊作，既保險，又容易吸引觀眾，所以形成一股熱潮。

父親聽說有人想把電影《平原游擊隊》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自然很高興。他希望身為職業(yè)編劇的弟弟接下改編的工作，并讓弟弟代表他與那個文化公司簽了合同。他愿意努力配合弟弟。弟弟同意了，并有意與父親合作一把。合同簽了以后，父親就坐不住了，天天都在思考劇本的綱目。他希望調(diào)動他在敵后游擊時期所有的生活積累，將原來的電影故事盡可能地豐富起來。弟弟思考的則是如何有所突破，與今天的觀眾興趣接軌。很長時間不失眠的父親，夜里睡不著了，想起一點什么就在小本子上記下來。多日來，大腦異常興奮。而八十四歲高齡且有血壓高、腦血栓前科的他，忘記了自己身體的承受能力。一天中午，母親突然看到父親嘴是歪的，手已拿不住筷子。父親再度中風！在此之前的十幾年里，他曾先后兩次中風、血栓，都因為母親發(fā)現(xiàn)及時，搶救過來，并能生活自理。母親說，父親第一次血栓，搶救了整整十一個小時，她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滴水未進。我們在外地上學的上學、工作的工作，父親住院一個多月，只有上中學的兩個弟弟請假和母親輪流日夜護理。而這一次，通過急救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已經(jīng)大面積血栓，不能說話，不能走路，只能全癱在床了。當我們聞訊趕回家時，他見到哪一位子女，都要大哭一場。改編劇本的事只好告吹。

父親2004年與世長辭，終年八十六歲。

作 者：

邢小群，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文系教授，長期致力于口述歷史研究。主要著作有《丁玲與文學研究所的興衰》《往事回聲——中國著名知識分子訪談錄》《重說文壇三劍客——才子郭沫若》《從延安一路走來》《沒有告別的歷史》等。

編 輯：

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