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才

項羽劉邦異同論

孟祥才

同是反秦英雄，同是那個時代頂尖軍事天才的項羽、劉邦，在后世作為成功和失敗對立的兩極被歷史學家不斷地評述。人們似乎更多地看到兩人的差異，其實，處于同一時代的兩個英雄，他們的表現(xiàn)可以說是同中有異，異中見同，同異相當，大同而大異。作為秦漢之際軍事政治舞臺上耀眼的雙子星座，他們都以永不退色的英雄形象活在中華民族的壯麗的史冊之上。

一

劉邦和項羽盡管出身背景不同，生活經(jīng)歷各異，但他們同時都是不甘卑賤、胸懷鴻鵠之愿的英雄，個個志存高遠，雄心勃勃，不約而同地將目光射向秦始皇占據(jù)的那個金碧輝煌的龍座，期望創(chuàng)建震古鑠今的偉業(yè)。先看項羽：

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庇谑琼椓耗私碳?，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厥蓟实塾螘烧憬?，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竒籍。籍長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氣過人，雖吳中子弟，皆已憚籍矣。①《史記·項羽本紀》。

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chǎn)作業(yè)?！{祖常繇咸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②《史記·高祖本紀》。

此時的劉邦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亭長，相當于今日的一個維持基層治安的派出所長，與秦始皇地位的尊卑之別不啻霄壤。

顯然，劉邦和項羽都不是庸庸池中物，他們都期盼著有朝一日一飛沖天、叱咤風云，向著秦始皇盤踞的那個龍座發(fā)起沖擊。正因為有如此的宏圖大志，所以劉邦遠在陳涉、吳廣于大澤鄉(xiāng)發(fā)出“伐無道，誅暴秦”的吼聲之前，就斬蛇起義，聚眾芒、碭山澤巖石間，伺機而動。而項羽追隨他的叔父項梁，也在聽到陳涉、吳廣起事的消息后毅然拉起八千江東子弟兵，向秦皇朝這個龐然大物發(fā)起了義無反顧的挑戰(zhàn)。不久兩支起義隊伍在楚懷王的旗幟下聯(lián)合起來，成為推翻秦皇朝的最重要的軍事力量。

由于項羽、劉邦都以傾覆秦皇朝為目標，所以他們起事后，就成為眾多起義隊伍的中堅，發(fā)揮了特別能戰(zhàn)斗的主力軍作用。在陳涉、吳廣之軍被章邯指揮的秦軍撲滅、而項梁又被斬殺于定陶，整個起義軍處于危殆之境時，只有項羽、劉邦領(lǐng)導的隊伍不避艱險，無所畏懼地繼續(xù)對秦軍作戰(zhàn)。項羽一軍在黃河以北，以巨鹿一戰(zhàn)消滅了秦皇朝最主要的軍事力量，敲響了秦皇朝的喪鐘；劉邦一軍在黃河以南，掃蕩了所過郡縣的地方武裝，破武關(guān)，奪峣關(guān)，叩開了進入關(guān)中、直搗咸陽的門戶。最后在枳道旁接受秦王子嬰投降，撕下秦皇朝的最后一頁日歷。正是由于他們互相配合、共同戰(zhàn)斗，才使反秦戰(zhàn)爭經(jīng)過短短三年時間就奏響了勝利的凱歌。項羽、劉邦顯然是這場勝利中的最大功臣，是所有反秦將領(lǐng)中最凸現(xiàn)的熠熠閃光的蓋世英杰！

項羽、劉邦在這場反秦戰(zhàn)爭中都展示了自己超常的軍事天才。你看項羽指揮的巨鹿之戰(zhàn)： 他先是不動聲色地斬殺毫不體恤士卒、畏敵如虎的宋義，奪取對義軍的指揮權(quán)。接著督率全軍迅速渡過漳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之后，立即指揮義軍主力馬不停蹄地投入與秦軍主力的決戰(zhàn)：

于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zhàn)，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渉間不降楚，自燒殺。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鉅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zhàn)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①《史記·項羽本紀》。

在這場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痛快淋漓的殲滅戰(zhàn)中，既展示了項羽壓倒敵人的氣勢、戰(zhàn)勝強敵的決心和滅此朝食的無畏精神，更展現(xiàn)了他世罕其匹的指揮藝術(shù)。面對巨鹿城下的強敵，他采取的第一個行動是命令英布率二萬將士偷渡漳河，一舉切斷王離一軍的后勤供應線，使之變成一支孤立的饑餓之師。接著，他督率全軍渡河，以必勝的信心，必死的決心，指揮義軍猶如猛虎下山般地沖入敵陣。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不顧疲勞，不怕犧牲，連續(xù)作戰(zhàn)，速戰(zhàn)速決，幾天之內(nèi)，就干脆利落地殲滅了秦皇朝在滅亡六國的戰(zhàn)爭中建立起來的最精銳的部隊。這一年的項羽只有26歲。他在這次戰(zhàn)役中表現(xiàn)的勇毅頑強、睿智奇謀和指揮藝術(shù)的嫻熟從容，即使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也無可比擬。這只能用“天授之才”“天縱之才”概之了。

是什么時候開始吵架的呢？買回豆?jié){機是第一次。吵過以后，溫簡坐在床邊看雜志，她緊繃著臉一下一下地從雜志上抬眼偷望顧青，每一次都被他的目光逮到。到最后好像成了兩個賭氣孩子的游戲，她和他都沒有忍住撲哧地笑了。

公元前207年九月，與項羽在黃河以北鏖戰(zhàn)秦軍主力的同時，劉邦率領(lǐng)一支不足萬人的隊伍在黃河以南踏上了進軍咸陽的征程。一年之中，劉邦指揮這支義軍迂回曲折、縱橫馳騁，屢殲敵軍，迭克名城，不僅使這支武裝力量發(fā)展成十余萬人的浩蕩大軍，而且取得了推翻秦皇朝的偉大勝利。究其原因，除了黃河以南沒有秦軍主力這一客觀有利條件之外，劉邦正確的戰(zhàn)略策略和機動靈活的指揮藝術(shù)也起了重要作用。他充分利用秦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造成的有利形勢，敢于藐視暫時還顯得強大的敵人，以雄偉的膽魄，敢于斗爭、敢于勝利的氣勢，毅然走向與強敵決斗的戰(zhàn)場。而在每次具體戰(zhàn)役中，又能縝密思考、精心部署，以自己的決心和行動，去贏得每一場勝利。特別是，劉邦在蕭何、張良、酈食其、陸賈、曹參、周勃、樊噲等文臣武將的協(xié)助下，巧妙地選擇了一條阻力最小的進軍路線，通過采取迂回曲折、避實擊虛、分化瓦解、各個擊破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將政治謀略與軍事手段交互并用，從而以最小的代價取得了最大的戰(zhàn)果。

不可否認，項羽、劉邦都是“天降大任”的軍事天才，他們的合作譜出了高亢激越的戰(zhàn)爭協(xié)奏曲，完成了“伐無道，誅暴秦”的歷史使命。

項羽、劉邦基于對“暴秦”的認識，特別是感受到原六國百姓對故國的懷念，都把恢復諸侯分土而治作為未來政治的藍圖。你看，項羽在進入關(guān)中后，就自封西楚霸王，尊楚懷王為“義帝”，而后又封了劉邦、章邯、司馬欣、董翳、魏王豹、申陽、韓王成、司馬卬、趙王歇、張耳、黥布、吳芮、共敖、韓廣、臧荼、田巿、田都、田安等18個諸侯王。劉邦并未對項羽的分封本身提出疑義，他氣憤不過的是項羽未能“如懷王約”封自己為關(guān)中王。而劉邦在之后不久開始的楚漢戰(zhàn)爭中，同樣封了韓信、彭越、黥布、盧綰、韓王信、張敖等為諸侯王，承認了吳芮的諸侯王之位。這一切說明，在反秦戰(zhàn)爭和楚漢戰(zhàn)爭中，項羽、劉邦心目中的未來中國將會恢復戰(zhàn)國時期多國并立的“理想”狀態(tài)。

最后，項羽、劉邦作為楚人，在才情上也頗有相近之處。他們的文化素養(yǎng)雖然不高，但都喜愛“楚聲”，還能寫出傳誦千古的楚辭。你聽，項羽在垓下被困的軍帳中那粗獷豪壯的慷慨悲歌，多么震撼人心：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①《史記·項羽本紀》。

劉邦寫楚辭的本事也不讓項羽。在改易太子因呂后和臣子的阻撓而未能遂愿時，劉邦和戚姬都十分無奈和傷感。劉邦讓戚姬跳一個楚國的舞蹈，他自己則吟唱了一闋自編的楚地歌曲：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翼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 繳，尚安所施?、凇妒酚洝ち艉钍兰摇贰?/p>

劉邦這里唱出的是帝王也無力能及的縷縷悲情，他似乎只能以此撫慰那個如花似玉的戚夫人了。劉邦去世的前一年，在征伐黥布勝利后返回故鄉(xiāng)，與父老鄉(xiāng)親相聚于沛宮。在宴會上，他與120名兒童合唱他寫的《大風歌》：

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③《史記·高祖本紀》。

此歌雖只有三句，但意蘊深遠，氣勢恢宏，概括了他一生的偉業(yè)，表達了他臨終前的期望，足可流傳千古了。魯迅曾對楚漢之際楚聲廣被的現(xiàn)象作了這樣的解釋：“楚漢之際，詩教已熄，民間多樂楚聲，劉邦以一亭長登帝位，其風遂亦被宮掖。蓋秦滅六國，四方怨恨，而楚尤發(fā)憤，……于是江湖激昂之士，遂以楚聲為尚。”④魯迅：《漢文學史綱要》。這是很有見地的觀點。

二

項羽、劉邦之同乃大同，這些大同是基于共同反秦的目標形成的。然而，他們也存在明顯的大異，而這些大異產(chǎn)生于因出身以及生活背景的不同而形成的氣質(zhì)品格的差異和認知上的不同。

項羽出身于楚國貴族之家，他一生也沒有忘記并且非?？粗剡@個家庭背景。這使他自視高貴，目空一切。他看重的是那些與他同樣出身的六國舊貴族的利益，在他主持的分封活動中，盡量照顧他們的要求。而對出身下層的草根之人則不屑一顧。他不知道正是下層的這些草根構(gòu)成了他麾下沖鋒陷陣的士卒群體，而只有滿足他們的基本要求才能立下不敗之基?？墒?，項羽卻自始至終沒有出臺一項回應百姓生存要求的政策，反而縱容部下燒殺搶掠，“所過無不殘滅”，正是這個致命弱點使他在楚漢戰(zhàn)爭中導致最后的失敗。以孫子兵法衡量，他恰恰輸在“道”上，既未能“與民同欲”，也未能與士卒同欲。與之相反，劉邦沒有顯赫的家世，自幼混跡于草莽之中，吃喝嫖賭，沾了一身痞子氣，處處顯示無賴式的狡黠。即使后來做了秦皇朝的基層小吏，也本性難改。然而，也正是由此使他與下層百姓打成一片，了解他們的喜怒哀樂和生活訴求。進軍咸陽的路上，他整肅軍紀，嚴禁擾民。拿下關(guān)中，立即宣布“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余悉除去秦法?！雹佟妒酚洝じ咦姹炯o》。目的是穩(wěn)定秩序，安定民生，由此奠定了他日后戰(zhàn)勝項羽的民心基礎(chǔ)。與項羽相較，他恰恰贏在了“道”上。

項羽生性高傲，睥睨群雄，師心自用，專斷一切。因而孤獨寂寞，既缺乏知人之明，不善于發(fā)現(xiàn)人才，更不善于使用人才，“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②《史記·陳丞相世家》。。陳平、韓信這些政治軍事干才，離他而投奔劉邦，唯一的一個謀士范增被離間計開缺。他最后只能成為孤家寡人，“憞群策而自屈其力”③揚雄：《法言》。，演出“霸王別姬”的悲劇。

劉邦盡管有時也有慢待智能之士的毛病，但因為他一直生活在基層百姓中，經(jīng)常交往的不乏偷雞摸狗的朋友，所以他平等待人，大度寬容，虛心納諫，知錯必改，善于凝聚各方面的人才并放手使用他們，結(jié)果是“群策屈群力”④揚雄：《法言》。，造成了他日后戰(zhàn)勝項羽的人才基礎(chǔ)。

項羽、劉邦同是不世出的軍事天才，但又有很大的不同。項羽的軍事才能更多表現(xiàn)在個人的勇敢堅毅和出色的戰(zhàn)役指揮藝術(shù)。他年輕彪悍，勇猛頑強，身先士卒，在戰(zhàn)役和戰(zhàn)術(shù)指揮上出眾超群。在與秦軍的一系列激戰(zhàn)中，他幾乎很少有失敗的時候。他走到那里，就把勝利帶到那里，仿佛與勝利之神結(jié)下不解之緣。在楚漢戰(zhàn)爭中同樣如此。他親臨西線，劉邦就被打得狼狽不堪，甚至數(shù)履險境，幾度突圍，險些被俘。他以三萬之師揮戈彭城，劉邦的56萬大軍即刻土崩瓦解。本人乘車落荒而逃，演出了三次將親生子女推到車下的鬧劇。項羽躍馬東線，立國不久的齊國就潰不成軍，如湯沃雪。就是在垓下突圍，只剩28騎到達東城，失敗已成定局的情況下，他也能面對數(shù)千倍于己的漢軍，再次展示自己的英勇與無畏：他統(tǒng)帥28騎，猶能如猛虎沖入羊群，潰敵，斬將，刈旗，殺得漢軍前仰后合，一片慘象，實在是驚心動魄。戰(zhàn)爭中的項羽，猶如一股巨大的旋風，他無論走到那里，都能排除阻障，橫掃一切，反掌之間，就能把勝利奪到手上。其氣勢和勇武，果毅與頑強，千載之后，猶令人感佩和欽敬。這一方面，恰恰是劉邦所短。然而，項羽在戰(zhàn)略謀劃上卻是極其短視、低能。他不聽韓生建議，放棄富甲天下的關(guān)中，建都彭城，本身就是一個重大戰(zhàn)略失誤。彭城為四戰(zhàn)之地，易攻難守，極易為敵所乘。他分封諸侯王而賞罰不公，使其中的不少人變成了敵人，因而使自己陷入四面皆敵的困境。雖然他統(tǒng)帥的楚軍對付任何一個諸侯王都有著致敵于死命的絕對的戰(zhàn)術(shù)優(yōu)勢，但同時對付數(shù)個敵人就使他分身無術(shù)，因而處處陷于被動，使其戰(zhàn)術(shù)優(yōu)勢不能改變戰(zhàn)略上的劣勢。在整個楚漢戰(zhàn)爭中，項羽一直處在三面作戰(zhàn)的宭境：在滎陽一線，他要對付劉邦統(tǒng)帥的漢軍主力；在楚國腹地，他要對付彭越、劉賈、盧綰等指揮的游擊兵團；在齊國，他要對付田榮、田橫等反叛勢力。盡管項羽走到哪里哪里就可以出現(xiàn)勝利的局面，但是，只要他一旦離開，那里已經(jīng)取得的勝利也就立即化為烏有。在歷時四年的楚漢戰(zhàn)爭中，項羽沒有過一天安閑的日子。他一直是東征西討，馬不停蹄，仆仆于黃塵古道，顧此失彼，疲于奔命。他三次從東方趕往滎陽前線，又兩次從滎陽回師東方對付彭越等軍的襲擊，致使數(shù)以十萬計的將士也跟著他終日奔波和苦戰(zhàn)。經(jīng)過四年的嚴重消耗，楚軍的戰(zhàn)術(shù)優(yōu)勢也逐漸失掉了，最后的失敗自然也就跟蹤而至。項羽的戰(zhàn)略失誤還表現(xiàn)在他沒有全力據(jù)守敖倉。敖倉是秦朝在東方最大的屯糧基地，楚軍開始完全可以憑借強大的軍力控制這個地方，以就地解決軍食。可他卻未能占領(lǐng)并控制這個對楚軍生死攸關(guān)的戰(zhàn)略要點。而劉邦一軍卻牢牢控制該地。結(jié)果是，戰(zhàn)至最后，楚軍饑餓難耐，漢軍飽食從容，項羽的最后失敗與此不無關(guān)系。另外，由于項羽個人勇敢善戰(zhàn)而又專斷獨行，造成他麾下的將領(lǐng)普遍低能而又缺乏自主意識和獨立作戰(zhàn)的能力，只要離開項羽，他們一個個都成了常敗將軍，把項羽艱苦搏戰(zhàn)奪得的地盤轉(zhuǎn)瞬之間就丟給了劉邦。

反觀劉邦，盡管他在戰(zhàn)場指揮藝術(shù)上不如項羽高明，勇敢精神更是相差甚遠，因而在戰(zhàn)

場上屢有失誤，數(shù)陷困厄。但是，劉邦在戰(zhàn)略上卻比項羽高明得多。被封為漢王之后，劉邦

明白自己無力與項羽在關(guān)中爭鋒，就接受臣下的建議，以屈求伸，順從地退至漢中，同時燒毀棧道，以麻痹項羽和他分封的三秦王。之后，積蓄力量，精心謀劃，以奇襲的手段，迅猛的攻勢，很快占領(lǐng)關(guān)中，使關(guān)中、漢中和巴蜀聯(lián)成一片，建立起鞏固的后方根據(jù)地。這就使他背靠關(guān)中，面向中原，進可攻，退可守，從此立于不敗之地。劉邦根據(jù)楚軍一帥強而眾將弱的特點，避其所長，擊其所短，一開始就設(shè)計出三個戰(zhàn)場，使楚軍陷于腹背受敵、顧此失彼的困境。劉邦自己一直堅持在最困難艱險的正面戰(zhàn)場，幾次遇險，數(shù)度危殆，毫不動搖。他冒險分兵讓韓信開辟河北戰(zhàn)場，命令劉賈、盧綰率兵兩萬深入楚軍后方，協(xié)助彭越肆意騷擾，屢屢截斷楚軍后方運輸線。最后，劉邦全力奪取敖倉，控制大量糧食軍資。在最困難的時候還南出武關(guān)，在宛、葉間開辟第二戰(zhàn)場，以減輕滎陽前線的壓力。經(jīng)過數(shù)個回合的斗爭后，楚強漢弱的形勢逐漸發(fā)生逆轉(zhuǎn)，最后楚軍的戰(zhàn)術(shù)優(yōu)勢也損失殆盡，項羽的失敗也就不可避免了。

如果說項羽是一個勇冠三軍、所向披靡的孤膽英雄，劉邦則是一個麾下謀臣如雨、猛將如云的領(lǐng)袖群倫的統(tǒng)帥。與項羽的師心自用、獨斷專行、既無容人之量也無人盡其才的用人政策不同，劉邦是既能吸引人才又善使用人才，使自己麾下人才的潛能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出來。韓信說他不善將兵而善將將，并非虛諛。你看，項羽手下稱得起智謀之士的只有一個年過70歲的范增，而就是這個范增最后還被他開缺回家。可在劉邦手下卻匯聚了中國當時最優(yōu)秀的人才，其中，“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的蕭何，“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的張良，“連百萬之軍，戰(zhàn)必勝，攻必取”的韓信，就是他們中的代表。一個無論多么高明的孤家寡人，也不可能戰(zhàn)勝一個人盡才的英雄群體。

如果說項羽是一個“力拔山、氣蓋世”的將才，劉邦則是一個以謀取勝的智士。公元前203年十月，在楚漢兩軍對峙的滎陽前線，項羽指名要與劉邦單挑：“天下匈匈數(shù)歲者，徒以吾兩人耳，愿與漢王挑戰(zhàn)，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也！”這里項羽以己之長比劉邦之短，他把楚漢兩個集團的斗爭看得像兩個拳擊運動員在賽場上交手那么簡單。他迷信自己的武力，卻不明白，這兩個集團之間的斗爭有著十分復雜的政治經(jīng)濟內(nèi)容，而軍事斗爭是為這種政治經(jīng)濟內(nèi)容服務(wù)的。面對項羽的挑釁，劉邦理直氣壯地回敬說：“吾寧斗智，不能斗力?！雹佟妒酚洝ろ椨鸨炯o》。劉邦的回答充滿智慧：以己之長斗項羽之短。結(jié)果是，堅持斗智的劉邦最后戰(zhàn)勝了迷信武力萬能的項羽。毛澤東在讀《史記·高祖本紀》的時候，寫下這樣一段批注：“項王非政治家，漢王則為一位高明的政治家。”這應該是他們二人最大的差異了吧？

項羽身上不時表現(xiàn)出高貴的貴族氣質(zhì)：講義氣，重然諾，言信行果。而出身草根的劉邦則不時露出市井無賴言而無信的狡黠。項羽渡河救趙的義無反顧，鴻門宴上放棄斬殺劉邦的機會，分封之后的毅然履約回彭城，與劉邦簽訂中分天下和約后的坦然撤兵東歸，最后是“無顏見江東父老”的視死如歸的烏江自刎，在在展現(xiàn)出一個貴族勇士的無畏、質(zhì)直和坦誠的高貴品格。劉邦雖然出身農(nóng)民之家，但由于從小不事生產(chǎn)，游手好閑，貪財好色，言而無信，惹事生非，身上殘留著濃重的市井之徒的粗野狡獪之風。他敢言別人所不敢言，敢為別人所不敢為。他買酒不還錢，參加沛縣令賀宴一毛不拔而詭稱賀錢一萬。在楚漢兩軍對峙的滎陽前線，當項羽要烹殺他的老父時，他竟然嘻皮笑臉地要求項羽“幸分我一杯羹”。最后，當中分天下和約簽訂、項羽撤兵東歸時，他卻乘勢違背承諾，進擊毫無防范、正在撤退途中的楚軍。而在群臣參加的宴會上，他當眾奚落自己年邁的父親，使之尷尬萬分。

項羽和劉邦，兩個“約為兄弟”、并肩反秦的起義軍領(lǐng)袖，兩個在黃河南北緊密配合、優(yōu)勢互補、共同殲滅秦軍主力的軍事雙星絕配，兩個撐起楚漢之際近十年歲月、共同創(chuàng)造輝煌業(yè)績的英雄，他們大同中的大異卻是那么鮮明：一個貴族，一個市井；一個高貴，一個卑微；一個勇冠三軍，一個智謀超群；一個大義凜然，一個唯利是圖；一個言信行果，一個背信棄義；一個高傲地死去，一個放肆地享受；一個集人杰與鬼雄于一身，一個冶無賴與睿智于一爐；一個令人扼腕嘆惜，灑下一掬同情淚，一個使人思之陶然，留下一串訕笑聲。然而，歷史從來不相信眼淚，也不特別看重德行，只是贊譽和頌揚成功！項羽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貴族”，以自己悲壯的自刎為三代貴族的風流余韻劃上了一個悲戚的句號。而劉邦則將“兵者詭道”原則運用于政治斗爭作了里程碑式的弘揚。從此以后，中國古代的歷史編纂學就在對道德和事功的二元矛盾評價中蹣跚前行，為尋找二者的平衡點煞費苦心。

（責任編輯：周亨祥）

Review of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Xiang Yu and Liu Bang

Meng Xiangcai

2017-01-18

孟祥才，山東孫子研究會顧問、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