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有鵬

朱熹對《楚辭集注》中神話傳說理論的闡釋*

高有鵬

《楚辭》堪稱神話傳說的王國，是歷史的記憶表達(dá)，包含著現(xiàn)實的不可想象，也保存著歷史文化的真實性內(nèi)容。朱熹把其中的神話傳說故事視作歷史的真實，又做出辯證分析，表現(xiàn)出唯理論的闡釋方式，更多的是從歷史文化的合理性回答。

朱熹 《楚辭》 《楚辭集注》 神話傳說 歷史

在中國文化遺產(chǎn)的世界中，《楚辭》與《詩經(jīng)》都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作品，其中保存了遠(yuǎn)古時代的歷史文化，尤其是那些絢麗多彩的神話傳說，映現(xiàn)出我國原始先民對天地自然和世俗社會的認(rèn)識與表達(dá)。朱熹崇尚圣賢之道，把那些神話傳說故事視作歷史的真實，同時，又注意到其中的非現(xiàn)實性，進(jìn)行合理的闡釋、辨析。其對于遠(yuǎn)古文明的理解，體現(xiàn)出他獨特的民間文學(xué)思想理論，集中體現(xiàn)在其《楚辭集注》等著述中。在中國民間文學(xué)思想史上，其具有重要影響。

《楚辭集注》分列八卷，卷一：《離騷》，卷二：《九歌》，卷三：《天問》，卷四：《九章》，卷五：《遠(yuǎn)游》、《卜居》、《漁父》，卷六：《九辯》，卷七：《招魂》、《大招》，卷八：《惜誓》、《吊屈原》、《服賦》、《哀時命》、《招隱士》。①朱熹《楚辭集注》與王逸《楚辭章句》、洪興祖《楚辭補(bǔ)注》有密切聯(lián)系，應(yīng)該吸收了他們的成果，一般以為其成書于朱熹任潭州(今湖南長沙市)荊湖南路安撫使時，書前題署“慶元五年”(1199年)。今存本多為宋嘉定六年(1213年)章貢郡齋刊本和宋端平二年(1235年)朱熹孫朱鑒刊本影印等，本文引自四庫全書本。其編排次序為：卷一《離騷經(jīng)》，卷二《九歌》，卷三《天問》，卷四《九章》，卷五《遠(yuǎn)游》、《卜居》、《漁父》，卷六至卷八為《續(xù)離騷》。

朱熹繼承了傳統(tǒng)文化對于《楚辭》的研究方法，獨立思索，努力探究其文化價值，表達(dá)了他許多特立獨行的見解。諸如，《楚辭》的基本價值何在？朱熹在《楚辭集注》“序”中認(rèn)為，稱：“原之為人，其志行雖或過于中庸而不可以為法，然皆出于忠君愛國之誠心。原之為書，其辭旨雖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懟激發(fā)而不可以為訓(xùn)，然皆生于繾綣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雖其不知學(xué)于北方，以求周公、仲尼之道，而獨馳騁于變風(fēng)、變雅之末流，以故醇儒莊士或羞稱之。然使世之放臣、屏子、怨妻、去婦,抆淚謳吟于下，而所天者幸而聽之，則于彼此之問，天性民彝之善，豈不足以交有所發(fā)，而增夫三綱五典之重”，概括起來講即其可以“增夫三綱五典之重”，“所以每有味於其言。而不敢直以詞人之賦視之也”。其中，《楚辭》的時間概念有“終古”，如《離騷》“閨中既以邃遠(yuǎn)兮，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朱熹注云：“終古者，古之所終，謂來日之無窮也。閨中深遠(yuǎn)，蓋言宓妃之屬不可求也。哲王不寤，蓋言上帝不能察，司閽壅蔽之罪也。言此以比上無明王，下無賢伯，使我懷忠信之情，不得發(fā)用，安能久與此闇亂嫉妒之俗終古而居乎？意欲復(fù)去也?！薄断дb》有“竭忠誠而事君兮，反離群而贅肬。忘儇媚以背眾兮，待明君其知之”句，朱熹解釋說：“贅肬，肉外之余肉”，“儇，輕利也。媚，柔佞也。言盡忠以事君，反為不盡忠者所擯棄，視之如肉外之余肉，然吾寧志忘儇媚之態(tài)，以與眾違，其所恃者，獨待明君之知耳”。他的許多見解來自于文獻(xiàn)的閱讀和思索，也來自于他對社會風(fēng)俗生活的觀察，如《招魂》中的靈魂崇拜“招魂”，他在《楚辭辯證》中論述道：“后世招魂之禮，有不專為死人者，如杜子美《彭衙行》云：暖湯濯我足，剪紙招我魂。蓋當(dāng)時關(guān)、陜風(fēng)俗，道路勞苦之余，則皆為此禮，以祓除而慰安之也?！逼洹冻o集注》稱：“《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古者人死，則使人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號曰：皋！某復(fù)。遂以其衣三招之，乃下以覆尸。此禮所謂復(fù)。而說者以為招魂復(fù)魄，又以為盡愛之道而有禱祠之心者，蓋猶冀其復(fù)生也。如是而不生，則不生矣，于是乃行死事。此制禮者之意也。而荊楚之俗，乃或以是施之生人，故宋玉哀閔屈原無罪放逐，恐其魂魄離散而不復(fù)還，遂因國俗，托帝命，假巫語以招之。以禮言之，固為鄙野，然其盡愛以致禱，則猶古人之遺意也。是以太史公讀之而哀其志焉。若其譎怪之談，荒淫之志，則昔人蓋已誤其譏于屈原，今皆不復(fù)論也?！?/p>

一

《楚辭集注》表現(xiàn)出朱熹對《楚辭》所保存的歷史文化內(nèi)容的理解方式，也表現(xiàn)出他鮮明的社會風(fēng)俗生活立場。

在我國民間文學(xué)思想史上，王充的唯理論曾經(jīng)產(chǎn)生重要影響。朱熹并不是簡單繼承唯理論思想，而是加以改造，形成其具有政治哲學(xué)色彩的思想理論。諸如《離騷》有“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句，記述顓頊神話，其解釋曰：“德合天地稱帝。高陽，顓頊有天下之號也。顓頊之后有熊繹者，事周成王，封為虎子，居于丹興。傳國至熊通，始僭稱王，徙都于郢，是為武王。生子瑕，受屈為卿，因以為氏。苗裔，遠(yuǎn)孫也。苗者，草之莖葉，根所生也。裔者，衣裾之末，衣之余也，故以為遠(yuǎn)末子孫之稱也。朕，我也，古者上下通稱之?；?，美也。父死稱考。伯庸，字也。屈原自道本與君共祖，世有令名，以至于己，是恩深而義厚也。攝提，星名，隨斗柄以指十二辰者也。貞，正也。孟，始也。陬，隅也。正月為陬，蓋是月孟春昏時，斗柄指寅，在東北隅，故以為名也。降，下也。諫又自言此月庚寅之日，己始下母體而生也?！薄峨x騷》有“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句，記述鯀神話，其解釋曰：“女嬃，屈原姊也。嬋媛，眷戀牽持之意。申申，舒緩貌也。曰，記女嬃之詞也。鯀，堯臣也?！兜巯怠吩唬侯呿満笪迨蓝?。婞，很也。蚤死曰殀。言堯使鯀治洪水，婞很自用，不順堯命，乃殛之羽山，死于中野。女嬃以屈原剛直太過，恐亦將如鯀之遇禍也。”《離騷》有“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句，記述后羿射日神話，其解釋曰：“羿，有窮之君，夏時諸侯也。封，大也。浞，寒浞，羿相也。婦謂之家。言羿因夏衰亂，代之為政，娛樂畋獵，不恤民事，信任寒浞，使為國相。羿畋將歸，浞使家臣逢蒙射而殺之，貪取其家以為己妻。羿以亂得政，身即滅亡，故曰亂流鮮終也。”其“澆身被服強(qiáng)圉兮，縱欲而不忍。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句，做解釋曰：“澆，寒浞子也。強(qiáng)圉，多力也。言浞取羿妻而生澆，強(qiáng)梁多力，縱放其欲，不能自忍也?？担惨?。自上而下曰顛。隕，墜也。言澆既滅殺夏后相，安居無憂，日作淫樂，忘其過惡，卒為相子少康所誅。此二章事并見《左傳》襄公四年、哀公五年?！薄峨x騷》有“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句，記述羲和神話，其解釋曰：“羲和，堯時主四時之官，賓日、餞日者也。弭，按也，止也，按節(jié)徐行也。崦嵫，日所入之山也。迫，附近也。曼曼，遠(yuǎn)貌。修，長也。求索，求賢君也。言欲令羲和按節(jié)徐行，望日所入之山，且勿附近，冀及日之未莫而遇賢君也?！薄峨x騷》有“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鳳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句，記述高辛神話，其解釋曰：“猶，犬子也。人將犬行，犬好豫在人前，待人不得，又來迎候，故謂不決曰猶豫。狐多疑而善聽，河冰始合，狐聽其下，不聞水聲乃敢遇。故人過河冰者，要須狐行，然后敢渡，因謂多疑者為狐疑。高辛，帝嚳有天下之號也。言以鴆鳩皆不可使，故中心疑惑，意欲自往，而于禮有不可者，風(fēng)皇又已受高辛之遣而來求之，故恐簡狄先為嚳所得也。”其邏輯結(jié)構(gòu)建立方式雖然與唯理論有聯(lián)系，但總體上保持了自己的特色。

朱熹的思想文化視角主要在于正風(fēng)俗。諸如《九歌》的注釋中，其稱：“《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覡作樂，歌舞以娛神。蠻荊陋俗，詞既鄙俚，而其陰陽人鬼之間，又或不能無褻慢淫荒之雜。原既放逐，見而感之，故頗為更定其詞，去其泰甚，而又因彼事神之心，以寄吾忠君愛國眷戀不忘之意?！逼浣忉尅毒鸥琛分小皷|皇太一”神話，曰：“太一，神名，天之尊神，祠在楚東，以配東帝，故云東皇。《漢書》云：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痘茨献印吩唬禾⒄?，太一之庭；紫宮者，太一之居。此篇言其竭誠盡禮以事神，而愿神之欣說安寧，以寄人臣盡忠竭力、愛君無已之意，所謂全篇之比也?！逼浣忉尅霸浦芯鄙裨挘唬骸爸^云神也。亦見《漢書》《郊祀志》。此篇言神既降而久留，與人視接，故既去而思之不能忘也，足以見臣子慕君之深意矣?！逼浣忉尅跋婢?，曰：“此篇蓋為男主事陰神之詞，故其情意曲折尤多，皆以險寓忠愛于君之意，而舊說之失為尤甚，今皆正之。”《九歌》有“揚枹兮拊鼓，疏緩節(jié)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句，其解釋道：“揚，舉也。枹，擊鼓槌也。拊，擊也。疏，希也。舉枹擊鼓，使至緩節(jié)而舞，徐歌相和，以樂神也。陳，列也。浩，大也。竽，笙類，三十六簧。瑟，琴類，二十五弦。靈，謂神降于巫之身者也。偃蹇，美貌。姣，好也。服，飾也。古者巫以降神，神降而托于巫，則見其貌之美而服之妤，蓋身則巫而心則神也。菲菲，芳貌。五音，謂宮、商、角、征、羽也。紛，盛貌。繁，眾也。君，謂神也。欣欣，喜貌。康，安也。此言備樂以樂神，而愿神之喜樂安事也?！薄毒鸥琛酚小熬恍匈庖莫q，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句，記述舜與娥皇女英神話，其解釋曰：“君，謂湘君，堯之長女娥皇，為舜正妃者也。舜陟方死于蒼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湘旁黃陵有廟。夷猶，猶豫也。言既設(shè)祭祀，使巫呼請，而未肯來也。中洲，洲中也。水中可居者曰洲。言其不來，不知其為何人而留也。要眇，好貌。修，飾也。沛，行貌。吾，為主祭者之自吾也。欲乘桂舟以迎神，取香潔之意也。又恐行或危殆，故愿湘君令水無波而安流也。參差，洞簫也?！讹L(fēng)俗通》云：舜作簫，其形參差不齊，象鳳翼也。望湘君而未來，故吹簫以思之也?！薄毒鸥琛酚小昂习俨葙鈱嵧?，建芳馨兮廡門。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句，其解釋道：“馨，芳之遠(yuǎn)聞?wù)?。廡，堂下周屋也。言合百草之花以責(zé)庭中，積芳馨以廡其門也。九嶷，山名，舜所葬也。言舜使九嶷山神繽然來迎二妃，而眾神從之如云也。將筑室依湘夫人以為鄰，而舜復(fù)迎之以去，則又不得見之?！薄毒鸥琛酚小芭c女游兮九河，沖風(fēng)起兮橫波。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句，其解釋道：“此亦為女巫之詞。女，指河伯也。河為四瀆長。九河，徒駭、太史、馬頰、覆鬴、胡蘇、簡、潔、鉤盤、鬲津也。禹治河，至兗州分為九道以殺其溢，其間相去二百余里，徒駭最北，鬲津最南。蓋徒駭是河之本道，東出分為八枝也。衛(wèi)，隧也。螭，如龍而黃，無角?！?/p>

其解釋神話傳說的發(fā)生，總是與現(xiàn)實世界的發(fā)生結(jié)構(gòu)相聯(lián)系，在文化發(fā)生的框架內(nèi)尋找“合理”的成分。

二

中國古代神話傳說在文獻(xiàn)中廣泛存在，而神話的概念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表達(dá)。朱熹既關(guān)注到神話傳說與社會歷史的密切聯(lián)系，又注意到其超越現(xiàn)實和自然的虛妄性，更注意到神話傳說被借用、被發(fā)揮的一面，進(jìn)而形成其富有時代特色的神話詩學(xué)理論。

在《楚辭》中，神話傳說以《天問》最為集中，也最為典型。朱熹《楚辭集注》對神話傳說與社會風(fēng)俗生活的文化闡釋，主要體現(xiàn)在這里。其論曰：“《天問》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彷徨山澤，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僪佹，及古賢圣怪物行事，因書其壁，何而問之，以渫憤懣?！痹凇短靻枴返年U釋中，其逐字逐句加以詳細(xì)解釋，具體表現(xiàn)出自己對前人注釋的理解與認(rèn)同，也表達(dá)出自己的思索。

對于《楚辭》等先秦典籍的注釋和解說，漢代學(xué)者有許多具體的表達(dá)。王逸、王充他們表現(xiàn)出不同的探索方式，朱熹與他們所不同的是，運用文字學(xué)和歷史文化知識等道理，特別是他注意到當(dāng)世學(xué)者的論述，更詳細(xì)也更深刻也更有力地做出回答。

如對于天地的起源問題，《天問》“曰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句，朱熹解釋道：“遂，往也。道，猶言也。上下，謂天地也。問往古之初，未有天地，固未有人，誰得見之而傳道其事乎？”《天問》“冥昭瞢闇，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句，其記述曰：“瞢，莫鄧反。闇，與暗同，又作喑。馮，皮冰反。冥，幽也。昭，明也。謂畫夜也。瞢暗，言畫夜未分也。極，窮也。馮翼，氤氳浮動之貌?！痘茨献印吩疲禾靿椢葱?，馮馮翼翼。又曰：未有天墬。窈窈冥冥，莫知其門。此承上問，時未有人，今何以能窮極而知之乎”，“開辟之初，其事雖不可知，其理則具于吾心，固可反求而默識，非如傳記雜書謬妄之說，必誕者而后傳，如柳子之所譏也?！薄短靻枴贰懊髅鏖滈?，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句，朱熹解釋道：“化，葉虎為反。明闇，即謂畫夜之分也。時，是也?！稑b梁子》曰：獨陰不生，獨陽不生，獨天不生，三合然后生。此問蓋曰：明必有明之者，闇必有闇之者，是何物之所為手？陰也，陽也，天也，三者之合，何者為本？何者為化乎？今答之曰：天地之化，陰陽而已。一動一靜，一晦一明，一往一來，一寒一暑，皆陰陽之所為，而非有為之者也。然榖梁言天而不以地對，則所謂天者，理而已矣。成湯所謂上帝降衷，子思所謂天命之性是也。是為陰陽之本，而其兩端循環(huán)不已者為之化焉。周子曰：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fù)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正謂此也。然所謂太極，亦曰理而已矣?！薄短靻枴吩唬骸拔泳S焉系？天極焉加？八柱何當(dāng)？東南何虧？”朱熹闡述道：“斡，一作筦，并音管。顏師古云：俗音烏活反，非也。焉，于虔反，篇內(nèi)并同。加，葉音基，又如字。虧，如字，又葉苦家反。斡，《說文》曰：轂端沓。維，系物之縻也。天極，謂南北極，天之樞鈕，常不動處，譬則車之軸也。蓋凡物之運者，其轂必有所系，然后軸有所加，故問此天之斡維，系于何所，而天極之軸何所加乎？《河圖》言：昆侖者，地之中也。地下有八柱，互相牽制，名山大川，孔穴相通?！端貑枴吩唬禾觳蛔阄鞅保夭粷M東南。注云：中原地形，西北高，東南下。今百川滿湊，東之滄海。則東西南北，髙下可知。故又問八柱何所當(dāng)值，東南何獨衡闕乎？”《天問》“九天之際，安放安屬？隅隈多有，誰知其數(shù)”句，朱熹解釋為：“詳味此言，屈子所問，昭然若發(fā)蒙矣。但天之形圓如彈丸，朝夜運轉(zhuǎn)，其南北兩端后髙前下，乃其樞軸不動之處。其運轉(zhuǎn)者亦無形質(zhì)，但如勁風(fēng)之旋。當(dāng)畫則自左旋而向右，向夕則自前降而歸后，當(dāng)夜則自右轉(zhuǎn)而復(fù)左，將旦則自后升而趨前，旋轉(zhuǎn)無窮，升降不息，是為天體，而實非有體也。地則氣之查滓聚成形質(zhì)者，但以其束于勁風(fēng)旋轉(zhuǎn)之中，故得以兀然浮空，甚久而不墜耳。黃帝問于岐伯曰：地有憑乎？岐伯曰：大氣舉之。亦謂此也。其曰九重，則自地之外，氣之旋轉(zhuǎn)益速益大，益清益剛。究陽之?dāng)?shù)而至于九，則極清極剛，而無復(fù)有涯矣。豈有營度而造作之者，先以斡維系于一處，而后以軸加之，以柱承之，而后天地乃定位哉？且曰其氣無涯，則其邊際放屬，隅隈多少，固無得而言者，亦不待辨說而可知其妄矣。東南之虧，乃專以地形言之，初無預(yù)乎天也。”

《天問》中的神話傳說常常構(gòu)成一種詩意的文化景觀，屈原對這些自然景象的所問，并不是僅僅為了表達(dá)自己的疑惑，而更多是借以表達(dá)自己的情緒。朱熹用歷史文化的知識作以回答，表現(xiàn)出他對屈原身世的理解，和他對文化生活所蘊(yùn)含道理的理解。

日月神話傳說是遠(yuǎn)古人民的重要知識，表現(xiàn)出他們對天體的張望和理解?！短靻枴酚小俺鲎詼?，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幾里”句，朱熹解釋道：“湯，音陽；一作旸。汜，音似，上聲。次，舍也。汜，水涯也?！稌吩疲赫瑣芬?，曰旸谷。即湯谷也?！稜栄拧吩莆髦寥账?，為太蒙，即蒙汜也。此問一日之間，日行幾里乎？答之曰：湯谷、蒙汜，固無其所，然日月出水乃升于天，及其西下又入于水，故其出入似有處所，而所行里數(shù)，歷家以為周天赤道一百七萬四千里。日一晝夜而一周，春秋二分，畫夜各行其半，而夏長冬短，一進(jìn)一退，又各以其什之一焉?！薄短靻枴酚小耙构夂蔚?，死則乂育？厥利維何，而顧冤在腹”句，其解釋道：“此問月有何德，乃能死而復(fù)生？月有何利，而顧望之菟常居其腹乎？答曰：歷家舊說，月朔則去日漸遠(yuǎn)，故魄死而明生。既望則去日漸近，故魄生而明死。至晦而朔，則又遠(yuǎn)日而明復(fù)生，所謂死而復(fù)育也。此說誤矣，若果如此，則未望之前，西近東遠(yuǎn)，而始生之明，當(dāng)在月東；既望之后，東近西遠(yuǎn)，而未死之明，卻在月西矣。安得未望載魄于西，既望終魄于東，而遡日以為明乎？故唯近世沈括之說乃為得之，蓋括之言曰：月本無先，猶一銀丸，日耀之乃光耳。光之初生，日在其傍，故光側(cè)而所見纔如鉤;日漸遠(yuǎn)則斜照而光稍滿。大抵如一彈九，以粉涂其半，側(cè)視之則粉處如鉤，對視之則正圓也。近歲王普又申其說曰：月生明之夕，但見其一鉤，至日月相望，而人處其中，方得免其全明。必有神人能凌側(cè)景；旁日月而往參其問，則雖弦晦之時，亦得見其全明，而與望夕無異耳。以此觀之，則知月光常滿，但自人所立處視之，有偏有正，故見其光有盈有虧，非既死而復(fù)生也。若顧菟在腹之問，則世俗桂樹蛙兎之傳，其惑久矣?；蛘咭詾槿赵略谔?，如兩鏡相照，而地居其中，四旁皆空水也。故月中微黑之處，乃鏡中大地之影，略有形似，而非真有是物也。斯言有理，足破千古之疑矣。”《天問》有“何闔而晦？何開而明？角宿未旦，曜靈安臧”句，朱熹作答道：“此問何所開闔而為晦明？且東方未明之時，日安所藏其精光乎？答曰：晦明之問，前婁發(fā)之，其實亦陰旸消息之所為耳。陽息而辟，則日出而明；陰消而闔，則日入而暗。又何疑乎？角宿固為東方之宿，然隨天運轉(zhuǎn)，不常在東。古經(jīng)之言，多假借也。日之所出，乃地之東方，未旦則固已行于地中，特未出地面之上耳?！?/p>

三

朱熹或許沒有明確認(rèn)識到，遠(yuǎn)古時代，人民生活方式受到大自然的影響，常常表現(xiàn)出對災(zāi)難的恐慌與記憶。同時，也表現(xiàn)出遠(yuǎn)古人民與大自然的斗爭。屈原所問，意在借古述今。朱熹理解的屈原和神話傳說，更注重其中的文化邏輯和文化結(jié)構(gòu)。

或曰，中國歷史上的神話傳說時代，總是伴隨著各種災(zāi)難的記憶和抗?fàn)帯ＶT如鯀和禹的時代與洪水神話，《天問》有“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僉曰何憂，何不課而行之？”句，朱熹作答道：“汩，音骨。師，一作鯀，非是。或上句不字上有鯀字。尚，葉音常。曰，一作答。行，葉戶郎反。鯀事見《尚書》。汩，治也。鴻，大水也。師，眾也。尚，舉也。僉，眾也。課，試也。問鯀才不任治鴻水，眾人何以舉之？堯知其不能，而眾人以為無憂，險何不且小試之，而遽行其說也？答曰：鯀之才可任治水，當(dāng)時無遇之者，故眾舉之。陵則固知其方命圯族而不可用矣，四岳又請姑且試之，故堯不得已而用之耳?！薄短靻枴酚小傍|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句，朱熹作答道：“鴟龜事無所見，舊說謂鯀死為鴟龜所食，鯀何以聽而不爭乎？特以意言之耳。詳其文勢，與下文應(yīng)龍相類，似謂鯀聽鴟龜曳銜之計而敗其事，然若且順彼之欲，未必不能成功，舜何以遽刑之乎？然若此類無稽之談，亦無足答矣?！薄短靻枴穯枺骸坝蓝粼谟鹕剑蚝稳瓴皇?？伯禹腹鯀，夫何以變化？”朱熹作答道：“此問鯀功不成，何但囚之羽山，而不施以刑乎？禹，鯀子也。腹，懷抱也。詩曰：出入腹我。此又問滿自少小習(xí)見鯀之所為，何以能變化而有圣德乎？答曰：舜之四罪，皆未嘗殺也。程子以為書云殛死，猶言貶死耳。蓋圣人用刑之寬例如此，非獨于鯀為然也。若滿之圣德，則其所稟于天者，清明而純粹，豈習(xí)于不善所能變乎？”《天問》問：“纂就前緒，遂成考功。何續(xù)初繼業(yè)，而厥謀不同？”朱熹作答道：“此問禹能基代鯀之遺業(yè)而成父功，何繼續(xù)其業(yè)，而謀乃不同如此乎？答曰：鯀、禹治水之不同，事見《洪范》。蓋鯀不順五行之性，筑堤以障澗下之水，故無成。禹則順?biāo)远鴮?dǎo)之使下，故有功?！稌匪^決九川，距四海，浚畎澮距川。孟子所謂禹之行水，得水之道，而行其所無事是也。程子曰今河北有鯀堤而無禹堤，亦一證矣。”《天問》有“洪泉極深，何以寘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句，朱熹作答道：“此問洪水泛濫，禹何用寘塞而平之？九州島之域，何以出其土而髙之乎？答曰：禹之治水，行之而已，無事于寘也。水既下流，則平土自髙，而可宮可舊矣。若曰必寘之而后平，則是使禹復(fù)為炮，而父子為戮矣。柳子對曰：行鴻下隤，厥丘乃降。烏填絶淵，然后夷于土！此言是也?！薄短靻枴贰皯?yīng)龍何畫？河海何歷”句，朱熹答曰：“有鱗曰蛟龍，有翼曰應(yīng)龍。歷，遇也?！渡胶＝?jīng)》曰：禹治水有應(yīng)龍以尾畫地，即水泉流通，禹因而治之也。柳子對曰：胡圣為不足，反謀龍知？畚鍤究勤，而欺畫厥尾！此言得之矣?！?/p>

大禹治水是神話傳說中一個轟轟烈烈的事件，發(fā)生了許多動人的傳說故事?！短靻枴芬詥柕男问?，保存了這些內(nèi)容。朱熹從自己的理解中做出了“合情合理”的回答。如《天問》“禹之力獻(xiàn)功，降省下土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臺?！本?，其作答道：“此問禹以勤力獻(xiàn)進(jìn)其功，堯因使省下土四方。當(dāng)此之時，焉得彼涂山氏之女，而通夫婦之道于臺桑之地乎？《書》曰：娶于涂山、辛壬癸甲。涂山在壽春東北濠州也?！秴问洗呵铩吩唬河砣⑼可绞吓?，不以私害公，自辛至甲四日，復(fù)往治水。”《天問》“啟代益作后，卒然離蠥。何啟惟憂，而能拘是達(dá)”句，其作答道：“益，禹賢臣也。作，為也。后，君也。離，遭也。蠥，憂也。舊說禹以天下禪益，天下皆去益而歸啟，是代益作后也。于是有扈不服，啟遂與之大戰(zhàn)于甘，故曰離蠥。問啟何以能思惟所憂，而能代陵伐扈，以達(dá)拘執(zhí)之嫌乎？舊說如此，未知是否，不敢答也。”《天問》“啟棘賓商，九辯、九歌。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句，其作答道：“蓋其意本謂啟夢上賓于天，而得帝樂以歸，如《列子》、《史記》所言周穆王、秦穆公、趙簡子夢之帝所，而聞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之類耳。屠母，疑亦謂《淮南》所說禹治水時，自化為熊以通軒轅之道，涂山氏見之而慚，遂化為石。時方孕啟，禹曰：歸我子！于是石破北方而啟生。其石在嵩山，見《漢書》注。竟地，即化石也。此皆怪妄不足論，但恐文義當(dāng)如此耳?！薄短靻枴贰白韪F西征，巖何越焉？化為黃熊，巫何活焉”句，其作答曰：“此章似又言鯀事。然羽山東裔，而此云西征，已不可曉?；蛑^越巖墮死，亦無明文?！蹲髠鳌费怎吇癁辄S熊，《國語》作黃能。按：熊，獸名；能，三足鱉也。說者曰，獸非入水之物，故是鱉也?！墩f文》又云：能，熊屬，足似鹿。蓋不可曉?；蛟疲簴|海人祭禹廟，不用熊白及鱉為膳，豈鯀化為二物乎？”此亦可見其求是態(tài)度作為唯理論的解釋方式。

四

朱熹的民間文學(xué)思想理論主體屬于唯理論，是屬于他個人的唯理論。神話傳說富有夸張和想象的成分，這在朱熹看來，便屬于荒誕無稽。這與漢代學(xué)者王充的解釋有許多相近的地方，是唯理論的表現(xiàn)，也體現(xiàn)出他所持有的闡釋方式與其具體的文化論點。如《天問》“鯀何所營？禹何所成？康回憑怒，墬何故以東南傾”句，朱熹作答道：“憑，皮膺切。墬，一作地。一無以字。鯀、禹事已見上六章，此不復(fù)答。舊說康回，共工名也。憑，盛滿也?！读凶印吩唬汗补な吓c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絶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百川水潦歸焉。此亦無稽之言，不答可也?！薄短靻枴酚小袄隹h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髙幾里”句，其作答道：“昆侖、縣圃，見騷經(jīng)。昆侖，據(jù)《水經(jīng)》在西域，一名阿耨達(dá)山，河水所出，非妄言也。但縣圃增城髙廣之度，諸怪妄說，不可信耳?！薄短靻枴酚小八姆街T，其誰從焉？西北辟啟，何氣通焉”句，其作答道：“引《淮南子》說，侖虛旁門有數(shù)，其西北隅開以納不周之風(fēng)。今不敢信?！薄短靻枴贰叭瞻膊坏剑繝T龍何照？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句，其作答道：“舊注以為，天之西北，幽冥無日之國，有龍銜燭而照之。其有日處，日未出時，又有若木赤華照地也。夫日光彌天，其行匝地，固無不到之處。此章所問，尤是兒戲之談，不足答也。”《天問》“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獸能言”句，其答曰：“南方日近而陽盛，故多暖。北方日遠(yuǎn)而陰盛，故多寒。今以越之南、燕之北觀之，已自可驗，則愈遠(yuǎn)愈偏，而有冬暖夏寒之所，不足怪矣?！薄短靻枴贰靶垓尘攀?，鯈忽焉在？何所不死？長人何守”句，其答曰：“虺，蛇屬，《爾雅》云：博三寸，首大如擘。鯈忽，急疾貌?！墩谢辍氛f南方之害，雄虺九首，往來絳忽，正謂此也。不死之人，則《山海經(jīng)》、《淮南子》屢言之，固未可信。然俗傳山中有人，年老不死，于孫藏之雞窠之中者，亦或有之，不足怪也。”

與王充《論衡》的解釋方式有所不同，朱熹既表現(xiàn)出唯理論的視角，又注意到各種怪異即神話傳說在文獻(xiàn)中的保存，具有以俗說俗的意義。如《天問》“鯪魚何所？鬿堆焉處？羿焉彃日？烏焉解羽”句，其答曰：“鯪魚，鯉也。一云陵鯉也，有四足，形似鼉而短小，出南方?！渡胶＝?jīng)》曰：西海中近列姑射山，有陵魚，人面、人手、魚身，見則風(fēng)濤起。北號山有鳥，狀如雞，而白首鼠足，名曰鬿雀，食人。彃，射也?！痘茨稀费粤陼r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堯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洞呵镌罚喝銥跽?，陽精也。柳云：《山海經(jīng)》曰：大澤方千里，群鳥之所生及所解?！赌绿熳觽鳌吩唬罕敝?xí)缭埃w鳥之所解其羽。舊說非是。按：今唯陵鯉人所共識，其余則有無不可知，而彃日之說尤怪妄不足辨。解羽，如柳說則別是一事，然如舊說為日中之鳥，而借解羽二宇以問，于義亦通，顧亦無足辨耳?！薄短靻枴贰暗劢狄聂?，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句，其作答道：“帝，天帝也。夷羿，諸侯，弒夏后相者也。革，更也。孽，憂也。言變更夏道為萬民憂患?！秱鳌吩唬汉硬癁榘?，游于水旁，羿見射之，眇其左目。羿又夢與雒水神宓妃交。亦妄言也?！薄短靻枴穯枺骸颁啡⒓兒?，眩妻爰謀。何羿之射革，而交呑揆之？”其做答曰：“言何羿之射藝勇力，而其眾乃交進(jìn)而吞謀之乎？此即騷經(jīng)所謂淫游佚畋而亂流鮮終者也?！?/p>

五

神話傳說包含著社會歷史的真實，但是，并不是社會歷史的客觀記述?！冻o》中的《天問》是神話傳說的集中體現(xiàn)，是歷史的記憶表達(dá)，包含著現(xiàn)實的不可想象，也保存著歷史文化的合理性，朱熹更多的是從歷史文化的合理性回答《天問》，所以他的解釋基本上是從義理出發(fā)的。如《天問》“舜閔在家，父何以鱞？堯不姚告，二女何親”句，其作答曰：“閔，憂也。無妻曰鱞。姚，舜姓也。問舜孝如此，父何以不為娶乎？堯妻舜而不告其父母，二女何自而與之相規(guī)乎？程子曰：舜不告而娶固不可，堯命瞽使舜娶，舜雖不告，堯固告之矣。堯之告也，以君治之而已?！薄短靻枴贰八捶实?，終然為害。何肆犬豕，而厥身不危敗”句，其解釋曰：“言舜弟象施行無道，舜猶服而事之：然象終欲害瞬，肆其犬豕之心，燒廩寘井。然舜為天子，卒不誅象，何耶？”《天問》有“登立為帝，孰道尚之？女媧有體，孰制匠之”句，其解釋曰：“舊說伏羲始畫八卦，修行道德，萬民登以為帝，誰開導(dǎo)而尊尚之乎？傳言女媧人頭蛇身，一日七十化。其體如此，誰所制匠而圖之乎？上句無伏羲字，不可知，下句則怪甚而不足論矣?！薄短靻枴贰昂喌以谂_，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句，其釋曰：“言簡狄侍帝嚳于臺上，有飛燕墮遺其卵，喜而吞之，因生契也?！薄短靻枴穯枺骸霸摫镜?，厥父是臧。胡終弊于有扈，牧夫牛羊？”其答曰：“此章未詳，諸說亦異。補(bǔ)曰：言啟兼秉禹之末德，而禹善之，授以天下。有扈以堯、舜與賢，禹獨與子，故伐啟，啟伐滅之，有扈遂為牧豎也。詳此該字，恐是啟字，字形相似也。但牧夫牛羊未有據(jù)，而其文勢似啟反為扈所弊，不可考也?！薄短靻枴贰把５懿⒁?，危害厥兄。何變化以作詐，而后嗣逢長”句，其釋曰：“問何象欲殺舜，變化作詐，而舜為天子，反封象于有庳，使其后嗣子孫長為諸侯乎？孟子云：仁人之于弟，不藏怒，不宿怨，封之度，富貴之也。知此，則知其說矣?！薄短靻枴贰梆⒕S元子，帝何竺之？投之于冰上，烏何燠之”句，其作答道：“元，大也。稷，帝嚳之子棄也。帝，即嚳也。竺，義未詳，或曰厚也，或曰篤也，皆未安。稷事見《詩》《大雅》及《史記》，曰：后稷，名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嫄，為帝嚳元妃。出野，見巨人跡，說而踐之，遂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姜嫄以無父而生，棄之于冰上。有烏以翼覆薦溫之。以為神，乃取而養(yǎng)之?！对姟吩唬合壬邕Q，是首生之子也，故曰元子。既是元子，則帝當(dāng)愛之矣，何為而竺之耶？棄之冰上，則人惡之矣，烏何為而燠之耶？以此言之，則竺字當(dāng)為天祝予之祝，或為夭夭是椓之椓，以聲近而訛耳?！?/p>

在《九章》的解釋中，朱熹繼續(xù)進(jìn)行歷史文化的義理述說。如《九章》“令五帝以折中兮，神與向服。俾山川以備御兮，命咎繇使聽直”句，其解釋道：“此皆指天自誓之詞。欲使上天命此眾神，察其是非，若曰司謹(jǐn)司盟、名山大川、羣神羣祀、先王先公也。五帝，五方之帝，以五色為號者，太一之佐也。折中，謂事理有不同者，執(zhí)其兩端而折其中，若《史記》所謂：六藝折中于夫子是也。六神，日、月、星、水旱、四時、寒暑也。向，對也。服，服罪之詞，《書》所謂五刑有服者也。山川，名山大川之神也。御，侍也。咎繇，舜士師，能明五刑者也。聽直，聽其詞之曲直也?！薄毒耪隆酚小敖樽又叶⒖葙?，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為之禁兮，報大德之優(yōu)游。思久故之親身兮，因縞素而哭之”句，其解釋道：“介子，名推。文君，晉文公也。文公為公子時，遭驪姬之譖而出奔。介子推從行。道乏食，子推割股肉以食文公。文公得國，賞從行者，不及子推。子推入綿上山中。文公寤而求之，子推不出。文公因燒其山，子推抱樹自燒而死。文公遂封綿上之山，號曰介山。禁民樵采，使奉子推祭祀，以報其德，又變服而哭之。優(yōu)游，言其德之大也。親身，切于己身，謂割股也。縞素，白致緒也。”

朱熹《楚辭辯證》、《楚辭后語》等著述體現(xiàn)其神話傳說理論之處也有許多。他不但敘說《楚辭》文本，而且評說他人關(guān)于《楚辭》中神話傳說等內(nèi)容的理解。如其《楚辭辯證》論稱：“補(bǔ)注引言《山海經(jīng)》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帝令祝融殛之羽郊。詳其文意，所謂帝者，似指上帝。蓋上帝欲息此壤，不欲使人干之，故鯀竊之而帝怒也。后來柳子厚、蘇子瞻皆用此說，其意甚明。又祝融之后，死而為神。蓋言上帝使其神誅鯀也，若堯舜時則無此人久矣，此《山海經(jīng)》之妄也。后禹事中又引《淮南子》言禹以息壤寘洪水，土不減耗，掘之益多。其言又與前事自相抵牾，若是壤也果帝所息，則父竊之而殛死，子掘之而成功，何帝之喜怒不常乃如是耶？此又《淮南子》之妄也。大氐古今說《天問》者，皆本此二書。今以文意考之，疑此書本皆緣解此問而作，而此問之言，特戰(zhàn)國時俚俗相傳之語，如今世俗僧伽降無之祈、許遜斬蛟蜃精之類，本無稽據(jù)，而好事者遂假托撰造以實之，明理之士，皆可以笑而揮之，政不必深與辯也?！逼湔摷啊巴跻菀造`瑣為楚王省合，非文義也”注釋，又言曰：“注以羲和為日御。補(bǔ)注又引《山海經(jīng)》云：東南海外，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是生十日，常浴日于甘淵。注云：羲和，始生日月者也。故堯因立羲和之官，以掌天地四時。此等虛誕之說，其始止因《堯典》出日納日之文，口耳相傳，失其本指，而好怪之入，恥其謬誤，遂乃增飾傅會，必欲使之與經(jīng)為一而后已。其言無理，本不足以欺人，而古今文士相承引用，莫有覺其妄者。為此注者，乃不信經(jīng)而引以為說，蔽惑至此，甚可嘆也?！?/p>

[責(zé)任編輯]蔣明智

高有鵬(1964-)，男，河南項城人。歷史學(xué)博士。上海交通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上海 閔行，200240)。

* 本文系上海交通大學(xué)文理交叉項目《民族文化發(fā)展與民族精神建設(shè)的空間結(jié)構(gòu)研究》(項目編號：15JCZY)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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