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作
《關于〈被盜竊的信〉的研討班》VS《真理的郵遞員》
——德里達在能指問題上對拉康的批評辨析
黃 作
拉康在《關于〈被盜竊的信〉的研討班》中詳細闡述了其獨特的能指理論,德里達從原子論、菲勒斯-邏各斯中心主義和在場形而上學出發(fā)對之進行了猛烈批評。不過,從各自不同體系的書寫理論即結(jié)構(gòu)性書寫(能指結(jié)構(gòu))與源初性書寫(延異)出發(fā)卻不難發(fā)現(xiàn),正是不同的理論路徑造就了各自在能指問題的不同姿態(tài),同時也說明了德里達在此對拉康的批評更像是某種類似于“越界錯誤”的情況。
能指;結(jié)構(gòu);書寫
在1955-1956年度的研討班,拉康在1955年4月26日研討會上就愛倫·坡《被盜竊的信》的短篇小說做報告*報告的原貌記錄在1978年出版的這第2期研討班《弗洛伊德理論之中和精神分析技術之中的自我》上面世。而早在1956年的5月和8月,拉康實際上重寫了這一報告的內(nèi)容,以《關于〈被盜竊的信〉的研討班》為名首次發(fā)布在1957年第2期的《精神分析學》雜志的第15-44頁中,又在前面的第1-14頁加了個長長的《導言》。拉康1966年編輯《文集》時把這篇正文和《導言》都收錄其中,不過他把正文放在最前面(第11-41頁),之后是新加的“序列介紹”(第41-44頁),再后是原來的《導言》(第44-60頁),其中(第54-57頁)插入了1966年新加的“各種括號的括號”(parenthèse des parenthèses)。,其獨特讀解可以歸結(jié)為以下兩點。
其一,拉康把小說的故事場景總結(jié)為兩個盜信場景,這兩個場景具有相似的三元結(jié)構(gòu),第一個場景由國王(小說中的另一位高貴的人)、王后(小說中高貴的“她”)和部長D三者構(gòu)成,而第二個場景由警察局長G、部長D和杜邦探長三者構(gòu)成。國王和警察局長G處于第一種看(regard)的位置中,即他們“什么也看不到”;王后和第二個盜信場景中的部長D處于第二種看的位置中,即第二種看“看到第一種看什么也看不到且被誘騙著認為它所隱藏的東西是受到保護的”;第一個盜信場景中的部長D和杜邦探長處于第三種看的位置中,即“出自這兩種看的第三種看,看到這兩種看讓需要加以隱藏的東西展露開來,以便它將要攫取這一東西”*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15.。拉康后來又稱“什么也看不到”的國王和警察局長G處于“實在的情形”(situation réelle)中,他們“被看到卻看不到什么”;王后和第二個盜信場景中的部長D處于“想象的情形”(situation imaginaire )中,他們認為人們不能看到他們,他們不知(méconnatre)“實在的情形”而且看不到“象征的情形”;第一個盜信場景中的部長D和杜邦探長處于“象征的情形”(situation symbolique),他們自身能夠很好地去看,能夠看到處于“實在的情形”中的主體“什么也看不到”,以及看到處于“想象的情形”中的主體自以為人們看不到他。*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p.30-31, p.31, p.16,p.29,p.29,p.29,pp.59-60.當然,主體所處的位置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譬如第一個盜信場景中的部長D處于“象征的情形”中,但一旦“在此被看到者感到自己沒有被看到”②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p.30-31, p.31, p.16,p.29,p.29,p.29,pp.59-60.,他就掉入“想象”的陷阱,于是在第二個盜信場景中處于自以為人們看不到他的“想象的情形”中,這是因為真正決定位置的不是主體或角色,而是在各種位置上進行流轉(zhuǎn)的能指以及由能指所構(gòu)成的象征結(jié)構(gòu)。
其二,在拉康看來,整個故事的發(fā)展體現(xiàn)為信(lettre)的流轉(zhuǎn),當然這不是具體的信件的流轉(zhuǎn),而是作為“l(fā)ettre”(字母)功能的“信”的流轉(zhuǎn),用拉康的話來說就是能指的流轉(zhuǎn),“被盜竊的信就是純粹的能指”③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p.30-31, p.31, p.16,p.29,p.29,p.29,pp.59-60.。為此,拉康批評波德萊爾通過把愛倫·坡這一短篇小說的原文題目“The purloined letter”不切當?shù)刈g為“La lettre volée”而“背叛了”④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p.30-31, p.31, p.16,p.29,p.29,p.29,pp.59-60.原作者,因為原文題目中的英語動詞“purloin”是一個罕見的詞匯。根據(jù)牛津字典的說法,“purloin”是一個英語與法語混合而成的詞匯,由英語前綴“pur-”與古法語的詞匯(loing,loigner,longé)構(gòu)成,意思應該與英語動詞“prolong”(延遲)相當,由此“the purloined letter”用郵局詞匯來說就是“l(fā)a lettre en souffrance”(待領的信)的意思,而不是“l(fā)a lettre volée”(被盜竊的信)的意思⑤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p.30-31, p.31, p.16,p.29,p.29,p.29,pp.59-60.。當然,拉康還是在行文中保留了波德萊爾法譯文的這一標題即“La lettre volée”,并沒有加以更改,也稱自己的研討班就是“關于‘La lettre volée’的研討班”,本文由此也把“l(fā)ettre volée”通譯為《被盜竊的信》。正是從“purloined”一詞應該得到的這一正確譯法出發(fā),拉康認為愛倫·坡小說中警察局長G所說的盜竊案件的“簡單和古怪”其實就表現(xiàn)為“信的奇特性”,而后者就像“The purloined letter”(被延遲的信)這個題目所指出的那樣,才是這篇小說“真正的主題”,因為信能夠經(jīng)受一種“迂回”,那就是信“具有自身固有的一種路徑”,在這一線路之中“信的能指影響顯現(xiàn)出來”,其中能指“只能在這樣一種置換(déplacement)之中維持,即,與我們的帶狀的各種發(fā)光廣告牌或我們的像人類一樣的思維機器的各種輪轉(zhuǎn)的記憶的置換可比較的置換”⑥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p.30-31, p.31, p.16,p.29,p.29,p.29,pp.59-60.。拉康在研討班之后加寫的《導言》中解釋了思維機器(machine-à-penser)與能指之間的關系,“我們并不是由于缺乏人類意識的效能才拒絕用思維機器來形容我們賦予如此奇妙的各種語言行為的這種效能,而是僅僅因為,這種效能只會思考如下,即,如果就此并沒有被能指的各種呼喚所折磨,人就不會具有其公共身份”⑦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p.30-31, p.31, p.16,p.29,p.29,p.29,pp.59-60.。從1978年出版的1955-1956年度的第2期研討班內(nèi)容中不難看到,這一時期的拉康熱衷于把“象征界”解釋為一架龐大自動裝置機器,這是能指的大機器,機器的運作就是能指的流轉(zhuǎn),能指的流轉(zhuǎn)服從機器的自動性原則*參見黃作:《不思之說——拉康主體理論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四章第二節(jié)。。而關于能指流轉(zhuǎn)的自動性問題,拉康把它與弗洛伊德后期在《超越快樂原則》一文中所提到的“強迫重復”(Wiederholungszwang )*“Wiederholungszwang”一詞,英文一般譯為“compulsion to repeat”或“repetition compulsion”,法文一般譯為“compulsion de repetition”,而拉康主張譯為“automatisme de repetition”,他認為自動性(automatisme)一詞更能形象地說明強迫重復現(xiàn)象。(參見Lacan , Séminaire II , p. 79.)現(xiàn)象聯(lián)系起來。在《關于〈被盜竊的信〉的研討班》正文一開頭,拉康就直言“自動重復扎根在我們稱之為指稱鏈的堅決要求或堅決主張(l’insistance)的那種東西之中”*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11, p.44, p.29.,而且在后加的《導言》一開頭明確指出,這一研討班內(nèi)容是“我們整個這一校歷年[1955-1956年度]致力于《超越快樂原則》一文所做的評論其中一個時刻”。
拉康在重寫的文本中添加了大量的圖式來說明能指在“象征界”大機器之中流轉(zhuǎn)的自動性原理。同樣,借著愛倫·坡這一短篇小說的奇妙結(jié)構(gòu),他進一步論證了處于“象征界”大機器之中流轉(zhuǎn)著的能指的特性:1.能指優(yōu)先于且決定所指,“能指相對于所指的優(yōu)先權(quán)”,就如拉康在對列維-斯特勞斯1956年5月26日在法國哲學學會中所做的《關于神話與儀式之間的關系》報告的長長的介入評論中直言,這一觀點是對列維-斯特勞斯在《馬塞爾·莫斯著作導言》中“能指先于且決定所指”觀點所欠的理論之債*Cf., J. Lacan, Intervention sur l’exposé de Claude Lévi-Strauss : “Sur les rapports entre la mythologie et le ritual” à la Société Fran?aise de Philosophie le 26 mai 1956; Paru dans le Bulletin de la Société fran?aise de philosophie, 1956, tome XLVIII, pages 113 à 119; C. Lévi-Strauss, “Introduction à l’oeuvre de Marcel Mauss”, dans M. Mauss, Sociologie et anthropologie, un document produit en version numériqu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dans le cadre de: “Les classiques des sciences sociales”, une bibliothèque numérique fondée et dirigé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en collaboration avec la Bibliothèque Paul-émile-Boulet de l'Université du Québec à Chicoutimi, p.28. 中譯本參見[法]毛斯:《馬塞爾·毛斯的著作導言》,《社會學與人類學》,佘碧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導言》第15頁。;他甚至幽默地說,之所以保留波德萊爾所譯的標題,“更多地”正是因為考慮到“能指相對于所指的優(yōu)先權(quán)”,而非“能指的約定特征”*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29, p.24, p.32, p.32,p.41, p.32.。2.能指就是象征系統(tǒng)中最小或最后的差別性元素,能指“只有以一種缺場的方式才由于其性質(zhì)而成為象征符號”,是“具有獨一無二性質(zhì)的單元”③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29, p.24, p.32, p.32,p.41, p.32.,因此也是哲學史上所謂的最后的不可分者。當然,能指并不是任何原子主義意義上的“不可分者(atom)”,因為能指的“本性”恰恰以缺場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拉康不僅用“en souffrance”(懸而未決的,待領的)來形容作為能指的信,而且信的“這一未使用”(non-usage)④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29, p.24, p.32, p.32,p.41, p.32.,或信的使用“只能是潛在的”而且“不立即消失”⑤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29, p.24, p.32, p.32,p.41, p.32.這一事實,反過來正好說明了作為能指的信的缺場性。3.拉康在《關于〈被盜竊的信〉的研討班》正文最后聲稱“因此,‘被盜竊的信’、甚至‘待領的’信意味著,一封信總是到達目的地”⑥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29, p.24, p.32, p.32,p.41, p.32.,然而,既然信對拉康而言并不是指具體的信件,而是指純粹的能指,那么這里的目的地也并非具體的目的地,而是代表一種能指的分配,“信只有通過純粹能指的各種最終的分配才能作為權(quán)力手段而實存”⑦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29, p.24, p.32, p.32,p.41, p.32.。
可以說,多虧愛倫·坡這一短篇小說的奇妙結(jié)構(gòu)以及其中的信的奇特性,拉康的能指理論在此找到了絕佳證據(jù)。正是由于這一解讀對發(fā)展其能指理論的有利性,使得拉康把《關于〈被盜竊的信〉的研討班》一文置于《文集》(1966)的首篇,不僅獨立于錄入《文集》的以前各篇文章的編年排列,而且享有特權(quán)地位來安排這些文章的序列。*1970年《文集》在瑟約出版社以口袋本的形式分兩卷本再版,拉康寫了個《介紹》,一開頭就講“多虧了某個人,這個東西(ceci)就是甚于一種語言符號(signe)的東西……”而能指恰恰就是比語言符號更為基本的東西,然后以幾近一半的篇幅來談論愛倫·坡這一《被盜竊的信》??梢娺@篇文章的重要性。(參見J. Lacan, Post-face à l’édition de poche des écrits, Coll. Points Seuil 1970, pp.7-12, p.7.)
正是因為《關于〈被盜竊的信〉的研討班》一文在拉康理論中的獨特地位,它成了對手攻擊拉康的集中點。聰明絕頂?shù)牡吕镞_顯然不會看不到這一點。他在1972年聲稱要向拉康宣戰(zhàn)后,在3年后的1975年,兌現(xiàn)了在《多重立場:與讓-路易·烏德賓、居伊·斯卡培塔的會談》一文收入《多重立場》一書時所加的長注釋中,要在3至4年對拉康的《文集》做出回應的承諾(他尤其感興趣的是真理與言語問題以及《關于〈被盜竊的信〉的研討班》)*Cf J. Lacan, Positions. Entretiens avec Henri Ronse, Julia Kristeva, Jean-Louis Houdebine, Guy Scarpetta,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1972, pp.112-119 note 33.中譯文參見德里達:《多重立場(與亨利·隆塞、朱莉·克里斯特娃、讓-路易·烏德賓、居伊·斯卡培塔的會談)》(以下簡稱《多重立場》),佘碧平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107—112頁注釋34。,在《詩學篇》(Poétique)21期中,他發(fā)表《真理郵遞員》(“Le facteur de la vérité”)一文,以《關于〈被盜竊的信〉的研討班》為靶子,試圖全面、系統(tǒng)地清算拉康的“錯誤”理論。
我們根據(jù)德里達在文中對拉康的主要批評論述,逐一進行辨析。首先,德里達批評拉康的能指(字母)理論是一種原子論的理論,“這種原子論的能指拓撲學”*J. Derrida, “Le facteur de la vérité”, repris dans La Carte postale. De Socrate à Freud et au-delà, Collection La Philosophie en effet, Paris: Flammarion, 1980, p.453.,認為這一原子論基于拉康在文中所謂的“能指的物質(zhì)性”*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24.理論。德里達把這種物質(zhì)性排除在經(jīng)驗的物質(zhì)性之外,“不是可感性能指的經(jīng)驗的物質(zhì)性”,同時把它限定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屬于“某種不可分性(indivisibilité)”,另一方面屬于“某種場所或局部性(localité)”*J. Derrida, “Le facteur de la vérité”, repris dans La Carte postale. De Socrate à Freud et au-delà, p.452.。
在能指問題上,拉康不僅用“matérialité”(物質(zhì)性),而且用過“matériel”一詞,譬如稱能指為“聽得見的物質(zhì)性東西”(le matériel audible)*J. Lacan, Séminaire I , éditions du Seuil, 1975, p. 272.,能指就是“指稱性的物質(zhì)性東西”(matériel signifiant)*J. Lacan, écrits, éditions du Seuil, 1966, p.379, p.427, p.511 etc.等。這里所謂的物質(zhì)性東西就是語言的物質(zhì)性東西,就是說能指是語言的物質(zhì)性東西,“能指之網(wǎng)就是語言的物質(zhì)性東西(matériel du langage)的共時結(jié)構(gòu),就每一個元素在此所獲得的確切使用就在于它與其它各元素有別而言”*Ibid., p.414. 拉康有時也稱“matériel de la langue”(語言的物質(zhì)性東西)。J. Lacan, Séminaire III, éditions du Seuil, 1981, p. 66.。能指作為這種物質(zhì)性的東西,一方面是語言本身的支撐,所謂“聽得見的物質(zhì)性東西”,從“audible”(聽得見的,可聽見之物)一詞來講,屬于哲學史傳統(tǒng)的“可感之物(sensible)”的范圍(德里達在此斷言拉康的能指“不是可感性能指”,實際上并不確切),可感之物對應感覺,但有別于感覺本身。因此,拉康把能指這一“聽得見的物質(zhì)性東西”與“軀體性的和心理性的各種不同功能*Ibid., p.495.”區(qū)別開來,也正是在這一物質(zhì)性東西的意義上,拉康的能指概念與索緒爾的聽覺形象(能指)實質(zhì)上也是不同的,因為聽覺形象是“心理痕跡”是“表象”,是兩面的“心理實體”其中一面,表現(xiàn)的無疑是心理功能,是“感覺的(sensorielle)”*F.de 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publié par Charles Bally et Albert Sechehaye avec la collaboration de Albert Riedlinger, édition critique préparée par Tullio de Mauro, postface de Loui-Jean Calvet, Payot, Paris, 1985, p.98.中譯文參見[瑞士]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101頁。而非“可感的(sensible)”。另一方面,這種物質(zhì)性的東西是言語或具體話語的支撐,它是“具體話語從語言中借入的這一物質(zhì)性支撐”*J. Lacan, écrits, éditions du Seuil, 1966, p.495.,因為“當主體說話時,他有全部語言的物質(zhì)性東西供他使用,正是從此出發(fā),具體話語得以形成”*J. Lacan, Séminaire III , p. 66.,換言之,如果得不到這種物質(zhì)性的支撐,具體話語是無法形成的,由此可見能指這一物質(zhì)性東西對具體話語或言語(對語言也是一樣)的基本性。
當然,把能指視為“物質(zhì)性的”并非拉康首創(chuàng),而是索緒爾。索緒爾一邊否認聽覺形象是一種“物質(zhì)性的聲音”(son matériel)和“純粹物理性的東西”(chose purement physique),一邊卻說“我們有時稱聽覺形象為‘物質(zhì)性的’(matérielle)”,當然他緊接著解釋道“這僅僅是在這一意義上說的,而且是跟連結(jié)的另一術語即更為抽象的概念相對而言的”*F.de 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édition critique préparée par Tullio de Mauro, op.cit., p.98. 中譯文參見[瑞士]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第101頁。。拉康在能指的物質(zhì)性問題上一向備受爭議,原因還在于如何理解物質(zhì)性。盡管索緒爾的“聽覺的(形象)”與拉康的“可聽的(物質(zhì)性東西)”可以視為相對應的兩種不同東西,就如感覺與可感者,但在我們看來,索緒爾的上述說法恰恰是說明拉康的能指的物質(zhì)性問題的鑰匙;索緒爾非常明確地表達出他是在“具體”(相對于抽象而言)這一意義上使用“matérielle”(物質(zhì)性的)一詞的,同樣,拉康歸根到底也是在“具體”這一意義上使用該詞匯,他稱能指是具體話語的物質(zhì)性支撐,正好說明了物質(zhì)性以具體性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而德里達用“l(fā)ocalité”(局部性)一詞來說明能指的物質(zhì)性的具體性一面無疑也是正確的。明白了這點,我們就能明白為什么索緒爾和拉康都沒有稱能指(聽覺形象)為一種“物質(zhì)”(matière),因為能指不是任何哲學傳統(tǒng)意義上的物質(zhì),例如它不是物質(zhì)的聲音,也不是任何自然的或物理的東西,德里達認為能指的這一物質(zhì)性不是傳統(tǒng)感覺論意義上的經(jīng)驗的物質(zhì)性,無疑也是正確的。
索緒爾把能指(聽覺形象)歸于感覺表象,從而否定了它是一種物質(zhì)(如自然的聲音),其觀點清晰易懂。相比之下,拉康的觀點就要復雜多了,他一方面否認能指是物質(zhì)或自然性的東西(如聲音),另一方面又不承認能指表現(xiàn)為一種心理(或生理)功能。我們還需要從能指的結(jié)構(gòu)性(或系統(tǒng)性)這一特征出發(fā)來理解。能指不僅是系統(tǒng)或結(jié)構(gòu)中的元素,只作為系統(tǒng)或結(jié)構(gòu)的元素而存在,而且還是系統(tǒng)或結(jié)構(gòu)中最小或最后的差別性元素,是元素而非不可分的原子。能指既具有結(jié)構(gòu)性又是系統(tǒng)的元素,恰好是說明能指并非原子的利器。德里達從拉康的能指的物質(zhì)性出發(fā)來說明能指的不可分性的路徑,實質(zhì)上是借道于原子論來實現(xiàn)的,即從能指的物質(zhì)性推導出能指的原子性,再從后者推導出其不可分性。這一推導無疑是錯誤的;德里達沒能看到拉康有時也說“文字原子”(atome littéral),但他指的是“音位學元素”和“指稱性單元”這些結(jié)構(gòu)性元素*J. Lacan, écrits, éditions du Seuil, 1966, p.816, p.690, p.823,p.710.,而不是原子論意義上的原子;最主要的是,反復強調(diào)能指的奧古斯丁傳統(tǒng)的拉康,不能不視結(jié)構(gòu)性(或系統(tǒng)性)為能指的首要特征,而絕不會承認原子論意義上的能指。同理,所謂能指的不可分性也并非指“atome”(原子)的“a-tome”(不可分),在這一問題上,德里達同樣誤讀了拉康。德里達在上述《真理郵遞員》一文中引用拉康在《關于〈被盜竊的信〉的研討班》中的表述,“然而如果我們強調(diào)的首先是能指的物質(zhì)性,這種物質(zhì)性在很多方面是奇特的(singulière),其中第一方面就是并不支持劃分(partition)”*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24. Et cf. J. Derrida, “Le facteur de la vérité”, repris dans La Carte postale. De Socrate à Freud et au-delà, p.452.,試圖說明拉康正是從不可劃分性來說明能指的物質(zhì)性。但這里拉康所謂的“不支持劃分”其實并不是“atome”(原子)意義上的“a-tome”(不可分)。拉康文本中緊接著說“你們把信變成一些小小碎片,信還是它所是的信,與格式塔理論(Gestaltheorie)用潛伏性的活力論來考慮其整體觀念是完全不同意義的”*Ibid., p.452.,非常清楚地說明這一“不支持劃分”不同于格式塔完形理論的整體觀,不屬于“想象界”范疇,不屬于把整體分割直至不可分割的原子為止的傳統(tǒng)的整體與部分理論。德里達引用包括前句話在內(nèi)的大段的拉康引文時,中間故意省略緊接著的這句話,非得從“atome”(原子)意義上的“a-tome”(不可分)特性來解釋拉康所謂的能指的物質(zhì)性,動機非??梢?,同時其論證也是站不住腳的。
其次,德里達批評拉康的能指理論是邏各斯中心主義加上菲勒斯中心主義,稱之為“菲勒斯-邏各斯中心主義”(phallogocentrisme)*J. Derrida, “Le facteur de la vérité”, repris dans La Carte postale. De Socrate à Freud et au-delà, p.510.。我們比較熟悉的是邏各斯中心主義,至于菲勒斯中心主義,可以說是德里達專門批判拉康理論(甚至擴展到弗洛伊德主義)的術語。從其理論構(gòu)成上看,拉康是在談到母嬰關系時引入菲勒斯(phallus)概念的,后者作為第三者是構(gòu)成母嬰關系必不可少的一方,換言之,母嬰關系不是一種單獨的簡單的二元想象關系,而是一開始就涉及一種想象三角形(le ternaire imaginaire),這是拉康理論的獨特之處。他稱想象三角形中的這一第三者為想象的菲勒斯(φ),后者不是解剖學意義上的男性生殖器陰莖(penis),而是嬰兒與母親的欲望的共同對象,而且處于想象三角形的核心地位,“如果不把菲勒斯當作一種第三者的元素……那么,對象關系的概念不可能被理解,同樣也無法被操作”*J. Lacan , Séminaire IV , éditions du Seuil, 1994 , p. 28.。當然,就欲望的真正對象是一種缺乏而言,菲勒斯作為一種象征符號“就是一種能指”⑥J. Lacan, écrits, éditions du Seuil, 1966, p.816, p.690, p.823,p.710.,它就成了“Ф(大寫的phi),不可能拒絕的象征的菲勒斯,享樂的能指”⑦J. Lacan, écrits, éditions du Seuil, 1966, p.816, p.690, p.823,p.710.,這一能指“具有缺乏于存在的那種能指功能”⑧J. Lacan, écrits, éditions du Seuil, 1966, p.816, p.690, p.823,p.710.,它就是關于缺乏的能指*1997年,薩福安(Safouan)在美國加州伯克萊開辦的講習班上清晰而又生動地用“a signifier of lack”(一種關于缺乏的能指)與“a signifier that is lacking”(一種缺乏的能指)區(qū)分了菲勒斯與對象小a,認為菲勒斯已是一種能指,欲望的能指,欲望作為一種缺乏有自己的能指菲勒斯,而對象小a則本身不是一種能指,或者說,它連一種能指都不是,關于這種東西,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來表示它。(Safouan, “Direction of the Cure, the End of Analysis and the Pass”, The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 oct. 1997, inedited.),由于“能指越不指向什么,它就越不可被摧毀”*J. Lacan , Séminaire III , 1981 , p. 210.,就越純粹,菲勒斯(象征的菲勒斯Ф)可以說就是最純粹的能指。這一特殊的能指也正好說明了能指的本性,“能指是具有獨一無二性質(zhì)的單元(unité),從其本性上說只是一種缺場(absence)的象征符號*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24.”。愛倫·坡上述小說中的“被盜竊的信”本身作為能指,“將在且不將在它所在、它會去的地方”*Ibid., p.24.,完全不服從傳統(tǒng)邏輯規(guī)律,恰恰說明了它從其本性上說是在場與缺場的合一(présence/absence),因為其價值不在于它的存在(在場),而在于它與其它能指(元素或單元)的差異之中。*《關于〈被盜竊的信〉的研討班》的英譯文作者馬勒曼(Jeffrey Mehlman)在此有個注釋,把拉康此處的“將在且不將在”與索緒爾的“語言之中只有各種差異”以及“語言之中只有各種差異,無需各種肯定項(sans terms positifs)”的表述聯(lián)系起來,無疑是相當正確的。(參見F.de 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édition critique préparée par Tullio de Mauro, op.cit., p.166. 中譯文參見[瑞士]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第167頁;J. Lacan , Seminar on “the Purloined Letter”, traduit en englais par Jeffrey Mehlman, Yale French Studies, Issue 48, French Freud: Structural Studies in Psychoanlysis, 1972, p.54, note 24.)
德里達無視拉康把能指視為一種缺場(或缺場與在場的合一)的事實,固執(zhí)于他上述有關能指的物質(zhì)性的觀點,堅持把拉康的能指視為一種在場,試圖通過一種文字游戲來根本地改變拉康所稱的能指是關于缺乏或缺場的理論:愛倫·坡上述小說中的“被盜竊的信”本身作為能指,并不像一般的事物一樣存在于某個地方,具有某個場所,相反,它并沒有它自己的場所或地方,“我們對著信/嚴格地(à la lettre)只能說,這個東西并沒有它的地方,這屬于那種能夠加以改變的東西,換言之,這屬于象征秩序”。就像圖書館里一本書找不到了,它躲起來了,圖書卡片顯示的它不在它的地方,它很有可能就在旁邊的柜子上,它“如此顯見地顯示著”,可它卻是“隱藏著的”,這只有象征的東西(信作為能指)才能做到,相反,實在的東西總是有它自己的地方或場所,無論你怎么移動它,它總是要占據(jù)一個地方,它“總是且無論如何就在那里”,“它以緊貼著基底而獲勝”*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25.。聰明的德里達絕對不會讀不懂拉康這些文本的含義,但為了堅持他在拉康的能指問題上的錯誤己見(從原子論的不可分的能指原子說到能指的物質(zhì)性、能指的固有場所,再到能指的在場性),不惜使用低級的文字游戲,即用“(le) manque a sa place”(缺乏有它的地方或位置)來取代拉康文本中的“manque à sa place”(沒有它的地方或不在它的地方),試圖強行給拉康的能指扣上在場的帽子,“在短語‘manque à sa place(沒有它的地方或不在它的地方)’之中,引入一個書寫的‘a(chǎn)’,換言之,沒有重音的‘a(chǎn)’,或許足以改變一個字母,或許改變不如一個字母的東西,以便使之顯現(xiàn)出,如果缺乏在能指的這一原子論的拓撲形態(tài)中有其位置(le manque a sa place),如果缺乏占據(jù)著一種外形都受到了限定的、被決定的場所,那么,秩序就將永遠不會被打亂:信總是將重新找到其固有的場所,即一種被欺騙的缺乏(當然不是經(jīng)驗性的,而是超絕的,這更好且更確定)”*J. Derrida, “Le facteur de la vérité”, repris dans La Carte postale. De Socrate à Freud et au-delà, p.453.。一方面,德里達認為拉康的能指“甚至總是語音的”*德里達經(jīng)常引用的“音位學的且甚至總是語音的”(phonématique et même toujours phonétique)這句話嚴格說來并非拉康的原話,而他其中所說的“剛剛所引用”的句子在德里達上述文中前面一點地方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即“像夢本身一樣的一種書寫,是能夠用形象來表示的,它總是像語言一樣是象征地分節(jié)的,就是說,它完全像這一語言一樣是音位學的(phonématique),而且從它被讀時起它實際上就是語音的(phonétique en fait, dès lors qu’elle se lit)”,兩者并不一致。這一“剛剛所引用”的句子來自《文集》,與發(fā)表在1956年第4期《哲學研究》雜志上的原文也有出入。簡單地說,拉康在1966年把該篇文章收入《文集》時用“而且從它被讀時起它實際上就是語音的”這一表述取代了原先的表述即“而且它終究是語音的”,但這兩種表述都不是德里達所說的“(音位學的且)甚至總是語音的”,都沒有德里達所謂的“甚至總是語音的”的意思,可以說這是德里達的誤讀。,由此認定拉康的能指是語音中心主義的產(chǎn)物,從而必定屬于邏各斯中心主義。正是在這樣一種思想理路指導下,德里達堅持認為拉康在上述《關于〈被盜竊的信〉的研討班》中所論及的作為缺乏的象征符號、作為能指(或字母)的信(lettre)具有在場性,“這一有聲的‘字母/信(lettre)’因此同樣會是不可分的,總是與它自身相同一,不管它的物體的各種分塊會是什么”*J. Derrida, “Le facteur de la vérité”, repris dans La Carte postale. De Socrate à Freud et au-delà, p.493.,與自身相同一,“在場于自身”*Ibid., p.493.。另一方面,德里達把拉康的菲勒斯理論作狹義的理解,尤其把它作性欲化理解。德里達這樣說:“信有它固有的意義,一種固有的路徑,一種固有的場所。哪些意義、路徑和場所呢?在三角形之中,只有杜邦看起來知道這點……為杜邦所知的這一固有的場所,就像我們將看到以游移不定的方式占據(jù)其位置的精神分析師所知一樣,就是閹割的場所:女人作為被陰莖之缺乏所揭開面紗的場所,作為菲勒斯的真理(vérité du phallus),換言之,作為閹割的真理?!?J. Derrida, “Le facteur de la vérité”, repris dans La Carte postale. De Socrate à Freud et au-delà, p.467.他認為菲勒斯的真理就是閹割的真理,這就曲解了拉康的理論。拉康在名為《對象關系》的1956-1957年度的研討班中曾經(jīng)明確講,對象之缺乏有三種基本表現(xiàn)形態(tài):象征之債(閹割)、想象的損害(挫折)和實在之洞(剝奪),各自對應的對象分別為想象的對象、實在的對象和象征的對象。就閹割而言,精神分析學意義上的閹割并不是《曼努法典》中所列出的真實的閹割,“任何閹割,在一種神經(jīng)癥的影響之中所涉及的那些閹割,它們決不是一種真實的閹割。閹割只是就它在一種針對一種想象性對象的活動的形式之下、在主體之中起作用而言,才開始起作用”*Lacan, Séminaire IV, 1994, p.219.。根據(jù)拉康在表格上所列,閹割的對象是想象的對象即想象的菲勒斯,而不是真實的陰莖,閹割行為的行動者是實在的父親,而閹割行為實際上是一種象征行為。而就剝奪而言,雖然剝奪可以視為“閹割經(jīng)驗的如此可感的和可見的一種經(jīng)驗”,但拉康是“在實在中引入剝奪概念的”,“就是在實在之中引入象征的簡單次序,以便覆蓋實在以及挖掘?qū)嵲凇?,所以剝奪的對象是一種象征對象,如象征的菲勒斯,剝奪“包含對象在實在之中的象征化”*Ibid., p.219.,剝奪行為的行動者是想象的父親,剝奪本身表現(xiàn)為一種實在之洞。需要指出的是,說女人被剝奪了陰莖或女人沒有陰莖時,并不意味著女人被剝奪了真實的陰莖,而是說這會造成一種實在之中的恐懼,“我們力求定義的閹割,以女人缺乏陰莖這一實在之中的恐懼為基礎”*Ibid., p.219.,作為閹割經(jīng)驗其中一種的剝奪無疑也以這一恐懼為基礎,但這并不意味著女人被剝奪了真實的陰莖或女人被閹割了真實的陰莖。坐擁精神分析師嬌妻的德里達,并沒有深入體會拉康的這些精神分析術語,聽從習慣把拉康理論中作為根本維度的缺乏簡單輕率地視為“陰莖之缺乏”,或者說把菲勒斯視為“陰莖之缺乏”,同時又不恰當?shù)匕逊评账埂ⅰ瓣幥o之缺乏”與閹割等同起來,進而在把拉康的能指理論視為一種語音中心主義或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同時,也把它視為一種菲勒斯中心主義*拉康在《文集》中曾經(jīng)講到過“菲勒斯中心主義的辯證法”(écrits, p.554 et p.732),但不是生理意義上。,并且從生理的角度出發(fā),錯誤地把后者等同于“雄性中心主義”(androcentrisme)*J. Derrida, “Le facteur de la vérité”, repris dans La Carte postale. De Socrate à Freud et au-delà, p.510.。
再者,德里達批評拉康的能指理論和真理理論都屬于在場形而上學范圍。德里達不僅用“不可分性”來說明拉康的能指的“物質(zhì)性”,而且用“l(fā)ocalité”(場所)來說明后者,當然,他緊接著指出,這一“場所本身并不是經(jīng)驗性的也不是實際的(nonréelle),因為它招致這樣一種東西,這種東西不在它所在的地方,‘沒有它的地方’,并不位于它所位于的地方,或者還可以說(但這會是同一回事嗎?)位于(setrouve)它不位于(nesetrouvepas)的地方”*Ibid., p.452.。就如前面指出的,這種東西就是拉康所說的“它將在且不將在它所在的地方”的那種東西,它代表著在場與缺場的合一。熟悉20世紀前期哲學的人都知道,拉康所謂的“在場與缺場的合一”理論正是海德格爾關于存在的“顯/隱”理論的翻版,一向敏銳的德里達不可能看不到這點,而且正因為如此,德里達也把拉康的缺場——那種沒有它的地方(manque à sa place)的缺乏(manquer)——理論歸于一種根本上的在場理論,就像他把海德格爾的存在論歸于在場形而上學一樣。他還進一步指出,拉康的這種以缺乏面目顯示出來的能指場所的在場性,背后得到了一種更為根本的在場理論的支持,那就是作為能指源頭的言語對于自身的在場性,“語聲自行地引發(fā)這樣一種解釋:它具有自發(fā)性(spontanéité)的各種現(xiàn)象性特征,具有在場于自身的在場性(la présence à soi)的各種現(xiàn)象性特征,具有返回自身的循環(huán)性返回(retour circulaire à soi)的特征”*J. Derrida, “Le facteur de la vérité”, repris dans La Carte postale. De Socrate à Freud et au-delà, p.493.。由此,德里達把能指的物質(zhì)性和不可分性、能指場所的缺場性以及能指的言語性(語音性)與一種根本上的在場理論聯(lián)系起來,并進一步指出在拉康的這一《關于〈被盜竊的信〉的研討班》中,能指的這一在場性理論與真理理論(作為能指的信的真相)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德里達緊緊抓住拉康在上述研討班中有關“信具有自身固有的一種路徑”*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29.的表述,尤其是在研討班正文的最后關于“因此,‘被盜竊的信’、甚至‘待領的’信意味著,一封信總是到達目的地”*Ibid., p.41.的表述,認為作為能指的信實際上處于返回自身的循環(huán)性返回之中,或者說,雖然信是流轉(zhuǎn)的,但它的路徑是固有的,從而最終還是要回到它固有的場所,這再次說明能指(信)的不可分性和不可摧毀性,“信將位于此,即,它通過固有的(propre)且確切地說是流轉(zhuǎn)的(circulaire)路徑的迂回總將是不可觸及的和不可摧毀的,總將應該是不可觸及的和不可摧毀的”*J. Derrida, “Le facteur de la vérité”, repris dans La Carte postale. De Socrate à Freud et au-delà, p.453.。從信的“固有路徑”和信“總是到達目的地”這兩點出發(fā),德里達概括了拉康上述研討班中“被盜竊的信”的真相(真理),“我們已經(jīng)看到,真理價值的兩種意義在拉康研討班上被呈現(xiàn)出來”,那就是:
1. 在循環(huán)的返回和固有的路徑之中,從起源到終點,從能指的臨時出發(fā)地到能指的再次連結(jié)的相符(Adéquation)。相符的這一循環(huán)保衛(wèi)(garde)和注視(regarde)約定的循環(huán),契約的循環(huán)和宣過了誓言的信任(foi jurée)的循環(huán)。相符的這一循環(huán)重新建立起后一種循環(huán)以反對威脅且把后一種循環(huán)重新建立為象征秩序。在菲勒斯的衛(wèi)士(lagarde)被委托為缺乏的衛(wèi)士(garde du manque)的那一瞬間中,相符的這一循環(huán)構(gòu)成了。從國王到王后,由此出發(fā),處于一種沒完沒了的交替游戲之中。2. 作為缺乏結(jié)構(gòu)的帶著面紗-揭開面紗(Voilement-dévoilement):閹割,能指的固有場所,它的信的起源和目的地,沒有顯示任何東西來揭開面紗。因此閹割以它的揭開面紗的方式(en son dévoilement)來帶著面紗。但是真理的這一運作有其固有的場所:成為了缺乏于存在的那種缺乏的地方(étant-la place du manque à être)的各種外形。*Ibid., pp.491-492.
當然,就如德里達隨后指出的那樣,這兩種真理價值無疑是相互關聯(lián)的,“它們是不可分割的。從菲勒斯應該被保衛(wèi),應該重新回到它的出發(fā)點,應該不在路途中撒播那時起,它們就需要言語和字母/信(lettre)的語音化”*Ibid., p.492.。而要想能指(包括有關缺乏的能指即菲勒斯)在它的字母中得到保衛(wèi),要想能指這樣返回,就需要能指在它的字母中不遭受被劃分的命運,即能指必須是不可分的。為此,德里達還調(diào)侃起拉康,因為這樣一來,人們不能說部分的信/字母(dire de la lettre),而只能說一封信/一個字母(un lettre),一些信/一些字母(des lettres),信/字母(la lettre)”*Ibid., p.492.??梢姡谇懊嬉呀?jīng)指出的被盜竊的信的奇特性(singularité),正是能指(信、字母)的不可分的特殊性(singularité)。能指的這一特殊性,所謂能指的物質(zhì)性,在德里達看來,“從人們并不能在任何地方發(fā)現(xiàn)的一種不可分性中演繹出來的這種‘物質(zhì)性’,實際上對應于一種理想化(idéalisation)”。為了說明能指的這一理想化或理想性,德里達還引用了拉康的表述“你們把信變成一些小小碎片,信還是它所是的信”*J. Lacan, “Le séminaire sur ‘La letter volée’”,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24.,不過這一次不再從原子論意義上的可分性出發(fā)來解讀拉康的表述,相反卻正確地指出“這一點不能用經(jīng)驗的物質(zhì)性(la matérialité empirique)來說”*J. Derrida, “Le facteur de la vérité”, repris dans La Carte postale. De Socrate à Freud et au-delà, p.492.,同時希望以此為范例,得出一種能指的理想性,“就如這一點不能用經(jīng)驗的物質(zhì)性來說那樣,一種理想性[無更改地進行置換著的對于自身的一種同一的不可觸及性(intangibilité)]應該被包含其中”*J. Derrida, “Le facteur de la vérité”, repris dans La Carte postale. De Socrate à Freud et au-delà, p.492.。這毋寧是說,能指的循環(huán)性的相符是一種理想性,而且能指的不可分的物質(zhì)性也是一種理想性。
上文已指出,德里達從原子論意義上的不可分性出發(fā)來理解拉康的能指的物質(zhì)性(實質(zhì)上是系統(tǒng)論意義上的單元或元素的具體性)的做法并不確切,在此基礎上得出拉康的能指的不可分的物質(zhì)性是一種理想性,同樣也是不確切的。德里達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試圖為了自己的永遠可分的、延異的、撒播的能指理論考慮而掃清一切障礙。同樣,德里達雖然正確地指出了拉康的表述“你們把信變成一些小小碎片,信還是它所是的信”不能用經(jīng)驗的物質(zhì)性來說明,但是他把這一表述作為證明能指在流轉(zhuǎn)或循環(huán)中相符的理想性的范例的做法并沒有說服力,因為拉康的這一表述蘊含著顯而易見的索緒爾主義的意義,那就是信的價值在于它在系統(tǒng)中的差異性,而不在于它本身的實在性或?qū)嶓w性。德里達沒能明白這一意思,反而把它當作能指在流轉(zhuǎn)或循環(huán)中相符的理想性的例證,這是不可取的。其唯一的目的就是在批評拉康的“信(能指)總是到達目的地”觀點同時,提出自己的能指觀即能指(信)是永遠延異的、撒播的,“與拉康研討班最后一句話所說的意思(‘被盜竊的信’、甚至‘待領的’信意味著,一封信總是到達目的地)相反,一封信能夠總是不到達目的地”*Ibid., p.472.。事實上,無論德里達冠以拉康的能指的物質(zhì)性以理想性,還是冠以拉康的能指的循環(huán)性的相符以理想性,其目的都是為了批判這一理想性背后的在場理論,而在能指領域中,語音(語聲、言語)對于自身的在場在德里達看來無疑是最終的在場形式,上述第二種真理價值“帶著面紗-揭開面紗”(隱/顯)也必然隸屬于這一最終的在場形式。然而,“能指甚至總是語音的”并非拉康的完整表述,而是可以視為德里達的一種改寫。相反,雖然語言學中的能指在其產(chǎn)生上來說是一種聽覺能指,但一旦能指產(chǎn)生(無意識是言語作用的產(chǎn)物),能指就成了系統(tǒng)的元素或單元,成了能指函數(shù),不得不服從系統(tǒng)的法則,至此,這已是類似于音位學法則的法則,而非語音的法則或語音學的法則。與此同時,拉康憑借弗洛伊德在夢方面的偉大臨床發(fā)現(xiàn),看到了文字與書寫的重要性,發(fā)現(xiàn)能指函數(shù)正是書寫的表現(xiàn)形式,發(fā)現(xiàn)無意識結(jié)構(gòu)中的能指服從的其實正是書寫的法則,至此,能指徹底告別了語音或言語,脫離了德里達所謂的語音或言語對于自身的在場性,同時也擺脫了語音或言語或邏各斯的糾纏,從而也不可能滑向所謂的“邏各斯中心主義”。
拉康和德里達都受惠于弗洛伊德文本,前者受益于《釋夢》尤其有關“夢是一種圖形謎語(rébus)”的論斷,后者則受益于《“神奇的便條簿”筆記》小文和《科學心理學綱要》“(手稿)”。他們把能指的根本問題最后推進到書寫(écriture)層面來進行討論,各自發(fā)展出兩種著名的書寫理論:結(jié)構(gòu)性書寫(能指結(jié)構(gòu))與源初性書寫(延異)。正是不同的理論路徑造就了各自在能指問題的不同姿態(tài),同時也說明了德里達上述對拉康批評更像是某種類似于“越界錯誤”的情況。
B565.59
A
1000-7660(2017)06-0067-09
黃 作,浙江寧波人,(廣州 510006)華南師范大學哲學所教授。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拉康《〈父親的姓名〉翻譯和研究》(16BZX070)
(責任編輯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