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占英
(天津師范大學法學院,天津 300387)
制度的支點:坦白制度價值糾問*
吳占英
(天津師范大學法學院,天津 300387)
坦白制度較有特色的價值包括公正價值和效率價值。前者系坦白制度的首要價值。其主要表現(xiàn)在坦白行為的正義性、坦白制度設置根基的公正性及其與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公正精神的契合性等方面。坦白制度的設置與運行對犯罪人追訴及行刑成本之降低,系后一價值的征表。兩種價值系辯證統(tǒng)一關系。
坦白制度 價值 公正 效率
“許多所謂的事實問題都是價值問題,我們需要價值的指引,以便評價結果和事實,并權衡各種沖突的利益。我們?nèi)舨荒苤赋龇审w系應當促進的價值,就不能具體說明法律的限度”。[1]P153坦白制度莫不如此。坦白制度價值取向問題,關乎坦白制度存在的合理性,系坦白制度內(nèi)在的生命和靈魂,并對坦白制度的走向起著引導作用。故而,對這一問題展開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坦白制度的價值就是坦白制度這一事物所具有的能夠滿足刑罰的主體——國家的功能和屬性。但坦白制度的價值內(nèi)容到底有哪些?人們的看法則不盡相同。筆者認為,坦白制度在我國有著深厚的根基,因而其也必然存在著深厚的價值蘊含。由于坦白制度是刑法中的一個具體的刑罰裁量制度,因而,其價值內(nèi)容應當與刑法(刑罰)的價值內(nèi)容有關。結合刑法(刑罰)的價值內(nèi)容(如正義、自由、秩序等)并考慮坦白制度本身的特性,筆者以為,坦白制度的價值中較有特色的價值當為“公正價值”和“效率價值”。以下就此問題展開討論。
對公正意蘊的精準把握是認識坦白制度公正價值的基礎,但“公正”或者“正義”的意蘊如何,卻是一個頗有爭議、難以回答的復雜問題。恰如其分地界定“公正”或者“正義”的含義非易事。正如美國學者博登海默所言,“正義具有一張普洛透斯似的臉,變幻無常,隨時可呈不同形狀,并具有不相同的面貌”。[2]P238美國法學家龐德認為:“正義一詞不止有一種含義。在倫理上,我們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種個人美德或者是對人類的需要或者要求的一種合理、公平的滿足。在經(jīng)濟和政治上,我們可以把社會正義說成是一種與社會理想相符合,足以保證人們的利益與愿望的制度。在法學上,我們所講的執(zhí)行正義(執(zhí)行法律)是指在政治上有組織的社會中,通過這一社會的法律來調(diào)整人與人之間關系及安排人們的行為;現(xiàn)代法哲學著作家們也一直把它解釋為人與人之間的理想關系”。[3]P73
筆者認為,對于“公正”或者“正義”的理解,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視角得出不同的具體思想內(nèi)容是很正常的,但是萬變不離其宗,“公正”、“正義”的本義應當是基本不變的?!皯斦f,對于公正的理解有兩個基本的層面:其一,公正的抽象詞源意義;其二,公正的具體思想內(nèi)容?!盵4]P188這其中,“公正”的抽象詞源意義應當說是基本不變的。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修訂本)解釋,“公正”一詞的詞義是“公平正直,沒有偏私”的意思。在西方,“公正”,也可表達為“公平”、“正義”,其來自拉丁語“Justitia”,是由“Jus”一詞演化而成的。其詞源意義是:正直、正當、公正、公平、不偏不倚之義。我們這里討論的坦白制度的公正價值就是建立在公正、正義這種本源意義上的含義基礎之上的。
對公正價值的位階予以準確定位也是探討坦白制度公正價值的一個基礎性問題。在公正價值的位階問題上,筆者認為,公正價值應居于價值層級的首要地位,因為公正是法應當具有的最起碼的品格。“刑罰法規(guī)及其適用,不僅僅要滿足于形式的法律原則,而且還要在內(nèi)容上適應實質(zhì)的法治國家原則所體現(xiàn)的公正性要求。”[5]P156當然,對于公正價值的地位,學界并不是沒有爭議的。有觀點認為,“公正性,是刑法的首要價值。刑法涉及對公民的生殺予奪,因而公正性更是它的生命,更值得我們重視。公正作為刑法的首要價值,意味著刑法中的一切問題都應當讓位于公正性。”[6]P273不過,也有學者認為,“功利性是刑罰的首要本性”。[7]P256筆者認為,法律包括刑法是社會管理的一種手段,不追求功利是不可能的,但其追求功利時不能拋開法最起碼的品格——公正(正義)。因為,自古以來,法與正義(公正)就有著不可分離的關系。在拉丁語中,法Jus同正義Justitia是同一字根。在美國,法官、司法、法庭與justice(正義、公正),都是同一詞。[8]P192總之,“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正象真理是思想的首要價值一樣?!盵9]P1
本來,凡是法律就都應當具有公正的品質(zhì),因而,這里討論坦白制度的公正價值似乎沒有什么意義。其實不然。在坦白制度入刑之前,自首和立功都是作為法定從寬的刑罰裁量制度被規(guī)定在刑法典中的,而獨有坦白這種刑罰裁量制度不是法定的從寬處罰制度,而且由于其不是法定從寬裁量制度,司法實踐中不少犯罪嫌疑人寧肯相信所謂“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的說法也不愿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立法上的不公自然會招致司法上的不正義,從而使犯罪嫌疑人受到不公的處遇并因此引發(fā)了一系列惡果?!跋拗乒珯嗔κ乾F(xiàn)代法治的基本精神”,[10]坦白從酌定情節(jié)上升為法定情節(jié),是立法公正的一種體現(xiàn)。因而,坦白制度入刑之后對坦白制度的公正價值給予應有的重視是應當?shù)摹?/p>
對坦白制度公正價值予以多元化認知,應當著重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
首先是行為性質(zhì)視角的認知。從行為性質(zhì)看,坦白行為具有正義性,坦白制度的設立是對這樣的正義行為的褒獎。犯罪嫌疑人一旦實施犯罪行為就會對社會造成危害,這種危害一經(jīng)形成便成為一種無法改變的客觀存在,但行為人在實施犯罪之后是否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則有選擇的意志自由。坦白犯在實施犯罪之后選擇了如實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這是棄惡向善的一種表現(xiàn)。這種行為無論對國家、社會還是對坦白犯本人都是有益的,其本身具有正義性。這正如博登海默所說:“……滿足個人的合理需求和主張,并與此同時促進生產(chǎn)進步和提高社會內(nèi)聚性的程度(這是維系文明社會生活所必需的)——這就是正義的目標?!盵2]P52也許有人會說:刑罰的公正性應當體現(xiàn)在對危害社會的犯罪行為的懲罰上。筆者認為,刑罰的公正性不止于此,它還體現(xiàn)在對自首犯、坦白犯、立功犯之自首、坦白以及立功這類正義行為的褒獎上,即對他們的從寬處罰上。因此,坦白制度對坦白犯的坦白行為予以從寬處罰同樣體現(xiàn)了刑罰的公正性。相反,如果坦白與法律規(guī)定的處遇上沒有什么區(qū)別的話,那才違背法“平之如水”的公正本性。有人也許提出這樣的疑問:為了降低打擊犯罪的司法成本而對相關做出“貢獻”的行為人從寬處遇,這在一定程度上難道不是犧牲了刑罰的公正性嗎?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有失偏頗。罔顧相關行為人的“貢獻”事實而不對其予以處罰上從寬才是非正義的、不公平的。刑法既有保護國民法益的機能,同時還有保護犯罪人法益的機能。坦白制度的設立即體現(xiàn)了這種公平保護的精神。
其次是制度設置根基方面的俯視。從設置根基上看,坦白制度之設置以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為根基,具有公正性。對于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公正性、正義性,學者進行了種種闡釋,這些闡釋無疑給我們正確理解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公正性、正義性以啟迪。如,有的人認為,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直接地與“功利”和“正義”這兩大價值范疇發(fā)生更為密切的聯(lián)系,無論是從非功利主義的義務論出發(fā),還是從功利主義的功利原則出發(fā),該原則都是刑法的一條正義原則,一條不可違背的正義原則,集中地體現(xiàn)了刑法的公正價值。[11]P435
作為坦白制度根基的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具有公正性,“生長”于罪責刑相適應原則這一根基上并汲取了此原則“精神養(yǎng)分”的坦白制度當然也應具有公正性。坦白不是犯罪行為本身,而是犯罪人犯罪后的一種態(tài)度表現(xiàn), 即表明犯罪人人身危險程度有所降低的情況。根據(jù)我國刑法典第5條的規(guī)定精神,裁量刑罰應當考慮與犯罪分子所承擔的刑事責任相適應,故此,對坦白犯予以從寬處遇屬于情理之中,正所謂“種善因者得善果”。
“公正和功利是人類社會活動一直追求的兩種價值,二者的結合是終極目標,要功利又要公正,這是國家被迫的選擇。”[7]P258立法對坦白犯予以從寬處遇,契合了我國刑法典第5條關于刑罰的輕重應當與犯罪分子所承擔的刑事責任相適應之要求,反映了人類社會活動對功利價值的追求,具有一定的正義性;然而,任何正義觀都不是絕對的,功利正義觀也具有相對性,應當對其適當加以限制。否則,如果任其發(fā)展,功利的射程則必將越過正義的疆界而走向正義的背叛。罪刑相適應并不等于罪與刑的絕對相等和機械對應;其要把犯罪的社會危害性與罪犯的人身危險性通盤加以考慮。從坦白制度的從寬處遇原則的規(guī)定來看,現(xiàn)行刑法典規(guī)定的是“可以”從寬。這就說明,對坦白犯是否從寬以及從寬的幅度是受犯罪的社會危害性程度這一報應因素制約的。換言之,對于坦白犯的從寬處遇的裁量,既要考慮我國刑法典第5條關于刑罰的輕重應當與犯罪分子所承擔的刑事責任相適應之要求,同時還要考慮我國刑法典第5條規(guī)定的刑罰的輕重應當與犯罪分子所犯罪行相適應之要求。而且,對坦白犯量刑時要考慮其所犯罪行的社會危害性的大小,這是首先要考慮的因素且系考慮的主要因素?!耙驗?,犯罪的成立是對犯罪人決定判處刑罰的前提和基礎,犯罪的社會危害性應當成為判處刑罰輕重的主導性和決定性因素。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雖然毫無疑問地對于判處刑罰輕重起著重要的影響,但卻不具有主導和決定的意義”。[12]P42由此可見,坦白制度的功利追求是受報應因素制約的。坦白犯如實坦白自己的罪行無論對國家和社會多么有益,也否認不了其已犯下罪行、對社會造成了危害這一客觀事實。如果不考慮這一客觀事實而僅僅考慮功利因素,或者不把前者放在優(yōu)先考慮的位置,進而無原則地對坦白犯不適當?shù)亟o予從寬處遇,這就使坦白制度喪失了合理性、公正性??傊?,坦白從寬處遇原則對功利因素與報應因素的考量,反映了功利與報應之間的對立統(tǒng)一。片面強調(diào)任何一個因素都是不對的;兼顧兩點而忽略其中的重點也是錯誤的。
再次是與適用刑法平等原則契合視角的考察。坦白制度與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的公正精神也是相契合的。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反映在我國刑法典第4條:“對任何人犯罪,在適用法律上一律平等。不允許任何人有超越法律的特權?!边@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在刑法中的具體化,也是刑法公正性的應有之義。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的公正性包括立法的公正性和司法的公正性兩個方面,而且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的公正性首先體現(xiàn)在立法上。然而,“在法學理論上,許多學者片面強調(diào)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是法律的適用原則,因此很少關注立法現(xiàn)實。刑法學中一般也不談刑法適用平等原則在立法中的體現(xiàn)?!盵13]P42馬克思指出:“如果認為在立法者偏私的情況下可以有公正的法官,那簡直是愚蠢而不切實際的幻想!既然法律是自私自利的,那末大公無私的判決還能有什么意義呢?法官只能夠絲毫不茍地表達法律的自私自利,只能夠無條件地執(zhí)行它。在這種情況下,公正是判決的形式,但不是它的內(nèi)容。內(nèi)容早被法律所規(guī)定。”[14]P178應當說,“公正是現(xiàn)代法治最普遍的價值表述”,“具體而言,公正具體體現(xiàn)在立法、執(zhí)法、司法等環(huán)節(jié)?!盵10]就我們討論的問題而言,立法人人平等顯然是司法平等的前提和基礎。沒有立法上的平等就無刑法的公正性可言,所謂司法平等的公正性也只能是假話??傊?,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的公正性既體現(xiàn)在立法上,也表現(xiàn)于司法中,而且首先體現(xiàn)于立法之上。
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的公正性體現(xiàn)在:一者,任何人犯罪,都應受到刑事追究,“對犯了罪的公民規(guī)定同樣的追究刑事責任的根據(jù)是刑法面前人人平等原則的實質(zhì)。它表明每個犯了罪的公民都應受到刑事追究,任何人都無權逃避刑事責任。”[15]P92-93正如洛克所說:“法律一經(jīng)制定,任何人不能憑他自己的權威逃避法律的制裁,也不能以地位優(yōu)越為借口,放任自己或任何下屬胡作非為,而要求不受法律的制裁。”[16]P59二者,犯罪性質(zhì)相同且具有同樣情節(jié)的犯罪人,在定罪、量刑、行刑上一律平等。一律平等,并不是不考慮從寬、從嚴情節(jié)的絕對的同罪同罰,而是不因犯罪人的特殊身份、地位而同罪異罰。[17]P59三者,所謂“平等”只是意味著同樣情況同樣對待,異樣情況區(qū)別對待。四者,刑法典中有關身份犯適用刑罰的規(guī)定并不違背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因為,權力與責任成正比,所以這同刑法面前人人平等原則并不抵觸。[18]P95
坦白制度與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的公正精神相契合之處在于:坦白制度適用于所有的犯罪人,它不是刑事特權的表現(xiàn),它對所有的犯罪人均一視同仁,并不因犯罪人犯罪前的資格、地位、身份及所犯罪名的不同而進行區(qū)別對待,犯罪嫌疑人犯罪之后只要如實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均有平等的機會獲得從寬處罰的處遇。這顯然體現(xiàn)了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的平等精神。故此,坦白制度顯然具有公正價值。當然,我們需要強調(diào)一點: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并不等于犯罪人的責任后果的完全等同。我們所言坦白制度與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的公正精神相契合,指的是凡是坦白者均有平等的機會獲得從寬處罰的處遇,這是一種機會平等,至于事實上是否能夠獲得從寬處遇以及處遇的量上的大小,當然應當因案件而異、因人而異。[19]這并不違反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的公平精神,而恰恰是其公平精神的體現(xiàn)。
在我國社會主義法律價值體系中,效率問題越來越受到重視。如何運用法律機制保障和促進效率的實現(xiàn),是亟待解決的重大現(xiàn)實問題。就我們討論的議題而言,坦白制度作為刑法典中的一種刑罰裁量制度,同樣面臨著一個對效率的價值追求問題。因而對此加以探討實有必要。但在探討這一議題之前,首先必須弄清“法律效率”與“法律效益”的不同。
鑒于“法律效率”與“法律效益”這兩者經(jīng)常被人們混淆,因而,在闡釋法律效率價值有關問題之前,有必要對這兩個極易混淆的概念的含義正確加以區(qū)分。區(qū)分兩者的關鍵是正確界分“效率”與“效益”這兩個語詞。“效率”和“效益”是兩個緊密相關而又不同且常被人們混淆的兩個概念。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修訂本)解釋:這里的“效率”是指“單位時間內(nèi)完成的工作量”;而這里的“效益”是指“效果和利益”。效益即有益的效果,它同目的相比照,指行為所產(chǎn)生的合目的的有益效果。效率則本是指機械、電器等在運轉時所作的有用的“功”在總功(有用功與損耗的功或虛功之和)中的百分比,用之于一般事物即指效益與成本之比,或產(chǎn)出與投入之比。效益是講結果的有用性、利益性;效率則是講事物過程的經(jīng)濟性、節(jié)省性。效率“這個概念一般是指不浪費,或盡可能好地應用可用資源?!盵20]P167有效益的事不一定都有效率,因為可能投入大而收效甚微;或者效益雖大,但其與投入量相比卻很小,即耗費大,因而效率低。反之,效率很高,但產(chǎn)生的結果不符合預期的目的,甚至是與預期目的相反,則效益可能為零或負。[8]P216
在弄清了“效率”和“效益”這兩個緊密相關而又不同的兩個概念的含義之后,“法律效率”與“法律效益”這兩個概念的意義就容易理解了?!胺尚б妗币话闶侵刚麄€法律體系或某一法律部門、某一法律、法條、法律規(guī)范的社會效益(包括其經(jīng)濟效益),它表明在實施法律過程中所取得的符合立法目的和社會目的的有益效果。法律效益是實行法律所產(chǎn)生的有益的社會效果同法律的全部社會效果(包括正效果與負效果)之比?!胺尚省笔侵阜尚б媾c法律成本之比。它同法律效益成正比,而同法律成本成反比。投入的法律成本小,效益大,則法律效率高。[8]P218-219在投入的成本不變的情況下,法律效益大,則法律效率也就高,提高了法律效益也就提高了法律效率,正因為如此,人們往往把法律效益與法律效率混為一談。實際上,即使法律效益未增加,但法律成本有所降低,法律效率也會提高。所以,“法律效率”與“法律效益”這兩個概念的意義并不相同,不容混淆。
法律效率價值理論的產(chǎn)生及其意義也是我們繞不開的問題。我們要討論的法律效率價值是法律價值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立法和司法必須重視和追求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價值目標?!靶时臼墙?jīng)濟學中的一個恒久的話題。戰(zhàn)后,經(jīng)濟學以其無以倫比的技術優(yōu)勢,迅速滲透其他社會領域,其中經(jīng)濟學向法學擴散的結果是經(jīng)濟分析法學的崛起。經(jīng)濟分析法學真正開始于戰(zhàn)后的五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21]P13現(xiàn)已成為當今西方的一個重要的法學流派。傳統(tǒng)的法學把正義視為法的最高價值,認為“正義是人類靈魂中最純樸之物,社會中最根本之物。它是宗教的實質(zhì),同時又是理性的形式,是信仰的神秘客體,是知識的始端、中端和末端。人類不可能想象得到比正義更普遍、更強大和更完善的東西?!盵22]P1傳統(tǒng)的法學對正義等法的價值的研究系一種定性研究,此種研究存在過于抽象、難以量化之弊。經(jīng)濟分析法學研究以經(jīng)濟方法分析法律,使以往的定性研究轉為定量研究,其研究者“淡化法官的內(nèi)在視角而使外在視角徹底化,放松法學的正義標準而使效率標準占優(yōu)勢?!盵23]P206“他們認為,衡量是非好壞的標準是看他是否能提高效率,增進社會福利,效率是評價、制定和選擇法律制度的首要標準。”[24]P40這樣,經(jīng)濟分析法學研究就把以往人們所討論的公平、正義等抽象的法的價值用經(jīng)濟分析的方法巧妙地轉變?yōu)榭梢粤炕?、實證的效率問題了。可以說,聚焦法的效率價值是經(jīng)濟分析法學的點睛之筆,它打破了傳統(tǒng)法學一味強調(diào)公平正義價值目標的格局。故而,其一經(jīng)提出便使以往正義價值唯我獨尊的地位受到強烈的沖擊,以致對法律制度的效率的探討很快成為法學研究領域人們熱議的一個話題,效率價值在整個法律價值體系中的位階也隨之迅速攀升,發(fā)展至今其地位已與公平價值這一法律的基本價值不相上下。
對法律效率價值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這種研究的意義已經(jīng)不再囿于對法律效率價值的研究本身。這種研究使人們對法學問題的探討一改僅僅局限于在法學領域進行的思維模式,實現(xiàn)了對法學問題的探究邁入跨學科領域進行交叉分析的新局面,這種研究拓寬了法學的研究領域、改變了法學研究的思維定勢,把法學研究推進到了定量研究的新階段。法學研究從定性研究到定量研究新階段的跨越,不啻是一種質(zhì)的飛躍。這種研究把以往人們對法學問題進行的思辨式的抽象探討變成了具有可操作性、可以量化的“數(shù)字式”、“效率式”的實踐模式了。這種實踐模式一旦運行,就可以使法律資源進行科學合理的配置,從而推動立法、司法的科學化、效益化,并最終促進社會其他資源配置有效性的增加。對法律問題進行研究的這種思維方式上的革命意義,有遠見卓識的人們是定能捕捉的到的。美國著名的法學家博登海默指出:如果某人“未接受經(jīng)濟學方面的訓練,那么他就無法認識到法律問題同經(jīng)濟問題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而這種關系在許多法律領域中都存在著”?!叭绻粋€人只是個法律工匠、只知道審判程序之方法和精通實在法的專門規(guī)則,那么他的確不能成為第一流的法律工作者”。[2]P490-491美國著名法理學家和憲法學家艾克曼對運用經(jīng)濟學理論分析法律問題做過這樣的評價:“這種思想路線提供了一個分析結構,使我們能夠?qū)τ捎诓捎靡粋€法律規(guī)則而不是另一個法律規(guī)則的結果而產(chǎn)生的效益的規(guī)模和分配,進行理智的評價。這種分析是特別重要的,因為常常揭示出,法律規(guī)則的潛在影響可能與推動制定該規(guī)則的立法機關或法院的目標(至少在表面上)大不相同。所以,只要不把經(jīng)濟學作為惟一的評價原則來誤用,而是理智地運用它,就能使學生揭開修辭學的帷幕,抓住躲在法律問題背后的真正的價值問題”。[25]P14
在對坦白制度的效率價值進行解析之前,我們首先談談為什么刑法應當格外關注效率價值這一問題?!霸谠S多領域內(nèi),效益原則被人們看做最高原則。效益原則以‘資源稀缺’為邏輯前提,要求以同樣的支出取得較大的收益,或者以較小的支出取得同樣的收益,即‘利害相較取其利’、‘兩害相權取其輕’?!盵26]P173這里所講效益原則系最高原則實際上是在講“效率至上”的問題。正因為效率問題如此的重要,所以其才受到經(jīng)濟分析法學流派的格外青睞,以致效率價值現(xiàn)成為在整個法律價值體系中與公平價值地位相當?shù)囊环N基本的法律價值。任何法律都會追求效率這種重要的法律價值,刑法當然也不例外,而且,刑法尤其應當注意關注效率這一重要的法律價值——這是由刑法代價的昂貴性和犯罪的不可消滅性所決定的。[27]
刑法是以刑罰手段來預防和抗制犯罪的,而犯罪與一般的違法相比,其社會危害性更為嚴重,翻過來,預防和抗制犯罪的成本也格外高昂?!靶塘P作為對犯罪的懲治手段,需要一定的物質(zhì)支撐,象刑事體制(包括立法和司法)的運行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與物力。而刑事設施的維持,更離不開一定的物質(zhì)條件。例如監(jiān)獄,就是國家權力(這里主要是指刑罰權)的物質(zhì)體現(xiàn)?!盵28]P132雖然說刑法尤其應當注意關注效率這一重要的法律價值是由“刑法代價的高昂性”所決定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刑法代價的高昂性是決定刑法效率的唯一因素。事實上,犯罪的不可消滅性也決定了刑法的經(jīng)濟性、效率性。關于犯罪的不可消滅性,法國社會學者杜爾凱姆指出:“犯罪不僅是見于大多數(shù)社會,不管它是屬于哪種社會,而且見于所有類型的所有社會。不存在沒有犯罪行為的社會。……,只要犯罪行為沒有超出每類型社會所規(guī)定的界限,而是在這個限界之內(nèi),它就是正常的。”[29]P83-84意大利著名的犯罪學家菲利也以其著名的“犯罪飽和論”指出了犯罪的不可消滅性。他指出:“犯罪是由人類學因素、自然因素和社會因素相互作用而成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這一規(guī)律導致了我們所講過的犯罪飽和論,即每一個社會都有其應有的犯罪,這些犯罪的產(chǎn)生是由于自然及社會條件引起的,其質(zhì)和量是與每一個社會集團的發(fā)展相適應的?!盵30]P43總之,犯罪具有不可消滅性而刑法的代價又具有高昂性,由此就決定了刑法必須“精打細算”,注意節(jié)儉性、經(jīng)濟性,講求效率。
刑法必須注意節(jié)儉性、經(jīng)濟性和效率性,作為其中的刑罰制度的坦白制度當然要踐行這種精神。那么,坦白制度的效率價值表現(xiàn)在哪里呢?筆者認為,坦白制度的效率價值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大的方面:
其一是坦白制度的設置與運行使得對犯罪人的追訴更加快捷,從而節(jié)約了司法成本,提高了司法效率。證據(jù)是證明案件事實的唯一根據(jù)?!耙允聦崬楦鶕?jù),以法律為準繩”中所講的“事實”,是指以證據(jù)證明了的事實,而不是不能用證據(jù)證明的所謂的客觀事實。在刑事案件中,犯罪嫌疑人的口供是一項非常重要的證據(jù)材料,盡管我們不能輕信口供、不能迷信口供,但口供在證明犯罪事實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是不容置疑的,因為犯罪嫌疑人是案件的當事者,實施還是沒有實施犯罪、究竟如何實施的犯罪他是最清楚的。所以,對口供必須予以高度重視。但是,人有趨利避害的本性,因而,犯罪嫌疑人犯罪后一般是不大愿意交代自己的罪行的。尤其是在信息高度傳播的當下,犯罪人的犯罪手段在不斷地朝著智能化、隱蔽化、復雜化的方向發(fā)展,其反偵察能力愈發(fā)增強。不過,犯罪嫌疑人已經(jīng)在案這一點他自己是清楚的。他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以及這樣做的后果,他也清楚自己做惡且已經(jīng)在案是難以擺脫法網(wǎng)的,盡管他在努力掙脫。在這種情況下,坦白法定從寬處遇的規(guī)定就以一種可預期的利益誘惑為犯罪人架起了一座“黃金之橋”。馬克思說:“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盵14]P82犯罪嫌疑人到案后是無法改變既有的罪中量刑情節(jié)事實這一客觀存在的,其可以做到的只能是自首、立功、坦白、退贓、賠償損失等。從與我們討論的議題的相關性的視角看,到案的坦白犯自首已不可能,立功、退贓、賠償損失等罪后量刑情節(jié)不是每起案件都會出現(xiàn)的,最現(xiàn)實的爭取從寬處理的途徑就是坦白。[31]坦白法定從寬處遇的規(guī)定對于犯罪嫌疑人來說無疑是一種可預期的利益需要和誘惑,加上司法工作人員的“政策攻心”,一般情況下犯罪嫌疑人還是愿意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的。犯罪嫌疑人的如實坦白,一則有利于司法機關迅速、全面地收集證明案件事實所需的證據(jù)材料;二則有利于司法機關迅速捕獲、追訴共同犯罪中的其他同案犯,從而分化、瓦解犯罪勢力;三則有利于遏制司法工作人員刑訊逼供現(xiàn)象的發(fā)生。而所有這一切,均節(jié)約了大量的司法成本,提高了司法效率。
其二是坦白制度對坦白犯從寬處遇的設置及其運行使得對坦白犯的處罰程度有所降低,從而節(jié)約了行刑成本,提高了司法效率。刑法典對坦白犯設置從寬處遇主要是基于其人身危險性有所降低而為的。既然坦白犯的人身危險性已有所降低,那么,刑罰作為對付他的抗制措施也就應當有所寬緩,因為寬緩的刑罰已足以消除其人身危險性即其再犯罪的可能性。否則,就會出現(xiàn)“刑罰過剩”。刑罰過剩不但從理論上說是非理性的,而且其后果也是非常嚴重的。馬克思認為:一味地強調(diào)嚴刑,不考慮任何差別的殘酷手段,只能使懲罰毫無效果。[15]P139-140馬克思這里所說的“懲罰毫無效果”當然就包括刑罰過剩所必然引發(fā)的司法資源浪費、行刑效率的降低。
以上我們探討了坦白制度的公正價值和效率價值。這里再談談如何正確處理二者之間的關系作為本文的結束語。在法的效率價值與公正價值的關系問題上,美國學者波斯納明確提出:“正義的第二種含義——也就是最普遍的含義——是效率?!盵32]P31-32美國學者羅爾斯認為: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某些法律和制度,不管他們?nèi)绾斡行屎陀袟l理,只要他們不正義,就必須加以改進和廢除。每個人都擁有一種基于正義的不可侵犯性,這種不可侵犯性即使以社會整體之名也不能逾越。[9]P1筆者認為,法的效率價值與公正價值系對立統(tǒng)一關系, 但公平是法的首要價值,法在追求公正的基礎上當然要追求效率;而追求效率亦必須兼顧公正。可以說,二者是公正中有效率、效率中有公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具體到坦白制度的效率價值與公正價值的關系而言,坦白制度的設置應當說主要是倚重效率價值,但這并不意味著不要公正價值、排斥公正價值。立法對坦白犯的處遇原則采取了“得減主義”就鮮明地反映了這一點。當然,對坦白犯一般情況下還是要給予從寬處遇的,這一點又說明了立法者在公正的基礎上對效率價值的追求。司法實踐中,適用坦白制度也要正確處理二者的關系,我們既不能為了一味追求訴訟效率而不顧公正給予坦白犯過寬的處遇,也不能無視坦白犯口供對訴訟效率的價值而一味對其予以嚴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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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FulcrumofSystem:TheInquiryoftheValueofConfessionSystem
WuZhan-ying
(Law School of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The distinctive value of confession system includes the justice value and efficiency value. The former is its first value. It mainly displays in the following points: honest behavior has the sense of justice; the establishing foundation of confession system has impartiality; the confession system agrees with the justice spirit of the principle of equal application to anyone for criminal law. The latter displays in: the establishment and operation of confession system reduces the cost of criminal prosecution and the execution. The two is the dialectical unification relations.
confession system; value; fair; efficiency
1002—6274(2017)05—129—07
DF612
A
(責任編輯:唐艷秋)
本文系天津市“千人計劃”項目、天津師范大學引進人才基金項目“坦白制度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吳占英(1964-),男,河北深澤人,法學博士,天津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刑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