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迪

作品

畫 面 無 聲

文/李迪

【編者按】

本文作者李迪是我國著名偵探推理小說家，其代表作《傍晚敲門的女人》發(fā)表后，相繼在俄國、法國、韓國出版，開創(chuàng)了中國推理小說走向世界之先河。21世紀(jì)以來，李迪用飽滿的激情創(chuàng)作了一部又一部膾炙人口的優(yōu)秀紀(jì)實文學(xué)。其中，《聽李迪講中國警察故事》（群眾出版社出版）入選國家2016年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畫面無聲》是其精彩篇章。現(xiàn)征得作者同意，《中國法治文化》特予以刊發(fā)，以饗讀者。

監(jiān)控畫面無聲。

緊盯畫面的眼睛也是沉默的。

這是民警商寧的眼睛。

你看，連名字都這么專注。

同事本想贊美這雙眼睛像鷹，一激動，說成商寧是鷹！

此刻，畫面正在回放——

受害人當(dāng)天下午三點出門，五點半回來發(fā)現(xiàn)家中被盜，隨即趕到徐州市公安局新生派出所報警。商寧接警后來到位于二十樓的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房門完好。典型的技術(shù)開鎖！他從樓道窗戶向下一瞟，本單元門前正好有個攝像頭。呵呵，瞌睡來了碰著枕頭！他立馬調(diào)取監(jiān)控，搜索案發(fā)前后進出的人，特別是年輕的。玩技術(shù)開鎖，腦瓜眼神都不能殘，年輕人居多。

時光倒流。

鷹眼聚焦。

很快，一個板寸頭成為獵物。他背著雙肩包，三點十分進樓，二十多分鐘后出來，沿甬道出西門走了。商寧緊追。追著追著，畫面斷了。西門外沒有監(jiān)控！他又倒回來看，想找個畫面截圖。一倒不要緊，發(fā)現(xiàn)了問題，雙肩包進出都是癟的！偷的東西呢？難道我認(rèn)錯人啦？好吧，把回放再往前提，也許受害人還沒出門賊就進了樓。果然，兩點四十分，一個戴棒球帽的進了樓，進去空手，出來時拎了個編織袋，鼓鼓囊囊。他比板寸頭晚出來七分鐘，沿甬道出北門了。天助商寧，北門外監(jiān)控完好，棒球帽成了網(wǎng)中棒球。他攔了一輛出租車，在建國路下了車。盯著他走不多時，商寧突然叫出聲，哎喲！只見棒球帽前面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板寸頭！兩人拉著距離，誰也不理誰，一前一后進了路邊的旅店。工夫不大，又出來了。棒球帽亮出光頭，板寸頭捂上了遮陽帽。好啊，跟我玩兒這套，鎖定！

商寧剛鎖定了這兩個家伙，卻不料他們轉(zhuǎn)身鉆進街心花園，瞬間消失在濃綠中。商寧一拍腦殼，立刻換上便裝，打車趕到旅店，進門就跟服務(wù)員說，叫你們經(jīng)理來，他托我買的藥買到啦！經(jīng)理被叫出來，還沒吃藥就蒙了，您是？商寧把他拉到暗處，亮明身份，隨即調(diào)出了旅店監(jiān)控。一看，兩個人登記入住時的圖像很清楚。經(jīng)理說哎呀，他們今天退房了。商寧說驢跑了木樁在！前臺不是復(fù)印了他們的身份證嗎？

兩個人立即被布控。只要他們再使用身份證住店、上網(wǎng)、買車票，就會暴露行蹤。很快，消息來了，他們已經(jīng)上了開往湖南的火車。票是頭天買的，還有三個小時就到站了。商寧立刻聯(lián)系“110”，把照片、車廂、座位號轉(zhuǎn)發(fā)給乘警。列車疾馳，竊賊就擒。

這兩個家伙是老手。棒球帽先空手進樓尋找目標(biāo)，板寸頭隨后跟進。雙肩包里裝著疊好的編織袋，看上去像是癟的。得手后，各走各的，然后在約定地點會合。再然后，咔嚓！咔嚓！

當(dāng)然，商寧沒看到列車上的精彩。此刻，他正盯在服裝批發(fā)城的監(jiān)控上，一天之中這里發(fā)生了三起案件，受害人進貨后去交錢，扭臉工夫，放在攤位外的貨就被賊給“進”了！

商寧很快在三樓搜索到目標(biāo)：一個四十多歲穿紅衣服的女人！什么叫藝高人膽大？一大包貨綁在行李車上，貨主剛一扭臉，她連車帶貨拉起來就跑！選擇下手的攤位緊挨樓梯口，瞬間就拐彎了。貨主發(fā)現(xiàn)后，順樓梯往下狂追，一直追到一樓，哪里還有蹤影？不對啊，商寧心說，玩穿越啦？就是空手也跑不了這么快??！也許……要逆向思維？批發(fā)城共五層，女賊會不會扛著貨往樓上爬？于是，他把監(jiān)控調(diào)到四樓，沒有。再調(diào)到五樓，哎媽呀，女賊當(dāng)真扛著貨爬上了五樓，以這種不合常理的方式甩掉追兵，又掏出一塊大花布把貨蒙上。當(dāng)貨主在一樓南門如喪考妣時，她在五樓拉著貨跑得正歡。在樓里繞了一圈兒，坐電梯從北門出了市場。

市場北門外有一條小巷，女賊拉著貨進去了。巷里沒監(jiān)控，商寧就在出口等，左等右等也不出來。難道她住里邊？不大可能，兔子窩邊??！再回過頭一看，嘿，她從進口出來了。手里空啦！貨藏小巷里啦！緊跟著，來到市場二樓，眨眼工夫又“進”了一包貨。貨主追到一樓，她卻從四樓冒了泡兒。故伎重演，流水作業(yè)，偷一次藏一次。就這樣，一上午“進”了三次貨，比誰都忙！忙完過后，到了飯點兒，進飯鋪一坐，兩葷兩素，細(xì)嚼慢咽。看得商寧肚里直咕咕，順手抓起個干饅頭，啃一口噎成長脖兒鹿。

女賊吃完飯，又進市場了。??？上癮啦？偷起來沒完啦！商寧急忙跟進?？墒?，一樓人多得像下餃子，女賊鉆來鉆去沒影了。樓上看，沒有，門口看，也沒有。商寧急了，不信化成熱氣兒鉆空調(diào)了！忽然，心里一亮，貨在小巷里，她早晚得來取。得，我也別人肉搜索了，干脆死守小巷。這一守，有收獲，畫面中除行人走動外，有三輛“拐的”（裝了車廂的電動車）先后進出小巷。其中一輛車廂里紅衣服一閃，是她！車在小巷里耽擱了一會兒，開出來直奔大道。八成裝上貨啦。追！追著追著，監(jiān)控沒了，畫面斷了，說什么也找不到了。

商寧的脾氣上來了。想跑，沒門兒！

他抓抓腦殼，調(diào)出所有的監(jiān)控，一連看了三天，眼都看綠了，終于在畫面中發(fā)現(xiàn)了女賊。她常常換了不同的衣服來這個市場行竊，特別喜歡周五來。周五進貨的人多，都想周六、日賣呢。人多，就亂，好下手。只要你來就行！商寧有了數(shù)，回過頭又研究拉貨的“拐的”。拉車師傅看不清，車卻很清楚。研究來研究去，發(fā)現(xiàn)兩處與眾不同：一是車上有個小紅牌，二是倒車鏡很新。商寧暗中一打聽，小紅牌是市場管理處核發(fā)的準(zhǔn)入標(biāo)識，這就區(qū)別了滿大街的“拐的”，范圍縮小了。他從監(jiān)控上把車翻拍下來，拿著照片問同樣有小紅牌的師傅，這輛車您認(rèn)識嗎？不認(rèn)識！我提示一下，它的倒車鏡很新。啊，這個嗎？讓我看看，噢，是老張的，他新買了倒車鏡！就這樣，商寧找到了老張，一看倒車鏡就是。問起紅衣服，噢，記得記得，前幾天我?guī)退^貨，貨放在巷口自行車棚里，她給看車?yán)项^兒五塊錢，就把貨裝上走了。去哪兒啦？嗨，可不近，一直拉到河邊。她自己有一輛三輪車停在哪兒，把貨拿下來放三輪上，就付我車錢了。您拉過她幾回？算這次兩回了，回回都拉到河邊，換她自己的車。

河邊沒監(jiān)控，女賊去向不明。商寧說，好啊，跟我玩這套，鎖定！

于是，蹲守河邊及車棚。一連三天無果。第四天是周五，天下起雨。一起蹲守車棚的同事問，她還能來嗎？商寧說，你看，打傘的，穿雨衣的，喊的，叫的，要多亂有多亂，她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話音剛落，女賊拉著貨過來了。商寧迎上去問，姐，進的什么？幾件冬裝。哪兒進的？多少錢？女賊支吾了，問這個干什么？商寧笑了，你說得出來嗎？一亮證件，走！

這時，有人報警，貨丟了。商寧說你來派出所吧，看看是不是你的貨？報警人差點兒瘋了，??？你們抓到啦！

第二天，雨過天晴。失主來送感謝信，商寧不在。去哪兒了？

貓在監(jiān)控室，瞪大眼一雙。

一小時前，一位中年男子沖進派出所就要跪下，商寧急忙扶起他，快起來，什么事？大哥，救命！

男子的母親得了癌癥，他托人從上海買了人血紅蛋白，快遞到徐州，用以緩解病情?？爝f員在送貨途中接了個電話，讓查找一個快件。他停下車翻找，隨手把礙事的藥箱放在了車廂頂上。當(dāng)他來到醫(yī)院，才猛然想起，車廂頂上早已光光。他驚叫一聲，掉轉(zhuǎn)車往回找。半路上問了一個掃垃圾的，說見著了，被兩個騎電動車的人撿走了?？爝f員當(dāng)時就坐地上了。

這種藥又貴又嬌氣，須低溫保管。一旦置于高溫，三個小時就會失效?，F(xiàn)在別說找不到，就算找到了，這大太陽的，超過時間也失效了。男子急得走投無路，跌跌撞撞沖進派出所。所長聞訊趕來，一面安慰他，一面對商寧說，人命關(guān)天，就當(dāng)案子辦！

商寧一頭扎進監(jiān)控室?？纯幢恚堰^去一個多小時。刻不容緩！他速倒畫面搜尋，只見裝藥的小箱在民主路拐彎時從車頂?shù)粝聛?，隨后，兩輛電動車駛來，其中一人停車撿起藥箱，丟進車筐，兩人繼續(xù)往前騎。騎到一個巷口，拐了進去。巷子里沒監(jiān)控，等了好久也不見出來。時間不等人??！他倆干什么去了？這條巷子叫什么？巷子里都有什么？商寧托著腦袋苦想。忽然想起來，巷子叫風(fēng)和，里面有好幾家飯館。正是飯點兒，他們是去吃飯嗎？可別喝上啊，一喝就沒準(zhǔn)兒了。巷子里還有什么？噢，還有一家私人浴池。他們不是去洗澡吧，那可要命了……哎呀！商寧叫起來，浴池老板在門前安了監(jiān)控！他瘋了一樣沖出去，開車直奔浴池。老板以為他來洗澡，里邊請，放熱水啊！商寧一亮證件，看監(jiān)控！老板還是叫，里邊請，看監(jiān)控??！

監(jiān)控是一部紀(jì)錄片，拍下浴池外的一切。

商寧居高臨下看見這兩人從巷口進來，把電動車停在一家飯館門前。謝天謝地，他們沒進浴池！其中一個把藥箱拿手里。商寧又叫一聲，謝天謝地，要是忘在車筐里再讓賊偷了，那可就六指撓癢癢多一道兒了！飯館不大，窗上又貼著菜譜，從外邊什么也看不見了。商寧提著心，看著表，眼見不斷有人打嗝剔牙晃出來，心說我咋這么背，老是趕在飯點兒守人家吃。他的肚子又叫開了，還是順手抓起個干饅頭，啃一口再噎成長脖兒鹿。就在這時，目標(biāo)出來了。商寧兩眼緊盯藥箱。藥箱被重新放進車筐，兩人騎車出巷口往南去了，連過三個路口，監(jiān)控找不到了。哎喲，急死人，時間只剩半小時了！

商寧抓掉一把頭發(fā)。怎么辦？再把畫面往回放放，看還能找到什么線索？畫面又回到飯館，兩人吃完出來騎上了車……

哎，慢著！怎么飯館里又出來一個，騎上一輛紅色摩托車跟上了前面的人。他是誰？為什么要跟上這兩個人？商寧的心里突然劃過一道閃電：他們仨會不會是一塊兒的？會不會約好一起吃飯，騎摩托的先到了一步？商寧被自己的推理激動得眼冒五朵金花?？?，快，跟上摩托車！

果然，摩托車出巷口也往南去了。連過三個路口，也找不到了。商寧不甘心，把畫面往速進，搜索，再搜索。突然，在接下來的路段，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三個人一起停下來等紅燈。他們說話了，他們笑了，他們是一塊兒的！商寧喊起來，恨不得全世界都聽見！

商寧為什么這樣激動？難道他勝利了嗎？

是的，他勝利了。

因為，摩托車有牌照！

幾乎是一分鐘，車管所就把車主的手機號發(fā)過來了。

喂，喂，我是新生派出所民警商寧，請立即把你朋友車筐里的藥箱送到我指定的醫(yī)院，我同時開警車去。那是病人的救命藥！謝謝！

差五分三個小時，摩托車開到了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