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露
摘 要:《面紗》是英國作家毛姆重要的長篇小說之一。本文采用女性主義批評理論的方法,對該作品中的主人公凱蒂個人歷程的三個階段所表現出來的“惡魔”“天使”及“完美女性”形象進行分析。通過分析凱蒂形象的變化,論述她作為女性的主體意識是如何一步步擺脫男性主義的桎梏,開始覺醒。
關鍵詞:《面紗》 女性主義 惡魔 天使 完美女性
W.S.毛姆(1874—1965)是一位雅俗共賞的英國作家。從1897年發(fā)表第一部長篇小說《蘭貝斯的麗莎》,至1962年寫完《純粹是為了自欲》擱筆,他的文學生涯橫跨兩個世紀,長達六十五年?!睹婕啞饭适旅}絡清晰:細菌學家瓦爾特攜新婚妻子凱蒂赴中國研究,妻子發(fā)生了婚外情,與他人通奸。出于對這種不忠行為的報復,瓦爾特將她帶到了湄潭府—— 一個瘟疫正肆虐的中國南方農村,在那里瓦爾特自虐式地拿自己的身體做試驗。凱蒂則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逐漸成長,踏上了精神救贖之路。
本文擬從女性主義批評的角度入手,分析主人公前后形象的變化,來論述她作為女性的主體意識的覺醒。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理論著眼于“女性”二字,它對傳統(tǒng)文學史和美學概念提出了大膽挑戰(zhàn),對父權制文化進行了有力的批判和顛覆。它提供了一個全新視角來解讀文學史、文學現象以及經典作家和作品,從而使文學領域中向來被忽略的層面得到了關注。
一、無知的惡魔——男權中心話語下的洋娃娃
剛出場時的凱蒂顯然是一個花瓶的形象。毫無疑問,凱蒂是個美人胚——從孩童時候起便是。在物質、世俗的母親賈斯汀夫人那里,這樣先天的優(yōu)勢無疑應該成為她聲色犬馬的交際生活中的武器,她不是要給女兒找個好丈夫,而是一個杰出的丈夫。
在這種庸俗、市儈、勢利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凱蒂,繼承了母親的庸俗和狡黠。她頻繁地出入于各種舞會,與男人們保持著曖昧的距離,同每個人都打情罵俏。她期待著她的“完美”丈夫的出現,而這種期待,從她亭亭玉立延續(xù)到了二十五歲;等來了母親的冷嘲熱諷,甚至等來了不那么漂亮的妹妹多麗絲的婚訊。忙不迭地,她同意了古板、內向、笨拙的細菌學家瓦爾特的求婚。為了躲避家庭的冷漠與羞辱、為了避開妹妹的婚禮,她隨丈夫來到了中國。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面對自己并不愛而又木訥、沉湎于工作的丈夫,凱蒂是苦悶、無聊、空虛的。所以她對幽默、風流、身材健美的唐生的挑逗毫無招架之力——她出軌了。
無知的凱蒂過高地估計了情人唐生對她的愛,她向撞破奸情的丈夫叫囂——她認為撞破妻子出軌的丈夫甚至要比犯錯的妻子還難堪。此時的凱蒂與作家筆下那些溫良、勇敢、謙遜的妻子形象相去甚遠。瓦爾特的一段話道出了凱蒂“惡魔”的本質:“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性,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為了欣賞你所熱衷的那些玩意我竭盡全力,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無知、庸俗、閑言碎語、愚蠢至極,我煞費苦心?!眥1}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還對婚姻不忠的凱蒂,她的形象的確不那么光彩。但若把這些不堪完全歸咎于她,也顯得苛刻。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曾談道:“一個女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眥2}在波伏娃看來,女性之所以是“女性”并不是生就的,而是長期的男性中心力量和傳統(tǒng)勢力逐漸造成的。從這個觀點出發(fā)來看凱蒂性格形成的原因,倒也合情合理。出生在西方中層階級的凱蒂,有一個一心巴望釣“金龜婿”的母親,家中三位女性毫無經濟實力,一直依附父親的薪水生活。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凱蒂,一直以來被灌輸的并不是如何成為一名優(yōu)秀、人格獨立的女性,而是成為一個光彩奪目的貴太太。因此,她要做的是如何仰仗自己突出的外表,去獲取男人的心。在這樣的前提下,太突出、獨立的性格是該被打磨的。在這種價值觀主導下,凱蒂學會了幽默的言語、高雅的舉止、圓滑的作風,唯獨沒有學會如何張揚自己的個性。正如她對瓦爾特所說的:“我就是這樣被教養(yǎng)大的,我身邊所有的女孩都是如此……你不能強求我不具備的東西……我有的僅僅是可愛漂亮,天性活潑?!眥3}到后來陷入唐生的愛情圈套,是凱蒂的寂寞作祟,但也不能完全忽略唐生這個資產階級男權主義者對她的戲弄。他一直稱呼凱蒂為“寶貝”“小可愛”,像是對待寵物一般。唐生是個圓滑世故的官僚主義者,他最愛的只有自己,他只是想享用凱蒂年輕的身體。當凱蒂明確向他提出“廝守終生”的要求時,他當然是不可能同意的。他口中對凱蒂的“愛”,只是一種占有欲,是高高在上的男性對“他者”地位的女性的支配,當“第二位”的女性反過來想主導之時,他是不可能聽之任之的。此時的凱蒂,在男權主義壓抑下處于被支配的地位,她更多的是在表演女性形象,而非成為她自己。
初期的凱蒂形象是惡魔,但她也是無知的惡魔,是西方男權主義社會培養(yǎng)出來的櫥窗里的洋娃娃:精致、迷人、毫無個性,必須依附于強大的男性才能生存,一旦脫離家庭的養(yǎng)育、脫離愛情的滋潤,便會陷入無邊的黑洞。她像個寄生蟲,主體一旦喪失,自己也失去生存能力。
二、被過譽的天使——人性啟蒙下女性意識的初步覺醒
瓦爾特既已撞破凱蒂和唐生的丑事,他深諳唐生的自私、虛偽,出于報復,給了凱蒂非此即彼的選擇:要么唐生愿意娶凱蒂為妻,不然凱蒂就得跟著瓦爾特去湄潭府—— 一個瘟疫正肆虐的南方農村。瓦爾特此舉也給凱蒂上了生動的一課:凱蒂原以為的真摯的濃烈的愛情只是他人茶余飯后的一個樂子;她心目中健全、完美的男人只是徹頭徹尾的小人。一下子破滅的既是關于愛情的美夢,更是對男性的一種幻想。萬般無奈之下,凱蒂與瓦爾特同赴湄潭府。
初到湄潭府,凱蒂見到了扛著棺材的路人,見到了一個平和、安寧卻籠罩在死亡陰影下的村莊。凱蒂見到了一位因瘟疫而去世的村民,這是凱蒂第一次接觸到死人,使這個洋娃娃受到了巨大的沖擊:這是一具佝僂、貧窮、面目扭曲的尸體。凱蒂不禁想到,無論這個人生前有多大的作為,活得如何光鮮亮麗,在死的時候卻是如此的沒有尊嚴,宛如一個沒有生氣的物體。他人的死亡,觸動了凱蒂敏感的神經,也可以看作是促進凱蒂作為人的主體意識覺醒的一個觸發(fā)器。
真正喚醒凱蒂覺醒的,是她在修道院的所見所聞。丈夫瓦爾特在死亡氣息彌漫的湄潭府宛如救世主般的存在,從助理專員到兵團到修女,都對他稱贊有加。因著丈夫之名,凱蒂在參觀修道院時得到了足夠的重視與尊敬。修女們的無私仁愛、中國孤兒們的可憐無助、病患者的哀號掙扎,無一不觸動著凱蒂的心。與其說是出于仁愛,毋寧說凱蒂之后前往修道院參與救助更是為了避開與瓦爾特之間厚重的壓力與孤身一人的無聊。在修道院,凱蒂得知院長放棄尊貴的家族身份遠赴中國鄉(xiāng)村普度眾生;修女們在宗教的指引下以苦為樂,全心全力地救助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中國人;而那些中國孤兒拖著病軀向修女們回饋自己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感恩。凱蒂第一次知道,遠離男性社會中那些浮夸的燈紅酒綠、男歡女愛,女性也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獲得別人的尊重與需要,也能使自己的人生過得充實而有意義。院長的話更是醍醐灌頂:“只有一種方法能贏得眾人的心,那就是讓人們認為你是應該被愛的?!眥4}原來獲得他人的認可不是依靠出眾的外表,不是依靠刻意習得的說話技巧,而是真誠地去愛別人。凱蒂立馬投入了修道院繁瑣緊張的工作。在與那些原本令她窒息的人事打交道時,凱蒂感覺自己在不斷地成長。夜以繼日的工作占據了她的時間,在這種忙碌的生活中,一個嶄新的精神世界在她面前展開。她曾經悲哀地認為她的生活從此只能與酸苦為伴,而她現在重新煥發(fā)了活力,好像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
頑強陪伴丈夫來重災區(qū)參與救助的凱蒂,懷有身孕仍投入修道院工作的凱蒂,在修女們看來都是天使般的存在,在中國孤兒眼里更是異域尤物。盡管這里的“天使”包含了修女對她的過譽,有誤解意味,但與前期的凱蒂相比,此時的她被認為是天使也不為過。
由于受男性視角和男性話語所界定,女性的形象總是以虛幻、美化,或歪曲的形象出現,形成一種非此即彼的固定模式——妖婦或者天使。要么是高貴的圣女——好比毛姆《月亮與六便士》中塔希提島上的愛塔,被冠以“家中天使”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而邊緣化;要么是惡魔般的悍婦——好比《人性的枷鎖》中的米爾錐,無恥、齷齪、下流且又命運悲慘。在女性研究者看來,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女性形象長期被異化、被扭曲,女性聲音長期缺失、被壓抑,她們沒有自我,活在男性的要求與幻想之中。凱蒂的成長,不是受任何一位男性的推動,是修女們無私的愛喚醒了她內心一種對被認可、被需要的渴求。她意識到她既不是唐生的玩物,也不是瓦爾特可以隨意懲罰的對象,她也是一個獨立的人,有著正常的訴求,能做出自己的貢獻,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在此,她走出了女性獨立意識覺醒的第一步。
三、理想女性——對親情的呼吁與對真實生活的渴求
在現代性初露端倪的20世紀初,女性突然意識到一種獨立意志,不再畫地為牢、故步自封,要求獲取豐富多彩的人生體驗。這種變化突如其來,與傳統(tǒng)的男性中心社會產生了沖突。瓦爾特和唐生都是那個傳統(tǒng)社會的產物,在他們的規(guī)則里,凱蒂難以擺脫附屬地位而獲得獨立自由。之前的凱蒂一直活在愛情的空中樓閣里,縹緲、虛幻;一度向宗教求救也未能得到平靜與安寧,最終真實生活的重量才讓凱蒂感受到生命的紋理和質感。所以凱蒂在愛情上迷失了自我,在修道院雖然開始覺醒,但她此刻的覺醒是不徹底的,她的仁愛也摻雜了過多的世俗因素。丈夫死后,她重新回到英國,母親病逝,勞碌一生的父親老無所依,在生活物是人非的境況中,她終于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含義。
波伏娃的存在主義女性主義的觀點是:女性的特質是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逐漸形成的,作為一個自由的主體,女性并非被動的接受者。所以,要超越女性的“內在性”和“他者”,婦女邁出的第一步是必須拋棄她們內化了的女性意識,即實現“超越性”。再回到英國的凱蒂,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為了避開母親的嘲諷而著急嫁人的無意識的洋娃娃,在經歷唐生的背叛、異國瘟疫、瓦爾特之死、修道院長指引、懷有身孕、母親病逝后,凱蒂心中作為“人”的主體性的一面逐漸覺醒。她做出的第一個成熟的舉動,是與父親和解。她的父親一生兢兢業(yè)業(yè),微薄的薪水承擔著妻子揮霍無度的晚會、承擔著兩個女人嫁入豪門所需的一切物質訴求,父親的一生幾乎是為了三個女人而活。沒有人對父親的這種犧牲心懷感激,反而認為是理所當然。回歸的凱蒂對著身無一物而感如釋重負的父親,表達了自己深深的愧疚之情,并提出由她來照料父親的晚年。“父親”角色一直處于男權社會的核心地位,凱蒂如今面對喪妻而不哀的父親,明確感知到自己的獨立意志,意識到應該為父親做些什么,并進一步提出自己的要求。從毫無個性的寄生蟲,認識到可以為父親做出一些彌補來改善他晚年的生活,不可謂不是凱蒂對自我身份的一次超越。
凱蒂對待腹中孩子的態(tài)度表明她開始逐漸成熟。她短暫的中國之行讓她一度沉溺于被拋棄的悲傷中,丈夫去世的打擊讓她經歷生離死別的同時又迫使她堅強。生活如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是人生的金粒。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過去的她無疑是愚蠢的,但也無可改變,她的成熟體現在對女兒的期待上:“我要把女兒養(yǎng)大,讓她成為一個自由的自立的人。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愛她,養(yǎng)育她,不是為了讓她將來和哪個男人睡覺,從此把這輩子依附于他?!眥5}“自由”和“自立”是凱蒂前半生沒有獲得的,她現在清楚地知道了這兩者的重要性,并希望自己的女兒也能夠擁有。此時的凱蒂已經蛻化成擁有獨立人格的理想女性。任何習得的有益經驗似乎都是從生活的磨難中而來,凱蒂之前所遭受的一切非難、折磨、坎坷,都將是她新旅途上的助力。這是凱蒂對自我的第二次超越。
這篇小說定名為“面紗”,有一層意思或許是指凱蒂揭開面紗,重新認識生活的本質。認識的過程漫長、曲折,讓她傷痕累累。但等她終于打破生活的桎梏,解開煩瑣的枷鎖,她猛然驚醒:與生命本身的宏大、厚重相比,那些經歷過的磕絆渺小得不值一提,只會成為她追求自由與自立道路上的一個個紀念碑。此時的凱蒂是理想女性形象——懂得了愛情的不確定而回歸更加確定、溫馨的親情;得知女性不能依附于男性生存,而追求自我的獨立。
生活加諸凱蒂的每一次磨難,都伴隨著她主體意識的覺醒,在生活這條教鞭的鞭策下,凱蒂一步步地剝離身上的惡,回歸人性的善。她為將自己塑造成完美女性的每一次努力,也是毛姆在重拾人性善道路上的一次努力。不同于之前作品對女性形象的刻畫,我認為,毛姆在凱蒂身上傾注了自己對西方文明和人性復蘇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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