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迪

最后一片落葉

文／李迪

【編者按】

80年代以發(fā)表推理小說《傍晚敲門的女人》而一舉成名的作家李迪，近年來七赴丹東，與看守所民警同吃同住同值班，兩個春節(jié)都在看守所跟在押人員共同度過，精心收集素材，最終完成了一部堪稱精品力作的長篇紀實文學(xué)《丹東看守所的故事》。作品寫出了看守所這一鮮為人知的特殊環(huán)境里發(fā)生的民警與在押人員之間的有血有肉的故事，充分展現(xiàn)了人性之美、人間之愛，催人淚下，震撼人心；是扎實深入生活創(chuàng)作出來的具有標(biāo)桿意義的作品，也是用真實生動的故事向世界展示中國人權(quán)狀況的文學(xué)報告?！兜|看守所的故事》由群眾出版社出版，已榮獲國家“三個一百”原創(chuàng)圖書出版工程獎、公安部金盾文學(xué)獎?，F(xiàn)該書增訂本即將向全國發(fā)行，特摘發(fā)其中部分篇章，以饗讀者。

院里的芙蓉開花了，粉嘟嘟的讓人愛憐。

林榮得了個女兒，起名兒叫蓉蓉。整天心肝兒寶貝，抱著親不夠。

小院熱鬧，一家歡笑。

這是林榮的第一次婚姻。

說起來林榮的婚姻很曲折。四十來歲，結(jié)了三次婚。

第一次結(jié)婚，老婆生了蓉蓉。他喜歡女孩兒，白天夜里當(dāng)糖含著。想不到蓉蓉七歲多，老婆害病死了。林榮有兩個姐姐，大姐本來自己有孩子，但是看弟弟拖個尾巴可憐，就把蓉蓉接走，說我?guī)б粋€也是帶，兩個也是養(yǎng)。不久，經(jīng)人介紹，林榮二次成親，婚后添了個胖小子，起名壯壯，圖的是老婆、兒子都壯。兒子倒是壯了，牛犢兒似的，抱一會兒能把胳膊壓斷?？衫掀艆s因為心肌梗死沒了。壯壯當(dāng)時才兩歲。二姐對林榮說，你大男人的成天抱個孩子不是事，放我這兒吧。

第三個女人是林榮自己找的，叫早霞，小他八歲。聽名字就知道是早上生的，天兒也錯不了。早霞嘛。

早霞主意大，愛不愛林榮？愛。結(jié)不結(jié)婚？不結(jié)。

為啥？他命硬，克老婆，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不辦手續(xù)不領(lǐng)證，兩個人就這么搬一塊兒了。

這第三次算不算結(jié)婚？不管，反正過上了。

一過就是八年。林榮有兩間老房，里間住人，外間開了麻將館。他朋友多，你來我往，生意不錯。干脆又貸款買了一套兩居，把老房全騰出來打麻將。地方寬了，錢好掙了，本來可以還了貸款，正巧大姐要買房，林榮就提了幾十萬過去，自己照樣按月還貸。

錢是人掙的，有人就行。

日子如磨，邊推邊過。過著，過著，林榮有念想了。

想什么？想孩子！

跟早霞八年，沒孩子，林榮想孩子。去大姐那兒看看蓉蓉，留下錢也留下了心；去二姐那兒看看壯壯，同樣！

回到家，還是想孩子，一心掛八腸。特別是想蓉蓉。

蓉蓉已經(jīng)十六歲了，粉嘟嘟的就是一朵芙蓉花。

早霞懂事，要不，把蓉蓉接回來？

真的？

真的！

林榮喜出望外。大姐聽了一百個不放心。行嗎？你們沒領(lǐng)證，日子一長，再為孩子鬧別扭！林榮說，姐你放心，還是早霞提出來的呢！她說二姐沒孩子，壯壯就留給她，說你帶蓉蓉受夠了罪，欠你的情幾輩子都還不了。

大姐抹開了淚。林榮也心酸了。姐，你要想蓉蓉了，就過來看看。

院里的芙蓉又開花了，漂亮的蓉蓉回來了。

一家三口，天倫之樂。日子如磨，越推越樂。

但是，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一天中午，蓉蓉放學(xué)剛進家門，突然大叫一聲，摔倒在地?？谕掳啄?，牙關(guān)緊咬，全身抽得像過了電。早霞嚇掉魂，撲上去緊緊抱住。蓉蓉！蓉蓉！

蓉蓉聽不見，蓉蓉不回答?？耧L(fēng)暴雨，一朵花兒沒了樣兒。

林榮得信兒，瘋了一樣往家跑。跑到家，蓉蓉已經(jīng)緩過來了，氣若游絲，臉如紙白。早霞抱著她，像抱著死人。林榮撲通一聲跪地上，發(fā)出人間最悲慘的叫聲：

老天爺！可憐可憐我的孩子吧——

蓉蓉得的是癲癇。

她媽媽就死于癲癇！

癲癇，又稱羊角風(fēng)。這種病在任何年齡段都可能發(fā)生。先天后天，原因難查。青少年患病多在十四至十七歲之間，分為大發(fā)作、小發(fā)作、局限發(fā)作和精神運動性發(fā)作。蓉蓉屬典型的大發(fā)作，也叫全身性強直陣攣性發(fā)作。發(fā)作時突然眩暈幻視，意識喪失，倒地后仰，肢體強直，吼叫如“羊羔”；繼而瞳孔放大，呼吸暫停，全身肌肉節(jié)律性抽動，兩眼上翻，口吐白沫，伴有大小便失禁。一般要數(shù)十分鐘才能清醒。清醒后疼痛無力，記憶不清。個別的還會突發(fā)狂躁，亂跑亂叫，打人毀物。

這種病令人恐懼。初期間隔長，一個月一次或一個半月犯一次；中晚期發(fā)作頻率加快，有時甚至一天兩三次。只要治療及時，用藥精準(zhǔn)，一般都能治愈。但也有厲害的，因抗癲癇藥物無效而喪生。

蓉蓉的媽媽就是這樣走的。

現(xiàn)在，蓉蓉又得了同樣的病，林榮怎能不悲痛欲絕？

日子如磨，眼淚多多。風(fēng)里雨里，跋山涉水，林榮帶著孩子到處求醫(yī)問藥。如果手指是藥，他能砍斷自己的全部指頭！

慈父的心感動了上蒼，蓉蓉的病見好。醫(yī)生說，只要堅持吃藥，有希望斷根兒。林榮高興得跪下就給醫(yī)生磕頭，攔都攔不住。

但是，看病要錢，買藥要錢，還貸要錢。麻將館太小了。為了找錢，林榮干上了黑彩，也就是地下彩票，時間不長就翻了船。

2008年3月26日，林榮因賭博罪被送進看守所。

這個日子，管教魏紅召連想都不用想就能說出來。

他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看守所任管教至今五年，管過的在押人員多得數(shù)不清?？赡汶S意提到個林榮，他就能說出進所的日子，這就叫功夫！

林榮進了看守所，像掉進井里，一下跟家里斷了音信。他后悔走錯道兒，悔得腸子都青了。他想蓉蓉，想到骨頭里。蓉蓉怎么樣了？家里快沒錢了，拿什么看??？萬一停了藥會不會惡化？想起這些，心如刀割。白天不出聲，晚上躲在被窩里哭。

同室人看他偷著哭，就透給魏紅召。魏紅召想，一個大男人，不到傷心不落淚。夜里偷著哭，更是傷心到極處。為什么呢？他就找林榮談心。一連幾天，林榮都不開口。魏紅召不急不火，一雙大眼熱乎乎地看著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難？是不是親人有什么事？咱倆年歲差不多，我看你是個實在人，你能不能把我當(dāng)成朋友，讓我分擔(dān)你的難過？你離開家來到這兒，這兒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你有什么話，別悶在心里，跟我說說，也許能幫上你？林榮掉了淚，把孩子的事說了，魏管教，我沒別的想法，壯壯我不擔(dān)心，有二姐；就是擔(dān)心蓉蓉，就是想聽到蓉蓉的消息。她怎么樣？她好不好？你能不能幫著打聽打聽，告訴我？我想蓉蓉，我為蓉蓉活著！蓉蓉要是沒了，我也不活了！……

林榮的哭聲越來越大，顫抖著，蜷縮成一團兒。

魏紅召也難過起來。罪歸罪，罰歸罰，但作為一個父親，這樣疼愛患病的孩子，實在叫人心酸?？墒?，林榮的案子還在審理中，按規(guī)定，法院判下來之前，管教是不能隨意跟在押人員親屬聯(lián)系的。

不能聯(lián)系，怎么知道蓉蓉的情況？只有去求戴所。

魏紅召找到戴所，仔仔細細講了林榮的心愿。

戴所聽了，臉拉得老長，半天不言語。

魏紅召一看，沒戲！還得另起爐灶。

正要轉(zhuǎn)身離開，戴所突然說，你去聯(lián)系吧！

?。课杭t召眼睛睜得老大。

規(guī)定要不要遵守？答案明擺著。但規(guī)定不是鐵板一塊，我們也不是教條主義。林榮情況特殊，他天天哭不是辦法，想不開就容易走極端。他也沒要求別的，就是不放心孩子，想知道孩子的近況。他孩子得了要命的病，擱誰身上誰不急？都是人！合情合理的事，我們要是能辦而不給辦，那就叫沒人性。你去聯(lián)系吧！

說話干脆，辦事利索。行就行，不行就不行！這就是戴所。

魏紅召臉上麻酥酥的，不知說什么好。

戴所又說，小魏，林榮這件事，看起來簡單，實際不簡單。你要用心去辦。要知道，孩子是他心中最后一片落葉！

魏紅召抓抓腦殼兒，最后一片落葉？

戴所笑了，美國有個小說家，叫歐·亨利，你把他的書找來看看。

魏紅召回家就跟妻子說，幫我去買一本歐·亨利的小說。

妻子問，誰要看？

魏紅召說，我！

妻子笑了，你還有時間看小說？要中文的還是英文的？

甲骨文的！

那就別買了，我給你刻一套吧！

你看看這小兩口。

為了了解蓉蓉，魏紅召跟林榮要了早霞的電話。

一打就通了。

自我介紹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問，蓉蓉怎么樣？

……挺好的。

真的？

真的……

林榮想孩子想得不行，就想知道她現(xiàn)在的情況。

你告訴他，孩子挺好的，讓他別惦記。

好，謝謝你，你辛苦啦！

魏紅召放下電話，趕快告訴林榮，你放心吧，蓉蓉挺好的。

真的？

真的！

林榮笑了，我進來的時候她就見好……

看見林榮笑了，魏紅召也笑了。

過了十來天，林榮眼里又充滿了乞求，魏紅召又給早霞打電話。

蓉蓉怎么樣？

挺好的……

真的？

……真的。

林榮聽到消息，放心了。醫(yī)生都說有希望斷根兒……

看到林榮放心了，魏紅召也放心了。

又過了十來天，林榮又不行了，魏紅召又去給早霞打電話。

蓉蓉怎么樣？

想不到電話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魏紅召急了。早霞，早霞，蓉蓉怎么啦？

……魏管教，你是好人！你照顧林榮，你惦記孩子，你是菩薩。我對不起你！從第一次打電話，我就沒跟你說實話，就怕林榮在里邊受不了……嗚嗚……他受不了……

早霞，早霞，你別哭，蓉蓉怎么啦？

蓉蓉，蓉蓉她不好……病得特別厲害。你不知道啊，我太難啦！林榮走的時候，什么錢也沒留下，就留下個麻將館。他出事了，玩麻將的都不來了，麻將館干脆成了空殼兒。蓉蓉看病要錢，拿藥要錢，我哪兒有錢??？房貸還不上，銀行來人要房子，沒辦法我又搬回老屋。蓉蓉一次比一次犯得勤……我眼淚都哭干了。我找誰去??？兩個姐姐都不相信，認為林榮給我留了錢。我知道，她們覺得我沒領(lǐng)結(jié)婚證，處處防著我。我把心掏出來也不行。大姐買房子是林榮給墊的錢，幾十萬。現(xiàn)在大姐夫生意好了，有錢了，我這邊急等錢給孩子看病，可我哪兒敢開口??？怕她們說我惦記林榮的錢。后來，林榮他媽媽看蓉蓉厲害了，就把蓉蓉接走了。接走沒幾天，伺候不了又送回來。蓉蓉一犯病，又拉又尿，人事不省……魏管教，我怎么辦啊？我太難了。我活著真受罪！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響。你打電話問我蓉蓉怎么樣，我怎么敢跟你說？現(xiàn)在我跟你說實話，蓉蓉這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傻了！她爸爸過去有輛汽車，是白的?，F(xiàn)在她在街上只要一看見白汽車，就追著喊爸爸，爸爸，爸爸……

早霞說不下去了，哭成淚人。

魏紅召像被人打了一悶棍，嗡嗡嗡，嗡嗡嗡。

想安慰早霞，叫她別哭了。還沒張嘴，自己先流了淚。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他失魂落魄。

放下電話，魏紅召不敢回監(jiān)室，林榮還等消息呢，他怕見林榮，怕那雙眼睛。蓉蓉成了這樣，怎么跟他說？跟他說什么？

下班后，魏紅召剛進家，妻子就塞給他一本書。拿著，你的甲骨文！丹東大小書店翻了個底兒掉，都沒這本書，人家特意從沈陽進的。

他連看一眼書名的心都沒了，隨手扔在床頭。

天黑了，魏紅召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早霞的哭聲揪著心，林榮的眼睛追得緊。

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明天上班見了林榮說什么？

太忙沒打電話？不好使。打了沒通？也不好使。

實話實說？他怎么受得了！

別說他了，我也受不了。

魏紅召睡不著，索性打開床頭燈。

柔和的燈光照亮枕邊的書——

《歐·亨利短篇小說選》。

他拿起書，隨手翻開目錄，眼睛忽然一亮，哦，最后一片落葉！

戴所，原來你說的是一篇小說啊。

魏紅召來了情緒，數(shù)著頁碼，打開這篇小說。

在這不眠之夜，在這溫柔如水的燈光下，歐·亨利以催人淚下的文筆，敘述了一個發(fā)生在深秋的凄美絕倫的故事——

身患重病的少女瓊珊，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兩眼望著窗外,嘴里輕聲數(shù)著，十、九、八……

窗外是陰霾四布的黃昏和空蕩憂郁的院子，松動殘缺的磚墻上依附著一棵常春藤。那藤已經(jīng)老得不能再老了，枯枝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一片又一片的葉子被吹落下來，看上去已經(jīng)沒幾片了。

七、六、五……瓊珊數(shù)著還沒落的葉子。三天前，差不多還有一百片。可是現(xiàn)在，落了一片，又落了一片，只剩下四片了。

等最后一片葉子落下來，我就要死了。瓊珊自言自語著。

一個準(zhǔn)備走上神秘遙遠的死亡之路的心，是世界上最寂寞、最悲涼的。瓊珊與塵世和親情之間的聯(lián)系全靠這些殘留的葉子了。她一片一片地數(shù)，一片一片地等。終于，天黑了，風(fēng)雨來了。風(fēng)怒吼著要掀翻房子，雨從屋檐上傾瀉?？葜ι线€剩下最后一片葉子。瓊珊看不見了。但是，她不死心。她一定要等葉子全落光才離開這個世界。風(fēng)雨多大啊，這最后一片葉子無論如何等不到天亮。明天一早，葉子全落光了，我就死了。瓊珊這樣想著，安心地睡了。

可是，萬萬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當(dāng)她在晨曦中睜開眼睛，那最后一片葉子依舊在枯枝上傲然高懸。漫漫長夜，風(fēng)吹雨打，不離不棄，不屈不撓！瓊珊感動了。哦，你這勇敢的葉子！有你，就有我。你不落，我就不死！

奇跡就這樣出現(xiàn)了。最后一片葉子一直沒落，瓊珊的病卻一天天好起來。當(dāng)她恢復(fù)健康走出院子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片葉子竟然是畫在墻上的！直到這時，朋友才告訴瓊珊，住在她家地下室的老畫家貝爾曼知道她在數(shù)著落葉等死時，就在那個狂風(fēng)暴雨的深夜，把梯子支上院墻，站在上面，緊挨著枯枝畫了一片永遠不落的葉子。

這片葉子挽救了瓊珊，可貝爾曼卻因那晚著涼得肺炎死了……

歐·亨利筆下凄美的故事，讓魏紅召感動得兩眼發(fā)潮。他仿佛聽見瓊珊為老貝爾曼之死發(fā)出的哭聲。

不，那是早霞的哭聲，那是林榮的哭聲。

……我想蓉蓉，我為蓉蓉活著！蓉蓉要是沒了，我也不活了！……

戴所，你說得對，孩子是林榮心中最后一片落葉！

第二天一早，魏紅召來到監(jiān)室，望眼欲穿的林榮立刻迎上乞憐的目光。魏紅召臉上擠出笑，你放心，孩子……挺好的。

真的？林榮睜大血紅的眼。

真的。魏紅召心驚肉跳。

林榮笑了，愁云散盡。

魏紅召也笑了，愁云滿天。

回到辦公室，他千方百計找到林榮大姐的電話。大姐啊，我是林榮的管教，你弟弟在里邊兒挺好的，就是想蓉蓉。一想起來就難過，半夜就哭?，F(xiàn)在蓉蓉情況不好，我都不敢跟他說，怕他受不了。我想跟你商量商量，你能不能幫幫你弟弟，出點兒錢給孩子治?。?/p>

電話那頭沒吱聲。

魏紅召不灰心。過了幾天，又打。大姐，我問過你弟弟，他走的時候沒給家里留錢，就有那個麻將館。他一走，生意沒了，早霞現(xiàn)在很困難，沒錢給孩子看病。再拖下去，蓉蓉萬一有個好歹，你弟弟可怎么受得了??！……

電話那頭還是沒吱聲。

魏紅召仍舊不灰心，石頭抱在懷里也能熱。過了兩天，他又繼續(xù)打。大姐，我知道你有想法，我也理解。你弟弟跟早霞沒領(lǐng)證，你擔(dān)心給了錢花不到孩子身上。大姐，你聽我說，早霞不是那樣的人！她小你弟弟八歲，又沒領(lǐng)證，又沒錢，你弟弟出了事，連買的房子也沒了，她圖什么呢？可是，她沒走！她帶著個病孩子，吃了上頓愁下頓，她多難?。『⒆右膊皇撬?，她為什么??？孩子病重了，她不跟我說實話，她又是為什么??？還不都是為了你弟弟？怕你弟弟知道了受不了？大姐，咱們將心比心，你能幫就幫幫她，算我求你了，行不？……

電話那頭照樣沒吱聲。

魏紅召心里壓了塊大石頭。

他又給早霞打電話。早霞一聽是他，就哭得不行。

不用再問了，沒有好消息。

回到監(jiān)室，林榮又兩眼巴望著?？蓱z的人！

魏紅召趕快裝出了笑，你放心吧，蓉蓉挺好的。

真的？

真的！

林榮笑了。

魏紅召心比黃連苦。

但是，第二天，他得到了好消息，早霞主動打電話來，魏管教，老天睜眼啦！林榮他大姐送錢來了！不知道她怎么忽然發(fā)了善心，說啦，以后每月都給三千塊！蓉蓉有救啦！蓉蓉有救啦！

魏紅召從心里發(fā)出了笑，好啊，好！人心都是肉長的。

打這兒以后，每隔半個月，林榮總能從魏紅召那兒聽到蓉蓉一天比一天好的消息。他很高興、很安心。魏紅召也很高興、很安心。

日子如磨，有苦有樂。誰苦？誰樂？

轉(zhuǎn)眼一年過去了，2009年4月19日，魏紅召按約好的時間，正要給早霞打電話，忽然電話響了。一看，是早霞打進來的。

不是說好你等我電話嗎？你怎么打過來了？有急事嗎？

……沒有，就是想問問……林榮好嗎？

他好??！蓉蓉怎么樣？

……挺好的。

大姐按時給錢嗎？

……給，給。

這幾天我怎么總睡不好覺？怎么總感到有什么事？早霞，蓉蓉究竟怎么樣？你一定要跟我講實話。你放心，我會處理好！蓉蓉是不是不太好？醫(yī)生怎么說？是不是要轉(zhuǎn)到大醫(yī)院去看看？

早霞那邊不說話了。

早霞，你聽得見嗎？你怎么不說話？

又沉靜了一會兒，突然，電話里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魏管教啊，蓉蓉，蓉蓉，蓉蓉她……早沒啦！

??？！

……從大姐第一次給錢以后，我就沒跟你說實話！魏管教，你原諒我，原諒我！你是好人，我怕你聽了受不了……我拿上錢帶蓉蓉去醫(yī)院，醫(yī)生把我拉到一邊兒說，認命吧，這孩子治不好了！她想吃什么、想穿什么就隨著她，讓她活一天高興一天吧……聽醫(yī)生這么說，連我都不想活了！可我要是沒了，蓉蓉怎么辦？她爸怎么辦？我得活著！我不認命，帶著蓉蓉走遍大小醫(yī)院?？墒?，到哪兒人家都搖頭。這孩子真慘啊，犯一回死一回，犯一回死一回！……我一個人實在弄不了，一分鐘不敢離開她。大姐，二姐，林榮他媽都輪流過來照顧，可誰都弄不了，生怕她一口氣上不來。送醫(yī)院人家說沒床不收，后來，后來，就送敬老院了……

?。克湍膬毫?？！

……魏管教，你別怪我，我實在沒辦法，春節(jié)前就把孩子送敬老院了。敬老院有床，有人，也有醫(yī)生，犯起病來比在家好，就是錢多點兒。大姐說錢她給出。想不到，才送去兩個多月，一天下午，敬老院就來電話給我，說你快過來看看吧，孩子不行了！我一聽急了，跑過去一看，蓉蓉正抽得不像人樣，舌頭都咬掉了，滿嘴是血。嚇得大家誰也不敢動，就這么眼看著她活活抽死了?；罨畛樗懒税?！我苦命的蓉蓉哎……

早霞的哭聲忽然斷了。電話那頭亂起來，有人叫著，來人啊，快來人，早霞昏過去了！……

魏紅召兩手抱著頭，使勁兒抱著。

可憐的蓉蓉，她看見白汽車就喊爸爸，可到死也沒見到爸爸。

可憐的林榮，他為孩子活著，可從頭至尾沒聽到過一句真話。

這一切，太殘酷了！

沒過多久，法院判下來了，六年。

林榮接過判決書，苦笑笑，對魏紅召說，魏管教，你放心，我想得通，犯了法就該罰。我還有四年多，一定聽你的話，到了監(jiān)獄好好改造，爭取早點兒出來。我想好了，等我出來以后，就在農(nóng)村給蓉蓉找個老實點兒的人，給她買個房子，讓她結(jié)了婚好好過。只要蓉蓉過好了，我就沒白來人世。

魏紅召忍住心里的淚。

法院判了，家屬就可以來看守所會見林榮了。

早霞來了，個子不高也不漂亮，但是耐看。干凈，利索，憔悴掩不住堅強和智慧。

會見前，魏紅召小聲問，你告訴他嗎？

早霞使勁兒看著魏紅召，你說呢？

我想給你講個故事……

最后一片落葉？

啊？！

有一回，我打你手機，你忘家里了。是你愛人接的，她跟我說了這個故事……

噢。

魏管教，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他。他還有四年多呢，我怕他一個人在監(jiān)獄里受不了！將來……將來等他出來，有家，有我！我跟他一起分擔(dān)，一起堅強面對。相信他會渡過這一關(guān)，像瓊珊一樣自己恢復(fù)健康，走出院子，去發(fā)現(xiàn)老貝爾曼的善心。

早霞，你真好！我本來還想勸你……

勸我別離開林榮？

魏紅召笑了，笑得可愛。

魏管教，你放心，就憑我和林榮都碰上了你！

……

2009年7月17日，林榮離開丹東看守所，去沈陽大北監(jiān)獄服刑。

他滿懷希望，他目光閃亮，像一棵生機勃勃的樹，迎著燦爛的早霞。

日子如磨，風(fēng)雨走過。當(dāng)院里的芙蓉又一次開花的時候，早霞接到監(jiān)獄的來信。她鎖上老屋的門，踏上探望親人的路。

芙蓉花開得粉嘟嘟的，讓人愛憐。

小院靜悄悄。人去，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