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鴻彝

元代法治運作中的幾項重要舉措

文／陳鴻彝

鐵木真

十三、十四世紀之交，以蒙古軍事貴族為主體，創(chuàng)建了橫跨亞歐的巨大軍政聯(lián)合體——蒙元帝國，對多民族的領土國家實施有效的政治管理。其間，其法治運作經(jīng)歷了三大發(fā)展階段：

1.蒙古汗國時期。從成吉思汗（鐵木真）到忽必烈，統(tǒng)治集團以軍事征戰(zhàn)、開疆拓土為主要任務，國家政治生活以“軍事裁決”為主，社會管理以“蒙古大札撒”為依準，同時認可被統(tǒng)一的各地區(qū)（漠北、中亞、西夏、金）之原有的習慣法或成文法，呈現(xiàn)出法治多元化的局面。

2.元代前期與中期。從忽必烈建立元政權(quán)、定都大都（今北京）起，歷成、武、仁、英各朝（公元1271—1324年），是元代法治趨于統(tǒng)一并成熟的階段，也是元代法治建設最活躍、最富首創(chuàng)精神的時期。其中以世祖時編纂成《至元新格》、英宗時頒布的《大元通制》為代表，實現(xiàn)了法理基礎上的儒學倫理化、法律文本結(jié)構(gòu)與文字表達上的中華法系化，同時實現(xiàn)了政府法治運作上的規(guī)范化、程序化，推出了許多富有時代特征的法治舉措。

3.元代末期（順帝末期），以紅巾軍造反（公元1351年）為標志，元代法治從完備走向敗壞。

這里，無力對整個元代法治作理論透析，只是就元代富有時代特征的若干法治舉措作些說明：圍繞元代的獄案審理中的專職審議制、政府決策機制中的“圓署”制、民族案件中的“約會”制、社會治安中的“警跡人”制、向命案施害人征收“燒埋銀”制、獄案偵審中的問責制、死刑判決上的君主裁決制等，鉤稽相關史料，以期引起學界對元代法治建設的關注。

一、元代獄案審理中的專職審議機制

元代地方行政分級管理：1.縣司級（縣、巡尉司）；2.路府州級；3.省級（行省、宣尉司）。相應地，在刑事審判上也實行分級管理制。其大體情況是：

（1）縣司負責受理獄案，組織偵查、勘驗、緝捕，查清案情，取得原被告初步“口詞”，將事實上報路、州、府；并將涉案人員（原、被告及干證）一并押送待審。正如《元典章》所說：“司縣略問是實，即合解赴各路州府，推問追勘結(jié)案?！?/p>

（2）路州府接案后，由專職的“推官”勘問、復審，核實案情，補充偵查后，依成例擬出初判；交路州府長官會議審議確認，并圓署之后，上報行省。

（3）行省接報后，由“理問所”對案情及初擬作復核、擬決，對沒有舊例或法規(guī)可依循的新案提出擬判；交行省的長官會議進行審核，“圓署”之后再連同案情文檔上報其所擬的審斷意見給刑部；并對笞杖刑案件直接作出審決。但事關“十惡”的案件則必須上報待批復。

（4）由刑部的“法司”查對國家歷年法條與案例，對徒、流、死案件擬出判決意見，交刑部首長會議審核并圓署后，上報中書省。

（5）一般刑案，由中書省審定決斷；斬絞死刑案件則奏報皇帝，由皇帝交中樞會議后，親自批復，以詔令形式下達執(zhí)行。

由上可知，元代地方行政機構(gòu)都配置了專職專業(yè)人員或機構(gòu)，為同級行政首長提供專業(yè)審理意見，這就是：縣有仵作、行人；路州府設“推官”，行省設“理問所”，朝廷御史臺設“肅政廉訪司”，刑部也設有專職“法司”。因為下級上報的案情，必須確鑿無誤，擬判必須有法例依據(jù)，否則上報后被駁回，或引起百姓上訴，相關官員就要被追究責任，受到處罰；設置了專職專業(yè)人員或機構(gòu)后，可以減少失誤，保證審理質(zhì)量。

再說，社會在發(fā)展，獄情復雜多變，非專業(yè)人士很難應付。“推鞠刑獄，大與其他庶務不同。諸囚事發(fā)之源，起自巡尉司縣官吏。公明廉政者固亦有之，然推問之術(shù)少得其要，況雜進之人十常有八九，不能洞察事情，專尚捶楚，期于獄成而已；甚至受賂枉法，變亂是非，顛倒輕重。欲使獄無枉濫，其可得乎？兼囚徒所犯小則決刺徒流，大則人命所系，不加詳審，害政實深?！彼栽谝笮姓组L集體負責的前提下，同時為縣司、路州府、行省配置了上述專職專業(yè)的審理機構(gòu)和執(zhí)業(yè)人員。

路府一級所設的專門負責審判的司法官員是“推官”?！巴乒佟钡膶Ｂ毠ぷ骱荜P鍵?！凹仁箤＠硇酞z，凡所屬去處，察獄有不平，系獄不當，即聽推問明白，咨申本路，依理改正；若推問已成，他司審理或有不盡、不實，卻取推官招伏議罪?！边@即“推官”的職與責。

元代省級機關中設有專門機構(gòu)來負責獄審的核議，那就是“理問所”，其人員是行省的省掾之一?！袄韱査韱柖T，正四品；副理問二員，從五品；知事一員，提控案牘一員?！?/p>

同時，朝廷御史臺還分派“肅政廉訪司”到各省巡察，對路府擬判的案件進行審查，若有事實不清，擬判不當?shù)?，有?quán)親自提審和改判，對輕刑可以自行斷決。其司法職責為：“所在重刑，每上下半年，親行參照文案，察之以情，當面審視，若無異同，行移本路總管府結(jié)案，申部待報。仍具審過起數(shù)、復審文狀申臺。其有審異及有疑擬者，即聽推鞠。若事關人眾，卒難歸結(jié)者，移委鄰近不干礙官司，再行磨問。實情有可疑，亦聽復行推問，無致冤枉。其余罪囚，亦親錄問，若有冤滯，隨即改正疏放。統(tǒng)軍司、轉(zhuǎn)運司并其衙門罪囚，亦仰一體施行?！贝蟮缕吣辏ü?303年）在《重刑結(jié)案申部》中又指出：“今后重刑，各路追勘一切完備，牒呈廉訪司仔細參詳始末文案，盡情疏駁。如無不盡不實者，再三復審無冤，開寫備細審狀?；貭?，牒本路抄連元牒，依式結(jié)案。行省專委文咨省官并首領官吏用心參照。須要駁問一切完備、別無可疑情節(jié)，擬罪咨省。其余輕罪，依例處決。果無例者，本省先須詳議定罪名，咨省可否。首領官吏各于咨文后標寫姓名，不許脫?！?/p>

二、元代政府決策與司法行政中的“圓署制”

元代各級政府在行政和司法上，推行一種集體負責制——“圓署制”（圓坐署名制，署名諸人不分名次）。元人王惲《秋澗集·中堂事紀》中說，中統(tǒng)二年五月十九日，中書省議定省規(guī)：“定議公府署押事，右丞相史公與丞相呼嚕布一哈，五日輪番一秉筆；長官從上押，右者處外邊，一左一右，以次而下。圓坐亦然?！睍杏钟小都m詳良鄉(xiāng)尉司·非理考勘劉德林事狀》一文，文中提及一條圣旨：“巡尉捕盜官捉獲盜賊，隨時發(fā)與本縣圓坐，推問是實，解赴本州，再行鞫勘施行，不得轉(zhuǎn)委吏人及弓手人等拷問。”可見元初即有“圓坐制”，而且從縣政府到中書省，都實行這種集體負責制。

其事由是：“至元七年（公元1270年）九月，大都路良鄉(xiāng)縣館驛失盜，當月二十五日有弓手高伯山，涉疑捉到涿州人戶張德林，不曾申官，私下拷勘，勒令虛招，乃妄指姐夫劉德林寄藏贓物。將劉德林拿到，亦不申官，一面拷打，因為無證佐，隨后撒放；于二十七日止將張德林申發(fā)到縣?？h尉楊仲玉又將劉德林勾追到官，重復拷問，非理加刑，尚為無指證明白事跡，于當月三十日保放還家。劉德林于閏十一月十三日因拷瘡身死。今問得尉司、司吏劉君祥，并苦主劉德林妻阿張，并當原被摭人劉得用，詞因俱與所察相同。今來參詳：高伯山止是本縣弓兵，別無拷勘問人體例；縣尉楊仲玉，止憑張德林妄指，便加拷勘，以致本人因瘡身死；又于劉德林、劉得用等處，掠取交鈔衣物。有此違錯。據(jù)此，合行糾彈?！薄@就有了“捉獲盜賊，隨時發(fā)與本縣圓坐”的規(guī)定。

至元十四年（公元1277年）正式規(guī)定：“京、府、州、縣官員，每日早聚圓坐，參議詞訟，理會公事?！T官府凡有保明官吏，推問刑獄，科征差稅，應支錢谷，必須圓簽文字，有故者非。”

在案件審理上元代是分級管理的。在州縣提供案情的基礎上，由路級政府負責擬判。擬判先由州府的“推官”進行案情分析，查對法令與成案，從而擬出審判意見，向本路首領官作報告，交由路級長官集體審議，一致同意后，集體進行“圓署”，即集體依次簽名，這才能上報刑部。故《元史·刑法志》說：“凡有罪囚，推官先行窮問實情；須待獄成，通審圓署?！薄缎谭ㄖ尽ぢ氈啤酚终f：“諸有司凡薦舉、刑名、出納等文字，非有故，并須圓署行之?！?/p>

在政刑不分、行政首長負責的體制下，“圓署制”的推行，有利于避免“一言堂”的弊端，有利于提高審斷的準確率。加上元代各級政府長官由蒙古人、漢人、南人混合組成的特定情況，“圓署制”的推行，也是從實際出發(fā)的一個可行的舉措。

三、跨民族案件審理中的“約會”制

元代獄案審理，存在著“屬人管轄”現(xiàn)象，尤其是前期，不同民族和特定行業(yè)的人，有不一樣的訴訟管轄。蒙古人、色目人、宗教徒、軍人、鹽丁，等等，甚至原來金統(tǒng)治下的“漢人”與南宋統(tǒng)治區(qū)的“南人”，法律地位不同，適用律條不一；于是在他們之間發(fā)生案件時，就要通過有“管轄權(quán)”的各方之“約會”機制來平衡、議決。

《元史·刑法志》說：諸有司，事關蒙古軍者，與管軍官約會問。諸管軍官、奧魯官及鹽運司、打捕鷹坊軍匠、各投下管領、諸色人等，但犯強竊盜賊、偽造寶鈔、略賣人口、發(fā)塚放火、犯奸及諸死罪，并從有司歸問。其斗訟、婚田、良賤、錢債、財產(chǎn)、宗從繼絕及科差不公自相告言者，從本管理問；若事關民戶者，從有司約會歸問，并從有司追逮，三約不至者，有司就便歸斷。諸州縣鄰境軍民相關詞訟，原告就被論官司歸斷，不在約會之例。斷不當理，許赴上司陳訴，罪及原斷官吏。諸僧、道、儒人有爭，有司勿問，止令三家所掌會問。諸哈的大師，止令掌教念經(jīng)，回回人應有刑名、戶婚、錢糧、詞訟并從有司問之。但犯奸盜詐偽，致傷人命及諸重罪，有司歸問。其自相爭告，從各寺院住持本管頭目歸問。若僧俗相爭田土，與有司約會；約會不至，有司就便歸問。

元代的獄審“約會”制，是在廣土眾民、多民族國家草創(chuàng)時期，在尊重各地區(qū)各民族原行習慣法或成文法的基礎上，逐步趨同的過程中所采取的一項必要的磨合措施。執(zhí)行中，扯皮是不可避免的，卻又是不可或缺的。

四、死刑判決上的中樞會議和君主裁決制

死刑，即生命刑，歷代有不同的處死方法，如賜死（賜其自縊、飲鴆之類）、絞刑、斬（殺頭、腰斬、梟首）、分尸（蠱毒、剜心、車裂、凌遲、挫骨揚灰）。元代的法定刑是絞斬與凌遲。在死刑執(zhí)行上，又有“立決”、“緩決”、“優(yōu)減”、“赦免”之類，這一切的最后裁定權(quán)之歸屬，盡管歷朝歷代有所不同，但涉及“五倫”、“八議”、“十惡”的大案要案，通常是由皇帝作最后裁決的；而元代則很早就把死刑的最終核準權(quán)收到皇帝一人手中了。中統(tǒng)元年（公元1260年）五月即下詔規(guī)定：“今后凡有死刑，仰所在官司推問得實，具情始末及斷定招款，申宣撫司再行審復無疑，呈省聞奏，待報，處決。欽此。”元代死刑的核準權(quán)在皇帝手中，其他刑種則由刑部擬定，中書省核準。

需要說明的是：在死刑裁決權(quán)問題上，往古時代的“君主獨裁”，不是絕對的，它并不是君主隨心所欲的司法行為。在常態(tài)下，它也有諸多條件的限制：1.皇帝也要遵守“國之大法”，“先王之法”，做到依法判決；2.命案判決是在“所在官司推問得實，具情始末及斷定招款，申宣撫司再行審復無疑，呈省聞奏”的基礎上作出的，這意味著皇帝的“乾綱獨斷”，其實是建立在一系列法治運作基礎之上的；3.疑難重案，往往要經(jīng)過多次反復集議，在刑部審議、臺省合議、中樞會議之后，形成集體意見，列出爭議性問題，書面奏明可供選擇參酌的多種處決方案，最終由皇上決斷；欽定之后，只許完全執(zhí)行，不得再行紛爭。這是國家法治運作的一個必要的權(quán)威環(huán)節(jié)。從這個意義上，它只是死刑審決的最后一道程序、一個結(jié)案手續(xù)而已；“獨裁”的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不能把某些皇帝的“淫威”與“國家法治”的常態(tài)運作混為一談。

在了解了上述重要舉措之后，對元代的法治運作的常態(tài)就會有個輪廓性的認知了。不過，還得申明：對史料的文本分析，并不能完全說明其實踐形態(tài)；尤其是歷代正史，往往是在新朝權(quán)要的主持下，對已被推翻的前朝作“歷史審查”，那些史料是經(jīng)過篩選過濾后的東西。我們在肯定這些舉措實施的時候，仍然要思考當時法治生態(tài)的實際面貌。這里，我們也不妨看看元順帝時名臣蘇天爵所言元代后期法治的敗壞，可知事實上與上述層層審核、層層把關情況下應有的“清明獄政”距離很大。

蘇天爵曾任江浙巡按。他寫了《禁治死損罪囚》奏本（見《滋溪文稿》卷二十五），文中說：自近歲伊始，有司或不得人，以致刑獄滋章，重使生靈凋零，無辜者牽連受刑，有罪者僥幸獲免；舞文弄法，悉快于貪奸；肆虐逞威，尤便于皂隸。始則因事以織羅，次則受財以脫放，及聞審囚官將至，卻稱被罪人在逃；縱欲陳告其取受，卻緣本宗事未絕，設計害民，無所不至。其有結(jié)案之囚，當使明正其罪。今縣未嘗申解于州，州未嘗申解于路，或畏刑名之錯，或因結(jié)案之難，不問罪之輕重，盡皆死于囹圄。筆遣者既未嘗有，平反者蓋所絕無！夫廟堂宰輔，唯恐一人失所；而州縣官吏，輒敢恣意殺人！感傷天地之和，蓋亦莫重于此。近因欽奉詔書，巡行畿甸，詢民疾苦，疏塚冤滯，念國家治安既久，本欲生全其民。今中外一歲之中，死者不知其幾！其在江南猶稍知懼，結(jié)案幸達于中書，判送悉歸于刑部；議擬方在吏手，囚徒已死獄中！且重罪飛申，先使知事之元發(fā)；有司月報，又欲考事之施行。今皆視為虛文，一切置之不問。

蘇天爵又在《乞差官錄囚》一文（見《滋溪文稿》卷二十五）中說：“竊惟本省控制四道，總轄三十余路，至正八年十二月份，共計見禁輕重罪囚一千三百一十五起，三千九百三十六名，每歲約支囚糧七八千石。冬夏衣鈔若干百匹。夫以江浙四道，固曰地大民繁，犯法者眾，若使官吏得人，治化清簡，則獄訟亦不至如此之多也。考其罪囚在禁月日，有十五年者，有二十年者，又至正八年之內(nèi)，四道共計死損罪囚五百余人，夫既不能明正典刑，皆徒死于囹圄，何以為奸惡之勸乎？”

（本文節(jié)選自《中華法治史話》，群眾出版社2014年版，作者系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