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洋政府教育部任職的14年間,魯迅回了三次故鄉(xiāng),第一次是思鄉(xiāng)探親,第二次是回鄉(xiāng)做壽,第三次是離鄉(xiāng)北遷。
一
1912年初,經(jīng)好友許壽裳向教育總長蔡元培引薦,魯迅在教育部謀求了一個科員職位。5月5日,從南京遠道而來的魯迅抵達北京赴任,“途中彌望黃土,間有草木,無可觀覽?!本瓦@樣,魯迅,準確地說是周樹人,在他邁過而立之年之際,開始了孤獨的北京生活。
到京后的第二天,魯迅住進了宣武門外的紹興會館。
紹興會館就是魯迅日記里的“山邑會館”,在《吶喊·自序》里稱之為“S會館”。這里,雖然有不少同鄉(xiāng),有些還是同事,但只身一人的魯迅,仍時時感到孤獨寂寞,而教育部的工作又“枯坐終日,極無聊賴”,所以那段日子,魯迅除了中規(guī)中矩地上班外,白天基本上就是兩件事:給二弟、朋友們寫信,去琉璃廠淘書。初到北京的這一年,魯迅平均每兩天就要寄出一封信、收到一封信。
除卻書信往來,去寓所附近的小市、琉璃廠淘書算是魯迅的一大嗜好。魯迅自幼愛書,成年后更是嗜書如命。到了文化繁盛的北京,又守著個琉璃廠,再加上教育部還算豐厚的薪俸,這就使得魯迅的購書幾乎達到了癡狂的程度。從日記看,魯迅初到北京的第一個月就去了4趟琉璃廠,第一次拿到津貼的當天晚上就去淘書!
從5月進京到年底,魯迅共得薪俸710元,年底時魯迅統(tǒng)計書賬,“審自五月至年末,凡八月間而購書百六十余元”。也就是說,魯迅買書的開銷占去了收入的兩成以上。根據(jù)魯迅的書賬可以統(tǒng)計出魯迅在北京的14年間,因購書(包括碑帖拓片)花費巨資4000余元。而魯迅在1919年11月購得的那套三進的超大四合院“豪宅”,也不過花去了3500元。由此而感慨,現(xiàn)如今的我們,還有多少人在讀書,還有多少人在買書。由此不得不承認我們的渺小與魯迅的偉大都是各有原因的。
魯迅當時一人寄居在會館,幾乎不開伙,晚上經(jīng)常跟紹興同鄉(xiāng)或教育部同事“招飲于廣和居”,常?!靶∽怼?,偶爾“頗醉”“甚醉”。初到北京的1912年,比如7、8、9三個月,僅日記中明確記載的正式飯局就31次,幾乎是三天一小飲,五日一大聚。如果不出去吃,魯迅就在會館里隨便對付,要么吃些從稻香村、西美居買來的餅餌、飴糖等零食,要么跟來訪的朋友在屋里小酌兩杯。從魯迅日記里可以看出,魯迅也經(jīng)常接受一些食品饋贈——火腿、鹵瓜、板鴨、年糕。許壽裳是最常給魯迅送些吃食的人之一。
就是這樣,初來乍到的魯迅,靠書信、淘書、抄帖、聚會打發(fā)著無聊的業(yè)余時光。確實無聊,確實無事,因為他此時還不是魯迅,只是周樹人,一名普通的教育部處級官員。
日子久了,思鄉(xiāng)情甚。
魯迅在1912年9月25日的日記中寫到:“陰歷中秋也……見圓月寒光皎然,如故鄉(xiāng)焉,未知吾家仍以月餅祀之不?!钡热肓硕坝仲徱恍“啄酄t,熾炭少許置室中,時時看之,頗忘旅人之苦”。陽歷年底,與同鄉(xiāng)小聚,“肴質(zhì)而旨,有鄉(xiāng)味也,談良久歸”。除夕夜,僅是許壽裳陪著喝了頓小酒。大年初一又去部里呆了半天,下午實在無處可去便逛了琉璃廠,“諸店悉閉,僅有玩具攤不少,買數(shù)事而歸”。
二
在北京苦捱了一年,1913年6月中旬,思鄉(xiāng)情切的魯迅終于打算要回紹興老家看看了。
臨行前給家里買了蘑菇、果脯、糖塊,頭天下午理了個發(fā),6月19日攜帶著這些貨品、行李來到了前門外火車站,下午4點40分登上了開往天津的京奉線火車。當時的前門外火車站現(xiàn)已變成了中國鐵道博物館正陽門館,時為京奉鐵路(1929年改稱北寧鐵路)的北京前門車站。魯迅回鄉(xiāng),如果取道鐵路,必須先乘坐一段京奉鐵路到天津,然后再換乘津浦線南下。
車行2小時40分,當天傍晚抵達天津,“寓泰安棧,食宿皆惡”。
6月20日上午10點20分,魯迅在天津登上了開往南京浦口的津浦鐵路(1969年改稱京滬鐵路)。魯迅很幸運,此時津浦鐵路剛通車1年多,否則就要在天津乘船走海路,至少顛簸5天以上才能到上海。
津浦線1912年全線通車后,北起天津,南至南京浦口,全長1009公里,是當時中國最重要的南北干線,連通了華北、華東、江南,是從北京、天津去往江浙地區(qū)的陸上必由之路。因此,貴人多、文人多是津浦線的一大特色。但此時身在臥鋪車廂的魯迅,不是貴人,也還不算文人,只是一個急急回鄉(xiāng)探望母親的遠方游子。
深夜時分,火車到了山東兗州,魯迅看見“有垂辮之兵時來窺窗,又有四五人登車,或四顧,或無端促臥人起……”。這里的“垂辮之兵”即為張勛的“辮子軍”。
辛亥革命之前,張勛被清政府升任為江南提督。辛亥革命爆發(fā)后,他盤踞在南京反抗革命,被革命軍打敗后竄至江北。但張勛仍時時不忘清朝皇帝,他所統(tǒng)率的定武軍仍留著辮子,以示擁護清廷。1913年前后,這支“辮子軍”就據(jù)守在徐州、兗州一帶,故而魯迅乘坐的津浦線火車就要時常被“垂辮之兵”檢查、騷擾了。
6月21日下午4點半,火車抵達浦口。從天津出發(fā),到浦口,這趟津浦線火車走了整整30小時。
出了浦口車站,魯迅乘輪渡過長江到了南京。當時,津浦鐵路到浦口后就完全終止了。如果想繼續(xù)坐火車去上海,乘客只能拿上行李下車,坐船過江,然后在南京換乘滬寧鐵路。可以想象,此種方式費時費力,給乘客帶來了極大不便。直到1933年10月10日鐵路輪渡建成運營后,火車直接坐船過江,才算省了大事。
晚上10點半,魯迅在南京坐上了滬寧鐵路的夜車,8個半小時后,6月22日早晨抵達上海,入住旅店。那年月,已有專門從事鐵路行李托運業(yè)務(wù)的轉(zhuǎn)運公司,上車前把行李交給轉(zhuǎn)運公司,到站后即可派腳夫憑行李號去車站提取行李。如果行李號有誤,就得本人親自去領(lǐng)行李。這次魯迅就遇到了行李號有誤的情況。到上海住進旅店安頓下來后,魯迅“令役人往車站取行李不得,自往取之。理事者云,以號數(shù)有誤,故非自往認者不與”。看來,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鐵路的行李轉(zhuǎn)運還算認真負責。
趁在上海等車的當,魯迅沒閑著,逛了上海的西泠印社,一氣兒買了《李翰林集》《渠陽詩注》《雞窗閑話》《元九宮詞》等文學價值極高的書籍一大摞,總共18本書。這就是成名之前的魯迅,始終在蓄勢,始終在積累,即使是在奔波的旅途之中。
6月23日上午7點半,魯迅從上海站再次乘車,登上了滬杭鐵路,繼續(xù)南下奔向家鄉(xiāng)。5個小時后,火車抵達滬杭鐵路南星站,一個位于杭州火車站以南3公里的小站。
1913年,滬杭鐵路修到錢塘江北岸就中止了。而魯迅要回紹興就要從杭州一帶渡過錢塘江到南岸,再乘船走一段運河才能到家。杭州地區(qū)的南星站離錢塘江最近,有渡口,并且隔江而望的就是航渡發(fā)達的西興鎮(zhèn),因此魯迅選擇了在南星站下車,而非杭州站。
南星站出站后,魯迅坐船渡過了錢塘江,等托運的行李也到齊后,在江邊西興鎮(zhèn)上找了家名為“俞五房”的航渡運輸行,連人帶行李上了船,順著運河東行去紹興。
此時,已是傍晚。一夜水路。
6月24日早晨7點半,舟車勞頓的魯迅終于進了家門!
從6月19日下午北京前門站發(fā)車,到6月24日早晨抵紹興進家門,魯迅的這趟回鄉(xiāng)之旅走了近5天,期間,坐了京奉、津浦、滬寧、滬杭4條鐵路線,換了3次車,渡了2次江,走了1段運河。歷時111個小時。
魯迅這次回鄉(xiāng)休假,在家里足足呆了30余天。休假期間,魯迅會見了一些舊同事、老朋友,游覽了蘭亭、禹陵,也帶著二弟、三弟淘了一些舊書,而更多的時間是陪著家人。
7月27日下午,魯迅休假結(jié)束,辭別了家人,又孤獨地踏上了返程之旅,“以孑身居孤舟中,頗有寂聊之感”。
這次返程回京,先是從紹興乘船走運河到西興渡口,渡過錢塘江到北岸南星,從南星站上滬杭火車到拱宸,再走水路到上海。在上?!敖K日枯坐旅館中”苦等船票,等了3天,才終于購得一張8月2日的“塘沽”號船票,走海上,過青島、大連,8月7日抵天津,當天乘火車奔北京,晚上回到了會館。
這次返程回京走了水路,又是整整11天。
三
探親回來后,魯迅繼續(xù)著北京單身生活。
魯迅很敬業(yè),再加上興趣使然,經(jīng)常抄書、校書,續(xù)寫一些殘本,“終日在館寫書”“寫書時頭眩手戰(zhàn),似神經(jīng)又病矣,無日不處憂患中,可哀也?!?/p>
自從1912年8月被委任為教育部僉事又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以來,魯迅的擔子很重,直接主管的事務(wù)就有博物館、圖書館、美術(shù)館、美術(shù)展覽等館學事項,此外還要負責文藝、音樂、劇演等藝術(shù)事項。1915年,魯迅又加任了“通俗教育研究會小說股主任”一職。可見,魯迅分管的事務(wù)比較雜,涉及面很廣。
為了做好各方面的專題研究,再加上魯迅一直就喜歡博覽眾書,因而魯迅購書的門類很廣,涉獵的領(lǐng)域很多,史書、文集、畫冊、美術(shù)、書法、金石、碑拓,甚至連佛學方面的書籍也大量收集。
藏了這么多的書,就要花大量的時間去看,去整理,去校對。魯迅的業(yè)余時間幾乎沉浸在書海里,投入到了樂此不疲的古籍整理、輯佚鉤沉、??背浀葘W術(shù)拓荒工作中。為此,魯迅耗費了大量心血,再加之不怎么規(guī)律的生活飲食,搞得身體狀況也并不怎么良好。那些年,發(fā)熱感冒咳嗽、腹痛胃痛牙痛是常事,“夜頗覺不適”“夜齒大痛,不得眠”“夜腹小痛”……
1916年9月的一天,魯迅“裱糊房舍,以三弟欲來”。弟弟來了,可以想象,此時的魯迅,必是異常興奮。三弟周建人在北京逗留了40天,作為大哥的魯迅帶著他逛中央公園、武英殿、動物園,帶他理發(fā)、洗浴,帶他觀影戲。這樣的大哥,已然不是小時候不許小弟放風箏,且還要故意踩壞小弟風箏的大哥了。
1916年,對魯迅來說有件大事要辦。陰歷十一月十九是母親六十生辰,身為孝子的魯迅自然就要籌劃著回鄉(xiāng)做壽了。
臨行前,給家里買好了蘑菇、果脯,還給三弟媳婦羽太芳子買了雙皮鞋。
12月3日上午8點半,魯迅再次從前門車站踏上了南下的火車。有了上次坐火車的經(jīng)驗教訓,這次魯迅把行程做了調(diào)整:一是坐上午的京奉火車到天津后,當日直接換乘津浦線,免去了天津夜宿;二是鐵路又提了速,到浦口正是第二天的日中,渡江到南京后即刻換乘滬寧鐵路,晚上9點就到了上海。
從北京上車到抵達上海,中間先在天津換車,再在浦口渡江,到南京再換車,僅用了36個小時,較3年前的那次快了26個小時。在1916年,這個速度不簡單,幾乎達到極致。即使60年后的1975年,北京到上海的“京滬特快”13次列車,中間不換乘、不渡江,也要19小時45分鐘,而“京滬直快”121次列車,北京到上海則是近24小時。
今天,北京到上海的京滬高鐵僅需5小時!僅從這個角度講,我們要遠比100年前的魯迅幸福多了。
12月4日到上海后夜宿旅館。
12月5日,魯迅在上海呆了一整天,依然是淘書,接連跑到神州國光社、商務(wù)印書館、中華書局、西泠印社買了金石拓本、《法華經(jīng)》、《涵芬樓秘笈》、英文游記、《藝術(shù)叢編》、《高昌壁畫精華》,共計書籍14冊,拓本14枚。此外,魯迅還給兩個弟弟的孩子們買了一堆玩具。
12月6日,乘坐滬杭火車到南星,過錢塘江,雇舟向紹興。
又是一夜水路。
12月7日早晨進了家門。
這次回鄉(xiāng)給母親做壽是魯迅的頭等大事。推算下來,魯迅母親應(yīng)是在1917年虛歲六十。但按照紹興“做九不做十”的習俗,還要提前一年,即1916年慶六十大壽,正日子是陽歷12月13日。11日午后,客人們就紛紛登門了,在魯迅日記里記載為“客至甚眾”。第二天,吃酒席、聽大戲、看魔術(shù),場面非常熱鬧。正日子這天,“上午祀神,午祭祖。夜唱‘平湖調(diào)”。14日又接著熱鬧了一天,直到15日,客人們漸漸散去。
這次回鄉(xiāng),除了做壽,倒也平靜。閑居了數(shù)日,過了陽歷年,1917年1月3日,魯迅動身返京。
與上次回京不同,魯迅這次從紹興乘船到杭州后,剩下的路程選擇了鐵路。
1916年12月7日,魯迅回到了北京寓所。
四
1917年,在中國歷史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除了張勛復辟這出鬧劇外。對于魯迅,這一年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發(fā)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4月,二弟周作人來北京了。
此前,周作人在浙江的一所中學任英文教員,閑余時間與大哥一樣,酷愛買書、讀書,經(jīng)常與大哥書信往來交流文學上的見解,也經(jīng)常相互代買書籍寄給對方。兩人幾乎在走完全一樣的路,哥哥在頭,弟弟跟著。兄弟二人的路,在北京進一步重合。
這次周作人來北京,也是魯迅的動議,覺得二弟應(yīng)該在北京謀個職,一來哥倆可以相互照應(yīng),二來覺得二弟的文學積累已經(jīng)到了一定水準,可以再往上走走了。在魯迅向北大校長蔡元培的大力引薦下,周作人在北大謀得了一個職位,當了一名編纂,半年后又升任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
正是1917年周作人追隨魯迅來到了北京,又恰逢胡適、陳獨秀以《新青年》為陣地發(fā)起了新文化運動,使得后來周作人與大哥魯迅一道,成為了新文化運動的杰出代表,成為了一代散文大家。魯迅萬沒有想到,這件憑著與蔡校長是同鄉(xiāng)好友的關(guān)系把二弟介紹進北大的稀松平常的事,卻成了造就周氏兩兄弟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兩大文化巨人的機緣。因此,1917年,在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史上,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年份。
這是我們后人的“馬后炮”。對于當時整日忙于教育部工作的魯迅,此時想到的就是帶著初來乍到的二弟見見那些同鄉(xiāng)好友,好好逛逛琉璃廠。
這期間,魯迅與周作人同住紹興會館,一個在教育部忙碌,一個在北大工作,生活上哥倆相互照應(yīng),平添了很多生活情趣,減輕了很多孤寂之苦。
1917年5月中旬的那幾天,周作人生了場病,作為大哥的魯迅替二弟跟北大請了病假,自己也向部里告假3天照料二弟。病了好幾天,魯迅一度擔心,還好,經(jīng)診治,二弟只是出疹子。后來,兄弟倆失和斷交2年后,魯迅以二弟這場病為藍本和素材,寫了篇語意晦澀的小說《弟兄》,借小說,魯迅表達了內(nèi)心深處“兄弟怡怡”之情,但也無情地進行了自我解剖。
時間到了1918年,寄居在紹興會館的周氏兩兄弟開始在中國文壇放出光芒。
率先發(fā)聲的是周作人。受錢玄同鼓勵,1月,已出任北大文科教授的周作人在《新青年》上開始發(fā)表譯作,呼應(yīng)新文化運動。
而魯迅似乎還無動于衷,仍終日坐在寓所里抄錄古碑,因為古碑中“遇不到什么問題和主義”,借此來麻醉自己的靈魂,不忍心大囔而驚起密不透風的鐵屋子里的幾個較為清醒的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錢玄同(即《吶喊·自序》里的“金心異”)勸說魯迅:“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受到這句話的點撥,1918年5月,中國第一部現(xiàn)代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橫空出世,世人也第一次看見了“魯迅”這兩個字。
從此,魯迅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一年內(nèi)又連續(xù)發(fā)表了《孔乙己》《藥》等多篇作品,逐漸確立了新文化運動文壇領(lǐng)袖的地位。就這樣,教育部官員周樹人變成了文壇大師魯迅,二弟周作人也在朝著散文大家的方向邁進。
關(guān)于《狂人日記》的發(fā)表,魯迅當時很謙遜,并在1919年4月給傅斯年的回信中說:“《狂人日記》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藝術(shù)上說,是不應(yīng)該的。來信說好,大約是夜間飛禽都歸巢睡覺,所以單見蝙蝠能干了。我自己知道實在不是作家……”
五
1918年,兄弟兩人的收入水平在當時的知識階層達到了“高級別”,屬于“高薪階層”。魯迅在教育部的月俸為300元,周作人在北大的月薪也達到了240元。同時期大名鼎鼎的胡適、蔣夢麟、李大釗,月薪也不過280元。毛澤東在北大圖書館做助理員時,一月僅給8塊錢。那時的巡警,月薪僅6元。這樣的收入水準,讓兄弟倆具備了在北京扎根生活的經(jīng)濟實力,魯迅由此產(chǎn)生了在北京購房、舉家北遷的念頭。
與兄弟倆在北京正值事業(yè)上升期不同的是,紹興周家卻日漸沒落。為緩解經(jīng)濟窘迫之境地,1918年底,經(jīng)周家各房共議,決定將聚族而居多年的整座新臺門老宅連同后面的百草園,一并賣給東鄰的大地主朱家,且1年后,即1919年底前交房。這一事件,直接導致魯迅決意要在北京購置房產(chǎn)、舉家北遷。
其實,在1918年初,魯迅的小叔父周伯升去世后,周氏家族就走到了解體的邊緣,并因為房產(chǎn)出現(xiàn)了紛爭不合,而遠在北京奔波的魯迅又無閑暇顧及老家事務(wù),那時候,魯迅就產(chǎn)生了讓全家北遷的念頭。3月10日在給摯友許壽裳的信中,魯迅很無奈地說:“既須謀食,更不暇清理糾葛,倘復紛紜,會當犧牲老屋,率眷屬拱手讓之耳?!?919年初,在給許壽裳的信中,魯迅更是去意已決,“在紹之屋為族人所迫,必須賣去,便擬掣眷居于北京,不復有越人安越之想”。
1919年春節(jié)剛過,正月十一,魯迅就開始拉著朋友四處看房,先后看過報子街、鐵匠胡同、廣寧伯街、辟才胡同、蔣街口、護國寺等數(shù)十處房產(chǎn),從2月一直看到7月,始終沒有找到滿意的房子。直到7月10日相中了西直門內(nèi)八道灣的一處三進的大四合院。
魯迅看房期間,周作人3月、4月間回了趟紹興老家,因為老家的房子年底前就要給買家騰退出來,而此時北京的新宅還未買好,因此周作人這次回鄉(xiāng)的主要任務(wù)之一就是先把夫人和兒女送回日本東京暫居一段時間。8月,周作人又把妻兒一家從日本東京接到了北京,因為這時八道灣新居才剛剛簽了合同,尚未收房,魯迅在會館隔壁先租了4間房子給二弟一家臨時過渡。
同時,魯迅沒閑著,從量屋作圖、警署報備、收房交款、房產(chǎn)驗訖,到置辦家具、找人裝修,忙活了4個月,前前后后統(tǒng)共花了4300余元(其中純房款3500元),才將這套三進院落、有21間南北朝向房間的大宅院收拾利落。
1919年11月21日,魯迅與二弟、二弟眷屬正式搬入了八道灣。
六
眼看紹興老宅的交房期限日漸臨近,北京這邊的新宅剛一布置妥當,魯迅立即回鄉(xiāng)搬家。
11月26日跟部里請了長假,11月29日付清了八道灣最后一筆裝修款后,12月1日一早,魯迅登上了南去列車,第三次踏上了回鄉(xiāng)之旅。
這次回去,為了節(jié)省時間,魯迅采用了與上次3年前完全一樣的行程:到前門趕上午的火車,中午到天津,馬上換乘津浦火車,第二天12月2日午后到浦口,渡江到南京后不停留,再換乘滬寧火車,夜抵上海。
與上次不一樣的是,因為這次心里有事,魯迅沒有在上海逗留淘書,而是在上海暫住一宿后,12月3日一早又匆匆坐上了滬杭火車,午抵杭州。
這次舉家搬遷,屆時需要攜帶的行李雜物、書籍家具必會很多,所以魯迅到杭州后,就先去了捷運公司把回程時的物品托運事項打聽清楚了。
在杭州住了一晚。12月4日上午渡過錢塘江,乘坐輪船奔紹興,晚上到了家。
這次回鄉(xiāng),全程共計84個小時,是三次回鄉(xiāng)中最快的一次。這次回鄉(xiāng),也是三次回鄉(xiāng)中心情最悲涼、最復雜的一次。
第一次是思鄉(xiāng)探親,近鄉(xiāng)情怯,心里甜甜的。第二次是回鄉(xiāng)做壽,自己的事業(yè)已小有所成,母親又是六十大壽,而二弟的孩子們又是那么惹人喜愛,心里是熱鬧喜興的。
這次回鄉(xiāng),雖然自己與二弟在文壇已經(jīng)聲名鵲起,有些衣錦還鄉(xiāng)的味道,但畢竟是要給買家騰出世代生活的老宅,處理家當,全家北遷,總有些背井離鄉(xiāng)的悲情色彩。因此,魯迅在以這次回鄉(xiāng)搬家為素材的小說《故鄉(xiāng)》中寫到:“漸近故鄉(xiāng)時,天氣又陰晦了……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碑?shù)搅思议T口,看到老宅的“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jīng)搬走了,所以很寂靜”。
收拾家當、準備搬家的這幾天,魯迅的本家和親戚們也紛紛來拜訪魯迅,另外也是想趁機拿走兩樣物品。尤其是斜對門的豆腐西施“楊二嫂”,這幾天是每日必到,每次都要順走一兩樣物件,借口就是“你放了道臺,還說不闊?”“迅哥兒,你闊了……你還要什么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魯迅也只好閉嘴不言,看著這位楊二嫂拿著東西“飛也似的跑了”。
讓魯迅略感欣慰的是,這次回鄉(xiāng)見到了兒時的玩伴——“閏土”章運水,從鄉(xiāng)下趕來幫魯迅搬家。
12月22日,魯迅帶著三弟周建人祭掃了祖墳。24日下午,魯迅偕同母親、朱安和三弟一家,帶上書籍行李,乘舟2艘,永遠地離開了故鄉(xiāng)。
暮色中,船上的魯迅看著老屋漸漸遠去,故鄉(xiāng)漸漸遠去。朦朧中,魯迅再次想起了閏土,想起了海邊碧綠的沙地,想起了那輪金黃的圓月……
又是一夜行舟?!拔姨芍牬卒乃?,知道我在走我的路?!?/p>
12月29日中午,火車抵達前門站。接站的隊伍比較龐大,周作人跟大哥的同事們,共計5人來接站。魯迅在今天的日記里高興地記下了:“從容出站,下午俱到家?!睆倪@一天開始,“家”這個字在《魯迅日記》里第一次有了新的含義。
從此,魯迅全家,在北京,在北京的八道灣新家,開始了新的生活……
如今的火車太過舒適與快捷。舒適了,不愿深思。快捷了,無暇反思。再加上整日搏殺于撲面而來的各種段子、八卦、微信,在朋友圈中殺入殺出,以至于覺得看似終日忙碌的自己,其實在精神上是那么地萎靡和頹廢。無力領(lǐng)略先生泱蕩博大的文字之精神,只能借先生的三回故鄉(xiāng),追思先生的回鄉(xiāng)之旅,回憶先生的生活片斷,淺讀先生的作品篇章,試圖讓自己的精神逐漸高貴、硬朗起來。
——謹此緬懷魯迅逝世80周年
作者簡介:田綿石,男,1972年生于河北,1994年畢業(yè)于西南交通大學,現(xiàn)就職于中國鐵路信息技術(shù)中心。曾在《唐山晚報》《秦皇島晚報》《燕趙都市報》《人民鐵道》報《中國交通報》等文學欄目以及新媒體發(fā)表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