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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沒有雙人床

        2017-01-19 12:58:07宋欣
        中國鐵路文藝 2016年12期
        關鍵詞:殘疾人

        宋欣

        在一個法制的社會里,承認人的個性的偏執(zhí)和事實上偏執(zhí)所造成的對社會和個人的危害,形式上似乎彼此關聯(lián),而現(xiàn)實生活卻往往告訴我們,這實際上是風馬牛不相干的二個問題。正如這篇小說所揭示的:社會對這種病態(tài)所給予的包容程度和解決這種病態(tài)的無能為力,是一個我們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一個人身有殘疾,立志創(chuàng)業(yè)并獲得過掌聲和鮮花的喝彩,最終又一頭栽入到犯罪的深淵。這個問題的本身,就是一道尖銳的社會課題。我們應該譴責誰?誰來最終負責由罪惡所造成的社會危害?盡管答案是清楚的,可是隱藏在背后里的問題呢?如果任由這樣的問題發(fā)展,其更嚴重的后果不更令我們不寒而栗嗎?透過這篇小說,讓我們感覺到,作家的目光是犀利的,對于殘疾人給予更多關愛,是絕不能忽視的社會大問題。從這點來說,我們對作家在這篇小說中所揭示的社會問題應給予積極的評價。

        如果把一周的時間壓縮成一秒鐘回放,那么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他從樓頂縱身一躍,直接摔到了我的病床上。

        重癥搶救室共有三張床,我左鄰右舍的病床猶如地獄入口的翻板,動不動就把上面的人翻沒了。而我在2床開始是奄奄一息,垂死掙扎,后來有點好轉(zhuǎn),就盼望有人接班,以免顯得我賴皮賴臉,似乎挺享受似的。他像禍從天降一般砸過來,我正好閃身,逃往普通病房。

        我是因車禍意外“就任”2床的。我的前任們都一路走好了,我被火車軋掉一只右手兩條腿,無法一路走好,也就沒追上他們。我對2床的繼任者產(chǎn)生了興趣,因為危重患者一般都是救護車拉來的,他卻是警車送來的。這兩種車外型差不多,都是燈光閃爍一路刺耳的鳴笛聲,都具有搶救性質(zhì),但區(qū)別絕不僅僅是燈光的顏色。

        他——就是蘇成虎。我因車禍四肢三殘,傷得這么重,他卻羨慕我。他全須全尾,一根頭發(fā)都不缺,可是腰椎碎了,胸部以下主權(quán)歸他,首腦有什么三令五申卻傳達不到軟弱渙散的基層組織,半壁江山屬于無為而治。他是因團伙盜竊拒捕摔的,本來應該住在公安醫(yī)院進行治療,痊愈后進入司法程序。一個老刑警很有經(jīng)驗地說:“沒皮沒肉裹著,他都摔兩截了,又不是十惡不赦,逮捕他也沒法勞動改造,我看別找個病爹供著了?!彼痉ㄈ藛T怎么能認賊作父,因此拒絕贍養(yǎng)。

        我倆的病房各自在東西走廊,護士們穿梭往復一天不知走多少遍。對我倆而言,依然很遙遠。通過別人閑聊,我和他神交已久,卻見不了面。一個沒腿,一個癱瘓,難道在夜深人靜之時,兩個人匍匐前進,相會于九泉之上?醫(yī)護人員不小心,容易把我倆踩到九泉之下。

        蘇成虎是重癥病人兼職免刑犯人,病房里稀缺的微笑大家更舍不得為他浪費,他一直被冷遇,從來不笑。我覺得上蒼對他的懲罰過重了,這就像隨地吐痰,你可以罰款一元,但不能就地槍決。初次見到他,他正立方體的大腦袋上橫刷著兩條分不出寬窄的黑眉,單看都分不出眉頭眉尾,眼睛、鼻孔、嘴巴全是矩形。他剃個禿頭,讓我想起了魯智深。只不過魯智深穿袈裟舞禪杖,蘇成虎穿斑馬服拄拐杖。只是他的眼神里一副死不瞑目的不認命。

        他靠在病床頭坐著,身體用枕頭固定住??磥恚臀遗P床很久傷愈時相似,剛坐起來,有點像暈船一樣?!澳阋病瓡灤??”

        他點點頭,重復一遍:“暈……床?這是什么詞兒?”他想笑,又繃住,很警惕地說:“他們說你三句話就能把我逗樂,我不相信。”

        我一擺手,說:“我不是馬戲團小丑,你不是看戲的皇上,我憑什么逗你樂?現(xiàn)在,咱倆一樣,都是自學成才,半途而廢。”

        他撲哧笑了,區(qū)別道:“你是火車軋的,我是跳樓摔的;你是被動的,我是主動的;你是不加小心,我是畏罪潛逃,還是有區(qū)別的?!?/p>

        “唉!同是天涯殘疾人,相逢何必有區(qū)別?!蔽业母袊@又把他逗樂了。我明知我的好奇心很不禮貌,仍憋不住問:“我聽說你的同伙,沒一個追隨你踴躍跳樓的,他們只判了兩三年,你……值嗎?”

        他嘆了口氣:“當初,還不是怕丟人唄!死要面子活受罪。”

        “怕丟人?干嗎偷人家東西?”我在醫(yī)院呆久了,習慣一針見血。

        他臉有點紅,辯解:“我沒偷過人家,我們是去工廠弄點廢銅爛鐵。你不知道,整天待業(yè),挺大小伙子伸手管爹媽要錢,老難受了?!?/p>

        盜竊變成孝順,我不忍心刨根問底:“幾樓?”我問得沒頭沒腦。

        “五樓,是工廠的樓頂。”他回答得心領神會。

        “啊?為了要臉,真不要命了?”

        “這回,真就剩一張臉了?!彼瓜骂^,雙手拍拍沒有知覺的腿。

        醫(yī)院里的患友同病相憐,感情升溫特別快。我有一套東北虎的野外藝術照片,我同學關英鵬送的,我挺喜歡。蘇成虎看到了愛不釋手。我怕我控制不住給他,說:“你屬牛,我屬虎,你應該喜歡牛?!?/p>

        “可是,我叫蘇成虎??!”他解釋得理直氣壯。我只好割愛。他很高興。我全套贈予,他沒全要。他像洗撲克牌那樣把照片搞混,扣過來,背對著:“我一張,你一張?!卑颜掌椒至?。

        我告訴他:“你屬牛尾巴,我屬虎屁股。按西方人的歸類,我倆都是射手座的?!?/p>

        “我剩兩只手,能拉弓射箭,你剩一只左手,連彈弓都射不了?!?/p>

        他也會調(diào)侃了。我反駁他:“我射左輪槍。你說,誰能射過誰?”

        我倆一天不見面,都覺得少了點什么。我倆小時候最常被人夸的一個詞是“虎頭虎腦”。我倆都在少先隊旗前宣過誓:要做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不料,共產(chǎn)主義還沒來,我倆不小心做了社會主義殘疾人。

        “別人家望子成龍,你爸媽望子成虎?!蔽液退e聊。

        蘇成虎回憶:“我媽懷的是雙胞胎,預產(chǎn)期是在虎年初,那年頭挨餓,營養(yǎng)不良,早產(chǎn)了。我哥成龍沒活幾天,死了。我命硬,活了。”

        “你哥叫成龍?。渴遣皇菦]死,偷渡到香港當演員啦?”

        “我希望有個這樣的大哥,可惜,是做夢。后來我聽說,我媽當時哭,我爸勸:知足吧!就你那點奶,能喂活一個就是奇跡了。”

        我問:“你去過農(nóng)場支農(nóng)勞動嗎?你懂得什么叫間苗嗎?”

        蘇成虎說:“間苗我懂。小苗出土,一窩出好幾棵,留著最壯的,其余全鏟除。為的是集中營養(yǎng),騰出空間,讓莊稼長得好?!?/p>

        “你哥沒活過你,被老天爺間苗了?!?/p>

        蘇成虎哀嘆:“老弟呀!咱倆這身體,將來會不會被間苗呀?”

        我回答不上來,香港的成龍在熒屏里龍騰四海,盛京的成虎在病床中臥虎終生,都是命?。∥艺f:“成虎這個名字還是挺好聽的?!?/p>

        “好聽???文化大革命開始時,造反派逼我爸給我改名。”

        “造反派?他們什么理由?”

        “他們說:我這個名字太反動,是盼望蘇聯(lián)成為老虎?!?/p>

        “那改成什么?蘇成貓?蘇成狗?蘇成豬?蘇成鼠……”

        “你變法罵我是不?不過你那些不算啥,造反派建議改叫蘇成修,蘇成霸,蘇成災,蘇成賊……”說到賊,他覺得失言,不笑了。

        我故意拉回話題問:“那你怎么還叫蘇成虎?”

        “我爸說蘇成虎是蘇修變成紙老虎的意思。造反派才罷休?!?/p>

        “小時候也挺有意思的,不長大也挺好?!?/p>

        “是?。∪绻肋h不長大,我倆都是健全的孩子?!碧K成虎對我的感慨有共鳴,都盼望時光在我倆殘疾之前的一瞬間停止。

        我倆答過一道題:如果不殘疾,你想干什么?

        我倆同時向?qū)Ψ秸故镜拇鸢甘牵寒敱?/p>

        他呵呵笑了:“你當什么兵?鐵道兵?”

        “鐵道兵是主動鋪路的,我是被動臥軌的,怎么能混為一談?!蔽曳创较嘧I:“那你當什么兵?傘兵?而且是不用降落傘就敢跳的傘兵。”

        蘇成虎不生氣,還順著說:“我不是傘兵,是狗急跳墻?!?/p>

        相近的年齡,共同的不幸,讓我和蘇成虎越處越好。

        探望我的親朋同學不敢說絡繹不絕,但他病房前卻真是門可羅雀。我分給他慰問品,他開始客氣,后來不客氣了。他客氣時我強調(diào):“咱倆是殘疾哥兒們?!彼髞聿豢蜌鈺r,我同屋病友有點看不過去,我強調(diào):“我倆是殘疾哥兒們?!蔽覇柼K成虎:“你沒有哥兒們?”

        “有??!”

        “人呢?”

        “都進去啦!”

        “幸虧你沒進去?!?/p>

        “我進去最多三年,現(xiàn)在我是死緩,是無期,是永不減刑?!?/p>

        “別灰心,你比我全。將來醫(yī)學發(fā)達了,萬一……能治好呢!”

        蘇成虎整到一個偏方,說用虎骨內(nèi)服,對他的傷病有奇效。西醫(yī)大夫的斷然否定有醫(yī)學道理,但沒有人情味。

        我們的軀體都破損成這樣了,總該賞我們一滴半星的希望吧!

        偏方要求:必須是野生東北虎的骨頭。盡扯王八犢子!最后一只東北虎已經(jīng)被《智取威虎山》的剿匪英雄楊子榮打死了,上哪兒找去?

        “東北無虎啊!”蘇成虎擺弄著照片嘆息。

        “有!就怕沒用?!蔽覍嵲诳床幌氯ニ鞘Щ曷淦堑臉幼印?/p>

        “有?哪兒有?”蘇成虎像餓得要死的老虎看見一大塊鮮肉。

        “解放前的行不?”

        “行??!不是解放前,哪兒有野生的?”

        “泡酒里的行不?”

        “那保存得更好了!在哪兒?”

        “在我姥的酒瓶子里。我姥拿它治關節(jié)炎?!?/p>

        “你姥也是治病?。俊彼聊?。好久,他迸出一句,“你姥,多大歲數(shù)了?”

        “什么意思?你不是盼我姥姥死吧?”

        “不敢不敢。我是希望你幫我看住,一旦將來……你姥用不上了,你把虎骨給我,賣我,千萬別沒了?!?/p>

        “我姥可硬實了。就你這身板兒,我怕你活不過我姥?!蔽艺{(diào)侃他,他沒笑。我仿佛聽到他骨折的腰椎失望地向胸椎和尾椎兩端一節(jié)節(jié)碎裂,發(fā)出刺耳的響聲。

        從此,他再也沒提過我姥姥。他時常沖我照過來的目光,炯炯一亮,又閃到一旁逐漸暗去。我破譯:他在探詢我姥姥的健康。

        不該讓轆轆的饑腸,聞到飯香。不該讓美麗的姑娘,碰到色狼。

        我姥姥年輕時是美麗善良的姑娘,年老了心靈依然美麗善良。她聽說自己珍藏的虎骨酒可能有起死回生的作用,整個一瓶子都抱來了。蘇成虎驚呆了:“姥姥!不行?。〔恍邪?!您也需要治病?!彼氖趾臀依训氖种丿B掐住了瓶子,知道的是讓,不知道的以為是搶。

        “我是治病,你是救命。我都七十了,你還年輕,你用吧!”

        “姥姥!姥姥!”蘇成虎坐在床上向我姥姥磕頭,腰不做主,磕得很象征性。他涕泗滂沱,沖我嗚咽:“好哥兒們,一生一世?!?/p>

        我想陪他哭,卻諷刺他:“我又沒死,你別整一臉鼻涕泡兒惡心我?!彼皳溥辍毙α耍丝翘?,只是眼淚仍止不住。

        有時,精神作用也有用。本來,泡了幾十年的虎骨,我認為已經(jīng)和豬骨頭一樣沒什么藥效。蘇成虎每晚一盅酒,感覺好多了。我想,那是白酒催眠安神、舒筋活血的作用吧!迷信什么虎骨呢?

        有一天,他酩酊大醉。原來,他太性急,一瓶子虎骨酒快喝光了,他沒有續(xù)上六十度的老白干,而是把虎骨倒出來,生生嚼碎,全吞肚子里了。我驚訝他滿嘴被扎出血,他的牙齒還能完好無損。他說:“虎骨泡太久了,一點不硬,稀酥?!?/p>

        “你也不給我留點,哪怕一粒虎骨渣兒,讓我嘗一嘗什么滋味?!?/p>

        “你吃有啥用?能長出腿來?”

        我出院時,把手中半套老虎照片都贈給他:“你半身不遂,我殘存不全。照片就別學我倆了,還是留個完整的吧!”

        我和他在同一城市,剛剛改革開放,一些肢殘兄弟從事個體的修表、裁剪、刻章、掌鞋……他們都有一雙巧手。而我有手,一只,還是左手,我能干什么?我向他們討教。他們皺著眉、搖著頭,不是不想給我指一條活路,而是實在想不出我的活路在哪里。大家都勸我找蘇成虎,相信他有絕招。

        我搖著殘疾人三輪車,從城東穿到城西,從大中午晃到近黃昏,在盛京火車站前的廣場,找到了賣炒“毛嗑兒”的蘇成虎。

        “毛嗑兒”,東北方言。當初,東北人管俄國人叫“老毛子”,俄國人愛嗑炒葵花籽,“毛子嗑”簡稱“毛嗑兒”。東北人把“毛嗑兒”當零食。

        我剛見到蘇成虎時,他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他才轉(zhuǎn)了一年多輪椅,雙臂粗壯如腿,雙腿卻細弱如臂。如果奧運會有倒立百米競賽,我保證他能為國爭光。等他忙完了,我才近前搭話:“大哥!發(fā)財啦!”

        蘇成虎一邊整理著毛票和硬幣,一邊沖我笑著:“發(fā)什么財呀!一毛錢一盅,全他媽的是零錢,一張伍塊的都沒有。什么時候,毛嗑兒賣十塊錢一盅呢?”

        “干脆,你賣十塊錢一粒兒得了?!?/p>

        蘇成虎搖搖頭:“十塊錢一粒兒?你買呀?金的呀?太危險了。”

        我納悶:“有什么危險?”

        “那我還不得被綁架呀?”

        “怎么可能?有錢了,你不會雇保鏢?。俊?/p>

        蘇成虎“呵呵”笑了:“保鏢的事以后落實,你有事吧?”

        我向他請教:“大哥,大家都干‘四化,你看,我能干點什么?”

        他確實見多識廣,不負眾望。他不用思索,推心置腹地說:“老弟,你跟我賣毛嗑兒吧?你一只手,不稱職。你撿破爛兒吧?追不過老頭、老太太。你干脆上中街最熱鬧的地方,假肢一卸,往地上一趴,乞討。我保你無本萬利發(fā)大財。就怕你要臉,豁不出去?!?/p>

        盛京的中街相當于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

        我笑罵:“滾犢子。我如果是女的,你還得勸我賣淫接客呢!”

        他皺著眉瞪著我,語重心長地說:“老弟呀!你可要想仔細嘍!你就是下決心做變性手術,我擔心你這身體,都招不到什么生意。”

        看來,我這個“失足”男青年幻想混成不良少女,也沒什么前途。

        一條新聞,讓我對蘇成虎刮目相看?;及籽〉霓r(nóng)村孩子急需手術費,蘇成虎捐款資助治療。這件事在全國第一個文明禮貌月上被挖掘出來,他成了精神文明的典型。不知是領導授意還是媒體追求效果,傳聞他捐款由一百元變成一千元,最后白紙黑字的宣傳是一萬元。

        我是《盛京日報》業(yè)余通迅員,老師教我們新聞報道要真實、要吸引眼球。但真實往往不吸引眼球。我向小兒麻痹的朋友趙名甲分析:“一百元,感人,一千元,騙人,一萬元?嚇人。不過,一百元是貨幣面值,一萬元吸引眼球,具有‘大躍進遺風,是放精神原子彈?!?/p>

        趙名甲表示不屑:“一萬元?當初盜竊隱匿的贓款???”

        我覺得這不能怪蘇成虎。有些牛逼吹過火了,完全是干群一心團伙努力的結(jié)果。蘇成虎能捐出一百元,相當于普通青工小半年的工資。他的初衷哪怕是一種沖動,也絕對是俠肝義膽。

        我相信:蘇大哥的本意不是投機??墒?,他告訴我真捐贈的是一萬元,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烈士當年的撫恤金每人才五百元。一萬元?老百姓全家一輩子都花不完。他哪兒來的錢?我不由想起趙名甲的話。

        蘇成虎忌諱別人提這件事,對采訪的記者們,他暗地里發(fā)牢騷:“學雷鋒像犯罪,老他媽問動機?!辈贿^,上面和媒體時時鼓吹,他漸漸變得不甘勢弱。他收到過寥寥可數(shù)的群眾表揚信。當問及收到多少來信?他大言不慚、機智勇敢地回答:“沒法數(shù),得用秤約?!?/p>

        這個牛逼吹得好!吹出了小商小販創(chuàng)作朦朧詩的藝術水平,給人無限美好的想象空間。人們忘了,哪怕是一封信,也是可以用秤約的。

        我在城東看不到他得意的笑臉,卻聽到了他在城西神秘的笑聲。

        我在福利廠終于就業(yè)了。蘇成虎不賣炒“毛嗑兒”了,他說:“競爭太他媽激烈了。站前賣毛嗑兒的,比買毛嗑兒的人還多。”

        我問:“他們好意思和咱們殘疾人搶飯碗?”

        “掙錢路上,誰在乎咱們死活?!碧K成虎瞥了我一眼。

        “那……我和領導求個情,你上我們福利廠吧!”

        他笑了:“一個月就掙那一腳踢不倒的錢?”

        “踢?注意用詞。咱倆這腿腳,盡量嘮‘提手旁的,別嘮什么‘足字旁的。”我看看他的真腿,又看看我的假肢,假裝悲傷。

        他爽朗地哈哈大笑,說:“你呀!啥時能不逗悶子呢?”

        我換個話題:“你是市里精神文明的典型??!政府不能不管吧?”

        “我不是精神文明典型,我是精神病典型。我不用天朝管?!?/p>

        他“毛嗑兒”沒賣到十塊錢一粒兒,也有了保鏢,就是當年那幫同伙。這些人刑滿釋放后,找不到工作,忘了當初被抓時,把主謀首犯的罪行全推到蘇成虎一個人身上。反正他都那樣了,公安局也不忍心把他怎么樣。盛京的啤酒馳名中外,供不應求,商販們必須每天凌晨排隊,領票限量購買。蘇成虎組織他們小兄弟,買通了啤酒廠的有關人員,幾乎壟斷了啤酒票,加價倒賣,那真是財源滾滾。

        我聽說他的小兄弟時常展示暴力手段,提醒他:“別受牽連。”

        他嘿嘿老半天,勸我:“別念什么自考大學,讀那些破書有啥用?和我來發(fā)大財吧!這年頭,有錢是英雄豪杰,沒錢是王八土鱉?!?/p>

        我渴望發(fā)大財,可是,我想睡得踏實。他的保鏢我見過,有個叫“武衛(wèi)”的,現(xiàn)在一想起他,都替他惋惜:他怎么沒和拉登齊名?太對不起上帝御賜給他的那張?zhí)焐植婪肿拥哪槨?墒?,他對蘇成虎畢恭畢敬,下車背,上樓背,好像他上輩子是皇陵里的王八專門馱石碑。我真服了蘇成虎,請教有什么訓獸秘訣,使他和武衛(wèi)那么手足情深。

        他先蹦出一個字:“錢?!比缓笥盅a充一句,“有錢能使鬼推磨?!?/p>

        他的坦率像冷冰冰的刺刀,戳破了人與人之間的溫情脈脈。我在接受現(xiàn)實的同時也有異議:“總有雷鋒不是為錢幫人推磨吧?”

        “你說的那是業(yè)余推磨的,專職推磨的都得開工資,還是高薪。”

        我笑了,仍想探討人性:“武衛(wèi)背你時,你的前心貼著他的后心,你倆動不動就要纏綿,整天肌膚之親,不能一點感情也沒有吧?”

        他也笑了:“幸虧武衛(wèi)是男的?!苯又樢怀?,問我:“你如果天天騎馬,你會和馬有感情嗎?”

        “會呀!別說馬,我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夢到我騎自行車?!?/p>

        “我不會。我最難堪的事情,莫過于我像一包沉重的貨物,被人背來背去,多么牛逼哄哄,趴到武衛(wèi)背上時,我都覺得自己是一條可憐蟲,一條只能蠕動的大肉蟲,一只丑陋嚇人的大肉蟲子?!?/p>

        我心一酸:“不要緊,我們不是多余的蟲子,爬來爬去的大肉蟲會作繭成蛹,最后長出翅膀,變成蝴蝶,翩翩飛舞?!?/p>

        “你翩翩飛舞吧!我可沒工夫作繭自縛?!?/p>

        趙名甲知道蘇成虎壟斷不要錢的啤酒票倒賣后,恍然大悟:“難怪捐一萬塊,這錢不是贓款,勝似贓款,不是好來的?!?/p>

        我不太同意:“黃牛黨能倒賣電影票,蘇成虎怎么不能倒賣啤酒票?再說,哪個盜賊能高風亮節(jié)捐獻贓款?那個白血病孩子沒錢治療,你我都看到報紙了。我和你,想起捐一塊錢嗎?沒有!”

        “公子哥,如果你有一萬元,我相信你也能捐?!?/p>

        “太抬舉我了。我真有一萬,我只能捐一百,頂多捐一千。全捐?我會失眠。失眠過度,容易犧牲,還不算烈士?!?/p>

        殘疾人有時互相攀比殘疾的原因。天生的最正宗。其次是患病造成的。意外的就有排隊加塞之嫌。而蘇成虎這樣潛入殘疾人的隊伍,是最令人瞧不起的。這就像女人不能生育,有天生不育、患病不育、意外不育與賣淫把自己弄廢了不能生育,絕對是有高低之分的。

        “你屬于意外不育,我屬于從良不育?!碧K成虎對我說。

        “什么意外啊從良的,你畢竟形象完整。不像我,缺斤短兩?!?/p>

        “你缺了三肢,安上假肢能像個男人站著撒尿。我連女人都不如。女人蹲著撒尿,我是坐著撒尿。撒多撒少,啥時候撒的,我根本不知道?!碧K成虎坐在輪椅上,隨身攜帶個尿瓶,用導尿管和身體連著。

        “不過大哥就是這樣,也不耽誤走桃花運呀!”我不是吹捧,蘇成虎捐款的先進事跡一經(jīng)報道,真有一些女青年來信求愛。

        本來,蘇成虎的犯罪前科令人齒冷,但捐款的大手筆更令人瞠目。

        求愛的姑娘們,健全的農(nóng)村居多,殘疾的城里居多。我們把農(nóng)村姑娘稱為“莊稼”,把城里姑娘稱為“鮮花”。不管她們是奔人來的還是奔錢來的,能奮不顧身嫁給這么重的殘疾人,不是高尚也是善良,不是一時沖動也是一世感動。不論是“鮮花插在牛糞上”,還是“莊稼一支花,全靠糞當家”,我們希望蘇成虎能“糞”不顧身,養(yǎng)一朵好花。這樣,殘疾光棍們找到榜樣,自強不息,報效祖國,爭取有關部門救民于水火,發(fā)一個老婆。我們也美夢成真,當一把牛糞。

        “哼!輪椅能走出什么桃花運?”蘇成虎黯然神傷。我剛要勸慰,他用食指豎到自己的唇中,對我說:“你不用勸我,我下身沒有知覺,又不能生育,我找她們干啥?我趴在武衛(wèi)背上都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你們就別逼我趴姑娘身上了。無論鮮花還是莊稼,我都不能糟蹋。”

        我不好意思說:“大哥,你不想糟蹋,轉(zhuǎn)讓給我一批我挑一挑唄!”

        城西的“病西施”叫田蜜,求趙名甲給她和蘇成虎當紅娘。趙名甲屢屢失戀,卻介紹成三十幾對殘疾人談婚論嫁,江湖封號“男媒婆”。他瞧不起蘇成虎暴發(fā)后總裝成輪椅版的周潤發(fā),像個黑社會老大,但趙名甲講究業(yè)余職業(yè)道德,還是熱心給田蜜撮合。

        田蜜是公認的殘疾市花,不論拆零還是組裝,五官絕對標準,身材絕對佳麗,稱得上十全九美。唯一不美的是一條腿髖關節(jié)脫臼,走路有點瘸。我們管她叫“甜姐”“甜蜜蜜”“蜜兒”都行,就是不準管她叫“小蜜”,一叫就惱。只有蘇成虎這么叫,她才甜蜜蜜地答應。她的聲音實在太甜美,一首歌唱完,聽眾百分之九十都得糖尿病。

        蘇成虎每次聽她唱歌都板著臉評價:“可惜呀!能歌不能善舞?!?/p>

        這話太傷人了,蜜兒不怕傷,不顧大夫強調(diào)改善效果不大,還有風險,執(zhí)意要做手術。她一定要用能歌善舞征服她“虎哥”的心。那些打斷骨頭再抻筋的大手術,我們老病號聽著都揪心,蜜兒一個嬌弱的小女孩兒愣做了好幾次。現(xiàn)在兩腿長短只差一個鞋墊,我勸蜜兒:“就多墊這么一張薄薄的鞋墊,挺好啦!見好就收吧!”

        趙名甲也說:“甜姐,別遭罪了。多個鞋墊不算事兒?!?/p>

        蜜兒唱歌丁字步一站,雙肩基本是平的,嘴上卻說:“加個鞋墊多厚??!差之毫厘,謬以千里,虎哥,你說是不?”她盯著蘇成虎,等他表態(tài)。

        蘇成虎卻問:“這是雪上加霜呢?還是畫蛇添足?”

        蜜兒長長的睫毛一忽閃,眼睛里就滾出一對淚珠,睫毛一忽閃,又是一對淚珠,又圓又大,不是糖豆論粒兒,像炸彈,論顆。

        她瞪著蘇成虎,無聲地哭,嘴角依然在笑:“虎哥!我這是錦上添花?!蔽夜芴K成虎叫“大哥”。趙名甲管蘇成虎叫“蘇哥”。除了蜜兒,沒人管蘇成虎叫“虎哥”,這是蜜兒的專利。

        蜜兒要做100%完美的女人,她不要99%,最后一次手術,失敗了。她原來兩腿長短不齊,只是顛腳,現(xiàn)在雙腿倒是一樣尺寸,粗細又不勻了。那條原來和好腿一樣口徑的病腿居然肌肉萎縮了。難道大夫第二職業(yè)是干抻面的?為保持和原來的體積重量一致,只是把病腿抻長后變細了?我不知是哪個大夫干的,沒敢問蜜兒。

        田蜜手里不得不多了一根拐棍。她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捅一下地球,似乎表示質(zhì)疑。地球像蘇成虎一樣照舊公轉(zhuǎn)自轉(zhuǎn),無動于衷。

        田蜜出院后的生日,我買蛋糕,趙名甲只好買花籃。我倆期望蘇成虎能買個更像樣的禮物,不送個戒指,起碼也送個項鏈什么的,哪怕是18K的。不料,他兩手空空,依然讓田蜜笑成了鳥語花香。

        “虎哥給我慶祝生日,就是我最好的禮物。”蜜兒白衣白裙,清純得像中學生,興奮得像新娘子。她熱情洋溢地和我擁抱,和趙名甲擁抱,最后和蘇成虎擁抱。雖然有輪椅妨礙蜜兒和蘇成虎零距離接觸,我看明白,蜜兒是拿我和趙名甲做鋪墊,內(nèi)心真正想擁抱的是蘇成虎。蜜兒和我是擁而不抱,有點像跳華爾茲,架式夸張但不失禮節(jié)。她俯身貼上蘇成虎卻像飛蛾撲火,一副舍生忘死的狀態(tài)。

        蘇成虎似乎有抵觸,但沒好意思抗拒從嚴,被蜜兒強行貼了一下臉頰。蜜兒臉蛋上的紅暈復印到蘇成虎的臉龐上,顏色不那么鮮艷,仍很搶眼,久久沒有褪去。他眼神忸怩,表情別扭。我頭一次看蘇成虎發(fā)懵,有點找不著北。

        蜜兒抿著嘴笑,東張西望,就是不看蘇成虎,愜意中有得意。

        我和趙名甲是踩啤酒箱子對瓶吹的酒量,但為了給口稱“滴酒不沾”的蘇成虎擋杯,逐漸招架不住蜜兒那幫小姐妹的車輪戰(zhàn)術。那幫小姐妹對蘇成虎“姐夫”“妹夫”地亂叫一氣。有個已婚的小娘子外地口音,舌頭不知是天生超重還是讓酒泡大了,“姐夫”叫得像“奸夫”,仍不依不饒地說:“奸(姐)夫,我淫(飲)完你必須淫(飲),我先干為敬。”

        我們想笑,怕小“淫婦”生氣,只能偷著樂。她們連勸帶逼,讓蘇成虎和蜜兒喝個交杯,“又不是敵敵畏,喝一口死不了。不喝酒不行,不喝,不是爺兒們。”

        蜜兒替蘇成虎說情:“虎哥實在不能喝酒,以茶代酒吧!”她替蘇成虎斟了半杯茶。蜜兒沒酒量,但有膽量。她沒完全康復,不宜飲酒,但誰也攔不住。我看出來她舉杯就干,就是想喝醉。

        她被搶走一大杯白酒后,又自斟了一滿杯紅酒,笑嘻嘻地架起胳膊,等著蘇成虎端茶杯挎過來。她微微半蹲,屈就坐在輪椅上的蘇成虎,為了保持平衡,另一只手撐在輪椅的扶手上。蘇成虎不知是想側(cè)過來正對著她,還是想躲開她,他一撥輪子,輪椅一滑,蜜兒身子歪了又歪,“撲通”一聲摔倒,紅酒似血,如綢帶飄起,桃花落下,斑斑點點染黑了蜜兒的白裙子。

        大家的酒全嚇醒了,恐慌地等著蜜兒呲牙咧嘴后的那一聲大哭。

        蜜兒本能地伸向蘇成虎的胳膊,孤零零地懸在半空,她半張的五指像白玉蘭的花瓣向蘇成虎綻放,遭遇冷落后蘭花指凋殘地垂落。那無助的一瞬間,定格在我們眼中。她被姐妹們攙扶起來,用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安慰大家:“沒事兒沒事兒,是我沒站穩(wěn),是我沒長眼睛?!?/p>

        沒站穩(wěn)是自責,沒長眼睛可不是自責。蜜兒“血”跡斑斑地屹立在蘇成虎的面前,熱鬧的生日宴席有了一種革命女烈士犧牲在刑場的悲壯。我希望蘇成虎有個大哥的樣子,向蜜兒賠個不是,哪怕逢場作戲,豪爽一把,倒上酒,喝個交杯,讓尷尬的場面迅速化解。

        蘇成虎什么滴酒不沾!是誰在醫(yī)院,把我姥的虎骨酒差點連酒瓶子都嚼了?可是,他不僅面對蜜兒“咱重喝”的提議置若罔聞,而且鐵青個臉說:“你自罰多少杯,隨意!恕不奉陪。名甲,送我走?!?/p>

        “蘇成虎!”蜜兒的嗓音頭一次不含糖了,像爆竹崩了滿天紅辣椒粉。她撩起裙子擼下絲襪,露出傷痕累累的病腿,白皙的嫩肉爬著數(shù)條猙獰的“蜈蚣”,她嚷道:“你記住,這每一個刀口,都是你留的?!?/p>

        蘇成虎瞥了一眼,雙手靈活地驅(qū)動輪椅,頭也不回,向門外徑直而去。趙名甲把“海鷗”牌相機讓我暫時保管,忐忑地追上蘇成虎推車。那幫小姐妹沒一個打招呼告別的,全用毒鏢、暗箭、冷槍、火焰噴射器的目光,把蘇成虎的背影打個稀爛。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自夸口才無敵,卻說不出一句。蜜兒直喘粗氣,一把搶過相機,把里面的樂凱彩色膠卷扯腸子一般從暗盒里扯出來,讓剛才相擁攝入的人們?nèi)碛捌毓?,那親密合照的一張張笑臉“嘰哩咕?!彼懒艘坏?。

        趙名甲好心有好報,娶妻生子。他勸不了蜜兒屢屢熱臉貼到蘇哥的冷屁股上,更看不過去蘇成虎屢屢往蜜兒臉上踢。他知道我和私訂終身的未婚妻公開分手了,問我對蜜兒有沒有憐香惜玉之心。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答道:“未婚妻未必是妻,未婚嫂啥時候都是嫂子?!?/p>

        每次評選殘疾人自強標兵,我是區(qū)里的,蘇成虎已經(jīng)是市里的,我是市里的,他已經(jīng)是省里的,我是省里的,他已經(jīng)是全國的。

        我挎BP機時,他舉起了大哥大。我開上為數(shù)不多的殘疾人三輪摩托車,他早坐上了名牌小轎車。我從福利廠里出來干個私營小買賣,他已經(jīng)有了運輸公司、出租公司、建筑公司、房地產(chǎn)公司……凡是賺錢的行業(yè),他全涉足。我新安了固定電話,第一個給他打。撥通他的“大哥大”號碼,他問我:“哥兒們混得怎么樣?”

        別人炫耀,我煩。他顯擺,我樂:“你趕上我家祖宗公孫勝了。”

        “公孫勝?有什么本領?”

        “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小時候還會撒尿和泥,放屁崩坑。”

        他呵呵笑了:“撒尿和泥?放屁崩坑?我小時候會,現(xiàn)在啥時候撒尿,不歸我控制。你家祖宗是《西游記》里的妖怪嗎?”

        “你家祖宗才是《西游記》里的妖精。”我說,“書讀得太少哇!大哥,我家祖宗沒讓孫悟空一棒子就地正法,是混《水滸傳》的?!?/p>

        “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漢??!也是團伙作案?!?/p>

        我在座機旁,和手持大哥大的蘇成虎在電波里笑得很開心。如果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監(jiān)聽,不會聽出我倆有殘疾。如果知道我倆有殘疾,會奇怪改革年代的中國殘疾人,怎么笑得這么自信。

        不過,我知道蘇成虎太陽照耀下巨大光環(huán)后面的內(nèi)幕。他旗下的公司有不少并不是他的,而是各種有權(quán)有勢的人借助他偷逃國家稅款,以合作的名義開辦的。我提醒他:“大哥,老百姓以為殘疾人干啥都免稅,你我都知道,那是指個體戶,除了工廠,殘疾人開商店、辦公司的基本不在免稅范圍之內(nèi)。”

        蘇成虎哈哈大笑:“老弟,你太幼稚了。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只知道紅燈停,綠燈行?!?/p>

        “遇見紅燈繞著走?!?/p>

        “都是紅燈怎么繞?”

        “那也好辦!一讓紅燈停電;二把紅燈刷上綠漆;三在沒有監(jiān)控的情況下可以闖紅燈;四干脆把紅燈砸啦!哈哈哈哈……”

        我笑不出來,我覺得他只不過是借著賊膽子,倚仗政府扶持,鉆福利企業(yè)優(yōu)惠政策的空子。有空子要鉆,沒空子創(chuàng)造空子也要鉆。

        “大哥,別人可以膽子再大一點,步伐再快一點。咱這腿腳,還是以不跌跤為好?!蔽铱倝舻剿麚u著輪椅在高空上走鋼絲。

        “大哥膽子不大,誰還叫大哥?有人鋪好了路,推著你跑。你想慢,廣大致富心切的朋友們不答應。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時,說劉少奇、鄧小平復辟資本主義,全國人民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我們小時候耳熟能詳?,F(xiàn)在蘇成虎一個截癱殘疾人已經(jīng)肩負歷史使命,成為廣大健全人發(fā)財致富的火車頭,我不是鐵道兵,不知道鐵軌鋪多遠。我卻看到他身后綿延無盡的車廂正上演春運的場面。好像蠕動的蜈蚣,全身裹滿了忙碌的螞蟻。

        “大哥,咱這身板兒,不宜接客太多,累死也不算烈士。”

        “你不想當烈士,我還想當英雄呢!”

        他被媒體稱為時代英雄、改革先鋒。我一個智體健全的商業(yè)老鄉(xiāng)看到滿街出租車上的標語:“一握成虎手,幸福全都有”,嘆道:“東北無老虎,猴子稱霸王。想不到你們殘疾人中還蹦出一個東方之子?!?/p>

        “我們殘疾圈兒管‘歧視叫邪眼兒,你這是嚴重邪眼兒。我大哥不是‘蹦,是飛?!蔽壹m正他的不正確情緒和不正確措詞。不過,我暗自替蘇成虎杞人憂天:“一握成虎手,幸福全都有”,這句廣告如果不是假大空,吹大牛,那么大哥,你真成了輪椅財神、輪椅月下老,甚至是輪椅福祿壽三位一體,或者直接就是高高在上、有求必應的輪椅老天爺……雖然號召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有關部門沒規(guī)定這部分人不包括殘疾人。但在中國從古至今,無論是誰,炫耀財富終將招災惹禍,這個道理顛撲不破,除非你或你的祖上積了大恩大德。

        蘇成虎愛唱:“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嗷……”最后一聲“嗷……”,我說像東北虎在天上叫。趙名甲說像北方的野狼嗥。

        省報三版體育欄目的角落里,有一則短訊:某副省長接見殘疾人企業(yè)家蘇成虎,對他向省殘運會捐資百萬表示感謝。

        我是業(yè)余通訊員,卻有職業(yè)敏感:不對勁兒??!被連篇累牘宣傳的蘇成虎在各種報紙上鋪天蓋地,怎么淪落到片言只語這個地步?再說,省長按慣例在一版頭條出現(xiàn),怎么可能陪蘇成虎縮在犄角旮旯?

        “大哥!這是怎么回事?”

        面對我的電話質(zhì)疑,蘇成虎夸我:“還是老弟關心我。這么不起眼的事兒,你也看出了蹊蹺?!比缓螅_始憤憤不平:“我的公司現(xiàn)在總被敲竹杠,動不動就被逼捐贈。我捐一百萬訓練器材和運動服,記者嫌舊,說水分太大,不值那么多,不給報道?!?/p>

        “那怎么辦?”

        “我們代表團都住一個賓館,我半夜砸省長的門,讓他評評理。就有了你看見的那條報道?!?/p>

        我想起他大張旗鼓地捐款給殘疾人、低保戶、貧困大學生。“大哥!古人有云:行善不與人知?!?/p>

        “不與人知行個屁善。雷鋒自己不說,誰知道他做過好人好事?”

        “那……你那些東西值不值一百萬?”

        “值個屁!值……十萬塊錢吧!”他得意中有遲疑。

        “你是重殘,只要是獻愛心,十萬和百萬有什么區(qū)別?”

        “老弟!你不懂。有了這條報道,我能賺九十萬?!?/p>

        捐款還能賺錢?我實在搞不懂。我有倆好同學,關英鵬是公安局的,閻明倫是稅務局的。關英鵬講個案例:“有個被告把十萬元破爛兒想辦法評估成一百萬,賄賂法官判給了原告。賺了九十萬?!?/p>

        閻明倫進行分析:“如果捐十萬元東西,被確認價值一百萬還能頂上繳稅金,相當于賺了九十萬?!?/p>

        “我大哥不是被告賴賬,他的福利企業(yè)免稅?!蔽业慕忉屖刮覀冐韷嬋腱F中,我們想“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的企圖沒有得逞。

        這個蘇成虎,不僅深不可測,還是高不可攀啊!

        趙名甲說蘇成虎去大酒店赴宴,必須鋪紅地毯,兩邊站滿年輕貌美的女服務員夾道歡迎。

        武衛(wèi)推著蘇老大,像蜀兵推著孔明檢閱。蘇成虎沿途每人賞二百元小費,享受著一臉媚笑的姑娘們嬌滴滴地鞠躬道謝。趙名甲說蘇成虎:“純粹是豬鼻子插大蔥——裝大象。他就是有錢燒的,你勸勸他吧!畢竟是我們殘疾人的旗幟。別那么沒素質(zhì)?!?/p>

        我不以為然,“名甲,你讓我勸什么?我倆能娶妻生子,大哥能男歡女愛嗎?別忘了,他也分泌雄性荷爾蒙?!蔽易焐线@么說,卻胡思亂想:那些女服務員未必真心感謝他的慷慨大方,甚至會因當眾受賞,自尊心受傷,產(chǎn)生一種屈辱感,甚至懷恨在心。

        蘇成虎在開會時宴請全市殘疾人優(yōu)秀代表,我和他在酒桌邊挨著。他說:“老百姓認為這個五星級酒店多么牛逼,咱們殘疾人就拿它當食堂?!比w熱烈鼓掌。蘇成虎假裝不認識我,轉(zhuǎn)頭笑嘻嘻地問我:“這位兄弟,你為什么不鼓掌?”

        我說:“蘇大老板這種豪言壯語,我壯多大膽子也嚎不出來。我廠門口小吃部我常去吃,都不敢說它是我的食堂。我就一只手,我鼓不了掌。”我拍拍他的臉頰,笑嘻嘻地回答,“我只能拍馬屁?!?/p>

        我居然敢捋虎須?看蘇成虎不惱,反而笑了,大家的笑容都瞄著蘇成虎的臉色慢慢綻放?!芭d高采烈”這個成語在此時被撕成兩部分,蘇成虎猶如領唱,他的笑聲越“興高”,大家的笑容越“采烈”。

        好些人羨慕我和蘇成虎的關系,委托我向蘇老大轉(zhuǎn)達他們的各種訴求,仿佛蘇老大不是坐在輪椅上,而是坐在龍椅上。

        無論是過分的還是不過分的,我一律回絕。我猜測,他們某些困難可能只是蘇成虎打一個電話就能解決,但我不想給蘇成虎添麻煩。

        當然,我可能是太敏感了。因此,我創(chuàng)業(yè)多次受挫,甚至遭遇滅頂之災,卻一再拒絕蘇成虎的援手和提攜。

        蘇成虎埋怨我:“你不把我當哥兒們了?你忘了我在醫(yī)院白吃了你多少罐頭?!?/p>

        其實,我多次想向他求救,但怕吃到嗟來之食,我?guī)状闻e起手機,愣咽回了每一個低三下四的字眼:“謝謝大哥關心,小弟還挺得住?!?/p>

        “咬牙了吧?”

        “咬了,沒碎?!?/p>

        “我手指縫漏一點,夠你撅屁股忙一年的。”

        “大哥!你邪眼兒了,在醫(yī)院注射,能撅屁股也是一件幸事。”

        “好小子,你敢諷刺我打針不能撅屁股?”

        “你老拿弓箭嗖嗖射我軟肋,不興我拿左輪打一槍你屁股?別忘了,我也是射手座的。”

        他呵呵笑。武衛(wèi)說:“公子哥,我服你了。就你敢頂我家老大,還能把他逗笑。區(qū)長見了我家老大,都點頭哈腰。有一次我家老大限區(qū)長半小時到場,遲到五分鐘,區(qū)長自罰五杯?!?/p>

        “殘疾老百姓欺負健全區(qū)領導,過分了吧?”我責怪蘇成虎。

        他一擺手,說:“沒事兒!都是哥兒們,開個玩笑?!?/p>

        我替政府里的敗類臉紅,我說:“那個區(qū)長太他媽掉價。不過,他就是你拉下水的貪官,你也不能不給面子。貪官,也是人類?!?/p>

        “是嗎?他們不是毒蛇猛獸,不是狼狽,原來是人類呀!”

        我們?nèi)α?。貪官對我,是毒蛇猛獸,對蘇成虎,是狼與狽。

        有一件善事蘇成虎必須大張旗鼓,包場讓田蜜辦了個人演唱會。包場開演唱會?這財力,讓我們拄拐不拄拐的小老板們望塵莫及。蘇成虎的輪椅宛若阿波羅的金馬車,奔馳在玉皇大帝管轄的九霄云外。

        蜜兒可沒有飽餐嗟來之食的敏感。她笑著以鄧麗君的《甜蜜蜜》開場,唱的都是古今中外愛情歌曲,我們這幫捧場的都知道是為她“虎哥”一個人唱的。最后,大家和她合唱了一首非常老非常老的兒歌:“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沒有尾巴,一只沒有腦袋,真奇怪,真奇怪?!彼木幒螵毘骸皟芍焕匣芍焕匣⑴懿豢?,跑不快,一只沒有尾巴,一只沒有腦袋,要相愛,要相愛。”

        蘇成虎下身癱瘓,相當于沒有尾巴,蜜兒癡心不改,相當于沒有腦袋。大家竊笑。蜜兒又唱一遍,更直白:“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不快,跑不快,一只搖著輪椅,一只拄著單拐,不能愛,真奇怪?!比珗稣坡?、笑聲、歡呼聲經(jīng)久不息。我心中高喊:“蜜兒!好樣的?!蔽乙詾槲沂窃谛睦锖?,不料,全場回應,一起高呼:“蜜兒!好樣的?!?/p>

        蜜兒哭了。臺下給她虎哥蘇董事長蘇大老板留的座位,始終空著。

        那次生日宴后,田蜜迅速在眾多健全的追求者中選了一個跳芭蕾舞的小伙子,風風光光嫁了。只是這次演唱會后,她兩口子和蘇成虎偶遇,蘇成虎望著識趣避開的芭蕾王子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田蜜回家就鬧離婚,情愿凈身出戶。

        我和趙名甲都勸蜜兒別意氣用事,沒用。

        芭蕾王子后悔白白教會了蜜兒用那條好腿表演芭蕾舞里金雞獨立的旋轉(zhuǎn)。他氣得直罵:“那臺破半截美,怎么能打敗我這輛法拉利?”

        盛京人管前一半是轎車后一半是貨車的“皮卡”車叫“半截美”。

        “半截美”蘇成虎的一聲嘆息能打敗法拉利芭蕾王子的山盟海誓,令人嘖嘖稱奇。我問蜜兒:“究竟為什么?”

        她說:“虎哥的嘆氣充滿了陽剛之氣,是真正的爺兒們?!?/p>

        “他嘆口氣你就神魂顛倒,他放個響屁你還不得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我也愿意?!碧锩劢?jīng)歷了幾年雨露滋潤,更豐腴了,女人味兒更足了,但似乎更沒腦袋了,難怪人說胸大無腦。

        蘇成虎斬釘截鐵,打電話告訴蜜兒:“你離婚我也不娶?!?/p>

        蜜兒不傷感,咯咯直笑:“誰用你娶?我就是不想聽你嘆氣。哪怕是輕輕的、短短的,我心也咝咝啦啦地疼,受不了?!?/p>

        蜜兒柔腸寸斷,男人會肝腦涂地。蘇成虎的下身按他自己話說:“對女人不構(gòu)成威脅,只起安全作用?!彼吘惯€像男人一樣正常長胡子。他破天荒語氣比腿還軟地說:“我是癩蛤蟆,不想吃天鵝肉?!?/p>

        蜜兒急溜溜地爭道;“你不是癩蛤蟆,我是。你是天鵝肉?!?/p>

        癩蛤蟆、天鵝肉,天鵝肉,癩蛤蟆……兩人互不相讓,挺好一個盛京城,讓他倆吵得天昏地暗,舉頭天鵝湖,低頭蛤蟆塘。

        “你有貼身保鏢,我給你當貼身保姆。我叫蜜兒,我倆今后的歲月,我讓你天天過蜜月?!?/p>

        “我殘得太重,真不能結(jié)婚。我倆不可能有孩子?!?/p>

        “我上床給你當愛妃,下床給你當寶貝?!?/p>

        “上床也沒用,我愛不了妃,你嫁過人了,你應該懂。”

        蜜兒臉紅了:“你才不懂呢!真正的愛情不在乎那點破事。你是不是嫌我殘花敗柳?”

        “你不是殘花敗柳,我是殘兵敗將。”

        “你不是敗將,你是我心中的常勝將軍,大將軍,大老虎!”

        面對蜜兒的柔情似水,熱情如火,蘇成虎百般回絕,讓蜜兒水深火熱。她一氣之下,找了個癱在床上不能下地比蘇成虎還重的殘疾人。

        唉!蜜兒無非是證明她不在乎蘇成虎的身體,這又是何必呢?

        那個殘疾兄弟被伺候得總做夢稱“朕”,像變態(tài)皇上一樣掐完自己大腿掐田蜜的大腿,在蜜兒的哭泣中,證明自己不是活在幻覺里。

        我讓趙名甲騙開蜜兒,質(zhì)問那個殘疾皇上:“你他媽變態(tài)呀?”

        他害怕我打他,解釋:“我只是想證實,蜜兒是不是下凡仙女?!?/p>

        我被氣樂了:“你個傻逼,除了鐵拐李,神仙有拄拐的嗎?”

        這廝有點學問,與我探討:“那王母娘娘拄拐不?”

        “去你媽的,你連王母娘娘都不放過,你以為你是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侵略過中國的天堂嗎?你連我這樣的‘死倒都欺負,你說,咱倆誰是日本鬼子?”

        哎呀!我這張利嘴還沒碰見過對手,看樣子我是輕敵了。我看見有只蒼蠅落在他大腳趾上,他腳微微動了一下。我問:“你不是癱瘓嗎?怎么腳還有知覺?”

        “我不是截癱,我是肌無力。我沒知覺,我掐自己大腿干什么?”

        我忽然反應過來,問:“你是肌……無力?”

        “你才是雞。我是肌無力?!边@小子不愧是床上皇上,啥都知道。

        “那你掐人能疼嗎?”

        “不能?!?/p>

        “那蜜兒哭什么?”

        “她有病。除了手,不能碰她肉,碰哪兒都哭?!?/p>

        “你才有病。碰哪兒都哭,看是誰。有個人,碰她哪兒,都笑?!?/p>

        他盯著我,欲言又止。我說:“你怎么不問是誰?”

        “想說不用問,不想說問也白問。是誰,都比我強,問啥!”

        他下半身不遂,有知覺,蘇成虎下半身不遂,沒知覺。誰比誰強?

        我撓了一下他腳心,“碰你,你哭不?”他掙扎一下,躲不開,咴咴笑了,像馬叫。我忍不住也笑了,又撓一下,他又笑了,還是像馬叫。我警告他:“我不跟你辯論,你再欺負蜜兒,我就讓你笑個翻蹄亮掌,萬馬奔騰。我先找找徐悲鴻的感覺。”我綜合白求恩和時傳祥的精神,不怕他病重腳臭,對他開展足療,一只手在他兩個腳心來回忙碌抓撓,心中感慨:人類進化成兩只手,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快咽氣了,直求我:“你不是徐悲鴻,你是徐卑鄙。我是徐悲慘……饒命?!?/p>

        “法律有規(guī)定,殺人償命。法律沒規(guī)定,笑死人償命。懂不?”

        他面對我的獰笑連連點頭。

        門外傳來輕一腳重一腳的“馬蹄”聲,是趙名甲和蜜兒回來了。蜜兒進門便問:“大老遠就聽你哥兒倆笑,啥事這么開心?”

        我笑嘻嘻地說:“我們正研究馬蹄子和人類歡樂的內(nèi)在聯(lián)系?!?/p>

        “這么深奧?”蜜兒不可能聽懂。

        趙名甲現(xiàn)在不光有照相館,還開了美術社。我和他說:“名甲,這位兄弟最喜歡徐悲鴻的馬,你有空給他畫個八駿圖?!?/p>

        “八駿就免了,你要會字畫,就寫一句:沒腳的欺負有腳的?!?/p>

        這小子夠犟嘴的,幸虧他臥病在床,否則,我真擔心社會穩(wěn)定。

        那小子艷福不淺,不淺就是深,深淵容易溺死,深溝容易摔死,他死了,是煤氣中毒。死得這么及時、死得這么知趣,我真想給他寫封感謝信,沒動筆,是因為我沒有閻王殿的郵政編碼。

        死人我在醫(yī)院見多了,如果對陌生人的死亡我個個傷心,我估計我也死幾個輪回了。不過,我對這個自謙“死倒”的殘疾兄弟終于“死倒”,還是不能忘懷。他是肌無力,擰不動煤氣罐的旋轉(zhuǎn)開關,如果蜜兒不是差點同歸于盡,我真能想起潘金蓮和武大郎的故事。

        法醫(yī)說蜜兒是自殺未遂。未遂?為誰?傻子都知道她自殺為誰。

        死過的人容易大徹大悟,蜜兒終于明白,她演的苦情戲多么苦,她虎哥也不屑一顧。她施展苦肉計多么苦,她虎哥也不會中計:“既然他不在乎,我是二婚的小寡婦,我不怕寡婦門前是非多。”她貌美如花,在人欲橫流的當下一旦放任自流并放射性污染,后果可想而知。

        好多人想占她便宜,哪怕她并不便宜,那些男人也覺得值。漸漸地,我和趙名甲發(fā)現(xiàn),她似乎隨便,其實并不隨便,除了我、趙名甲和偶而能立起來用后腿行走的那條大狼狗,蘇成虎身邊直立行走的雄性哺乳動物,基本被蜜兒生擒上床哺乳,并訓練成為發(fā)情期的雄性動物。

        我很奇怪,蜜兒那條傷腿有那么多觸目驚心的疤痕,那些健全的男人怎么能視而不見,還興致勃勃地對她“作威作?!?。無論多么變態(tài)的騎手,也不能鞭打一條腿流血的瘸馬縱橫馳騁。

        那個對蘇成虎忠心耿耿的武衛(wèi)笑話我:“公子哥!你真書生氣。蜜兒一條腿又白又嫩,另一條腿穿著各種顏色的網(wǎng)襪,老刺激啦!”他說漏了最終拜倒在蜜兒的石榴裙下的秘密,求我別向蘇成虎告發(fā)。我答應了,蘇成虎聽到了蜜兒不少緋聞,表面裝成不在乎,內(nèi)心已經(jīng)成了箭靶,被射成了刺猬,我怎么忍心還在他傷口上抹辣椒醬?

        武衛(wèi)相信我的承諾,向我嘆息:“誰不迷蜜兒的美?誰不迷蜜兒只穿一條網(wǎng)襪在床上跳舞,幸虧她一條腿瘸,要不她真能飛?!?/p>

        他的話讓我產(chǎn)生幻覺:滿天飛的天使不是呼扇一對長羽毛的翅膀,而是揮動一雙跳芭蕾的女人大腿。蜜兒一條腿當成翅膀飛,我認為她不能鵬程萬里,只能原地盤旋。如果有破鞋或破襪子從天而降,也沒啥奇怪的。不是天使甩掉的,就是蜜兒從樓上窗口扔下來的。

        蘇成虎終于發(fā)現(xiàn),蜜兒用綠帽子把他團團包圍了,這么綠化祖國,讓蘇成虎對綠草如茵綠樹成蔭的人文環(huán)境只評價一個字:“陰”??磥?,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當王八不知縮頭烏龜是啥滋味。蘇成虎不是王八,他和蜜兒一根頭發(fā)絲的關系都沒有,怎么能是戴綠帽的縮頭烏龜?可是,誰不知道蜜兒是大哥的女人呢?

        蘇成虎要征婚,條件只有一個,只要比田蜜那娘們兒強,就OK。他任命我和趙名甲、武衛(wèi),組成他征婚資格審查委員會。我和趙名甲甘愿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拒絕在蘇成虎麾下以左膀右臂的身份作威作福,但大哥的婚事我們責無旁貸。無論蘇成虎是征婚,是爭面子,還是不蒸饅頭爭口氣,我都要義無反顧,誰讓我們都是殘疾圈的。

        我和趙名甲認為:除了影視界娛樂圈的一線美女,生活中比蜜兒強的女人屈指可數(shù)。我們忘了健全的比蜜兒強,強在健康;未婚的比蜜兒強,強在純潔;丑陋的比蜜兒強,強在放心;就是離婚的也比蜜兒強,強在沒把丈夫克死。

        有個已婚的向蘇成虎發(fā)出這樣的表白:“你答應娶,我保證離。你似娶非娶,我若即若離?!边@位比蜜兒強在全攻全守,敢在婚戀上踢足球。從大雪紛飛的征婚資料中看出,簡直是個女人就比蜜兒強。

        甚至有個娘娘腔的男人都認為比蜜兒強。他當面游說蘇成虎:“反正你也不能用,還在乎性別干啥?再說,我比娘們還娘娘,你還省了衛(wèi)生巾。”蘇成虎差點被說服,是他媽挺省錢的。后來我提醒他,這人妖每月注射雌激素比衛(wèi)生巾貴多了,蘇成虎才忍痛割愛。

        有個女大學生不僅郵來了處女證明,還郵來了床上功夫一百問的答卷,保證了肉體的原生態(tài)和性知識的肥沃,極有開墾價值。

        有個性急的還把她和蘇成虎尚未試管的試管嬰兒的名字都起好了,為了追求名人效應,不論男女,都叫“蘇東坡”。這個女人不知道,蘇成虎時常大擺筵宴請客,什么山珍海味都可以點,只有一個菜,是他的忌諱,那就是常見的“東坡肘子”。

        蘇成虎解釋過:“肘子、走著,聽著這么別扭?!辈贿^征婚場面熱鬧,蘇成虎心情好,笑了:“我這體格,最怕坡?!?/p>

        一個女孩兒明知武衛(wèi)替蘇老大做床上替身是借口,不惜犧牲色相刺探到了這條并不值錢的寶貴情報,給自己和蘇成虎的虛擬富二代起了個比前蘇聯(lián)更霸權(quán)主義全世界人民都心驚肉跳的名字:“蘇全平”。

        “全平”,這回一點坡度都沒有了,暢通無阻了吧?滿意了吧?可是,“全平”“全屏”,聽起來像電視,蘇成虎再有錢,和她也生不出可視電器產(chǎn)品。我否決的理由是:畢竟,蘇成虎不是長虹公司。

        另一個有孩子的單身母親認為她也比蜜兒強。她能生育,有活證據(jù)?!安毁M一槍一彈,直接當亞父,天下上哪兒找這么無本萬利的好事?”

        武衛(wèi)對這個前胸后腚全露溝的小辣媽實在實在是太喜歡了,問:“大姐,我大哥不能放炮,你能受得了嗎?”

        小辣媽就是辣,訓武衛(wèi):“崩山啊?還放炮?那叫云雨,一點學問也沒有。你看不見滿大街成人用品連鎖店呀?不比你們這些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強多了?!?/p>

        小辣媽征婚無望,飄然而去。武衛(wèi)本來想調(diào)戲小辣媽,不料自食其果,被辱罵了,抬頭想還嘴,人不見了。

        我和趙名甲暗笑:這個小辣媽,頗具東北年輕母老虎的風度。

        殘聯(lián)辦公大樓門口,天天有女人們打聽蘇大老板死哪兒去了,并以偷渡或闖關的形式進樓搜查。不明真相的市民以為殘聯(lián)被婦聯(lián)吞并了。這么征婚比十年浩劫還動亂,我們施了一計,放風說蘇成虎不幸破產(chǎn)了。這年頭,誰又破產(chǎn)了,誰又被抓了,太正常了。人山人海的征婚大軍頓時作鳥獸散。我們抽查幾個打去電話試探,檢測一下人間是否有真情。還真有,不過不是愛情,是絕情,或翻臉無情。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東西。何況征婚未遂,不是夫妻。

        “一個都沒了?”蘇成虎不信。

        “有一個,是純精神病。她不光不怕你破產(chǎn),還說能把你治好,和你共創(chuàng)奇跡,讓你和劉翔PK去?!蔽湫l(wèi)俯耳匯報。

        “PK劉翔就算了。PK流氓還有可能。”蘇成虎很冷靜。

        “那……當初干嘛人山人海?”蘇成虎問我,還是有點不甘心。

        “十年前你剛捐款時,向你求愛的是有真心真意看中你這個人的?,F(xiàn)在,百分之九十九是看中你的錢。要知道,全國的億萬富翁并不多,而適齡的、未婚的、殘疾的、廣大婦女群眾眼高手低高攀得起的,恐怕只有你一個。你每根汗毛都是一根金條,把你剁碎了攪成肉餡,論克賣,保證比千足金還貴?!?/p>

        “你這么恨我呀?”蘇成虎還是笑,只不過笑的溫度在零下。我打了個冷顫??磥?,當老板和當官的一樣,當大了就開不起玩笑了。

        我說百分之九十九,自然等他問那百分之一是誰。我好繼續(xù)撮合蜜兒。我估計蘇成虎猜出了百分之一的身份,他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皇上為什么有九龍壁?”蘇成虎考我。

        “九五至尊嘛!九霄、九州、九鼎、九族、九泉,九為個位數(shù)里最大,龍王生九子。只有烏龜大王才生八子,所以叫王八。”

        “又胡說八道了。我新裝修的辦公室,就叫九牛廳?!?/p>

        我送給九牛廳的賀禮是煙灰缸大的玻璃盒里養(yǎng)著一只活蝸牛,玻璃上有一句燙金歌詞:“蝸牛背著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往上爬……”

        “諷刺我嗎?假肢魏征。”

        “不喜歡你可以扔。輪椅唐太宗?!蔽也挪辉诤跛_得起開不起玩笑?!岸Y輕含義重,蝸牛是我的替身,陪著你。你能看懂蝸牛了,你也就活得輕松了。”

        “我能看懂法國蝸牛?!碧K成虎嘟囔了一句。為了顯示自己是輪椅唐太宗,他還是把蝸牛盒放在老板臺上,對蝸居在玻璃盒里的蝸牛說:“你是朋友的臥底,監(jiān)視我來了?!?/p>

        新裝修的九牛廳水晶大吊燈,紅木辦公桌椅,古董式落地大鐘,景泰藍鍍金架地球儀,富麗堂皇。別具特色是左邊墻上懸掛著黃牛、水牛、牦牛、犀牛的頭骨標本,全是帶角的。

        “那個犀牛頭是假的吧?”

        “真的!從非洲走私過來的??伤麐屬F了,我轉(zhuǎn)讓了一個公司?!?/p>

        我敲了敲犀牛的骷髏頭,嗅到一股血腥味兒,感慨:“犀牛呀犀牛,原來是因為牛角被濫殺,現(xiàn)在連腦殼都值錢了。你賣便宜了,未必保真。你價值連城,更值得造假,大哥,你不是被騙了吧?”

        “不可能!我有全套現(xiàn)場獵殺錄像資料,還有專家鑒定?!?/p>

        “這年頭,除了當官的和名人的黃色視頻,哪有真的?專家鑒定比地攤兒算命的更不可信?!?/p>

        “你能不能不掃興?買便宜買貴都是假貨,你成心逼我死呀?”

        左邊四個牛頭仿佛是從墻那邊,怒氣沖沖地拱過來,尷尬地卡在墻壁上,悲哀地變成了裝飾品。

        我扭頭看看右邊墻上,是牛皋、牛郎、牛魔王、牛頭馬面的工筆畫像,全是彩色的。

        牛皋,岳飛手下的頭號福將,武藝不咋樣,老打勝仗。對我們身體不咋樣的殘疾老板,有一定的勵志作用。我和蘇成虎在醫(yī)院看連環(huán)畫時,他管牛皋叫牛“臭”。

        我湊近畫面聞一聞:“嗯!畫得挺好,一點不臭?!?/p>

        蘇成虎明白是什么典故,笑道:“你的記性啥時候臭呢!”

        牛郎,這個純樸的農(nóng)村孤兒,在教唆犯老黃牛的教唆下,偷看仙女洗澡,盜竊織女內(nèi)衣,號稱自己父母雙亡、有車有房,強逼孤苦伶仃的弱女子為妻,還不遵守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孩兒的計劃生育基本國策,掛他畫像目的何在?難道,蜜兒能成為蘇成虎七夕相會的織女?

        一看到牛魔王,我就想起含辛茹苦的鐵扇公主,獨守寒窯,望穿秋水,可恨牛魔王找小姘,包二奶,幸虧紀委派孫悟空同志執(zhí)行紀律,夫妻才破鏡重圓。這一段對蘇成虎能有什么啟示?蜜兒是鐵扇公主,你蘇成虎也沒有狐貍精二奶呀!我百思不得其解。

        牛頭馬面是索命鬼,這個好理解。像我倆這樣大難不死之人,應該珍惜生命,珍惜時間,珍惜美好的生活,珍惜我們殘缺不全的肢體感受的大千世界。我和蘇成虎在財富上有天壤之別,但我倆在個人奮斗中都是只爭朝夕。

        當然,這些全是贗品,因為畫中作者的篆刻朱砂紅印,不是李可染,而是李可柒。

        有王老吉,就有王考吉;有雪碧,就可以有雷碧;有金庸,就可以有全庸。憑什么有擅長畫牛的李可染大師,不可以有李可柒?

        蘇成虎懸賞百萬征集老虎中堂,趙名甲勸他:“干嗎那么破費,你給我孩子念大學的學費,我保證讓你滿意?!壁w名甲幾易其稿,忙了大半年,畫出一幅猛虎歸山圖,有人給趙名甲出十萬元想要收藏。

        蘇成虎不答應。巨幅國畫中的東北虎回頭俯瞰九牛廳,黃牛、水牛、牦牛、犀牛的骷髏頭似乎是老虎吃剩的,滿屋頓時虎虎生威。

        我問他:“你給名甲錢沒?”

        “情義無價,該給都給?!?/p>

        “多少?”

        “五千?!?/p>

        “五千?夠大學學費嗎?”

        “夠啦!一本大學,一學期學費才四千多?!?/p>

        “大學不是四年嗎?”

        “那他兒子念一年退學呢?”

        “你怎么詛咒下一代?你知道嗎?他那幅畫有人出價十萬元?!?/p>

        “這你也信?”

        “朋友的話不信,還信誰呢?”

        “你沒讓朋友騙過?”

        我無語。我依然強調(diào):“名甲不會騙人?!?/p>

        “這年頭,誰能保證誰。你能保證我嗎?不能吧!”

        “大哥!你整天防賊似的,這么活著不累呀?”

        “我就是個賊,比誰都累!可是被騙以后,更累!不嘮這個,太累!我考考你,你這么有才,看出我的九牛廳有什么名堂嗎?”

        “嗤!無非九牛二虎。”

        “左邊四個,右邊四個,八個牛???”

        “你屬牛?!?/p>

        “那二虎呢?”

        “你身后有一幅,你叫蘇成虎?!?/p>

        “多少人都猜不出來,你太聰明,和你猜謎語,一點樂趣都沒有?!?/p>

        “別人猜出來,哄你高興,不好意思說吧?”

        “那你怎么不哄我高興呢?”

        “哄你高興,不用九牛二虎?!蔽夷7旅蹆郝曇簦骸盎ⅰ?。”

        蘇成虎一打哆嗦:“你饒了我吧!沒有尿瓶連著,我能尿褲子?!?/p>

        我們正在九牛廳議論還征不征婚,還假不假破產(chǎn)。有個開卡車的小司機假借送禮闖進來,向蘇成虎索討運輸費。蘇成虎問:“你是不是罵過我?‘董事長算個雞巴!是你罵的不?”

        蘇成虎連玩笑都開不起,挨罵更不行了。

        司機點頭哈腰:“董事長,我錯了。你不算雞巴,我算?!?/p>

        “你算?我不算。你的意思我不是爺兒們?”

        “豈敢豈敢,您是純爺兒們,我不是。我是娘們兒,純娘們兒?!?/p>

        “你是娘們兒,還純的?那你怎么算個雞巴?你是男是女?”

        “我是男是女?”小司機很困惑,“我怎么知道應該是男還是女?根據(jù)革命需要吧!不是不是,不是革命需要,是看董事長需要?!?/p>

        我看那個小司機已經(jīng)亂了方寸,不愿看蘇成虎貓戲老鼠,說:“董事長需要女的,你還去變性???快點賠禮道歉,拿你錢走得了。”

        外國人都懂,中國人喋喋不休,最后一句最重要。司機沒聽出我最后一句的提醒,還貧嘴:“不是不可以變性,關鍵是手術費誰付?!?/p>

        蘇成虎滿臉堆笑,堆滿了假笑,直往地上掉。他和武衛(wèi)對視的眼神充滿了陰毒和險惡:“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手術費,老子我付。你先去泰國做人妖手術,再去韓國做整容手術。一定把你加工成比蜜還甜的美人,那點運輸費算個屁,你,這輩子我包了?!?/p>

        我和趙名甲笑得很艱難。武衛(wèi)鼓掌并慫恿司機:“快謝董事長。”

        “董事長真能開玩笑?!彼緳C有點覺得不妙。

        “我和你開玩笑?你配嗎?你說,什么時候辦護照,買飛機票?”

        司機像足球隊后衛(wèi)面臨罰球時那樣,下意識地兩腿夾緊,兩手護住要害部位,慌恐地說:“我剛度完蜜月,我變性,我老婆不能干?!?/p>

        壞了!這位司機知道皇上有皇家的禁忌用語,不知道蘇董事長也有禁忌名詞。蜜兒逮誰和誰過蜜月,誰敢當虎哥面提“蜜月”二字。

        “看樣子,你今天是有備而來,成心氣我?!碧K成虎的眼睛里真有了老虎吃人的殺氣。他向司機誨人不倦地建議并講解:“你去泰國,劁下來的東西不浪費,給你媳婦安上,你倆可以繼續(xù)度蜜月。如果你給你媳婦注射的壞水你媳婦沒流失,她再注射還給你。你當完新郎當新娘,你媳婦當完新娘當新郎,多公平!多刺激!現(xiàn)在你兩口子就開始上床錄像,做完手術一炒作,你兩口子出大名了,發(fā)大財了,我這個金點子,比你運輸費貴一百倍,我認虧,頂賬了,你不用找我了?!?/p>

        別人賴我賬的事我經(jīng)歷多了。我信報應,我不敢賴別人的賬。我聽說蘇成虎是盛京賴賬大王,我不信。一個人成功,不光有贊不絕口,肯定也謠言四起。就像一盤著名的海鮮,招吃貨,也招蒼蠅。

        此刻,我和趙名甲在干笑聲中,耳聽是虛、眼見為實地領教了蘇成虎的賴賬藝術。他賴賬能成為賴賬大王,看來不是浪得虛名。

        小司機要哭了:“可是,我媳婦都懷孕三個月了?!?/p>

        武衛(wèi)聽出蹊蹺:“你結(jié)婚一個月,你媳婦懷孕三個月?”

        我煩他火上澆油,批評武衛(wèi):“裝什么古代處男,值得奇怪嗎?”

        蘇成虎捉弄司機上癮了,繼續(xù)發(fā)揮:“現(xiàn)代高科技,你不用擔心。把你媳婦的孩子放你肚子里,比從冰箱里拿盤菜放微波爐里還容易。你不用替我省錢,告訴過你,手術費我全付,怎么還磨磨嘰嘰?!?/p>

        “可我是男的,怎么生孩子?”

        “你什么記性?你不已經(jīng)做變性手術,變成女的了嗎?”

        “可我胸這么平,沒有奶怎么辦?”

        “奶粉我也包?!?/p>

        “都說國產(chǎn)奶不安全?!?/p>

        “我全給你買進口的?!?/p>

        “我媳婦想人工哺乳,她胸可大了。”

        “那我雇她當奶媽。”

        “你不是把她變成男的了嗎?怎么當奶媽?”

        “當完奶媽再變成男的?!?/p>

        “我劁下來的東西放那么長時間,還不招蒼蠅啦?能安上嗎?”

        “有冰箱?。∧闶窃忌鐣?,你家沒冰箱???”

        “董事長開恩,把運輸費給我,我就買冰箱。好給孩子放奶粉?!?/p>

        我一直以為小司機有點傻,有點同情他。此時才明白,小司機是成心裝傻陪蘇成虎開心,最后成功地繞回原點繼續(xù)要賬。

        蘇成虎不笑了,瞪著司機:“你拿我當傻瓜耍?”

        這句話明顯地倒打一耙。我說:“大哥,咱還有重要事研究,他那點錢,對咱九牛廳就是九牛一毛,給他算了?!?/p>

        “你呀!難怪叫公子哥。什么也不懂。你說:他說我‘董事長算個雞巴,是不是罵人?是不是該罰?”

        我如果說是罵人是該罰,司機的賬又泡湯了。我也不高興了:“大哥!你把錢還給他,我給你一個說法。我雖然什么也不懂,但我的說法你不滿意,我加倍給你補齊。”

        “補齊還加倍?蘇哥,你看我們倆老弟的面子……”

        趙名甲的話沒說完,就被蘇成虎粗暴地打斷了:“行啦!你們倆還是殘疾人中的佼佼者呢!一對窩囊廢。人家健全人組團欺負我們,再看看我們,一團散沙,全是敗類!武衛(wèi),把他轟出去。”

        武衛(wèi)拽司機走,不料,那司機還來了脾氣:“蘇成虎,你不要仗著自己養(yǎng)了幾個打手就橫行霸道。你自己敢一個人上街,我算你是爺兒們。你就是個殘疾人,大家不稀得拿板磚拍你。政府捧你像個寶,今天我就告訴你,我罵你算個雞巴,那是抬舉你。你連雞巴都不如。”

        武衛(wèi)用拳捅了一下,小司機“呃”地一聲縮成一團,被拖走了。

        我盯著地面,眼淚往上涌,我忍住,不敢看蘇成虎,怕淌出來。我抬起身:“名甲呀!咱們這對窩囊廢,別礙大哥眼了,撤吧!”

        趙名甲攔住我:“大嫂永遠是大嫂,大哥更永遠是大哥。撤什么?”

        “什么大嫂?哪兒來的大嫂?”蘇成虎納悶。

        “蘇哥!你當年生日宴上不喝交杯,公子哥是剛和未婚妻分手。蜜兒讓我要公子哥一句話,他說:未婚妻不是妻,未婚嫂永遠是大嫂。”

        話音未落,我的眼淚不爭氣地下來了。“那都是過去的事,還提它干什么?”

        趙名甲也帶著哭腔說:“過去的事不能過去?!?/p>

        蘇成虎看看我,又看看趙名甲,眼淚漸漸泡軟他強硬的目光,他眼睛像沒關嚴的自來水龍頭,好半天才“嘀嗒”滴出一滴,也哭了。

        我們?nèi)齻€殘疾人,走平地都顛簸,吃過多少苦,都是笑著和對方說,一個陌生的討債人,卻把我們都惹哭了。這個死司機,怎么這么可恨。我們這么多年的友誼,讓他撞得支離破碎。

        武衛(wèi)推門回來,嚇了一跳:“三位大哥,這是怎么了?誰死了?”

        蘇成虎對武衛(wèi)說:“誰死了?你爸死了。”

        “我爸死了我都不哭,你們哭啥?這是狗抓耗子多管閑事,還是貓哭耗子假慈悲?”

        我們仨破涕為笑,武衛(wèi)他爸這輩子,命中注定是耗子了。

        “老弟,你剛才說給我個說法,我不是秋菊,不叫真,不過,我好久沒聽你講笑話了。你還能逗大哥樂嗎?”

        “逗大哥開心是必須的。我給你講,那小子說董事長算個雞巴不是罵你。中國有多少董事長?別看買賣小,我是董事長,名甲也是董事長。你干嘛非撿罵?!?/p>

        “他在我地盤說這話,不是罵我是罵誰?”

        “那也不算罵人。我小時候和我叔去浴池洗澡,我的雞雞很小,我叔的雞雞很大。我問叔叔,這是為什么?我叔叔指著我的雞雞說:這玩意兒叫懂事長,等你懂事了,它就長大了。你看,董事長算個雞巴,有道理吧?不是罵人話吧?”

        他們?nèi)齻€哈哈大笑。武衛(wèi)說:“公子哥真能瞎編,太逗了?!?/p>

        趙名甲嘆道:“你叔把天下的董事長全罵了?!?/p>

        蘇成虎問:“你叔這么有才,現(xiàn)在干什么呢?”

        “當董事長呢!”他們?nèi)齻€又開心地笑起來?!拔也蝗鲋e,真當董事長呢!”他們仨邊笑邊點頭,紛紛表示:“我信,我信?!?/p>

        我也跟著笑了。

        我叔真是董事長。

        可是,此時此地,誰信?

        蜜兒一身白衣白裙,遠看像白娘子,近看像白骨精?!熬谱淼奶礁?,酒醉的探戈,告訴他,不要忘了我,啊啊……酒醉的探戈……”她在九牛廳門口和我們用眼神打了招呼,一股酒味兒唱著晃進來。來者不善?。∷霉展骺目睦习迮_的前臉,問蘇成虎:“真破產(chǎn)啦?”

        “破了。”蘇成虎翻了翻眼皮。“這回你高興了吧?”

        蜜兒的嗓子像破裂而銹跡斑斑的鐵皮煙囪:“高興。今兒個老百姓呀!真他媽真高興。特大新聞哪!我虎哥還征上婚了,鬧夠沒?”

        “你鬧夠沒?”蘇成虎反問。

        “老天爺呀!終于睜開眼了。你破產(chǎn)了,窮光蛋了,沒人嫁給你,這回,嘿嘿嘿,我可以嫁給你了吧?別擔心,虎哥,我養(yǎng)你一輩子?!?/p>

        “我是爺兒們,不是小白臉?!?/p>

        蜜兒小臉不是白里透紅,與眾不同,而是一會兒白,一會兒紅。

        “你起五更,爬半夜,哭著喊著掙點小費,我哪兒敢花?!?/p>

        “你怎么說得像小姐叫床似的?”蜜兒惱羞成怒要發(fā)作。

        “這是你自己說的?!碧K成虎從不在乎蜜兒的臉色。

        “我的錢埋汰,你的錢干凈嗎?”

        “蜜兒,老朋友見面,別吵了。我請客。走!”我說。

        蜜兒沒理睬我,手拄著桌沿,和陷在老板椅里的蘇成虎紅頭漲臉地吵:“你拿銀行貸款放高利貸,人家還不起,你就把人打殘廢。你強遷老百姓房子,人家講條件,你就逼人家自焚。你的錢干凈?”

        “欠錢不還,我必須維護市場經(jīng)濟秩序,拆遷不走,我必須為政府分憂。你一個身殘志不殘的小姐,懂個屁!”

        “你罵我是小姐?你罵我是小姐?好!你男盜我就女娼,天生一對!我為什么和你周圍的人睡覺?我賤!就是想聞到你的味道,就是想聽到他們講你,講你的好,講你的壞?;⒏?!別看你不可一世,上至當官的,下至跑腿的,除了這兩位小哥,你身邊沒一個可靠的。”

        我和趙名甲對看,武衛(wèi)盯地縫,蘇成虎望水晶大吊燈。

        蜜兒眼淚汪汪對我和趙名甲說:“伴君如伴虎,兩位小哥,你們離這個老虎遠一點,小心崩身上血?!?/p>

        蘇成虎暴怒:“你少挑撥我們哥兒們,你是掃帚星,你是潘金蓮,你給我滾。我這輩子都不想見到你?!?

        “我這輩子還不想見到你呢!可惜你不要我,閻王爺也他媽的不要我。公子哥,他背后說你是書呆子,膽小鬼,偽君子。”

        “我是,我都是。大哥說得對!”蘇成虎這么評論我,不是蜜兒說,我不會信。我勸:“蜜兒,找個好人就嫁了吧!何必呢?”

        趙名甲這回才敢接茬:“甜姐,找什么樣的,包我身上?!?/p>

        “包你身上?十年前,我就告訴你找什么樣的,你辦到了嗎?”

        趙名甲有些羞慚。蜜兒說:“幸虧你沒辦到。你的蘇大哥怕你風頭蓋過他,多次背后使壞,在領導面前打壓你,不讓殘聯(lián)提拔重用你。”

        “你造謠!”蘇成虎抓起養(yǎng)蝸牛的玻璃盒向蜜兒擲去,不知是真擲不準還是假擲不準,他沒有打中蜜兒。蝸牛來不及驚叫,便在玻璃“嘩啦”的碎聲中,在蜜兒腳邊誕生,慌張而全速地緩慢逃跑。

        “什么東西?”蜜兒盯著蝸牛,假裝不認識地問:“是瘸腿的小烏龜?真有意思,健全人結(jié)婚養(yǎng)孩子,殘疾人不結(jié)婚養(yǎng)個王八犢子?”

        “武衛(wèi)!你他媽是吃屎的?”蘇成虎罕見地撐著桌子站起來。

        武衛(wèi)還是忌憚蜜兒揭老底兒,一直沒敢上前?,F(xiàn)在不得不動用他的殺手锏,上前用拳一捅,蜜兒“呃”地一聲縮成一團,淚水飛濺,眼睛吃驚地瞪個溜圓。武衛(wèi)單臂橫夾起蜜兒的腰,另一只大手捂住蜜兒的嘴,往門外走去。蜜兒像在空氣中游泳四肢亂動,“唔唔”地說不出話。我實在看不下去:“武衛(wèi)!放下!”

        趙名甲一反平日儒雅,也厲聲喊:“不許這樣。”

        我和趙名甲沖到武衛(wèi)的左右。說實話,我和趙名甲這雞架體格根本不夠武衛(wèi)大鵬展翅的??墒?,他卻被我們兩個瘸子的氣勢震住,望了望蘇成虎,松開了胳膊。蜜兒“咕咚”摔到地上,顧不上哭,抱住武衛(wèi)的腿就是一口。“唉喲!”武衛(wèi)叫了一聲,踢開了蜜兒。憑良心說,不是狠踢,只是下意識地甩開蜜兒的尖牙利齒??墒?,那種時刻,分寸誰能把握?蜜兒還是碰個鼻口流血。唉!這可是我們的殘疾市花呀!

        趙名甲扶起蜜兒,苦苦哀求:“走吧!走吧!”

        我費勁地撿起蜜兒的拐棍遞過去:“我聽你話,永遠離開他,咱們一起走,行了吧!”我在出門回頭的一剎那,只看到轉(zhuǎn)過去的老板椅靠背上,蘇成虎露出的頭發(fā),已經(jīng)有些花白,他寧可看墻上猙獰的東北虎,也不想目送我們這些故友。故:舊的意思,也有死的含意。

        我、趙名甲、蜜兒再也沒踏進九牛廳一步。我們仨惺惺惜惺惺,聚了幾次便不想再聚。因為,三個人都賤,總不由自主地談起蘇成虎。

        蘇成虎把國內(nèi)所有能給殘疾人的桂冠已經(jīng)全戴膩了,我們的副市長親筆揮毫,夸他“功德無量,腳踏實地” 。

        “功德無量”,讓我想起了表揚信上秤約的故事,而“腳踏實地”純粹是副市長喝假酒了。如果有人這么夸我,我會告他“誹謗罪”。

        一個名人在媒體上有多少正面報道,在民間便有多少負面八卦。有人說蘇成虎整天山珍海味,我知道他最常吃方便面和黃瓜蘸醬。有人說他喝遍瓊漿玉液,我知道他基本滴酒不沾。有人說他包養(yǎng)情婦,他下半身都感覺不到是誰的,找女人不是自我折磨嗎?有人說他豪賭成性,我知道他連麻將都不碰,他坐不了八圈牌。吃喝嫖賭全不玩,那他干什么?想修煉成仙嗎?他斂財!變相的賭館和妓院,公開的典當行和討債公司,以及強遷和高利貸,他還嫌錢來得太慢,他要開礦,要進軍古董市場。我擔心他滿世界旅游其實是想考察倒賣毒品或軍火。他咄咄逼人的暴發(fā)和炫富,由殘疾人的仰視變成市民的側(cè)目。

        趙名甲問我:“你說,蘇大哥是不是有?。恳惠呑幽芑ǘ嗌??又沒后代,圖啥?”

        我回答:“他要像你這么想,當初都不捐郵票了。當官的不是虛報業(yè)績就是瞞報事故,當老板的都想做大做強,當老百姓的也想富了更富,當學生的希望考分越來越高,這是一個競爭的社會,這是一個數(shù)字化的年代,誰不是數(shù)字的奴隸?數(shù)字考核一切,無一幸免。大哥是萬元戶就被評為區(qū)先進,百萬富翁就是市勞模,千萬畗翁就是省優(yōu)秀企業(yè)家,億萬富翁就名揚全國。名和利全被數(shù)字捆綁在一起,他不可能做金錢的主人,只能是數(shù)字的奴隸,從增長的財富中顯示價值,尋找樂趣?!?/p>

        蜜兒問:“公子哥,虎哥最后的結(jié)局是什么?”

        “我覺得大哥像天上沒有傘的傘兵,還沒有腿,他怎么降落?”

        蜜兒捂著耳朵,仿佛怕聽到蘇成虎落地的聲音:“我不聽我不聽?!?/p>

        “他有一個名揚中外的機會?!?/p>

        “什么時候?”趙名甲和蜜兒同時問。

        “現(xiàn)在?!?/p>

        “現(xiàn)在?怎么名揚海外?”趙名甲想不出來我有什么錦囊妙計。

        “你快說吧!別像個娘們似的,磨磨嘰嘰?!泵蹆捍呶?。

        “他把億萬財富全捐出來,成立國際性殘疾人獎勵基金。專門獎勵全世界各行各業(yè)的優(yōu)秀殘疾人,大哥就成了活著的殘疾諾貝爾。”

        他們倆像比誰嘴大,對望著:“啊?”好半天,蜜兒撲向我,抓住我的右臂,激動地說:“公子哥,你的計劃太偉大了。必須獻出你的右臉,讓小妹親一口?!?/p>

        “我這么瘦,你也這么瘦。男女授受不親?!?/p>

        “你是不是嫌我臟?”蜜兒幽怨地盯著我。

        我趕緊把右臉湊過去,讓蜜兒“啵”的聲音很大卻接觸面積很小地親了一下,我又扭過左臉:提醒她:“保持平衡,還有這邊。”

        “親完右臉還讓人親左臉,公子哥你真不要臉?!壁w名甲說。

        我說:“上帝說:別人親你的右臉,你就把左臉也湊上去讓人親。”

        “上帝是說:別人打你的右臉,你把左臉也湊上去吧?”趙名甲糾正。

        我義正辭嚴地表態(tài):“我是中國人,我沒那么賤。”

        蜜兒笑嘻嘻地問趙名甲:“啥意思?吃醋啦?”

        “甜姐這么甜,哪兒有醋可吃。”趙名甲又轉(zhuǎn)向我,“公子哥,你說,蘇哥愿意當殘疾諾貝爾嗎?”

        三人成虎,如果我們?nèi)齻€人造就一只永垂不朽的東北虎,那是全中國殘疾人的光榮,是全世界殘疾人的福音。我們?nèi)齻€想到蘇成虎以往的言行,以往的胸懷,不由同時悲哀地搖搖頭。一加一在算錯了的情況下不等于二,但無論用什么邏輯推理推錯了,蘇成虎永遠不是豐碑一樣屹立的“1”,而只能是坐在輪椅上低頭數(shù)錢的“2”。

        上蒼賜予的良機,猶如白駒過隙,就這樣一閃而過。

        可惜,我們太了解“虎哥”“大哥”“蘇哥”了。我胡思亂想,怪蘇成虎,怎么跟“蘇維?!币粋€姓?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都解體了。蘇維埃,輸唯哀,輸了以后唯有悲哀。如果姓“田”?姓“趙”?甚至我批準隨我姓“公孫”,何必聽著這么不吉利。

        有個歷史小說作家說過:歷史猶如女人,你該占有的時候必須堅決占有。否則,她不光鄙棄你,還會千方百計報復你。

        這句話對蜜兒不適用,我擔心對蘇成虎奏效。

        趙名甲說:沒有省市主要領導到場,沒有媒體頭條和頭版,蘇成虎拒絕捐一分錢。大哥呀!不論你是真積德還是假行善,你曾經(jīng)真金白銀捐出了數(shù)百萬元,你的搖錢樹已經(jīng)是占地百畝的果園,你為何連一片樹葉都斤斤計較,你忘了你在社會這個大舞臺上確定的是什么角色了?……有關領導幾次討論:不讓他占用本部門人大代表指標。

        蜜兒說:某電視臺美女主持人給他做專訪,蘇成虎拍出一張空白支票,條件是美女主持人做他名義情人。女主持人憤然離去。蘇成虎不懂這樣的專訪是要經(jīng)過上級有關部門層層審批的嗎?不論這位美女主持人如何傳聞曾被大款買斷過一夜或是一年,盡管這位美女的一寸光陰蘇成虎付得起一寸金,她連一秒鐘的緋聞都不可能給一個輪椅大款。當這個女主持人冰清玉潔地把不能完成任務的原因向各位領導匯報,這不是緋聞勝似丑聞的新聞實在是不堪耳聞。我忽然想到:那個美女主持人像年輕時的蜜兒,可這也不是他喪心病狂的理由??!

        為了整頓市容和交通,杜絕黑車拉客,那個給蘇成虎題詞的副市長下令禁止殘疾人三輪摩托車上道。全市幾百名殘疾人堵在市政府抗議示威。雖然那條政令不了了之,但數(shù)名與市政府門衛(wèi)有肢體沖突的殘疾人成了被告。蘇成虎出現(xiàn)在法庭上,大家以為他會為殘疾人說話,不料,他一屁股坐在衙門一邊,指責被告不遵紀守法,是一群害群之馬。偽滿洲國時東北出過“漢奸”,殘疾人一致推選蘇成虎是“殘奸”。

        蘇成虎曾被評為“身殘志堅”,沒想到又榮獲濃縮的“殘奸”。

        墻倒眾人推,眾人推一輛輪椅,尤其是一輛冒充帶頭致富的輪椅,它在飛奔時是最容易翻車的。我覺得蘇成虎雖然仿佛如日中天,仔細看不過是一顆氣球。難道他注定像氣球那樣,越飛越高,自我膨脹,最后爆炸?可惜,他停不下來。我憶起當初在病房相識,我問他:“你真是無所畏懼地跳樓嗎?”

        蘇成虎當時吐露真情:“我跑太快了,想停,停不下來。”

        春節(jié)將至,我早已打不通他的手機號碼,我對他的祝福是他最好是在死后而不是在生前身敗名裂。這不是詛咒,而是悲哀的預感。

        我萬萬沒想到,他的下場比我的預感還悲哀。

        距盛京百里之遙的遼河之濱,有一座古老的龍王廟,雖歷經(jīng)滄桑,多次毀于戰(zhàn)火或動亂,終于在“文革”結(jié)束之后又重建于舊址。龍王與上帝或佛祖相比,有點像退休多年的某縣水利局長,在職時德不高望不重,閑下來也難有什么影響。而此廟香火日益鼎盛,以至于方圓百八十里那些不坐船也不是船員的陸地人趨之若鶩,完全是它有一個噱頭。那就是大年初一子時它要點亮一條龍燈,這條龍是由108個寓意吉祥平安的小燈組成。每個小燈下用金粉紅綢寫著一名香客的名字,保佑他一年心想事成,萬事如愿。人們?yōu)榱俗约耗軜s幸點上龍燈,不惜一切市俗手段展開并不宗教的競爭。而龍頭那盞“獨占鰲頭”燈,因為第一個點亮此燈的人是批準重建龍王廟的某領導,而這位領導從此官運亨通,步步高升,這雖然和獨占鰲頭其實沒什么關系,但民間傳說得活靈活現(xiàn),并不脛而走,使這位領導每次在電視屏幕上接見誰誰誰,都在無意中起到了廣告效果。龍燈名聲大噪。

        蘇成虎聽人算卦說即將到來的本命年諸事不順,點獨占鰲頭燈可化解兇兆。于是,他準備了一大筆香火錢,勢在必行。不料,強龍遇見了地頭蛇,當?shù)匾粋€大局長為了仕途也要獨占鰲頭。

        這個龍王廟的掌門本來就是披著宗教的外衣打著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幌子,大局長有權(quán),掌門得罪不起。蘇成虎有錢,掌門又垂涎這筆橫財,想讓二人龍燈交相輝映,大局長冷笑:“你想頒發(fā)并列冠軍?”

        蘇成虎更是破口大罵:“還整出一對了,你以為是睪丸啊?”

        難怪兩個人不滿,有獨占鰲頭的,沒聽說有并蒂鰲頭的。

        掌門誰也惹不起,最后只好按照市場經(jīng)濟的游戲規(guī)則招標。

        這是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每一次報價猶如風在吼,馬在叫,遼河在咆哮。兩人的槍來炮往不光是鮮血淋淋的真金白銀,而且動用了黑白兩道,甚至大打出手。為了大哥鴻運當頭,武衛(wèi)拼了個頭破血流。

        畢竟強龍難壓地頭蛇,蘇成虎鎩羽而歸。大局長雖然勝出,破財大大超出預算,失血過多,恨透了蘇成虎。通過這次較量,他已經(jīng)十分清楚蘇成虎的死穴在哪里。他臥薪嘗膽,決不能敗給一個癱子。

        當我市那個給蘇成虎當靠山的副市長因貪污腐敗鋃鐺入獄,大局長知道報仇雪恨的機會來了。一封封證據(jù)確鑿的檢舉材料發(fā)往各相關部門。還是那些電視屏幕,還是那些報紙版面,還是蘇成虎,只不過他原來挺胸戴紅花,現(xiàn)在低頭戴手銬。我覺得好笑,蘇成虎都那樣了,不給他戴手銬,他能撥拉輪椅越獄???他就是越獄了,又不是裸官,能跑哪兒去?能跑多遠?

        組織黑社會在經(jīng)濟領域犯罪、偷稅、行賄、傷人致殘罪……看到蘇成虎的公訴書,我松了一口氣。因為,在此之前的傳聞和輿論宣傳上,他頭一項重罪是買兇殺人。這一條沒成立,天網(wǎng)恢恢中仍體現(xiàn)了法律的公正。我嘆道:“大哥還有救?。 ?/p>

        “你還管他叫大哥?”趙名甲提醒我。

        “那叫什么?殘疾黑社會老大?半截美?殘奸?虎哥?”

        趙名甲感慨:“還虎哥呢?也不知甜姐是傷心呢,還是解恨呢?”

        “都有了吧。你去看大哥不?”

        “他可是把健全人打成殘疾人的犯罪分子,是殘疾人的恥辱?!?/p>

        在他所有罪行中,我最氣憤的也是這一點。蘇成虎呀蘇成虎,你已經(jīng)離不開輪椅了,怎么能雇傭兇手打人致殘呢?改革開放這么多年,全國殘疾人由六千萬激增到八千萬,你還嫌殘疾人隊伍不夠壯大嗎?你自強不息就讓別人奄奄一息嗎?你還配擁有殘疾證嗎?

        我這些問題連一句都沒問出來。因為,我能被特批去看守所探望蘇成虎,不光是我的個人意愿,還負有開導他的責任。關英鵬是專案組成員,他對我說:“你那個輪椅大哥被批捕后一言不發(fā),認罪態(tài)度極其惡劣。”

        “這又不是必須趁熱打鐵,到了這一步,他可能真無話可說。”

        見了面,我想到了蘇成虎不能像原來那樣神采奕奕,威風凜凜,但沒想到他從眼神、面頰直到褲襠,都是松松垮垮,仿佛一觸就往下掉渣兒。我故意刺激他:“一萬年不見,你咋老成這個樣子?”

        “沒想到,你能來。”蘇成虎的苦笑都是慢騰騰、松垮垮的。

        “你也不是沒死過,別這副熊樣,給自己判死刑啦?”

        “我還真不如當時摔死?!?/p>

        “你當時死了,我現(xiàn)在看誰?”

        “你不是看我,你是看熱鬧吧?”

        “熱鬧熱鬧,熱過火了就變成了鬧劇。不過,我不愛看熱播的鬧劇。每個人都是觀眾,每個人都是演員。想想自己的演技,誰都沒有權(quán)力笑話別人。大幕不落,戲不算完。不能輝煌地謝幕,也該謝謝能陪你一路演完的人?!?/p>

        “你是詩興大發(fā),來我和演講?”

        “和你一個人演講有啥意思?你也不給出場費?!?/p>

        “算我欠你的,你沒事就來臭白話吧!我好知道我還活著?!?/p>

        “不管怎么活,應該盡早結(jié)案,不能銬在這里?!?/p>

        “你是想勸我坦白從寬嗎?”

        “你坦白不坦白,那些鐵證如山,你也不可能愚公移山。我只想說一句,你是大哥,你不是小地痞,你別讓人笑話殘疾人就會耍臭無賴。是你的,你不承認也不行,不是你的,你替誰頂罪也沒用。”

        “當初,人家都是為了幫我呀!我不能不講義氣?!?/p>

        “是幫你是害你還是利用你,你比我心里有數(shù)。你還記得你當初捐款治好白血病的那個小女孩嗎?”

        “她怎么了?”

        “她不相信你能雇兇打人致殘?!?/p>

        “她怎么能知道我的事兒?”

        “她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治好你,所以她現(xiàn)在是骨科醫(yī)生??上?,她不能康復你,你打殘的那個人恰恰是她的患者,她同樣治不好?!?/p>

        蘇成虎布滿血絲的眼中不再干巴巴的,他問:“這么巧?”

        我乘勝追擊:“你如果不信,我可以讓她來當面謝你,還可以讓她把你打殘的患者用輪椅推來,你給個說法。你同意不?”

        “可別……可別這樣?!碧K成虎頭一次結(jié)巴,一臉的驚慌。

        關英鵬問我:“又是白血病又是醫(yī)生,你怎么知道的?”

        我笑了:“生活基礎上的合理想象?!?/p>

        蘇成虎麾下浩浩蕩蕩的商船艦隊猶如曹操在赤壁的水軍,一夜之間灰飛煙滅。曹操還有個僥幸逃脫的華容道,蘇成虎卻在劫難逃。什么都怕秋后算賬。那一切該繳未繳的稅金可能有領導口頭默許而其實并沒有相關批件,不應該享受免稅待遇,累計偷稅金額高達天文數(shù)字。蘇成虎不吃喝嫖賭,也沒什么揮霍能力,他偷那么多稅都干什么?如果他都捐了,他有點像殺富濟貧的梁山好漢,可以排到一百零九名。可惜,我為了他能減少懲罰,搜全了他捐款的錢數(shù),也就有一勺水。而他偷稅可不是一桶水或一缸水,而是一個洗浴中心。趙名甲的兒子是蘇成虎助學念完本科的。我問他:“你對蘇成虎怎么看?”

        小伙子眼神中充滿困惑:“我真心感激他,他殘疾那么重,也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可是,如果他拿偷稅的錢幫助我,我怎么有點像參與分贓似的。不管怎么樣,我爸和我約好了,我找到工作后一定攢夠這筆錢,還給他。你看行不行?”

        “你這是退贓嗎?蘇成虎不能要?!?/p>

        “那怎么辦?本來被資助心里并不好受,現(xiàn)在更良心不安了?!?/p>

        我沉吟了一下:“你……捐給同樣需要幫助的殘疾人家庭吧!別像你爸似的,糾結(jié)于贓款能不能捐款。畢竟,動機是善意的,就讓善果春種秋收,代代相傳吧!”

        庭審中,蘇成虎不再裝聾作啞,他除了矢口否認雇兇殺人,對公訴人列舉的他的犯罪事實一律承認。同時對其他同案犯自己都招認的供詞,他以“我整天離不開輪椅,我能知道什么”,一律哥兒們講義氣地拒絕指證,充分展示了殘疾人黑社會老大的殘疾風采。

        他被判以重刑。只要不是死刑,判多少年對他有什么意義?

        被揭發(fā)的貪官們沒來得及逃到國外的,全落網(wǎng)判刑了。在蘇成虎名下沒轉(zhuǎn)移的財產(chǎn)全補稅罰沒了。武衛(wèi)在監(jiān)獄里兼職照顧蘇成虎,怨天怨地,差點把蘇成虎照顧致死。

        蘇成虎病危,被轉(zhuǎn)到了公安醫(yī)院。他早該住在這里,轉(zhuǎn)了一大圈,逍遙法外這么久,仍逃不掉因果報應和宿命中的劫數(shù)。

        在公安醫(yī)院,他剃了禿子,長得更像魯智深。只不過像晚年重歸佛門的魯智深,沒有了沖鋒陷陣的殺氣,卻有了大徹大悟的慈祥。在歲月長河的沖刷下,那正方體的大腦袋已經(jīng)不再是棱角分明,而是像一顆碩大的鵝卵石。眉毛也成了兩只相向而游的蝌蚪,有頭有尾。眼睛、鼻孔、嘴巴全垮下來,變成各種弧線。我原來相信循序漸進的量變到質(zhì)變,不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頓悟。此刻,我才感到佛法禪理,字字珠璣。我以為我是第一個敢探監(jiān)的人,不料,蜜兒已在病床邊。她雖是淡妝,仍看出描眉涂唇的用心,只是滿頭白發(fā),如銀似雪,卻梳了兩根垂肩小辮兒,像林青霞演的武林形象,少女的嫵媚秀氣中有少俠的英武帥氣。我先跟她打招呼:“真是女士優(yōu)先,探望病人這事兒,也讓你搶了先?!?/p>

        蜜兒羞澀中有得意:“他是孤兒,我怕他后半輩子走丟。”

        蘇成虎舉著當年的東北虎照片,笑著說:“老弟!一張都沒丟。我就知道,你不怕牽連,能來看我?!彼砬檩p松,只是嗓音有些緊。

        “大哥!你這么神機妙算,算出來我們在病房又見面嗎?”

        “我都虎落平陽了,你還挖苦我?!?/p>

        蜜兒一撇嘴:“又吹!還虎落平陽,虎哥!東北根本沒老虎?!?/p>

        蘇成虎沒生氣,對我說:“你還能不能逗大哥笑一笑?”

        “不能!你練了這么多年童子功,得多大定力呀!再說,我憑什么逗你笑?你不是看戲的皇上,我不是馬戲團小丑,咱倆是……”

        “自學成才,半途而廢?!蔽覀z異口同聲,相視而笑。

        我想起我當初和蘇成虎一見如故,親如兄弟,住院處的護士逗我倆:“真應該給你倆發(fā)一張雙人床?!爆F(xiàn)在,我看著蘇成虎和蜜兒,不由又一次感慨:“天地之大,病房里容不下雙人床啊!”

        蜜兒有些羞澀,卻爽快地說:“只要能照顧虎哥,打地鋪也挺好。”

        蘇成虎充滿柔情地看看蜜兒,輕輕拍了拍蜜兒的手背,對我說:“不用安慰我,我在總統(tǒng)套房住過最豪華的雙人床?!?/p>

        我怕蜜兒多想:“多么豪華的雙人床一個人睡,也是單人床。”

        蘇成虎望著我哀嘆:“我現(xiàn)在是犯人,我怎么能奢望雙人床呢?”

        蜜兒搶著對他說:“你不是犯人,你只不過是病人。”蜜兒求援似的盯著我:“我,公子哥,我們誰不是病人?”

        “是?。〈蟛⌒〔魅静?,放眼望去,誰敢吹自己沒當過病人?”

        在我們各自不同的笑容里,我仿佛覺得三十年的時光壓縮成一秒,回放時“嗖”地一聲,什么都沒來得及看清,仿佛一切都沒發(fā)生。

        窗外,城里的星星像一群沒戴眼鏡的近視眼學生,眨著、瞪著、瞇縫著,看那殘月似磨損的光盤,不知能播放出什么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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