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襪底酥

□高巧林

我從小就在錦溪鎮(zhèn)上的外婆家過。

外婆家的房子坐落在老街邊一條雞腸子般彎彎曲曲的窄弄里，三開間，七路頭，黛瓦斜蓋，翹角垂脊，青磚粉墻，木窗石階，古樸而優(yōu)雅。門前是青苔茵茵的天井，天井中央蹲著勒痕歷歷的古井欄，古井欄那邊是另一戶人家。

那人家姓陸，平時(shí)跟外婆家合用一個天井，共飲一口老井，親親熱熱勝似一家。而讓我特別在意的是，陸家有位跟我年齡相仿、長得漂漂亮亮的女孩—陸雅倩。

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天井里飄過一縷縷誘人的食品香味。

我問雅倩：“是什么香味？”

她說：“我媽媽正在烘烤襪底酥?！?/p>

我追問：“什么叫襪底酥？”

她說：“就是形如襪底的面酥餅?！?/p>

……

我既好奇，又口饞，最后，如同小蜜蜂嗅到了花香，一步步走向香味源頭。

“小五，嘗一個。”雅倩媽媽從鍋里取出一個燙手的襪底酥。

我輕輕說了聲“謝謝”后，迫不及待地張開饞饞的嘴巴。

毫不夸張，這是我打出娘肚以來所品嘗過的最美糕餅—酥松爽口，蔥油溢香，咸甜相宜，回味無窮。

也是這一回，我從雅倩媽媽那里第一次聽到襪底酥的傳說。宋孝宗趙昚率軍路經(jīng)錦溪時(shí)，因戎務(wù)纏身過度疲乏而食欲不振。陳妃念想，江南水鄉(xiāng)土地肥沃而物產(chǎn)豐饒，百姓人家心靈手巧而美食眾多，不妨去鎮(zhèn)上街頭走一趟，或許能找到夫君中意的食品。果然，陸氏人家的一位主婦特意為之趕制色澤金黃、口味獨(dú)特的烤面餅。只是過于匆忙，主婦把酥餅胚子揉成了不圓不方的襪底狀。殊不知最后，那烤面餅從趙昚口中得了個雅俗共賞、流傳至今的名字—襪底酥。

雅倩知道我特別愛吃襪底酥，所以一次次地把我叫進(jìn)她家，然后從印花鐵皮箱里捧出一只只襪底酥，讓我吃個夠。

特別讓我感動的是，她的這番慷慨一直延伸到了我們的上學(xué)路上—多少個早晨，我和她沿著咯咯磕響的石板街走向?qū)W校時(shí)，她準(zhǔn)會悄悄地從書包里掏出襪底酥，或每人一只，或一只掰成兩半。一天，我在上體育課時(shí)感到渾身疲乏，四肢無力，直至不支昏倒。不知什么時(shí)候清醒過來后，我竟然還在下意識地咀嚼酥軟香甜的襪底酥。體育老師說，是陸雅倩的襪底酥擊退了我的低血糖。

或許，真是從這一天起，陸雅倩留給我的印象不只有外表上的漂亮，還有心靈里的溫柔與善良！

高考前的一段日子無疑是辛苦而緊張的，但對于我和她而言，因?yàn)槌３＝柚m底酥的香甜，坐在涼爽爽的天井里一起復(fù)習(xí)功課，也就多了幾分輕松與愉悅。

可惜最后，我考上了，她落榜了。

去省城大校報(bào)到那天，她撲閃著水汪汪的眼睛，顫顫地送給我一大包用印花藍(lán)布包裹起來的襪底酥。

太好了。這一大包襪底酥不只給我?guī)愍?dú)自享用的口福，也是我跟大學(xué)同窗友好交往的優(yōu)質(zhì)媒介。

雅倩知道后，立即通過郵局，又給我寄來一大包襪底酥，包裹里還附上一封信，信中說，她已經(jīng)從她媽媽那里學(xué)到了襪底酥制作工藝，并借助錦溪鎮(zhèn)方興未艾的旅游產(chǎn)業(yè)，在老街上開了一家襪底酥產(chǎn)銷店。

記不清，雅倩給我寄了多少包襪底酥。

也記不清，雅倩第幾次給我寄襪底酥時(shí)，我終于痛下決心，給雅倩回了一封信，叫她以后再也不要替我郵寄襪底酥了。

是的，如果繼續(xù)讓雅倩給我郵寄襪底酥的話，就太對不起她了—班上有一位跟雅倩長得一樣白嫩漂亮的王姓女生特別愛吃襪底酥，而我呢，又偏偏樂意將襪底酥留給王姓女生。

……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和一同留在省城工作的王姓女生結(jié)婚了。

婚后，妻子不時(shí)說我外婆家的襪底酥真好吃，還叫我什么時(shí)候一起去一趟錦溪鎮(zhèn)。

而我呢，總是沉默無語。

直到去年清明節(jié)，父母捎信說，外婆的墳要動遷了，讓我務(wù)必回家一趟。

那天，我一踏上闊別十余年的錦溪老街后，就將尋覓的目光掃向老街上的一家家襪底酥產(chǎn)銷店。

可是奇怪，怎么也尋不到陸雅倩的店。

無奈，我只得悄悄地詢問一位錦溪老鄉(xiāng)模樣的中年人：“陸雅倩的店開在哪里？生意好嗎？”

誰料，中年人告訴我，陸雅倩的店本是開得紅紅火火的，但自從那年跟一位去省城念上大學(xué)的意中人分手后，就再也不開了。

我一聽，頓時(shí)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