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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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族史詩》中民俗事象翻譯的民族志闡釋
王治國
《苗族史詩》以口傳文本的形式在苗族跨地域、跨方言的文化共同體內傳播。史詩承載著苗族遠古歷史的文化記憶,其中所包含的民俗事象鑄就了苗族獨特的文化世界。苗漢英三語對照、民族志深度翻譯、置換補償為史詩民俗事象翻譯提供了可能途徑與可行策略。只有將口承人、接受者和具體說唱場景構成的生態(tài)文化環(huán)境三者同時呈現(xiàn)和保存,活態(tài)史詩才能從文化標本的保護過渡到文化現(xiàn)實的動態(tài)傳播。
苗族史詩;民俗事象;民族志;置換補償
苗族是聚居在中國西南地區(qū)的古老少數(shù)民族之一,與歷史上其他無文字的民族一樣,文化傳承以口耳相傳為主,擁有特別豐富的口傳文化。其中《苗族史詩》,又稱“苗族古歌”和“古史歌”,是苗族最古老的口頭語言藝術形式,也是迄今為止第一部以民族身份命名的南方創(chuàng)世史詩。史詩記載了苗族起源、古代社會狀況和風俗人情,是苗族傳統(tǒng)文化傳承的主要載體,具有很高的歷史、民族、語言、民俗研究價值。不僅如此,史詩以問答式的盤歌體,以及古今對照的吟唱方式,將遠古的記憶與現(xiàn)在的生活經(jīng)驗相互映照,形成了苗族古歌所特有的表達形式。作為苗族最古老的口頭語言藝術形式,史詩承載著苗族遠古歷史的文化記憶,其中所包含的文化符號鑄就了苗族獨特的文化世界。史詩經(jīng)歷了口頭傳承和文本傳播階段,形成了跨方言、跨地域的民族文化共同體。目前,苗族史詩正經(jīng)歷著由口傳文本向書面文本的過渡,并出現(xiàn)了通過英文譯本對外傳播的新氣象。學術界對苗族史詩的流傳地區(qū)、史詩生成、演述方式、押調韻律等都進行了相應的介紹和論述,然而,鮮有成果介紹研究史詩的外譯與傳播。在當前“一帶一路”戰(zhàn)略與中華文化“走出去”對外傳播話語體系下,對《苗族史詩》的民俗事象翻譯與傳播展開研究,成為了民俗學研究領域的一項重要課題。
史詩從民間口頭傳唱到現(xiàn)代書面文本傳播,經(jīng)歷了數(shù)代學者的不懈努力。據(jù)吳一文、覃東平考證,至遲在唐代(618-907)以前,苗族史詩主體部分業(yè)已定型,但一直未為外界所知。*吳一文、覃東平:《苗族古歌與苗族歷史文化研究》,貴州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8頁。苗族史詩的最早記錄是1896年由英國傳教士克拉克與苗族人潘壽山合作記載的《洪水滔天》《兄妹結婚》和《開天辟地》中的一些史詩篇章。*李炳澤:《口傳詩歌中的非口語問題——苗族古歌的語言研究》,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17頁。史詩最早的翻譯是上世紀40年代陳國鈞記錄的三則苗族“人祖神話”,其中第三則是488句的漢譯詩體史詩,是現(xiàn)代“洪水滔天”“兄弟分居”的合編,當屬最早的苗族史詩詩體譯文。*吳澤霖、陳國鈞等:《貴州苗夷社會研究》,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111-118頁。新中國成立后,1952年中央民族大學馬學良教授率隊進入黔東南苗族地區(qū),開始對苗族史詩資料進行第一次系統(tǒng)搜集,并指導隨后的翻譯、整理和研究工作。1956年馬學良和苗族學者邰昌厚、今旦共同刊文《關于苗族古歌》,對史詩的分類、內容、篇章構成與邏輯關系、五言體句式、格律以及歌花對唱方式等作了最早且比較全面的論述和介紹。*吳一文、今旦:《苗族史詩通解》,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2頁。
唐春芳較早地對苗族史詩進行了翻譯和研究。1958年他在《苗族古歌》一文中將苗族古歌分成敘述天地來源、萬物來源、人類來源與民族遷徙、反映古代社會歷史變革、古代生活、古人事跡、古代發(fā)明等七類古歌。*唐春芳:《苗族古歌》,《民間文學資料》第四集,中國作協(xié)貴州分會籌備組編印,1958年,第4頁。對史詩作了內容上的分類,但還沒有將史詩作為一個獨立的系統(tǒng)和整體來進行研究。1978年,田兵主編的《苗族古歌》出版,引起了學術界的關注,也掀起了研究史詩的熱潮。該書前言寫道:苗族古歌習慣上呼為“古歌”,因為苗族人民把它看成歷史,所以也稱為“古史歌”。同時該書對苗族史詩的構成,五言、盤歌對唱、押調等進行了介紹,指出:“這些古歌,在研究苗族族源、風俗習慣、古代社會、遷徙等都有一定用處的。它的價值,還可能遠遠超過文學價值。”*田兵:《苗族古歌》,貴州人民出版社,1979年,《前言》第1-11頁。
1983年,馬學良、今旦又出版了《苗族史詩》。馬學良認為苗族史詩是“苗族古代文化的光輝結晶”,“堪稱古代苗族的百科全書”。苗族史詩在學術界的漢語譯名也是從馬學良先生開始的:“如同許多少數(shù)民族一樣,苗族群眾向來以歌唱的形式來頌揚祖先的豐功偉績,因此過去習慣地稱之為《古歌》或《古史歌》。這些詩歌詳盡地記載了苗族族源,古代社會狀況及風俗人情等等,苗族人民把這些詩歌看成自己形象的歷史,所以我們認為稱之為《苗族史詩》更為恰當?!?馬學良、今旦譯注:《苗族史詩》,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3年,《代序》第1-12頁。
新世紀以來的2012年,吳一文先生在總結前人及自己研究的基礎上,對苗族史詩有過如下界定:
苗族古歌又稱苗族史詩,黔東方言苗語稱為“HxakLulHxakGhot(古歌老歌)”、“HxakLul(古歌)”、“HxakGhot(老歌)”或“HxakHlieb(大歌)”等。它是流傳于苗語黔東方言區(qū),以五言為基本句式,以穿插有歌花的問答式對唱(盤歌)為主要演唱形式,敘述開天辟地、鑄日造月、人類萬物產生、洪水滔天、民族遷徙等內容,內部篇章之間有著緊密邏輯聯(lián)系,具備史詩性質的苗族民間“活形態(tài)”押調口頭傳統(tǒng)。*吳一文:《苗族古歌的演唱方式》,《民族文學研究》2012年第2期。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少數(shù)民族文化發(fā)展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新中國對民間文學和少數(shù)民族文學高度重視,陸續(xù)在各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區(qū)開展了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活動。這一時期,除了由苗族地區(qū)的學者搜集以前記錄的一些歌謠,并將其翻譯為漢語外,還有其他民族地區(qū)學者和苗族學者合作進行的記錄和翻譯,開始了為編寫民族文學史和民間文學史而有計劃地記錄和翻譯的學術活動。期間,經(jīng)過各族民間文學工作者的悉心搜集,還發(fā)現(xiàn)了不少異文,引起國內外研究者的注意。
正是基于史詩的文本傳播,國外同行對《苗族史詩》開始了翻譯研究活動。早在1988年,俄亥俄州立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馬克·本德爾(Mark Bender)就發(fā)表了HxakHmub:AnAntiphonalEpicofTheMiaoofSoutheastGuizhou,China對苗族史詩進行了翻譯研究。2006年,馬克將馬學良、今旦的《苗族史詩》翻譯為英文并出版,書名為ButterflyMother:Miao(Hmong)CreationEpicsfromGuizhou,China。兩部譯作均譯作“epic”,前者重點突出其演述形式:對唱史詩;后者重點突出其性質:創(chuàng)世史詩。隨后,馬克又繼續(xù)與國內苗族學者吳一方合作將《苗族史詩》翻譯為英語。最新的英譯本是由貴州民族出版社于2012年9月正式出版的《苗族史詩》(苗漢英對照)。全書約80萬字,原文是吳一文的原著《苗族古歌通解》。苗、漢文譯注部分由今旦、吳一文負責,英文譯注由Mark Bender教授和吳一方、葛融合作翻譯。*吳一文、今旦漢譯,[美]馬克·本德爾、吳一方、[美]葛融英譯:《苗族史詩苗文·漢文·英文對照》,貴州民族出版社,2012年。譯本貴在中外譯者合作翻譯,而且吳一方是唯一通曉苗、漢、英文者,開創(chuàng)了本土人士與海外學者通力合作、共同翻譯的合作翻譯模式,在史詩海外傳播實踐中必將發(fā)揮重要作用。
譯本的合作者之一吳一方曾撰文就苗族史詩的英譯作了介紹,探討了在苗、漢、英多元文化背景下進行苗族詩歌跨文化傳譯中值得重視的幾個問題。*吳一方:《苗族口傳文學經(jīng)典的跨文化傳譯——〈苗族史詩〉三語翻譯芻論》,《貴州民族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下文重點是就英文譯注本的三語對照模式、民族志翻譯策略、民俗事象置換補償翻譯方法展開探討,以期對其他少數(shù)民族口傳文學的翻譯提供一定的借鑒和啟發(fā)。
(一)多語對照:苗漢譯注、英文譯注
三語對照是英文譯注本最為突出的特點,也是當前少數(shù)民族文學外譯中僅有的多語對照翻譯。苗漢英三語對照本內容包括:16頁提供豐富苗族文化知識的民族志圖片、三語對照的注解、三語對照目錄、漢英雙語前言、漢英雙語英譯者自序、三語對照序歌、金銀歌、古楓歌、蝴蝶歌、洪水滔天、溯河西遷與附錄等,共729頁,近80萬字。全書全部按照[苗文·漢文·英文對照]排列,并且以苗、漢、英三種語言順序排列。書名為三種語言對照:第一行為:苗文Hxak Hlieb;第二行為漢語苗族史詩;第三行為英語Hmong Oral Epics。編譯者署名均以三語對照形式出現(xiàn):第一部分為苗文,共兩行,其中第一行:Qet Hfaid/ Wenf Jenb, Jenb Dangk,第二行Hfaid Leix Yenb/ Xongt Mal, Bangx Jenb,Gof Yongf;第二部分為漢語,共兩行,其中第一行:苗漢譯注/吳一文 今旦,第二行:英文譯注/馬克·本德爾 吳一方 葛融;第三部分為英語,相應也為兩行,其中第一行:Han Translation, Introduction,and Notes by Wu Yiwen and Jin Dan,第二行:English Translation by Mark Bender, with Wu Yifang and Levi Gibbs。
此外,前言和英譯者自序,每一部分歌后,附有本部分注釋,漢語在左側,英語在右側,又形成三語對照的布局格式。目錄也是三語對照,其中附錄中包括,《苗族史詩歌骨歌花對唱實例》《半個世紀的耕耘(代后記)》和《苗文聲韻母表》。茲引述史詩中開篇序歌,以觀其貌。
可見,苗族史詩以五言為主,講究押調,即每句歌詞末字聲調相同或相近,構成苗語詩歌的韻律美。漢譯詩歌為七言,盡量講究平仄和押韻,比苗語原文多了兩個字,這樣既符合漢語民間詩歌多為七言的特點,又拓展了翻譯闡釋空間以更加完整地表達原詩內容。英譯文詩句沒有統(tǒng)一的字數(shù)要求,一般是由五個或七個單詞構成,通過音步來實現(xiàn)詩歌的韻律美。實際上,不強求字數(shù)的統(tǒng)一是英文詩歌的自身特點之一。盡管漢英譯文無法再現(xiàn)由規(guī)范的押調和整齊的五言形成的史詩獨特的藝術美感,但是譯者還是盡可能順應漢、英兩種語言各自的詩歌韻律,力求傳達苗族史詩的原生態(tài)藝術特色。
(二)深度翻譯:人類學民族志通解
《苗族史詩》三語對照本中附有大量的注釋,呈現(xiàn)出人類學民族志特有的學術氣息。這些注釋本身就是對苗族民俗事象的生動注解,為讀者展示出一幅幅活態(tài)的古代苗族生活全景圖。對于苗族民俗事象的注釋和注解,在史詩中隨處可見。上述詩行中就有八處注解。苗族文化是活態(tài)的,根本還在民間,需要研究者擁有搜集整理的經(jīng)驗,深入生活切身體悟。史詩的注解者和翻譯者都是多年來持續(xù)關注、深入田野調查的苗族學者和美國人類學家。對史詩的注解是“思路開闊,苗典與漢典,苗俗與漢俗,古與今,物與典,歌與俗都能融會貫通”。*韋文揚:《苗族史詩觀止——讀吳一文、今旦〈苗族史詩通解〉》,《貴陽文史》2015年第2期。他們熟諳苗族史詩的原生態(tài)文化,通過在原生態(tài)土地上不斷地體悟、理解,對苗族文化進行了深度闡釋,從而使該譯注本呈現(xiàn)出人類學民族志翻譯的獨特視角。
所謂民族志翻譯是指民族志學者從事的翻譯工作。通常采取兩步走的工作模式:首先是將當?shù)厝说目陬^話語口譯成自己民族志書寫的語言;其次是將口譯本加以改編成為書面文本,或是口頭資料文本化以后的書面文本,以供在主流文化中進行消費。美國翻譯理論家阿皮亞(kwame Anthony Appiah)借鑒人類學家格爾茲(Clifford Geertz)的“深度描寫”說,提出“深度翻譯”概念,并著專文加以闡釋。
所謂深度翻譯是指在翻譯文本中,添加各種注釋、評注、按語和長篇序言,將翻譯文本置于豐富的文化和語言環(huán)境中,盡力去重構源語文本產生時的歷史氛圍,以促使被文字遮蔽的意義與翻譯者的意圖相融合。*段峰:《文化視野下文學翻譯主體性研究》,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76頁。
顯然,作為一種翻譯方法,深度翻譯通過在譯文本中列舉各種注釋和評注,盡力重構源語文本產生時的歷史氛圍,還原源語生成時的話語歷史背景,以便使目的語讀者更好地理解源語文化,并由此產生對它族文化的應有尊敬,即便該文化是弱小民族的文化。關于在書寫文化中進行口頭藝術文本記錄和翻譯的觀點和方法,如楊利慧所言:
民族志詩學實際上是表演理論大陣營里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是其中主要探討口頭文本轉寫和翻譯方法的一個分支。其主要的學術追求,不僅僅是為了分析和闡釋口頭文本,而且也在于使它們能夠經(jīng)由文字的轉寫和翻譯之后仍然能直接展示和把握口頭表演的藝術性,即在書面寫定的口頭文本中完整地再現(xiàn)文本所具有的表演特性。*楊利慧:《民族志詩學的理論與實踐》,《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04年第6期。
民族志詩學在努力尋求一種更好地翻譯和轉寫口頭詩歌的手段,這一點就與當前《苗族史詩》史詩英譯相契合。正如深度描寫和深度翻譯所闡釋的一樣,史詩用較大篇幅提供了諸如題解、古語詞解釋、人物注解、古今地名考注、動植物注解、重要風俗解釋、句子解意、段意解讀、異文對比、關系詞考證等各種注釋,凡3000多條。如史詩《制天造地》一節(jié)中關于五倍子的注釋:五倍子木來撐地:苗族常用刺楸樹、五倍子樹、麻栗、芭茅等的根、葉、果等混合在一起,掛在門上以驅鬼避邪。五倍子樹在苗族傳統(tǒng)觀念中被視為神木,在大多數(shù)與敬鬼神有關的活動中都少不了,如卦卜、敬尕哈神時的幡桿等都須用。譯注者進行了深度翻譯:The Hmong Language for this line is “Ghab nix pab nil nangl”. It refers to various types of leaves, cogon grass roots, and gallnut of the Chinese gallnut (Rhuschinensis) tree, known aspabin Hmong andwubeiziin Han; prickly castor-oil tree (Kalopanax), known asdetbeltongdin Hmong; saw-tooth oak (Querusacutissima), known asdetyelin Hmong; and cogon grass are bundled and hung over doorways of Hmong homes to ward off negative spiritual forces. Chinese gallnut is regarded as a numinous tree that links the human world with that of the spirits. The tree is an essential component of virtually all rites honoring the spirits. Its wood is used to make blocks cast in divination rites. In offering such as to the spirit Ghab Hvib, the poles used to support streamers are also made of gallnut.*吳一文、今旦漢譯,[美]馬克·本德爾、吳一方、[美]葛融英譯:《苗族史詩苗文·漢文·英文對照》,貴州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115-116頁。
通讀譯注本發(fā)現(xiàn),無論是民俗事象還是文化典故,通解都正本溯源,逐字逐句考察詞語的始源與流變,力求打通古代與現(xiàn)代、辨析不同方言間的音意之別,為讀者欣賞史詩詩歌、體驗史詩口語押調與韻律變化清除各種障礙。譯注本為此而進行的文化人類學深度描寫,旨在達到苗、漢、英三語背后文化背景的闡釋通解,不愧為人類學深度描寫的典型譯注。
(三)置換補償:民俗事象的英譯
史詩包含著大量的苗族民俗事象,這些事象在漢族文化和英語文化中有的彼此皆有,但更多的是此有彼無或是此無彼有,形成單項缺失。漢英譯注中采用了同類置換、異類補償,通過意譯和直譯加注的方式,以期讓英文讀者對苗族文化有所了解。另外,史詩翻譯涉及到語言轉換、民俗事象傳播、讀者期待等相關問題,因此譯注本適當?shù)卦谧g文中保留了苗文,以保持史詩語言及文化內涵的原汁原味,讓讀者更好地體會其中意味。對于大多數(shù)的民俗事象詞匯,譯文則是采用了補償策略。
典型的民俗事象如“蘆笙”“十二地支”,這類苗漢皆有,而英語缺失。在《洪水滔天》“l(fā)eik hxongb gix jus jil, Xit baib max bas bil”(一副蘆笙剩一根,人手一份也難分)一節(jié)中,英譯為“a single gix pipe left from an ensemble. That can’t be divided among many players”,保留“蘆笙”的苗文“gix”,再加上種屬類詞“pipe”,既限定了“gix”的語義范疇,又傳達了苗族演唱習俗:蘆笙樂手或成對演奏或多人對奏。同理,“十二地支”苗漢文化皆有,而英語文化中缺失這一事象。英譯直接將苗文十二地支保留,在地支“Earthly Branch”之前增加各種生肖動物,將十二地支轉譯為十二生肖,并作了尾注,對十二地支和十二生肖進行闡釋。如此譯文和注釋遙相呼應,有助于讀者進一步了解苗族文化。再如,在《鑄日造月》“dail hlieb mais bit Said”(老大的名字叫做子)一節(jié)中,英譯為“the first was called Said, the rat Earthly Branch”,即保留苗語Said,增加同位語“the rat Earthly Branch”對“Said”進行補充闡釋。
對于彼此皆有,但不完全等同的民俗事象詞匯,以及此有彼無的民俗事象詞匯,英文譯注進行了恰當轉換,適當補償。由于民間文本的多重性質,對圖像的闡釋和理解無法確定,在故事的講述者和民族志工作者之間會發(fā)生改變。如《古楓歌》中“det dod”(一種楓樹)一詞的理解和闡釋,就頗為復雜。在不同史詩講述者和編輯者的各種版本中,這種樹或是被識別為是一種樹皮光滑而色淺的樹,或是比較粗糙而色深的樹,甚至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品種。然而,在已版的史詩中,關于該樹的闡釋只代表一種樹種。譯者將其翻譯為“楓樹”(sweet gum tree)。如果能在隨后的增修本中附上楓樹詳細的照片以及可能的其他樹種,增加文化和植物學的解釋,則會為類似民俗事象詞匯的隱喻闡釋提供更為廣闊的空間?!睹缱迨吩姟返耐ń夂头g本身就是一種民族志實踐,譯注者需要了解史詩的文化生態(tài)語境,以便翻譯時采用多種符號系統(tǒng)進行表征,從而最大化地保持原作品的力量與美。
馬克·本德爾作為美國表演理論研究的研究者之一,具備學養(yǎng)的高度和深入民間的深度,他將史詩的文本分析和田野作業(yè)實證研究結合起來,提出了“創(chuàng)作中的表演”的重大學術命題。將史詩的創(chuàng)作者,傳承者、接受者置于一個立體的三維空間中進行宏觀的綜合考察,同時兼顧口傳文學翻譯中眾多因素的各自作用和地位,從多維層面保存史詩民族志文化語境,是馬克·本德爾譯本為我們帶來的重要翻譯啟示,這對其他民族口傳文學的對外傳播具有借鑒意義。
值得指出的是,在編寫民間文學史的學術宗旨下,學者們把不同民間“版本”糅雜在一起進行漢譯,史詩的傳播媒介發(fā)生了嬗變:即從口耳相傳的媒介過渡到書面文本媒介,從聽覺的聆聽過渡到視覺的文本閱讀。毋庸置疑,這會擴大史詩的閱讀受眾群,提高苗族族人的文化保護意識,引發(fā)全社會對苗族傳統(tǒng)文化的關注,是非常有意義的文學翻譯活動,在苗族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過程中起到了很好的作用。甚至在數(shù)字媒介迅猛發(fā)展的今天,有學者認為現(xiàn)代媒體的發(fā)展對于少數(shù)民族文化傳承保護提供了極好的技術支持:“在當今傳媒時代,隨著數(shù)字技術的成熟,口述和傳媒結合,形成音像多媒體,以大大超越舊時文本的方式擴展時空,并以高度可塑性與文字結合,成為音像字的‘三位一體’。”*朱偉華、劉心一:《活在傳媒時代的苗族史詩〈亞魯王〉》,《貴州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6期。但是也有學者在研究苗族史詩《亞魯王》文化生態(tài)保護問題時指出:
通過多媒體的呈現(xiàn)方式將紙質文本的《亞魯王》立體化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亞魯王》的存在狀態(tài),無論是紙質的文本還是多媒體的影像資料,這都是對一種文化的靜態(tài)的保存,是一種文化標本的保存,雖然這種行為對保存一種文化現(xiàn)象而言是很有意義的,它甚至是可以讓這種文化現(xiàn)象以紙質的或者是音像的方式與人類歷史共存,但是,這種記載對苗族史詩的傳承而言卻意義不大。*何圣倫:《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構建與苗族史詩的當代傳承——以〈亞魯王〉為例》,《貴州社會科學》2015年第8期。
前者主張通過文字記錄整理苗族口傳文獻,用現(xiàn)代數(shù)字音像技術來收集苗族儀式,以保護日漸消失的文化現(xiàn)象。對于具有悠久歷史的民族文化的傳承而言,經(jīng)過多媒體檔案化數(shù)字管理后,成為了活態(tài)的文化標本。后者認為經(jīng)文字記錄翻譯后,史詩獨立于作為敘述者的說唱者和接受者,脫離了史詩詠唱的語境,以純文本的方式進行文本解讀,只是更多地關注了文本內容,脫離了其賴以生存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缺少深度的田野考察和活態(tài)民間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保護,變異成為一種作為認識對象的文化標本。
實際上,上述兩種觀點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涉及到口傳文化保護的核心宗旨,體現(xiàn)出學科發(fā)展的階段性特征,符合學科發(fā)展的正常認識論邏輯,所以二者是漸次發(fā)展、并行不悖的,只是側重點有所不同而已。盡管活態(tài)史詩搶救整理出來的是一種敘事文本而已,與活在民間的活態(tài)史詩有著本質的區(qū)別,然而,將搜集整理的文本存檔,這對于一種瀕臨消失的文化遺產而言是非常有必要的,也是人類社會嘗試對即將消失的文化現(xiàn)象所做的最后保護,這至少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努力的方向和繼續(xù)保護活態(tài)遺產的學術動力。在民族口頭傳統(tǒng)保護的初級階段,離不開文字的記載和不同語言間的翻譯。隨著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變化,口頭傳統(tǒng)的傳承不只是其文本內容,而是連同其生存的生態(tài)文化語境。只有將活態(tài)史詩口承人、接受者和具體說唱場景構成的生態(tài)文化環(huán)境三者同時呈現(xiàn)和保存,才能從文化標本的保護層面過渡到文化現(xiàn)實的活態(tài)傳播階段。
作為苗族史詩翻譯研究的最新成果,《苗族史詩》(苗、漢、英對照)以苗、漢、英三語平行對照形式,輔以大量民族志背景知識的通解,為彌補文本整理翻譯與生態(tài)語境再現(xiàn)之間的隔閡進行了一次異語傳播的嘗試。翻譯與研究并重的深度翻譯,值得苗學研究者和翻譯界繼續(xù)給予相應的重視和研究。實際上,如何借助于數(shù)字媒介、數(shù)字化的綜合文本將史詩表演的開場白、旁白及觀眾的贊嘆等表演中的生態(tài)文化語境通過數(shù)字科技以音頻、視頻、圖像等形式傳播,應是今后學界共同探討的學術話題之一。
[責任編輯 龍 圣]
王治國,天津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天津外國語大學中央文獻翻譯基地兼職研究員(天津 300387)。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一帶一路’戰(zhàn)略下少數(shù)民族活態(tài)史詩域外傳播與翻譯轉換研究”(項目編號:16BYY025)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