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 原
歸國記
□ 馬 原
一
見慣了美國中西部的廣袤寧靜,剛一回國,擠挨挨的高樓,稠密的人群爭先恐后地涌進眼眶,似乎每一樣都在大力揮手:“看我看我!”
我被這排山倒海的熱情嚇到,眼睛不知往哪擱,我愣愣地向前,一路“Ex-cuse me”從人群中借過,卸下兩個托運箱,夢游一樣飄出機場。
首都似乎比以前更堵,車連起頭尾,像條綿延數(shù)里的大蜈蚣,小碎步往前蹭著。有加塞的,削尖腦袋硬往旁邊車道插,生生別出一車頭空隙,泥鰍似的滑進去。
我憤憤然,旁邊的車卻是異常寬容,大概變道是默認的生存法則。
在這里開車,似乎所有的違章都可以被包容。唯獨不能容忍的,是磨嘰。你追我,我趕他,幾乎臉貼臉鼻對鼻,只要稍稍慢了一瞬,后方便響起驚天的喇叭聲。
在美國摁喇叭是罵人,我下意識地往后比中指,手剛伸出才意識到,哦,這里是北京。我回國了啊。
二
美國城市道路兩旁設(shè)有停車區(qū),每個車位旁有自動收費的小桿子,按小時自覺繳費。北京收費靠大媽,有車來,大媽一秒鐘就杵在窗外,拿了錢下一秒又沒了,我簡直懷疑她會遁地術(shù)。
“她們每月領(lǐng)多少錢,誰給她們發(fā)工資?風(fēng)吹日曬的,挺不容易的。”我東張西望地找大媽,帽子口罩下的她看得不真切,小馬扎掛著個廉價塑料水壺,顏色已經(jīng)脫落斑駁。
姨夫沉沉地笑:“哪有人管,都是私人的。”
“憑什么?市政怎么不管?私人收費誰給的權(quán)力?”我只覺欺人太甚。
“每條道都有人承包,收費了抽頭給上面,有人罩著。”
信息量太大,我一時反應(yīng)不了,愣愣地問:“要是不給呢?”
姨夫還是笑,“附近都有打手,東北人,怎么斗得過。要么不停,停了就得按規(guī)矩來?!?/p>
嗬,江湖綠林么,我腦補幾位金鏈子刺青的平頭好漢,扛著鋼管烏壓壓地圍上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就沒人管嗎?”
“管不了,電視臺老早就報道過,還是照舊。”
我不再說話,總有光明照不到的地方,好比唐人街的黑幫、墨西哥的毒窩。
三
街上的人依舊肌肉緊繃,都像是剛打過肉毒桿菌,只有進了飯館,臉上才有了笑意。
食物是最好的治愈劑。
地道的中國胃被地道的中國菜伺候,春風(fēng)化雨般的綿潤。滋味從舌根滲進骨頭縫子里,云蒸霧騰,一層層活泛開來,北京用早茶和火鍋輕輕松松收買了我。
放下筷子,我竟有些微醺的幸福感。
忽而想起4月底,大佬們在哈佛中國論壇上宣揚回國創(chuàng)業(yè)的好處。結(jié)果劉強東上臺,“奶茶到底懷孕沒”上了華人論壇熱搜榜。
招呼留學(xué)生報效祖國,好比做廣告,搖旗吶喊式的硬性植入,聲勢是驚天動地,但不走心。路邊搭個涼棚促銷可樂,喇叭震天響,可人來人往地路過,停下來喝的還是少。
與其費工夫組織大佬們哈佛觀光,不如在每年的畢業(yè)季,派一批爐火純青的掂勺大廚美帝校園行,大師傅們把看家手藝拿出來,再取些愁腸繾綣的菜名,譬如“搖到外婆橋”“千里共嬋娟”“遍插茱萸少一人”“唯夢閑人不夢君”。還沒吃就開始唏噓,兩筷子下肚,魂兒便一絲絲地抽走了。不費口舌,不動聲色,小成本大收益,正是老祖宗留下的智慧。用現(xiàn)在話說,就是情懷營銷。
四
所遇的每個熟人忽然間開始關(guān)心起我的年齡,然后細細咂摸:“還小,不急?!?/p>
急什么?為什么急?我隱隱明白他們的意思,卻又不想深究。
大姐拍拍我:“沒事,都是到了二十四歲才有死了死了的感覺。”
我愣了愣,開始考慮從明年起瞞報年齡。
五
還在倒時差,撐到晚上8點就不行了,倒頭睡到4點,一個激靈醒過來,窗外還是沉沉的黑。這座城褪去白日的急躁,隱隱透出點夜色溫柔的意思。
(摘自《新散文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