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

每一株草木，都有它的始祖；每一支水系，都有它的源頭。我曾徘徊在贛江邊上，目睹它的奔涌；我曾蕩舟于鄱陽湖中，感慨它的浩渺。而今，我順著相反的方向，走到了它們的源頭上來。這個源頭，就在距瑞金市區(qū)幾十里外的贛源崠。多少年來，它離我如此之近，而我卻幾近于熟視無睹。促使我走近源頭的人，卻是一個異鄉(xiāng)的行者凌翼。我為我的故步自封而感到羞愧。

無論如何，我走在了這么一條探源的路上。

沒有人知道，贛江源這一脈流泉是從哪年哪月哪日開始了它在塵世里的旅程。在經驗論里，人們早已習慣有山的地方便有泉，有泉的地方便有著萬物生長。而我更愿意相信，那山巔上的泉水，是天使落進人間的一串珠翠。

溯源之路，多么像通往天上的路。車子長時間地在山巒間回環(huán)往復，似乎在上升，又似乎在下降，總也望不到頭，總也不知道拐個彎將遇到什么。我捕捉著路邊的溪澗，然而那一泓清泉，一直在與我捉迷藏，一會兒出現了，一會兒又消失了。野生的蕨類植物不時拂在車窗上，它們粗壯的枝葉已接近木本植物，想是在這無人干擾的地界才長得如此放肆吧。

一輛小四輪車迎面駛來，在狹窄陡峭的山路上，讓車是件極其艱難的事。贛江源林場場長楊小毛說，如果是自己這邊的車，一般會預先通氣，以避免交會。顯然，這車是外地的了?！斑@兒是石城，這兒是長汀，這兒才是瑞金……”一路上，楊小毛指著四面的山告訴我們。其實我早已辨不清東南西北，只是模糊地知道，這一路上，我們行走在武夷山脈中，已經跨過了兩省三縣。

贛江源頭古來多爭議，直到2001年江西省科技廳立項，成立了贛江源頭科學考察組，經過精細的勘測，最終確定贛江發(fā)源地在江西省瑞金市與福建省長汀縣交界的贛源崠。然而由于某些地方的過度宣傳，這一真相長期不為人知。贛南的幾個縣市，至今有許多人將某一處清泉指認為贛江源頭，并在各種場合以源頭縣的公民身份而自豪著。人們真誠地熱戀著自己的家鄉(xiāng)，無論如何值得稱許。只是劍走偏鋒的狹隘私念，終究有悖于自然天地人和。就像這天上的流泉，它是自然對人類共同的恩賜，它需要的是發(fā)乎肺腑的呵護和利用，而不是利益驅動下的占有和掠奪。

事實上，在地域親緣交錯的邊際，誰又能具體說得清楚，哪一株樹，哪一棵草，哪一片葉，哪一滴水歸屬于何地何人呢？傳說清末時期，瑞金縣日東鄉(xiāng)湖陽村的地主李秀金在贛源崠附近買下了大片的山林。后來，她的寶貝女兒外嫁福建長汀，李秀金又以山林當作陪嫁，送給了她的女兒。由此，江西的山林又成了福建人的財產。其實，這樣的事情在歷史上并非罕見，福建人把山林陪嫁到江西的事情也多有發(fā)生。這種山，日東人把它們叫作“插花山”?！安寤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么形象的比喻。

行進到一個密林幽暗的路口，我們開始了奔向源頭的徒步攀登?？萑~在腳下鋪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嚓嚓地響著。陽光從頭頂上使勁地往林子里鉆，涂了一地的斑駁。聽說林子里有各種珍稀的動物：戴叉犀金龜、陽彩臂金龜、黃腹角雉、白頸長尾雉……可惜它們全都藏了起來，不肯露面。楊小毛說，運氣好的時候可以逮到麂子呢，麂子肉那是相當好吃。我擔心著這茂密的森林是否有蛇出沒，楊小毛說，蛇也聰明著呢，聽到人來，早遠遠地躲開了。

楊小毛場長已經55歲，可是他走在前面，健步如飛，如果不是為了照顧我們，準得將我們遠遠地甩在后面。多年的山林行走，他練就了好體魄，也練就了承受孤寂的能力。自從十幾年前調到贛江源保護區(qū)，楊小毛便習慣了與清泉和蟲鳥為伍的日子，常常是一兩個人帶著干糧就上來巡山，一巡便是一整天。“隔幾天不來聽一聽泉水聲，我反倒不習慣了呢?！彼f。

是啊，護住了這些樹，守好了這片山，便涵養(yǎng)起了一潭好水。贛江源頭的水，一路流經日東河，流向綿江，匯入贛江，經過了8個市51個縣，最后注入鄱陽湖?！安环e小流，無以成江海?！边@一路上，有多少人喝著贛江源頭的水長大。要是源頭都不干凈了，后面的人，又怎能喝到放心的水？在他們的不斷奔走和努力下，贛江源保護區(qū)已升級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未來，會有更多的人力和物力投入到源頭的保護事業(yè)中。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跋涉，終于站到了贛源崠的制高點。一塊由江西省水利廳立的石碑矗立在山巔，刻著有“江西當代徐霞客”之稱的程宗錦先生題寫的“贛江發(fā)源地”五個大字。我們所處的位置，已經海拔1151.8米了。一棵楊梅樹靜靜地佇立在石碑一旁。風吹過來，樹葉嘩嘩地響起，仿佛要將這些年見證的故事一一傾吐。

站在了發(fā)源地，卻依然沒有看到水。水在哪里？楊小毛說還得往下走才能看到成股的流泉，于是我們又走在了一條陡峭的下山路上。終于聽到淙淙潺潺的水聲，一陣清涼的感覺透過樹林奔涌而來，我知道我們已經接近那股泉了。

近前，三塊巨大的石頭上，“贛江源”三個鮮艷的紅漆大字映入眼簾。水是極細極細的一縷，順著山勢，從小小的峽谷中間流淌而下。越過凌亂的石塊，越過青青的苔蘚，越過伸長了腿腳的白茅，沖出了一條小小的水路。我極擔心它很快就將被阻擋被湮滅，最終被扼殺在兇險的大山里。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順著水路越往下行，泉水卻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了。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起，便有了新鮮的泉水不斷加入源頭的隊伍。它們越來越壯大，越來越歡騰，以至于在一些陡峭的石塊間，形成了瀑布，跳起了花樣舞蹈。我知道，越往后，它會變得更加壯大，更加歡騰，直至波瀾壯闊。它將流經8萬多平方公里的廣闊疆域，滋潤田土，滋養(yǎng)人畜，滋生一個又一個萬物瘋長的春天……

從一脈清泉開始，生命延亙千年，世界光芒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