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陸 蠡
與蟋蟀一起消磨的童年光陰
文 / 陸 蠡
小的時候不知在什么書上看到一張圖畫,題目是《愛護動物》。圖中甲兒拿一根線系住蜻蜓的尾,看它款款地飛。乙兒搖搖手勸他,說動物也有生命,也和人一樣知道痛苦,不要虐殺它。
母親曾告訴我:“從前有一個讀書人,看見一只螞蟻落在水里,他拋下一莖稻草救了它。后來這位讀書人因誣下獄,這被救的螞蟻率領(lǐng)它的同類,在一夜工夫把獄墻搬了個大洞,把他救了出來。”
在書上我又讀到“麟,仁獸也,足不履生草,不戕生物”。
所以,我自幼便懷著仁慈之意,知道愛惜它們的生命。
在動物中,我偏愛蟋蟀。想起這小小的蟲,那曾消磨了多美麗的我的童年的光陰?。∧菚r我在深夜中和兩三個淘伴躡手躡腳地跑到溪水對岸的石灘,把耳朵貼在地上,屏住氣息;細辨在土堆的旁邊或石塊底下發(fā)出的??的蟋蟀的聲音來自的方向。偷偷跑上前去,用衣袋里的麥麩做了記認,次晨在黎明時覓得夜晚的原處,把可愛的蟲捉在手里。露濡濕了赤腳穿著的鞋,衣襟有時被荊棘抓破,回家來告訴母親說我去望了水田回來,不等她的盤詰,立刻便溜進房中,把捉來的蟋蟀放在瓦盤里,感到醉了般的喜悅,有時連拖泥帶水的鞋子鉆進床去,竟倒頭睡去了……
我把蟋蟀養(yǎng)在瓦盤里,盤里放了在溪中洗凈了的清沙。復(fù)在其中移植了有芥子園畫意的細小的草,草的旁邊放了兩三塊潔白的石塊,這是我的庭園了。我滿足于自己首創(chuàng)的天地,所謂壺底洞天便是這般的園地更幻想化的罷了,我曾有時這樣想。我在沙中用手指掏了一個小洞,在洞口放了兩顆白米,一莖豆芽:白米給它當(dāng)作干糧,豆芽給它作潤喉的果品。我希望這小小的庭園會比石灘上更舒適,不致使它想要逃開。
在蒙蒙的雨天,我拿了這瓦盤到露天底下去承受這微絲般的煙雨,因為我沒有看到露水是怎樣落下來的,所以設(shè)想這便是它喜愛的露了。當(dāng)我看到烏碧的有美麗的皺紋的鞘翅上蒙著細微的霧粒,微微開翕著欲鳴不鳴似的,伴著一進一退地顫抖著三對細肢,我也感到微雨的涼意,想來抖動我的身軀了。有時很久不下細雨,我便用噴衣服的水筒把水噴在蟋蟀的身上。
聽說蟋蟀至久活不過白露,鄰居的哥兒告訴我說。
“為什么呢?”
“那是因為太冷?!?/p>
“只是因為太涼么?”
“怕它的壽命只有這幾天日子罷?!?/p>
于是我翻開面子撕爛了的舊黃的歷本,去找白露的一天,幾時幾刻交節(jié)。我屈指計算著我的蟋蟀還可以多活幾天,不能盼望它不死,只盼望它是最后死的一個。我希望我能夠延長這小動物的生命。
早秋初涼的日子,我便用棉花層層圈裹著這瓦盤,沙中的草因不見天日枯黃了,我便換上了綠苔,又把米換了米仁。本來我想把它放在溫暖的灶間里,轉(zhuǎn)想這是不妥的,所以便只好這樣了。
我天天察看這小蟲的生活。我時常見它頭埋在洞里,屁股朝外。是避寒么,是畏光么?我便把這洞掏得更深一些。又在附近挖了一個較淺的洞。
有一天它吃了自己的觸須,又有一次嚙斷自己的一只大腿,這真使我驚異了。
“能有一年不死的蟋蟀么?”我不止一次地問我的母親。
“西風(fēng)起時便經(jīng)受不住了?!?/p>
“設(shè)若不吹到西風(fēng)也可以么?”
“那是可憐的秋蟲啊!你著了蟋蟀的迷么?下次不給你玩了?!?/p>
我屈指在計算著白露的日期。終于在白露的前五天這可憐的蟲死了。天氣并不很冷,只在早晨須得換上夾衣,白晝是熱的。園子里的玉蜀黍,已經(jīng)黃熟了。
我用一只火柴盒子裝了這死了的蟲的肢體,在園子的一角,一株芙蓉花腳下挖了一個小洞,用瓦片砌成了小小的墳,把匣子放進去,掩上了一把土,復(fù)在一張樹葉上放了三粒白米和一根豆芽,暗暗地祭奠了一番。心里盼望著夜間會有黑衣的哥兒來入夢,說是在地下也平安的罷。
“你今天臉色不好。著了涼么!孩子?”母親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