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瑩瀅
【摘 要】本文對鐵凝《馬路動作》這部小說中杜一夫的反常行為進行探析,提出杜一夫這一人物形象因反常行為而具有了滑稽、輕松、孤獨的特點,認為反常源于異化——人的本質的異化,影射了現(xiàn)代人逃避生活現(xiàn)實的心理機制。
【關鍵詞】鐵凝 小說 《馬路動作》 杜一夫 反常行為
【中圖分類號】G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0-9889(2016)11C-0130-03
有人說,對現(xiàn)實感到恐懼的人會自我封閉,一旦封閉,他們的行為便與周圍格格不入,從此性格也會被擠壓,由內而外變了一個人,行為也變得反常,且是一種規(guī)律性的習慣性的反常。對此,作家鐵凝在其小說《馬路動作》中塑造了杜一夫,一個由于異化而反常的人物,在他的背后隱藏著對現(xiàn)實生活的害怕與逃避的心理。
一、杜一夫的反常
所謂反常,指的是與正常情況不同。在一定程度上違反常理,超出常規(guī),不符合風俗習慣。杜一夫的生活行為就表現(xiàn)出了這一點,而且非常明顯。
(一)杜一夫的生活死板
在杜一夫的生活中,白天不是上班就是回家,晚上吃了飯必定外出到某個汽車站牌,然后回家睡覺。單位、家、站牌之間除了往返,什么也沒有,他的生活只是圍繞這三點而展開,三者必居其一,且在好幾年前就是這種狀態(tài),完全沒有別的花樣。他還把生活行為和居住的小屋捆綁在了一起,他認為,在小屋里的才叫生活,于是他的生活行為就只在小屋里發(fā)生,若出了屋,就不可能有平常的生活舉動。比如曬衣服,杜一夫的衣服都是在屋子里“捂”干的,他絕不會把洗了的衣服掛在院子里,所以他的衣服因此散發(fā)著“餿米飯的味兒”,而且“老是有”。
(二)杜一夫的生活怪異
杜一夫以窗戶作為進出屋子的通道。多年來,他把家門反鎖,“用一把灰色鐵鎖鎖住窗扇”,出屋上班—— 跳窗,下班進屋—— 跳窗,這成了他生活里出名的反常行為。由于這個怪異的方式,沒有人進過杜一夫的小屋,每月的查收電費也被迫改變了:別人將所查度數(shù)寫在紙上,壓在窗臺上,杜一夫將該交的費用也壓在窗臺上,等著被取走,像特務的暗號接頭。
每天晚飯后,杜一夫一定會在馬路牙口上做“表演”,風雨無阻,用他的肢體語言將生活一一展現(xiàn),仿佛一臺自導自演的獨角戲。
(三)杜一夫的生活封閉
死板、怪異、乏味的生活給杜一夫的生活劃定了三點一線,指定了一個場所,規(guī)定了一種方式,這就像在生活中狠狠地彈出兩條無法跨越的界線。他每天在平行的兩條直線里來回,這自覺地便與周圍的一切拉開了距離,在自己的界限內自然就不含外界的雜質,只剩下單純潔凈:杜一夫不與人說話,這減少了禍從口出的機會;不與人交往,這避免了與人接觸過密的嫌疑;以跳窗戶的方式進出屋子,消除了小偷破門而入實施盜竊的隱患,還鍛煉了身體……既然他生怕通風會將屋子的氣味和外面的氣味混雜,那么,人們當然也就不會主動去聞他的飯菜味,即使有那么一點氣味透出嚴實的窗簾,人們也一定是屏住呼吸,掩鼻而過,生怕自己的氣味竄到杜一夫的小屋中。杜一夫就這樣幾乎成為了透明,也許他自己沒有意識到他的封閉能產(chǎn)生這么大的作用,可以把自己從人們的眼中蒸發(fā)掉,盡管軀體在走動,盡管有點生活的跡象,但人們都能視而不見。估計杜一夫自己都快忘記自己了,多年自我封閉的生活,他興許只剩下聽的能力,而也許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引起他的注意,其余的只是單純的聲響罷了。所以當陌生的“紅領巾”親切地問候他“爺爺好”時,杜一夫“嚇了一跳”,對對方是否在和自己打招呼,他思索半天:自己什么時候成了“爺爺”?還“好”?原來自己還不壞—— 多簡單的想法。其實杜一夫根本不知道“紅領巾”向他打招呼的目的,他自然無法對孩子的問候做出正常反應,他不知道該怎么做,他封閉得太久了。
杜一夫的反常每天都在重復,最終它們影響和決定了人們對待杜一夫的態(tài)度,漸漸地,從別扭到默認,面對他,人們也開始不和他說話、不和他來往,杜一夫的生活戲劇性地成為一種客觀存在,似乎歷來如此,他自己不會去改變,周圍的人們也不會、也不能用他們的意志去改變杜一夫這樣的生活,畢竟杜一夫的行為沒有給他們帶來傷害,人們不好意思去打擾他。于是,人們給這種反常提供著一個適宜滋生的環(huán)境,杜一夫的生活繼續(xù)著。好久,杜一夫所居住的院子里就是這樣的風氣。
二、杜一夫反常狀態(tài)下的形象特征
杜一夫在他反常的生活中變得自我,而愈發(fā)的自我必然加劇行為的怪異,進而導致性格發(fā)生變化,心理發(fā)生扭曲。由此,杜一夫的形象顯得可笑,可嘆,可悲。
(一)滑稽
杜一夫的所有行為都很可笑,甚至有點不可理喻。他不打算和別人分享一切:空氣能切斷嗎?不行,可他依然努力去阻止空氣的流通;永遠不發(fā)聲嗎?不行,可他依然做到了“面對同事也能幾年不與他們說話”。那特殊的進出的方式,其實也是他不愿意和別人分享生活的一方面,看起來有點猥瑣,可卻因禍得福,沒有了他這個年齡段比率較高的膝關節(jié)毛病,真讓人哭笑不得。還有那旁若無人的“表演”:夜幕降臨,杜一夫完全沉浸于自我世界,盡情地表演,把家里的事情,曾經(jīng)有的,以前沒有的,全部搬了出來:送兒子—— 請客—— 包餃子,對著空氣說著親切的話語(真的發(fā)聲);動作細致到開“門”(不是窗);表演茴香的味道和裝巧克力的鐵盒……他拋掉男人的面子,甩開看客們訝異的眼光,像個精神病患者自顧自地發(fā)揮。
(二)輕松
筆者認為,杜一夫的生活中有一絲輕松,而這份輕松源自他的特立獨行。
被婚姻拋棄的杜一夫對現(xiàn)實生活退避三舍,拒絕交流。當周圍的人逐漸適應了他的反常時,來自外界的壓力和規(guī)矩便消失了,杜一夫的生活異常的輕松和自由:不會爾虞我詐,不會疑神疑鬼,不會廢寢忘食,掙一個人的,花一個人的,思想簡單,一種難得的清靜,如孩子般灑脫自在。
拿馬路上的“表演”來說,每天的那個時候是杜一夫擺脫現(xiàn)實生活、放飛身心的時刻,這是他每天都期待的。在路上,杜一夫閑置的聲帶便忍不住了,開始蠢蠢欲動;在表演的過程中,杜一夫自信而瀟灑,仿佛找到了真的與人面對面的感覺,臉上“泛起不易察覺的紅暈”,有“幼兒那般的興奮”,在那里,他不懼怕,他心情舒暢,他大膽地舒展肢體、表達心情,將虛擬的人生場景表現(xiàn)得真實、服帖。
(三)孤獨
沒有家庭的杜一夫,伴著歲月,獨自守著小屋,似乎和《老人與?!分惺刂蠛5纳L醽喐缫粯樱陋毜孛鎸χ澜?。但是桑提亞哥與自然界做伴,與自然界拼斗,與生命抗爭,一顆勇敢者的心成就了一個失敗的英雄。而我們的杜一夫徹頭徹尾地孤獨著,那些輕松和自在存在于他個人的時空,它們永遠改變不了杜一夫的行只影單。杜一夫的生活是孤獨的:他的小屋缺少生氣,他的人際關系淡漠,他的工作獨來獨往。杜一夫的內心是孤獨的:他最怕的是人,他缺乏作為一個主人、一個朋友、一個同學的信心。杜一夫的思維是孤獨的:他的想法沒人應和,更何況,從他死板、怪異和封閉的生活狀態(tài)中,我們知道杜一夫根本不會有想法,他是孤零零的一件衣服(一夫),沒有價值,沒人發(fā)現(xiàn),加之外表的日漸破舊,只能懸于黑暗之中,逐漸別人遺忘。
三、杜一夫反常的原因
哲學中的辨證觀點認為:內因是事物發(fā)展變化的內部原因,是事物發(fā)展的根本原因,而外因是事物變化、發(fā)展的外在原因和條件,它只有通過內因才能起作用。這個觀點放在杜一夫身上,家庭的變故就是外因,是杜一夫反常行為的導火索,而家庭變故下的異化—— 杜一夫人的本質的異化,則是內因,它是真正讓杜一夫反常的根本因素。
(一)家庭變故
杜一夫離婚了,妻子帶走他們唯一的兒子,跟另外一個男人走了,兒子那時“哭著不叫他走,也不顧他媽是怎樣沉著臉拽他的胳膊”,“兒子邊哭邊喊‘我要衣—— 服(一夫),我要衣—— 服(一夫)”。
也許杜一夫的生活從前也和正常人一樣:買菜、做飯、洗衣服,接送兒子和妻子,努力經(jīng)營著一個家庭,他是兒子的衣服(一夫)—— 肌膚之外抵御傷害的那層外衣,他是妻子的衣服(一夫)—— 一個丈夫,家庭的頂梁柱和保護衣。所有的一切都充滿感情。可當這些家庭生活現(xiàn)象消失時,家庭人數(shù)銳減,只剩下杜一夫一個人生活:沒有兒子的玩鬧嬉戲,父親的榮耀被取消了;沒有妻子的親熱溫存,丈夫的權利被剝奪了。杜一夫被拋棄了。失去家庭的痛苦讓他不知所措,他無法判斷生活的方向,可生活要繼續(xù),也許是一時無法適應重新的單身生活,也許是想掩蓋痛失吾愛的心情,他選擇了超常規(guī)的生活狀態(tài),一種沒有感覺的狀態(tài),把與“家庭”、“溫馨”相關的生活行為全部刪除,一點不剩。如反常的跳窗戶行為:杜一夫是因為想跳窗戶而跳嗎?不是。他想跳過心理的障礙,繞開心里的結。從前,一家三口從門進出,那里歡聲笑語,可如今要自己一個人再從那里經(jīng)過,這無疑是巨大的心理折磨。在雙腿離地騰空的瞬間,杜一夫會暫時忘記殘酷的現(xiàn)實。就是這種感覺,他放棄了常規(guī)和習慣,盡管也是傷痕累累,但他喜歡。
(二)杜一夫人的本質的異化
按照馬克思的理論,人的本質是能在活動中認識和把握規(guī)律,了解各類事物和物種的使用分寸及生存法則,知道如何利用這些標準來生產(chǎn)、生活、學習和工作,同時可以主動地用理智來控制思維和行動,遵循自愿的原則,這就是自由和自覺。
可是杜一夫不再具有這個本質,他作為人的自由和自覺的特性喪失了,他的本質發(fā)生了異化。表面看,他似乎一個人享受著絕對的自由,可他的自由源自婚姻的失敗,他的自由是被動的,只是自我封閉世界里的孤單;他又似乎是在自覺地工作和學習,可他的自覺只表現(xiàn)為生活需求信號下的條件反射和本能反應。這些有杜一夫特色的自由和自覺深深地扎根于他的腦子,成為他心靈深處的牢固信念—— 異化意識。在異化意識的支配下,杜一夫對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了歪曲的認識。他看不到悲慘背后的根本原因,看不到人的正常的主體能力,看不到他在生活、工作和學習中的地位、作用和責任,以及今后的道路。他只是孤立地、機械地盯著眼前,憑感覺,用最簡單同時又最幼稚的價值尺度來衡量自己所受到的傷害,來評判和估價社會現(xiàn)實中人們生活的意義。他已經(jīng)完全放棄和背棄正常生活的規(guī)律與規(guī)則,不再按照正常的思維和方式生活,在一種原始性的情感沖動狀態(tài)下去從事活動。如:他的馬路動作表演就是不受理性控制的,隨意選擇一個地點,只要是晚上,只要離開家,只要面對的是陌生人,他便可以完全地宣泄,通過施展各種動作來表達壓抑的情緒,完全不去理會行為的結果。他只以自己的標準來思考和指揮行動,將制造出的不合理構成事實,并加以接受和靈活運用,直至視為永恒不變的生活規(guī)則,采取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
按德國埃里?!じチ_姆的觀點,在正常的生活中,人們的聰明才智和肌體的能力都能得到展現(xiàn),人們可以在生活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不斷地增強體質,提高思維能力,不斷開拓創(chuàng)新,不論是一帆風順還是崎嶇坎坷,在經(jīng)歷中都能感到酸甜苦辣咸的自然的生活滋味,有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愉悅和幸福感,人們能在生活中感到自己是被滿足的。
可杜一夫不會,他不可能自由自覺地進行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塑造,他在自己的生活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自我否定,顯得毫無力量。他感覺不到幸福,他認為自己是要被打垮的,被毀滅的,所以應該停滯不前,應該規(guī)定路線,規(guī)定場所,規(guī)定方式,限制思想,控制語言,包裹心情。從而將生活異化為一種無生命的狀態(tài),將肉體與靈魂分離。即使每次馬路“表演”后,他做好了等待客人白天來訪、準備從門口迎接來著的準備,可歸途中的他依然會梳理情緒、平整心情,待一宿天亮,又回到了原點:呼吸著熟悉的空氣,穿上落滿頭屑的襯衫,喝下那碗剩粥。依然重復反常的生活。
四、反常的現(xiàn)實意義
因為家庭的變故,杜一夫受傷很深,他對現(xiàn)實膽戰(zhàn)心驚,害怕再次遭遇一次失敗,同時也害怕回想起過去,這直接影響了他的生活態(tài)度。因為本質的異化,促使杜一夫反常,他企圖用反常來做擋箭牌,做到自我麻醉,到與世隔絕。而這實際上揭示出杜一夫的心理—— 逃避生活現(xiàn)實。當與杜一夫關系緊密的、有極度安全感的家庭親情、愛情被破壞的時候,他變得完全的孤苦伶仃,需要一個人面對生活和世界,傷心、難過和痛不欲生是應該有的,但此時,他卻沒有想方設法去擺脫這種不堪設想的軟弱無能和孤獨的狀態(tài),他沒有從中吸取教訓,沒有激發(fā)動力,他沒有積極地實現(xiàn)自我價值,同時朝著合理的方向繼續(xù)生活,反而選擇了消極對待,選擇放棄,進入個人虛擬世界,逃避生活現(xiàn)實,以獲得暫時的解脫。
其實這就是反常行為背后的害怕和逃避生活現(xiàn)實的心理。杜一夫在逃避,生活在現(xiàn)實中的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
當人們失去某種力量(包括來自物質的、精神的、肉體的等)的時候,為了表達自己是多么在乎這份已失去的力量,大多只會沉于痛苦、無法自拔。面對痛苦,人們不是重新自我審視,進而繼續(xù)努力去爭取重新?lián)碛校喾?,人們會產(chǎn)生兩種傾向:其一,人們會破壞原有生活狀態(tài)和習慣,選擇一種與事件本身沒有任何關系的方式來發(fā)泄情緒,而這種方式往往又是與自己原有的某些生活態(tài)度、規(guī)則完全不一樣的,人們就想通過這種差異和沖突來平衡心理,忘卻不愉快。其二,人們會回避現(xiàn)實,讓自己與別人湊合在一起,表現(xiàn)出過分依賴,甚至是寄希望于他人或他物身上,企圖借助外面的非正常的途徑來證明自己是有能力的,來重新獲得失去的東西,而這樣的代價就是放棄自我的獨立,這是很多弱者在遇到危難的時候常有的心態(tài)。其實無論哪種傾向,都是人們逃避生活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可人們卻把它們當成解決問題的良藥,久而久之,逃避不僅不能根治病痛,反而逐步吞噬我們的思想,消磨我們的意志,讓我們墮落和頹廢,最終失去自我,放棄自己。
杜一夫用反常行為來逃避現(xiàn)實,最終成為一個木偶,可他畢竟是小說人物??烧嬲钣诂F(xiàn)實中的我們要在生活現(xiàn)實中學會堅持,學會敢于直面。
【參考文獻】
[1]鐵凝.鐵凝·馬路動作[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2]李印堂.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及其發(fā)展[J].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4)
(責編 何田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