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虛
1
昔日的文學(xué)青年鹿原跟我說,當(dāng)年他在北京跟某出版社要債無果,成天和一群帶著孩子上藝考班的家長混居在地下室的時候,帝都的天總是湛藍(lán)湛藍(lán)的,跟部科幻電影一樣。
那是2005年,21世紀(jì)剛露出半個腦門,青春文學(xué)是棵搖錢樹,純文學(xué)一如既往沒有多少市場。
離家出走之后鹿原寫的純文學(xué)小說沒人要,別人重金求他寫青春小說他不愿意,眼看就快活不下去了,有個做生意的朋友說在紹興有家私人圖書館找管理員,給工資還包吃住,工作安靜又閑適,很適合他。
鹿原那時候也是病急亂投醫(yī),他都沒去網(wǎng)上查查紹興到底有沒有私人圖書館,問老家的堂妹借了錢買了票,背著家當(dāng)和一箱泡面興沖沖一路南下。
等到了那兒他就傻眼了:一條破舊的弄堂,兩側(cè)老屋沒高過兩層。傳說中的圖書館就是二樓一間小破屋,面積還沒高中教室大,三個從學(xué)校圖書館退役下來的黑鐵書架,兩張小桌子,就是該館的主要硬件設(shè)備。
促使鹿原留下來的理由有3個:館主的兒子付他的工資還不錯;他實在沒錢再挪窩了;圖書館墻上特意寫著“此處允許抽煙”6個字,體現(xiàn)出一種要熏死衛(wèi)生部的朋克精神。
2
圖書館的主人是個姓岑的瘦小老頭,腦袋禿得像顆魚皮花生,嘴角總是往下耷拉,表情高深莫測,腳穿布鞋,走路悄無聲息,平時對鹿原愛答不理。
但老頭有門絕技,他喜歡抽不帶過濾嘴的煙,每次擰下過濾嘴總是很整齊,絲毫不傷到煙紙。
岑老頭每天一早來這里,坐在窗邊的桌旁看“書”??吹街形缢丶页燥?,下午不再回來,留下鹿原獨守空房,筆耕不輟,晚上就睡在行軍床上。
書字加引號,因為這座圖書館其實沒有書,書架上都是各種手稿,有自傳,有散文,有游記,有詩歌、有書信集……甚至有“文革”時期的大字報手抄本。有的是厚厚一個本子,有些就用繩子捆著,毫無順序可言地隨便堆放。
最古怪的是里面有不少科幻小說,紙張陳舊,作者們的筆跡漂亮而老練,都不用筆名,但小說內(nèi)容……還不如21世紀(jì)的初中生寫的科幻征文。
對當(dāng)時一心只想著寫下傳世名作的鹿原而言,這些手稿都不太能入他法眼。鹿原常徹夜寫稿,有時候為了調(diào)劑,他會去書架間翻看,一邊嗤之以鼻,一邊疑惑這座沒有書的圖書館存在的意義。
他不敢問岑老這些手稿的來源,那個付他工錢的岑老的兒子一般不來這里。
給他介紹這份工作的朋友后來告訴他,岑老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在北京的出版社當(dāng)編輯。十年浩劫之后中國的科幻文學(xué)曾經(jīng)爆發(fā)過一段時間,所有的出版社發(fā)行過科幻小說,各種科幻雜志近百家。但是后來,因為政策問題,科幻熱一下進(jìn)入冰封期,不發(fā)表,不出版,科幻作家們要么病死老死要么轉(zhuǎn)行寫別的去了。
岑老當(dāng)時所在的出版社積壓了一大堆科幻稿件,出不掉,作者也不要,岑老覺得扔掉怪可惜的,一直存著,等退休后就把這些文字犧牲品帶回紹興老家。
因為曾在北京出版社工作過,告老還鄉(xiāng)的岑老很快在當(dāng)?shù)匚幕缃涣撕芏嘈屡笥?。其中包括一些寫作多年但常吃閉門羹的“文學(xué)老年”,岑老就把他們屢次被雜志社和出版社退回來的稿子,加上那些科幻手稿,在自家的老屋弄了這么個小圖書館。
十多年來,岑老這個圖書館的名氣在圈子里越來越大,“館藏”也越來越豐富,但其中不少作者今天都已經(jīng)病故,他們的后人并不想要回稿子,這些手稿可能將永遠(yuǎn)沉睡在這里。
鹿原聽過原委,對岑老好感有所提升。他自己也是常年被各種雜志斃稿的人,畢竟,從純文學(xué)轉(zhuǎn)向混文學(xué),路途坎坷。
3
在這個圖書館待久了,鹿原果然能遇到那些上門送稿子的人,最年輕的也是剛剛退休的中學(xué)老師,以家鄉(xiāng)為背景的鄉(xiāng)土題材小說被出版社退稿30次,心灰意冷,不愿燒掉,遂慕名而來,似乎岑老的圖書館能讓自己的作品老有所終。
這些來客總是彬彬有禮,神情落寞,把厚厚的稿件交給岑老時就像饑民把自家的孩子賣給人販子。
岑老從來都不會流露出同情和安慰,只是很慎重地接過,在一個本子上嚴(yán)肅地仔細(xì)記錄下作者、書名和聯(lián)系方式。
像給死人化妝。
也有興高采烈的時候,一個花了15年時間從掃盲班水平努力發(fā)展到寫出自傳的退休工人給岑老送書。這本書裝幀精美,成本不菲,印量五百,全部自費,是兒子的孝敬,卻讓老工人揚眉吐氣,讓當(dāng)年看低他的人眼紅。
他還送給鹿原一本,鹿原表面受寵若驚,心里嫌書太沉。
老工人走后,岑老破天荒頭一次主動和鹿原說話,說他印五百有點多,現(xiàn)如今沒那么多朋友了,也沒那么多敵人了。
鹿原并不眼紅老工人出書,花上幾萬塊錢自費出版對年輕的寫作者來說是種恥辱。他只羨慕老工人的兒子,有這么一個熱愛寫作的爹,不像鹿原的父母,熱愛那種小城市里平庸而穩(wěn)定的工作,熱愛能給他們早點生孫子的未來兒媳婦,獨獨不熱愛他最狂熱的理想,最終逼得他放棄第三次高考,離家出走。
4
有一天,圖書館來了一個頭發(fā)染成紫色、燙得像方便面一樣的老阿姨,咄咄逼人地要岑老交出一部手稿。岑老卻堅持這里的規(guī)矩,誰把稿子送進(jìn)來,誰把稿子領(lǐng)出去。
老阿姨是那種讓人望而生畏的戰(zhàn)士種族,話不投機直接開罵,并走到書架間搜查。鹿原不敢阻止,岑老在和她的推搡中忽然臉色發(fā)白、身子軟軟地倒在地上,抓住對手的腳不讓她走。
泡面頭老阿姨見勢不妙,趕緊逃走。她前腳走出弄堂口,后腳岑老就自己爬了起來。
這是一個古稀老人唯一的武器。
鹿原的那個朋友是岑老以前的老鄰居,祖父與岑老交好,比較了解內(nèi)情。他說那個泡面頭老阿姨是省里一個著名書畫家的兒媳婦之一。老書畫家去世后,后輩爭奪存款房產(chǎn)書畫鬧得不可開交。老人有一部未出版的回憶錄保存在老朋友岑老這邊,被這個兒媳婦知道了。這次想搶回去,不知道是為了出版賺錢還是怕書里有不利于她的記錄,抑或兩者都是。
鹿原想岑老這種以無賴對無賴的法子興許是最好的,有他在,沒有書的圖書館就像座堅固的堡壘,安靜地抵御漫長歲月的腐蝕和世間名利的誘惑。那些躺在書架上的文字很多都沒有文學(xué)意義上的含金量,但至少保留了最基本的敬畏和坦誠。
5
但是威脅堡壘的風(fēng)暴很快就來了。泡面頭老阿姨來過之后,過了一個星期,一個眼袋厚重的馬臉男人登門造訪。
他給岑老看過自己的證件,岑老的眼皮像被煙頭燙了一下。鹿原頭一次在他臉上看到一種畏懼的神色。
馬臉男人很客氣地問能不能在圖書館里隨便看看,老頭默許,但整整一個上午,目光都沒離開過書架間男人的身影,連午飯都沒有按時回去吃。
馬臉男人逛完書架,說這個地方挺好的,就告辭了。他長得如此沒有特色,還沒走出弄堂,鹿原就忘了他的五官長什么樣。
但岑老很激動,讓鹿原先去吃飯,自己則走向書架間,在手稿中挑選。
等鹿原回來,發(fā)現(xiàn)手稿明顯少了。
之后的日子里,原本氣定神閑的岑老如坐針氈,極為敏感,外面馬路上救護(hù)車來過、弄堂里收廢品的招攬生意、樓下燒菜的主婦們的家長里短,都會讓他從低頭看“書”的狀態(tài)中驚醒,疑惑地看向四周。
有時候,明明鹿原什么都沒聽到,老頭也會猛抬頭,盯著門口足足一分鐘,確定自己聽錯了,再緩緩低下頭。
這種情況,一個上午要發(fā)生至少兩次,害得鹿原也變得一驚一乍。
足足過了半個月,鹿原問岑老:“那個人不會來了吧?”
岑老抖落一段煙灰:“難說,很多東西,會說沒就沒的,說沒就沒……
若干年后,鹿原和我坐在電影院里看王家衛(wèi)的《一代宗師》,里面的形意八卦大師宮寶森對章子怡說,很多東西,你不看就沒了,看看無妨。
鹿原看完電影跟我說,當(dāng)初岑老膽戰(zhàn)心驚的那段歲月,他第一次對這個平時冷冰冰的老頭產(chǎn)生深深的同情和憐憫。
不看就沒了,說沒就沒。
岑老這樣經(jīng)歷過動蕩歲月的人常常有這種驚弓之鳥的感悟。
但那個馬臉男人一直沒來。岑老跟鹿原說,這才是厲害吶,只要來過一次就夠了,不來就是來,天天來,月月來,年年來。
6
鹿原終究是要離開這里了。長沙有幾個朋友開文化公司找他入伙。他本以為岑老不會專門和他道別,這老頭一輩子肯定經(jīng)歷過很多道別,跟人的,跟作品的,跟時代的,都是說沒就沒的。他鹿原,一介文學(xué)小青年,算個什么東西呢?
可是臨走前,岑老拿出一條牡丹煙,指著當(dāng)初老工人送鹿原的那本書:“我知道你不愛看我們這幫老頭子的東西,你拿著也沉,扔了又怪可惜,不如交換。”
鹿原拿著煙和行李前往火車站的路上還在想,那個馬臉男人會不會忽然從哪里冒出來,向他打聽那座沒有書的圖書館的玄機。
3個月后,老家的堂妹告訴鹿原收到一家雜志的退稿,稿子上有不是雜志編輯也不是鹿原筆跡的校對修改痕跡。
鹿原發(fā)現(xiàn)這正是當(dāng)初他留在岑老圖書館的幾篇屢投不中的廢稿,是他對無數(shù)前輩先烈的獻(xiàn)祭,岑老居然能找到,還幫他修改、幫他投出去,盡管這次仍舊沒被采用。
鹿原打電話給朋友問岑老的近況,卻被告知岑老幾星期前過世了。原來鹿原走后,馬臉男人沒來,倒是泡面頭老阿姨帶了一伙人到圖書館,又是打罵又是砸搶,跟抄家似的,最后也沒拿到手稿。
岑老受了驚嚇,在床上一直沒起來,原本硬朗的老頭就這樣一天天萎靡下去,在冬至那天忽然走了。
不看就沒了,說沒就沒。
故事講到這里,我問,就這么完了?泡面頭老阿姨有沒有受到制裁?岑老的圖書館還開下去嗎?
鹿原笑笑,打開他家房間里一間儲物室的門,我看到了堆到天花板的稿子。
岑老沒了,圖書館自然開不下去,他兒子一直盼著能把老屋租出去賺錢。那些手稿很多都沒辦法交還原作者,正不知道怎么處理,鹿原及時出現(xiàn),說他出運費,運到他這里來。
那之后,無論鹿原去過多少地方寫他的小說、從事他看似前途渺茫的事業(yè),他都會找地方安頓這些無人需要的手稿。
鹿原說,我的儲物室里藏滿幽靈,它們跟著我四處漂泊,卻無法被毀滅。岑老被毀滅了,但那座沒有書的圖書館,只是換了個地方,它永遠(yuǎn)不會被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