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先生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說,他一生從來沒有為錢發(fā)過愁——不是安貧樂道的那種不為錢愁,而是根本就沒有缺過錢——一個思想家,一個文化人(不是像郭敬明那樣的文化商人),能夠做到這樣,的確讓人好生羨慕。
我和李先生就完全相反,幾乎沒有哪一天不為錢發(fā)愁,到超市里購物,首先就是看價格,久而久之,就成為一種下意識的習慣。
這種習慣,《醒世姻緣傳》的作者西周生大概也有——小說中幾乎對每一種新買的物品,都標明了價格。或許在西周生那里,這只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但卻給像我這樣的讀者帶來了無限樂趣。
那時尤聰積攢得幾兩銀子在手,絕不留戀,領了媳婦欣然長往,賃了人家兩間房子,每月二百房錢。八錢銀買了一盤旱磨,一兩二錢銀買了一頭草驢,九錢銀買了一石白麥,一錢銀買了兩面絹羅,一百二十文錢買了個荸籮,三十五文錢買了個簸箕,二十五文錢做了個羅床,十八文錢買了個驢套,一百六十文錢買了兩上箢子,四十文錢買了副鐵勾提仗,三十六文錢釘了一連盤秤:銀錢合算,共用了三兩五錢四分本錢。一日磨麥二斗,尤聰挑了上街,除賺吃了黑面,每斗還賺銀三分,還賺麩子。
現(xiàn)在房價已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我們不妨來看看《醒世姻緣傳》中的房價。
晁源購買姬尚書的府第,前后八進,共花了六千兩銀子。
楊尚書購買單于民的房子,前面三間鋪面,后面兩進住房,花了一百五十兩銀子,后來租給薛教授一家住,每月房租一兩五錢。
狄希陳在京城買的一所小巧房屋,甚有里外,大有規(guī)模,使了三百六十兩銀子。
劉芳名的房子,賣了五十九兩銀子。
為了讓現(xiàn)在的讀者對這些價格有個感性的認識,我們有必要把它們換算成2014年至2015年左右的人民幣。
明代的一兩銀子值多少人民幣?這當然沒有一個準確的數(shù)字。我們還是借用習慣的方法,通過糧食價格來換算。
狄家的廚子尤聰一年的工價是四石雜糧:“一年四石糧哩。那幾年糧食賤,四石糧食值二兩銀子罷了;這二年,四石糧食值五六兩銀子哩?!?/p>
明代的一石約合現(xiàn)在的一百四十二斤,四石糧食就算六百斤吧?,F(xiàn)在普通的大米價格約為每斤二元五角左右,六百斤糧食大概值人民幣一千五百元。
由此推算,當時的一兩銀子換成現(xiàn)在的人民幣大概約三百到七百五十元。如果不考慮物價因素,近日的銀價為每克八元,明代一兩約合現(xiàn)在三十七克,一兩銀子約合現(xiàn)在三百元。本文中,我們就以五百元來換算。
古代的糧價也不是一成不變的,特別是一遇饑荒,糧價就飛漲,晁夫人低價糶糧時,武城縣的糧價為四兩八錢一石。繡江縣的糧價就更瘋狂了:
小米先賣一兩二錢一石,急得那窮百姓叫苦連天;后來漲到二兩不已,到了三兩一石;三兩不已,到了四兩;不多幾日,就長五兩;后更長至六兩七兩。黃黑豆,蜀秫,都在六兩之上。麥子,綠豆,都在七八兩之間。起先還有處去買,漸至有了銀沒有賣的??范假u到二錢一斗。
乖乖,一百四十斤糧食賣四千元,也就是說,一斤糧食二十九元,如果擱現(xiàn)在,叫人怎么活??!
小說中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只要有“棺材”出現(xiàn),必然標明價格:計氏死后,為了賠罪,晁源花二百二十兩銀子——十一萬元,為她買了一口棺材;計氏的父親計都病重,晁夫人送了一副獨幫獨底兩塊整堵頭的棺材板,據(jù)晁鳳說,值四十五兩銀子——二萬二千五百元;至于一般人死后,十幾兩銀子的棺材就屬于比較體面的,二三兩銀子的棺材就是很寒酸的。
小說里沒有墓地價格的記錄,應視為忽略不計。
生與死的價格都清楚了,我們再來看看當時的工資水平吧。
尤聰?shù)哪晷绞撬氖Z食,呂廚子的年薪是三兩銀子,后來漲到十二兩。私塾先生程樂宇一年的束脩是四十兩,狄希陳師爺周景楊的年薪是八十兩,相于廷的幕賓一年二百兩。
考慮到這些人在工資之外,還享受全免費的食宿,我們把食宿等福利折算為貨幣工資的一半。上述人員的年薪換算成人民幣就是:
廚子尤聰:六石糧食,一般年景值九兩銀子——四千五百元。
廚子呂祥:四兩五錢銀子——二千二百五十元,后來漲到十八兩——九千元。
私塾先生程樂宇:三萬元。
狄希陳師爺周景楊:六萬元。
相于廷的幕賓:十五萬元。
我們再把工資和房價連起來看:
晁源的房子是呂祥兩千年的工資,就是相于廷的幕賓買,也得三十年工資——真正是豪宅呀。
薛教授租的房子是呂祥五十年的工資;如果相于廷的幕賓買,九個月的工資就夠了;如果是由市政府秘書周景楊買,則需要大約兩年的工資;如果是私塾先生程樂宇購買,就得近四年的工資——看來那時的房價問題遠沒有現(xiàn)在嚴重——貧富差距則和現(xiàn)在差不多。
別看相于廷的幕賓一年拿十五六萬,但看到下面的情形,可能就拽不起來了:
學道掌案黃桂吾賣一個廩膳名額是一百四十兩(七萬元),一年可以賣多少個名額,就是多少個“七萬元”。
晁秀才選知縣和后來升知州,報喜的人兩次找晁家報銷的差旅費都是一百五十兩(七萬五千元),一年有多少人升官就有多少個“七萬五千元”。
不光升官可以要賀喜,官員倒霉也一樣可以發(fā)財。晁知州被彈劾,紀檢人員要抓晁源問罪,晁知州出到五百兩(二十五萬元),人家仍不肯罷休。
快手(相當于現(xiàn)在的公安刑警)伍小川和邵次湖在晁源一案中每人收受銀子一百兩左右,相當于人民幣五萬元。
而同一案中,胡知縣收受的是五百兩銀子和六十兩黃金,六十兩黃金合現(xiàn)在的一千八百七十五克,以每克黃金三百七十五元計,就是七十萬三千元,再加上五百兩銀子合二十五萬元,總計就是九十五萬三千元。
二審時,兩個差人為晁源與珍哥開杻,開價二十兩(一萬元)——他們一年要開多少杻?。?/p>
晁源為這場官司花了一千多兩銀子,但這錢也不是他自己上班掙的,晁源的父親晁知州一次就貪污軍糧款一萬多兩銀子——五百萬元人民幣。
看到這里,不知讀者怎么想。我的感受就是,它糾正了我以前的一種錯誤認識:中國的腐敗并沒有越來越嚴重,而是從來就很嚴重。
有一個價格是現(xiàn)代社會沒有的,那就是買官的價格。狄希陳本來是個秀才,秀才是不能做官的??墒堑蚁j愊虺⒗U納四百兩銀子后(約合人民幣二十萬元,其中還有一百三十兩銀子落入了黃桂吾的腰包),就成了監(jiān)生,監(jiān)生就有了做官的資格,供選的職位里最差的是縣主簿,相當于“縣政府秘書長”,二十萬元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這個很關鍵)買個“縣政府秘書長”,實在是賺大發(fā)了。
出人意料的是,對物價與工資異常敏感的西周生居然沒有交代任何官員的俸祿,我想大概是因為工資卡上的俸祿在官員的全部收入中無足輕重,而他們的實際收入又實在無法統(tǒng)計的原因吧。
(選自《前塵事,歲無痕》/黃云凱 著/中央編譯出版社/ 2016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