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亦斌
張生和鶯鶯這一來二去有了一番時日,崔夫人漸漸地從鶯鶯的神情體態(tài)變化中覺察到了些許端倪,就去問兒子歡郎。歡郎少不更事,只說最近看到姐姐和紅娘去燒夜香,半晌都不見回來。崔夫人聽了知道事情不好,趕忙差遣歡郎去喚紅娘來問。歡郎找到兩位姐姐,告訴她們說老夫人正在生氣,要責打紅娘呢。鶯鶯連忙拜托紅娘千萬要在老夫人面前為自己遮掩,紅娘頂撞鶯鶯說:“你受責理當,我圖什么呢?”當然,紅娘這樣說只不過為的是讓鶯鶯領她的情。紅娘來到堂上崔夫人跟前,崔夫人喝道:“小賤人,還不跪下?你知罪嗎?”崔夫人邊問邊威脅說要責打紅娘。紅娘忙叫崔夫人息怒,要是不小心弄傷了自己的手,她可擔待不起。接著,紅娘對崔夫人說出了一番道理:您先前答應將女兒嫁給能夠使孫飛虎退兵的人,張生退兵之后,您卻賴婚,這就是不講信譽。如今,張生和鶯鶯一雙心意兩投合,一處宿已經(jīng)有月余,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老夫人您得好休,不然,想做什么都已經(jīng)無濟于事了。崔夫人聽了,想想倒也是,只能接受眼前的現(xiàn)實。
潔蕊堂藏康熙青花碗的一側開光內(nèi)裝飾《堂前巧辯》圖。紅娘跪在鋪著濃淡兩色方磚的月臺上,面對坐著的崔老夫人。歡郎站在老夫人旁邊,右肘擱在椅背出頭的搭腦上,眼睛看著紅娘,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月臺后方立著一架寬邊大屏風,上繪規(guī)則的半月形海浪紋。右側的槅扇門中間鑲絳環(huán)板,上面雕刻如意紋。月臺左側筑欄板,以望柱相隔。欄外假山錯落有致,梅樁婀娜遒勁。紅娘展開雙臂,水袖下垂,以此姿勢來表示她的無辜。清代康熙年間所刻的《雅趣藏書》,為文人錢書以八股文演繹《西廂記》的戲作,書中有《堂前巧辯》之插圖。崔夫人坐在三曲折屏前,屏風上繪《壽山福?!穲D,桃樹枝從圖左山崖上伸向海中的波濤,波濤由相似的平行曲線構成。地上鋪方磚,前景中擺著假山盆景和金線菖蒲,都考究地墊著套盆。紅娘同樣展開手臂做無辜狀。畫面中多了從大屏風一側窺視“拷紅”場景的小姐鶯鶯。
崔夫人怒氣沖沖地召女兒來問罪,責罵一通之后,再遣人去喚張生。崔夫人答應張生與鶯鶯的親事,條件是張生必須先上京城考取功名。次日,眾人到郊外十里長亭送張生進京取應。張生的“馬兒迍迍地行”,鶯鶯的“車兒快快地隨”,同漢樂府《孔雀東南飛》里焦仲卿與妻子劉氏分別時的詞句“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后”有異曲同工之妙。到達長亭后,崔夫人要紅娘端酒來,讓鶯鶯把盞敬張生。張生飲罷感嘆:“我諗知這幾日相思滋味,卻原來此別離情更增十倍。”鶯鶯諄諄叮囑張生注意飲食起居,保重身體。張生則對鶯鶯發(fā)誓:再誰似小姐?除了你之外,張珙不敢憐誰。終于,分手的時刻到了,張生和鶯鶯兩人互道珍重,分頭登馬上車,各奔東西。不久,淡煙暮靄相遮蔽,兩相茫茫皆不見,雙方都消失在蜿蜒的古道上。
潔蕊堂藏有多件康熙佳器上都繪有《郊外送別》圖,介紹如次。五彩方斗上的人物特寫取景在山道邊,兩組人物相對。左邊小廝一身短打扮,牽著黃驃馬。張生著一領綠袍,頭戴唐巾,左手端酒杯,右手伸出,試圖安慰鶯鶯。鶯鶯梳高髻,紅衣湖綠裙,外系繡花腰裙,正抬起右手掩嘴。仕女掩嘴可以表示羞澀,也可以表示悲情,此處表示鶯鶯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悲從中來。紅娘著綠衣,外罩黃背子,系藍腰裙,雙手捧執(zhí)壺。一邊鶯鶯已是“眼中流血,心里成灰”,一邊紅娘還在扭著頭沒心沒肺地同轎夫搭訕。轎夫寬臉大胡子,頭戴笠帽,袖管捋到肘彎,兩臂擱在轎車椅背上,正朝著紅娘堆起笑臉。轎車的椅背座位上鋪著紅綢椅袱,兩邊擋板做成云頭狀,綠色鑲邊。轎夫身后是一株虬曲的柳樹,用黑料勾點下垂的柳條和葉片,再以綠彩暈染。泥坡和山石都以黑彩線條勾勒,再以不同色調(diào)的淡綠平涂。畫面左上角為掩映于云海中的廟宇屋頂和一輪金色的太陽。屋頂表示城中建筑,特指兩位相逢的寶地普救寺。
明代萬歷年間建陽喬山堂劉龍?zhí)锟獭段鲙洝罚渲杏型}材插圖《秋暮離懷》。插圖在書中取單面形式,建陽版畫以人物近景見長。畫面把正在互道珍重的男女拉到了觀者眼前:背后就是長亭一隅,張生旁邊等著牽馬的小廝,鶯鶯旁邊立著端酒壺的紅娘。鶯鶯頭戴鳳簪,腰系宮絳玉禁步,正向張生遞上酒盅,執(zhí)手道別。兩人背后的云氣意在表現(xiàn)劇中提及的“淡煙暮靄”。作為背景的長亭一角,不脫程式化的俗套:屋內(nèi)有座屏,槅扇門和方地磚代表主要建筑構件,庭園里植蒼松。此插圖問世要早于瓷畫近百年,與方斗上瓷畫兩相對照,不難看出人物和基本構圖的傳承關系。
在康熙青花大碗上,《郊外送別》圖的取景包括了長亭的一角。畫匠所使用的透視法接近法國19世紀畫家塞尚,例如,張生坐騎的鞍韉和長亭內(nèi)的方磚地都給觀者以“豎起來”的感覺。右側,張生和鶯鶯正相互執(zhí)手互道珍重,而紅娘與車夫搭訕這一木刻插圖中沒有的細節(jié)也得以保留。轎車幾乎被完全略去,只剩車夫腳邊一段輪轂。左側,小廝的年齡特小,可是他雙手拉馬韁,照樣讓個頭比他高得多的馬乖乖聽他使喚。
素三彩人物故事圖紋鏤空香筒器身細長,口沿和底足處飾回紋,正對觀者的一面非常窄,只能容一個人物,畫匠作畫時必須全圖在胸,才能保證觀者轉動香筒觀看時有一氣呵成之感。名為“素三彩”,實際圖繪所用彩料不止三色,有黃色、綠色、黑色、紫色、醬色等。畫面上張生和鶯鶯正相互道別,鶯鶯身后的紅娘雙手端托盤,盛酒壺酒杯。小廝在擺弄一副擔子,擔子的一頭挑著寶劍和琴囊。大轱轆轎車一側站著車夫,他留大胡子,頭戴草帽,為了強調(diào)其職業(yè)特征,讓他褲腿卷得高高,赤著腳,還特意刻畫了他小腿上粗粗的汗毛。車夫不在與紅娘交流,而是冷眼旁觀。人物背后有綠樹、灌木、山石,還有一段帶望柱頭的欄桿。香筒上下透雕許多蜂窩狀小孔,筒內(nèi)香煙可以從這些小孔散發(fā)。
軍持最早見于唐代,為佛教禮器,僧侶用其飲水或者凈手,在歷史上其形狀一直有所變化。明清常見的軍持器腹圓鼓,肩部安乳狀流。軍持的鼓腹表面積較大,適合畫場景比較開闊的故事畫。不過,因為軍持外表接近球面,畫匠在作畫時必須隨時考慮如何讓筆下的形象在從不同角度觀看的時候不變形。和前兩個比較沉悶的離別場景相比,此處的人物畫得比較活潑:梳高髻的鶯鶯右手擎爵杯,正快步迎向心上人,挽在手臂上的披帛向后飄揚。穿百褶裙外罩無袖比甲的紅娘雙手端著盛酒壺的盤子在后面亦步亦趨。紅娘身后的車夫是瓷畫匠不會忽略的人物,戴草帽,蓄大胡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大轱轆轎車畫得完整,可以清晰地看到靠背座位上襯著的繡花椅袱。在鶯鶯和紅娘的背后長著一棵樹干奇粗的垂柳,樹干分叉為左右兩枝,再分叉為四枝,向周圍稀疏地垂下。張生和牽馬的小廝所站之處,兩邊都有一段庭園欄桿,欄桿構造簡陋,基本都以同樣粗細的木條搭建,差不多粗細的望柱上不見望柱頭。小廝頭系雙髻,背插馬鞭,正牽著一匹備好鞍的馬,毛呢韉面考究地描出圓弧形的海浪紋。
裝飾一把青花茶壺的《郊外送別》圖描繪的是主人公張生和鶯鶯在郊外各自上馬登車后的場景。從茶壺柄這一頭看,左側繪鶯鶯在轎車上回頭顧盼,紅娘雙手端著盛酒壺酒盅的圖盤走在頭里。人物上方是一片濃密的垂柳,接近壺柄處露出長亭的一角屋檐和一根立柱。頭戴斗笠的車夫撅著屁股操起了轎車的把手,正蓄勢待發(fā)。右側繪騎在馬上的張生轉身凝視鶯鶯離去的方向,天空中人字形的兩行歸雁強烈地反襯出張生離別的惆悵。小廝肩挑一擔,雖說是前劍后琴,外加箱籠,卻走得比馬還快。左上角巨石矗立,遠處山巒起伏,預示著張生前面的夕陽古道。
張生同鶯鶯依依不舍地分別后,一路前行,不覺已出蒲東郡30里地。天色漸暗,見前面草橋邊有一旅舍,便停下將息,準備明天一早再接著趕路。他在旅舍安頓下來之后,心灰意懶,茶飯不思,倒頭便睡,小廝也隨即在一邊打起了呼嚕。鶯鶯回到普救寺,只是剛剛同張生分開了幾個時辰,就好生放心不下,實在是牽腸掛肚。兩位有情人相思之情熾烈沸騰,心有靈犀一點通,鶯鶯隨即現(xiàn)身于張生夢境之中。鶯鶯一個人私奔出城,不顧路途遙遠、道路艱險,跋山涉水一直奔到了草橋旅舍門前。張生開門一看是鶯鶯,連忙迎進,兩人見面再訴衷腸:即使是兩人一時分離,花殘月缺,也絕不放棄“生則同衾,死則同穴”的夫妻情分。說話間,外面有強盜打著火把追來,指名要捉拿剛才渡河的女子。鶯鶯臨危不懼,開門痛斥強盜。強盜強行擄走了鶯鶯,張生從夢中驚醒,起身推門往外一看,一天霧氣,滿地霜華,曉星初上,殘月猶明,感嘆“一枕鴛鴦夢不成”。
大多數(shù)《西廂記》故事連環(huán)畫都含有表現(xiàn)強烈矛盾沖突的“張生夢見強盜搶鶯鶯”場面,潔蕊堂也藏有3件繪此場面的康熙佳器。在方斗上所繪同題彩圖中,張生正在客棧中伏案而寐,唐巾帽頂上騰起一股旋風,由細變粗,轉了個圈之后變成個大氣泡,里面繪張生的夢中世界。頭插雉雞翎、右手舞馬刀的紫衣武人劫掠了穿紅衣的鶯鶯,著綠袍的張生仿佛被這個陣勢嚇壞了,扭過身子想逃跑,但是又依依不舍地轉臉同鶯鶯淚眼相對而望。張生所住之所為茅草屋頂,左邊有槅扇門,氣泡背后可見“一碼三箭”紋的槅心。屋內(nèi)墻壁斑駁,墻粉脫落處裸露柳條編織的內(nèi)芯。張生坐一張“一統(tǒng)碑”椅,無扶手搭腦不出頭。面前的長條桌直腿間無棖,桌面攢框刷紫彩,中間鑲面板。桌面下直牙板上裝飾幾何波浪紋。
明代萬歷年間刊刻的起鳳館本《西廂記》中載《草橋驚夢》圖,雖然畫面上的張生臥床,但是氣泡中包含張生、鶯鶯、強盜三人,同瓷畫類似。畫面取茅舍的一角,屋外有半截石板橋,橋下有流水,玉驄馬拴在墻外。張生躺在床榻上,身裹錦被,右手支頭。張生夢境“氣泡”中,鶯鶯正在被左手打著火把的強盜從他身邊劫走,而張生在一旁顯得愛莫能助。起鳳館本刻工華麗考究,不惜工本,圖中張生的頭巾、強盜的鈸笠盔以及強盜的鞋子都是白色的。版畫中的白色部分意味著雕版工人需要把白色部分整片的木頭鑿去,如果處理成黑色,那就只需要在黑色部分的周圍刻一條線就可以了。
在潔蕊堂藏青花碗上,《草橋驚夢》圖采用了與五彩方斗上基本相同的畫面,也許因為是批量生產(chǎn),畫工明顯缺乏匠心:右側的建筑顯得呆板格式化,桌子后面張生的睡相不明顯,右側鶯鶯試圖掙脫強盜,但是她展開雙臂、披帛飄逸的架勢,堪比嫦娥奔月。不過,畫工所遵循的粉本對表現(xiàn)時間特別上心,張生的桌上放置燭臺,夢境氣泡中出現(xiàn)了半個月亮和表示夜已深的三星。擄走鶯鶯的強人一身公差打扮,右手高舉腰刀。一旁張生的表情刻畫得惟妙惟肖,身子稍微前傾,雙手舉起,不知所措。
在青花折沿盤上,張生似乎只是坐在桌前假寐,桌上攤開一冊書,旁置燭臺,火苗飛舞在蠟燭上方,可見畫匠運筆時一剎那的頑童心。張生的幞頭頂部引出一條細線,出窗戶變粗,按照程式繞了個圈化為大氣泡,表示張生腦中夢境。左下角的絡腮胡子強盜左手提樸刀,右手舉火把,來勢洶洶地逼向這對情侶。站著鶯鶯背后的張生,將右手舉過頭頂,長袖和幞頭上的飄帶順勢甩出,不知畫匠到底想表達張生的驚嚇還是他在奮起反抗。屋外左側水面上的木橋與起鳳館本插圖中的石板橋相映成趣,遠山近樹填補了左上角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