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臻,熊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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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消費社會語境下的詩歌翻譯
徐臻,熊輝
(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北碚,400715)
當前的詩歌翻譯和消費社會語境處于一種深度共生的狀態(tài),由此帶來了以下變化:其一,由于詩歌翻譯生產方式的改變,詩歌的可譯性被重構,詩歌原文在一定程度上被忽視;其二,詩歌翻譯的傳播渠道多元化,詩歌翻譯文本以多種方式符號化為“消費品”;其三,詩歌翻譯批評并沒有把詩歌的美學特質放在首位,并且非專業(yè)的批評在一定程度上占有話語優(yōu)勢。對于詩歌翻譯而言,消費社會的商品編碼規(guī)則、符號表意方式才是導致危機的本源。因此,消費社會并不是詩歌翻譯的末日,應當讓詩歌返回其應有的位置,讓詩歌翻譯堅守專業(yè)性和嚴肅性。
詩歌翻譯;消費社會語境;市場;知識分子
消費社會語境從多個層面影響著當前的翻譯文學,而本文選擇詩歌翻譯為研究對象主要緣于以下因素:第一,在文學翻譯中,詩歌翻譯的可譯性最為復雜,關于詩歌能否翻譯的爭論也更激烈。消費社會語境改變了詩歌的可譯性,導致了譯者在選材、譯介策略等方面的異變,這一點讓詩歌翻譯與消費社會的關系更為凸顯。第二,比起其他文體而言,詩歌與現(xiàn)實的關系更加微妙,詩歌高度符號化并試圖超越現(xiàn)實探尋存在,這為消費社會將詩歌翻譯文本轉化為波德里亞所言的“消費品”提供了更多便利,也更有利于在符號學層面對之進行剖析。第三,翻譯詩歌的閱讀、評價過分注重社會介入性,最終導致詩歌譯者和評論者對消費社會語境的仇視?;谏鲜隹剂?,加之目前對消費社會與詩歌翻譯之間關系的研究相對缺乏,可見對這一課題進行探討具有迫切性。
詩歌翻譯與消費社會語境之間存在著矛盾共生的關系,一方面,詩歌翻譯和其他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傳播和接受一樣處于當前消費社會的大語境中,不可能完全擺脫市場因素的干擾;另一方面,詩歌因其特殊的文學地位,總是試圖站在遠離市場和消費的立場上重塑其“精英文學”的品質,試圖通過與現(xiàn)實保持決絕的姿態(tài)以推翻消費社會的平面化或庸俗化。在此種張力關系中,詩歌翻譯必須爭取生存空間。市場機制的引入為詩歌翻譯帶來了新的活力。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中國的文學出版事業(yè)經歷了從“計劃”到“市場”的轉型。1988年,財政部稅務總局頒布的《關于對出版物征收增值稅的若干問題的通知》里所列舉的六類免稅照顧范圍并不包含非黨派機構出版社出版的作品,加之1999年版稅制度的實行等,讓出版單位不得不卷入市場的洪流中,詩歌翻譯固有的生產模式在此轉型浪潮中勢必受到強烈沖擊。
首先,由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詩歌熱潮的退卻和大眾對詩歌的疏離,加上生活方式的改變和媒體的發(fā)展,翻譯詩歌必須找到新的刺激點來引起受眾關注。在追蹤潮流的消費語境中,詩歌同樣被不斷更迭的“朦朧詩”“第三代詩”“中間代詩”等“時髦話語”引領創(chuàng)作的潮流,因而凡與這些新興的詩歌創(chuàng)作方式保持親緣關系的外國詩歌,更容易受到國人的青睞,從而為翻譯詩歌爭取到了又一層生存空間。比如在1986年到1999年之間,有不少譯詩集被冠以“外國朦朧詩”的名稱①,但確切而言,國外并沒有一個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朦朧詩”類別,“朦朧”在這里只是一種風格的泛稱。譯詩集如此命名,其中原因顯然不乏市場考慮。20世紀80年代在南寧舉辦的全國詩歌討論會上有關“朦朧詩”的爭論引發(fā)了相關的“朦朧詩”的討論熱潮,雖分歧不斷,但“朦朧詩”由此人所皆知,故而在當時譯介“外國朦朧詩”更有可能獲得讀者的關注。
其次,經典詩歌作品的翻譯依然是主流,但譯介的動因已改變。1988年到1999年間出版的翻譯詩歌主要是對經典的重譯或再版,普希金、聶魯達、艾略特、莎士比亞、波德萊爾、惠特曼、泰戈爾等詩人的經典作品幾乎每年都有新的譯本或再版出現(xiàn)。②隨著時代的變遷,經典著作基于語言表達和藝術審美的變化肯定有重譯的必要,但“消費”也是促進經典重譯的內在驅動力之一。從資本轉換的角度而言,經典作品因為攜帶了較高的文化資本而具有更高的經濟潛力③。除經典的外國詩歌被大量翻譯之外,一些新近的優(yōu)秀詩作,特別是諾貝爾獎光環(huán)照耀下的詩人詩作也越來越多被翻譯為中文。1986年詩刊社編輯出版了冰心等翻譯的詩作,以《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詩選》為名出版,收錄了17位詩人的作品;1988年浙江文藝出版社編選了《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詩人作品》,收錄26位詩人的346首詩作;1991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詩歌賞析》,1992年漓江出版社出版推出了“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叢書”,其中包括瑞典詩人卡爾費爾德的《荒原和愛情》。短短幾年間,中國出版社如此高密度地結集出版諾獎詩歌翻譯作品,顯然有著借諾貝爾文學獎的國際影響力讓“文化資本”充分轉化為“經濟資本”的策略。
譯介方式的多元化讓消費社會語境下的詩歌翻譯煥發(fā)生機。從翻譯策略來看,部分詩歌翻譯一定程度上規(guī)避了語言障礙。1987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北歐現(xiàn)代詩選》,其譯者北島強調在翻譯過程中得到了精通源語的專家們的幫助,聘請了國外漢學家校對和把關,源語文本的地位得到了應有的尊重,這能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稱為讓讀者信服的譯作。而在2009年出版的《時間的玫瑰》中,北島無限強調“文本細讀”,以多種譯本的細讀來逆向推測原文的藝術魅力。但“文本細讀”是“封閉式閱讀”(close reading),強調排除作家、時代、歷史、文化語境等文學外部因素的干擾,專注于剖析文學文本所攜帶的悖論(paradox)、張力(tension)、反諷(irony)等修辭特征。既然原文都缺席了,“封閉式閱讀”從何談起?詩歌翻譯之難眾所周知,但面對文化交流的使命和商業(yè)利益的驅動,有的譯者為了譯文的合法性就重新尋找詩歌可譯性問題的突破點。例如,《時間的玫瑰》這部作品,其特別之處在于譯者不僅進行了詩歌翻譯,還隨時在場進行解釋或評價,這樣的現(xiàn)象很少出現(xiàn)在過去的詩歌翻譯文本中。韋努蒂認為譯者不應該“隱形”是針對“異化翻譯”這種方式而言的,著眼的是譯文本身,而北島不僅是譯者“顯形”更是譯者“在場”,不斷左右讀者的判斷從而獲取讀者認可?!稌r間的玫瑰》顯然在嘗試構筑讀者的“審美趣味”,這就讓詩歌翻譯一方面與迎合大眾的通俗讀物區(qū)別開來;另一方面又巧辟蹊徑“使讀者認可”。所以,在大眾文化及其強勢推導的文化全球化背景下,詩歌的可譯性問題已經不僅僅關涉語言與藝術的維度,而且關涉如何打破市場操控以及讀者消費期待等諸多因素構筑而成的文化困境。
另外,詩歌翻譯在消費語境下出現(xiàn)了聲像綜合文本,呈現(xiàn)出從詩歌到“歌詩”的體裁新變,這種類型的詩歌翻譯文本給受眾帶來了新鮮而獨特的審美感受。以2015年央視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莫文蔚演唱、趙照改編的《當你老了》為例,就情感而言,《當你老了》的源語文本是葉芝的詩“When you are old”,編譯卻淡化了原詩的情詩色彩,特別是在“春晚”這個特殊的舞臺中播出,更多的給人關于親情和家庭的聯(lián)想;就形式而言,從單純的詩歌到“歌詩”,“When you are old”完成了一次體裁上的蛻變;就受眾而言,雖然以詩入歌并非新鮮事,但“隨著新媒體的廣泛傳播,歌的影響力超過了以往任何年代。當代歌詩與其他藝術體裁的重大區(qū)別,正在于它的群體性”[1]。從詩歌到“歌詩”的翻譯達成了讓詩歌這一“小眾”文本向大眾傳播之目的,而這也正是消費社會的文化傳播邏輯:讓消費群體最大化,消費潛力最大化。
作為“消費品”,翻譯詩歌就不僅是供人閱讀那么單純,它必須符合消費社會對消費品的要求。在波德里亞的理論體系中消費被規(guī)定為:“(1)不再是對物品功能的使用、擁有;(2)不再是個體或團體名望聲譽的簡單功能;(3)而是溝通和交換的系統(tǒng),是被持續(xù)發(fā)送、接收并重新創(chuàng)造的符號編碼。一句話,交換本身成為目的?!盵2]因此,詩歌翻譯文本在消費語境中被多角度符號化,其表意機制變得更加復雜。
首先,從印刷出版物的角度來看,詩歌翻譯文本形成了新的“消費品”樣態(tài)。消費社會語境中存著一種特殊的詩歌翻譯的“大眾閱讀”方式,即作為教學輔導類或課外閱讀類書籍被閱讀。當前消費社會語境下讀者面對的問題不是選擇太少,而是因選擇過多所導致的無從選擇?!霸绞情_放的體系,元語言組成復雜化,越是無法提供答案。符號泛濫的結果是形成‘選擇悖論’(paradox of choice),即‘開放后的自動封閉’”,“應當說當代社會與傳統(tǒng)社會相比,最大的特點就是寬軸,給個人的選擇和解釋更大的余地,但是由于符號泛濫危機,當代社會的人受制于‘選擇悖論’,越來越傾向于單軸行為,即是放棄選擇,放棄聚合操作。這樣,消費也在無選擇中成為異化的意義活動”[3](372?373)。1988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中學生外國詩歌選讀》,2000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學生課外閱讀與欣賞·外國詩歌卷》,該書特別冠名童慶炳主編,以文學研究專家來告知中學生應該閱讀什么外國詩歌,無疑具有很強的吸引力。這類書籍代替了中學生的自行選擇,同時也把自己的受眾鎖定為中學生,此時詩歌翻譯的選材標準、翻譯質量等很難定論(顯然絕大多數(shù)中學生并不具備評價翻譯詩歌優(yōu)劣的專業(yè)素養(yǎng))。此外,中學生是否真的“必讀”這些翻譯詩歌?他們無法確證自己的需求,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明確辨析了當代社會用一種“虛假需求”置換掉人的“真實需求”,以此來促進消費[4](6?7)。此時的詩歌翻譯文本是在教學輔導或課外閱讀這一外部層面上獲得消費價值,這一價值又介于翻譯詩歌的藝術性和非藝術性價值之間,具有很強的魅惑力。
其次,更極端的“消費品”建構行為是將詩歌翻譯文本在整體上作為“符號”被消費。在這一層面上,翻譯質量、審美或藝術價值并不是衡量譯作優(yōu)劣的首要因素,譯作本身的價值才是重中之重,“現(xiàn)在競爭的輸贏,企業(yè)的生死,起決定作用的是在商品或服務上添加的符號價值。過去符號補的是物之稀缺,現(xiàn)在符號補的是價值之稀缺”[3](367)。2015年馮唐翻譯的《飛鳥集》因其中部分頗具爭議的譯詩而激起千層浪,在一番喧鬧之后,出版方決定下架所有剩余馮唐版的《飛鳥集》。至于為什么要下架,浙江文藝出版社的解釋是:“之所以要下架召回,是出版社根據(jù)這段時間讀者和媒體的反饋做出的決定。并非來自主管部門的外部壓力,也不是因文學作品翻譯表達所引起的爭議?!盵5]讀者和媒體是文學消費的主要環(huán)節(jié),當然可以讓出版社做出下架《飛鳥集》譯本的決定,但這是否是下架的全部原因卻無法確證,但可以確定的是目前還在流通的馮唐版《飛鳥集》價格快速上漲。以“孔夫子舊書網(wǎng)”為例,目前馮唐簽名本被炒到了2470元,2015年一印一版最高被炒到了550元④,而價格的高走與該詩歌翻譯的質量并不一定成正比,更多的是這本書的稀有版本附加上了額外的符號價值。一旦進入此種消費模式,詩歌翻譯文本就可以被視為“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品”。藝術品之所以貴重在于其唯一性,馮唐版《飛鳥集》的召回讓流通中的翻譯詩集變得稀缺,簽名版更是將稀缺變成唯一,該書在“物”與“價值”兩個層面上都獲得了稀缺性,此時詩歌翻譯文本的表意完全可以脫離文字內容,躋身“藝術品”消費的表意系統(tǒng)中⑤。
再次,當詩歌翻譯文本進入賽博空間(cyber space)后,讀者更無須“占有”或“使用”它,翻譯詩歌成為了“人與人之間關系消費的中介”。[2]翻譯詩歌數(shù)字化的方式主要有以下幾種:其一,傳統(tǒng)的印刷文本被掃描成電子書;其二,詩歌翻譯者借助自媒體發(fā)布自己的譯作;其三,在相關主題的網(wǎng)絡論壇進行詩歌翻譯文本的傳播。第一種方式主要是本文載體的改變,對于詩歌翻譯的沖擊相對較小,問題主要集中在后兩者。與其他文體和其他物品不同,詩歌本身高度符號化,詩歌(特別是當代詩歌)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本已非常微妙,以至于它更容易滑向自我指涉(例如“詩到語言為止”)。過去讀者面對的是定型的翻譯詩歌文本,即使譯者采用了韋努蒂所言的“異化翻譯”,把自己充分暴露在譯文之中,讀者能直接對話的對象依然是翻譯詩歌文本本身,即詩歌翻譯的物質呈現(xiàn)才是最終目的。但自媒體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種局面:①在自媒體上發(fā)布詩歌翻譯作品不僅讓譯者顯形,而且讓譯者在場。讀者可以就譯詩直接與譯者進行對話,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左右譯者對譯文的修改和把握,這樣就會讓譯詩處于潛在的未完成狀態(tài),即使譯者不再修改它。②詩歌翻譯作品面對的是網(wǎng)絡用戶與用戶之間的評論與探討,讀者可以直接參與到詩歌翻譯中,甚至發(fā)表自己的譯作。表面上看來這是在傳播渠道上促進了詩歌翻譯,然而深層的問題是,在網(wǎng)絡傳播中,借助譯詩文本的發(fā)布,用戶與譯者及與其他用戶對話,在眾聲喧嘩中譯詩文本成為了中介性的消費品,以至于譯詩在這樣的表意結構里面,指向的不是原作,不是創(chuàng)造原作的詩人,甚至也不是譯者,而是譯詩文本自身的中介作用。布爾迪厄強調:“象征生產的勞動無法簡化為藝術家操作的物質生產行為,這一點從未像今天體現(xiàn)得這樣明顯。新定義的藝術勞動使得藝術家前所未有地依靠評論家的全部參與。”[6](207)這里的“評論家”已經不僅限于專業(yè)人士,而是所有參與到消費中的用戶。一旦用戶之間的對話開啟,譯詩作為符號的表意功能就已經完成,剩下的工作就是不斷進行自我復制和傳播,繼續(xù)在該表意結構中尋找意義的表達。因此,詩歌翻譯這種表意邏輯中所承載的不是詩意,而是人與人的關系。
當然,也有讀者在意的是翻譯本身的質量、原作的文學地位、詩人和譯者的功底等傳統(tǒng)因素。唯有在這些專業(yè)讀者面前,受眾消費的才是翻譯詩歌文本作為文學文本的價值。但實際上述消費方式總是膠著在一起,“物品的符號之所以是物質性的,而不是純粹能指的抽象性擬寫,就是因為它是財富、權力和使用價值的物質性凝結。因此,物品符號永遠都不能改寫為純粹的符碼,總體上它只能以其物質性為基礎來編碼,而不能變成純粹的能指”[7]。所以不會存在完全不關注譯詩內容而購買譯詩文本的消費者,也不存在永恒有效的批評鑒賞規(guī)則來左右受眾的消費決定。既然詩歌在消費社會中必然成為消費品,那么詩歌翻譯在這樣的語境中面臨的問題是它還能表達什么意義?特別是網(wǎng)絡打開了邊界,人人可以評論,人人可以發(fā)表譯詩,專業(yè)的譯者要如何面對這樣強烈的沖擊?
面對消費社會對詩歌翻譯的沖擊,詩歌翻譯的批評者也無法忽視當前的各種激變。從批評的方式而言,對翻譯詩歌審美性的關照顯得不足,這導致批評者有意無意中也參與到了消費社會的文學經典建構模式中。這種模式強調從詩人到詩作的批評邏輯,先確立詩人的某種經典地位,而后其詩作的價值得以確證,這種模式下詩作的藝術性和審美性無法得到充分論證,反而讓詩歌翻譯的批評者越來越強調譯詩的社會介入性,究其本質,批評者是在借助詩歌翻譯履行“知識分子”的職能,此時的翻譯詩歌依然處于一種消費品狀態(tài)。然而詩歌翻譯與消費社會的深度共生狀態(tài)雖無法改變,但當代詩歌并沒有停止對人生的追問與反思,因此讓詩歌翻譯尋回嚴肅性和審美性,把目光更多投向詩歌自身,或許能在困境中尋找到希望。
首先,部分專業(yè)的批評者并沒有把詩歌翻譯的審美性與藝術性放在首位,而是對詩人的境遇和寫作姿態(tài)給予了更多關注。2009年譯林出版社出版了薛慶國翻譯的《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2012年出版了阿多尼斯文集《在意義的天際寫作》,加之阿多尼斯與中國詩人之間密切的交往,他的詩作確實引起了一定反響。楊煉把他與阿多尼斯的會面稱為“終于擺脫歐美媒體的轉手,而第一次由兩個詩人面對面、心對心地直接交流”[8]。阿多尼斯的詩作之所以引起國內詩壇的關注,在阿多尼斯看來是因為當代阿拉伯詩歌具有鮮明的反抗性,“在社會生活中解放個性,以反抗意識形態(tài)、泛政治化、伊斯蘭宗教話語。在詩歌中解放創(chuàng)造力,以反抗各種簡單化”。這一點獲得了楊煉的認同:“當代中國詩歌被我稱為‘惡夢的靈感’?!盵9]阿中兩國詩人重視的“反抗”是詩人的寫作姿態(tài),并不能直接指向作品的藝術價值,雖然不管是阿多尼斯還是達爾維什,他們的詩作的確在國際上獲得了認可,但評論者不約而同地傾向于先確立詩人的地位再翻譯其詩作,對于其詩歌原作和譯作的審美特征較少給出明確的分析,這種從詩人到詩作的批評邏輯其實有意無意間陷入了消費社會的文學經典建構模式中,一方面在消耗著經典作品的經濟潛力,另一方面又借助評論界的言論來急迫地建構新的經典,一旦詩人的地位獲得確證,其詩作的文學地位似乎也得以確證,這也為詩歌翻譯尋找到了必要性,從而達成“短期”和“長期”生產的合謀⑥。
其次,由于批評渠道的多樣化,非專業(yè)的評論較之于專業(yè)評論,開始逐步占有較強的話語優(yōu)勢。社會學家李銀河曾撰文稱馮唐的《飛鳥集》譯本迄今為止最好的中文譯本,從用語的雅俗、韻律以及詩意三方面對馮唐譯詩做出了肯定。李銀河對馮唐將“mask”譯為“褲襠”,將“hospitable”譯為“騷”的方式做出了自己的解釋:“我認為這兩處譯得不能算錯譯,只是不夠雅而已。而馮唐之所以用詞有些不雅,跟他的文字風格有關。他這個人一向比較生猛,他自己的詩就是這樣,常常是汗水淋漓,荷爾蒙噴濺,如果不反性禁欲,看上去還是蠻有趣的?!盵10]應該說,李銀河的評論有其獨到之處,但她所使用的批評話語和批評邏輯缺少文學批評的專業(yè)性,在她的批評中,具有表意能力的核心部分不是馮唐譯得如何,而是馮唐譯本的差異性——他與其他泰戈爾詩歌譯者的不同之處,落腳點還是馮唐其人而非翻譯詩歌本身。對翻譯詩歌差異性的強調雖然能尋找到有效的表意方式,但無助于探討翻譯詩歌的美學特征,并且從結構主義語言學的角度來看,差異性只是表意的權宜之計,本質上它反映出來的還是某種客觀實在的缺席,此處即是對翻譯文本審美特征評價的缺席。由于“消費”的基礎是把對象符號化,而符號表意的重要基礎是系統(tǒng)性和差異性,所以消費社會對于消費品有一套嚴格的編碼規(guī)則,消費品在符號系統(tǒng)中的排序決定了它的消費價值。在詩歌翻譯中,為了增加譯本的符號價值,就必須增加其在同類序列中差異性。趙毅衡認為,過去對文學經典的確立是通過縱向的、歷史的比較,其生產周期和持續(xù)時間相對較長。當下的文學經典選擇是一種橫向的群體選擇,靠的是吸引更多受眾,因此需借助媒介的包裝和吹捧,“媒體與名人實為相互利用”[11]。當下,任何人都可以進入到對詩歌翻譯的評價領域中,也可以進入到詩歌翻譯的實踐中,導致了邊界的無限擴張,專業(yè)譯者和研究者的批評實際上影響甚微。托尼本尼特指出,存在著一種學院之外的“大眾閱讀”(untutored reading),“這種閱讀產生于學院之外,與在學院之中運行的文本批評話語沒有多大關系,相對地沒有受到多少影響”[12](96),這一點在當前詩歌翻譯批評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
詩歌譯者和翻譯詩歌評論者過分注重對社會現(xiàn)實的介入,使得對詩歌翻譯的批評變成了某種“知識分子”職能的履行方式,進一步導致了對詩歌翻譯審美性與藝術性的忽視。在消費社會的語境中,詩歌翻譯的批評者更需要把握好批評的標準,重視翻譯詩歌文本的地位,而非借助批評來消費翻譯詩歌。羅伯特·諾奇克強調:“某個學者當上某學報主編,或成為追求某項事業(yè)的組織中的活躍分子,那么,他立刻就不再是個學者或專家了,而成了我們所說的知識分子,他們據(jù)以判斷一切問題的,就不再是根據(jù)自己的特殊技能,而是以典型的知識分子的方式,即僅僅根據(jù)某些時髦的一般觀念去判斷問題。”[13](7)當詩歌翻譯者和批評者忽視了專業(yè)批評的視野就可能陷入這種困境,使得詩歌翻譯批評無法言說詩歌本身的美學特征和翻譯的專業(yè)問題。西川在談及米沃什的詩作時提及米沃什的詩作具有明顯的歷史感:“或許基于這一點,在討論米沃什或與之相似的詩人時,我們可以置新批評要求刪除詩人歷史經驗的理論于不顧?!盵14](19)并且進一步認為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詞“沒能解釋清楚米沃什的詩歌何以與眾不同”。[14](20)西川希望從詩人與祖國、歷史等外部環(huán)境的關系中來確證米沃什詩作的魅力,著重探討詩歌與歷史、政治間的微妙關系,雖然他對米沃什詩作的語言并沒有忽視,但沒有明確從翻譯詩歌的語言和審美角度去談論米沃什詩作(西川承認不懂波蘭語)。西川采用的這種評價方式當然有其合理性,對詩歌的理解也確實不能忽視其歷史時空,但過多強調翻譯詩歌與社會歷史的關系會使翻譯詩歌的美學特征居于次要地位,此時的批評者是作為“知識分子”通過對詩歌翻譯的批評來表達某種社會觀念和社會意識,而不是以文學專業(yè)的眼光來看待詩歌翻譯中的藝術問題。在哈耶克看來,“知識分子”是職業(yè)的“販賣觀念的二手商人”(secondhand dealers in ideas),而詩人(包括詩歌翻譯者)、詩歌研究者都屬于“知識分子”行列?!罢沁@些知識分子決定著,我們應當接觸到什么樣的觀點和意見,哪些事實比較重要,因而可以讓我們你知曉,應當采用什么樣的方式、從哪些角度向我們說明這些事實。”[13](5)詩歌翻譯在語言藝術和思想觀念等各方面都存在著技術難點,這些困難需要專業(yè)的譯者和評論者對之進行解讀和評價,經過這一層“過濾”后,普通讀者才更有機會領略翻譯詩歌的藝術之美,然而當下所缺少的恰好是這樣的詩歌翻譯批評。
最后,值得進一步指出的是,消費社會并非詩歌翻譯的末日。消費社會語境中,詩歌翻譯在生產、傳播與評價等方面都受到了強烈沖擊,一定程度上引發(fā)了學者們的擔憂,不少譯者或詩人開始抨擊當下的詩歌翻譯現(xiàn)狀和某些翻譯言論,其中北島的言辭尤為激烈:“我為中國的詩歌翻譯界感到擔憂。與戴望舒、馮至和陳敬容這樣的老前輩相比,目前的翻譯水平是否非但沒有進步,反而大大落后了?……而如今,眼見一本本錯誤百出、佶屈聱牙的譯詩集立在書架上,就無人為此汗顏嗎?”[15](163?164)姑且不對北島的觀點正確與否做出評價,至少這樣的態(tài)度是明顯地在疏遠消費社會的翻譯生產方式,疏遠以市場和銷量為衡量標準來判斷詩歌翻譯是否成功的現(xiàn)狀。哈立德·馬塔瓦在談論當代詩歌翻譯時強調:“翻譯促成重新表達。通過翻譯,一種語言進行著自我更新,檢驗著、宣揚著、實踐著關于何為人的新觀念?!盵16]不難看出,絕大多數(shù)詩歌譯者和詩人還是堅信詩歌作為“精英文學”的地位不會動搖,雖然當前詩歌翻譯因為消費語境而出現(xiàn)不少問題,但其目的和實踐依然是為了傳播“何為人的新觀念”,與只為銷量和討好讀者的讀物并非一丘之貉。
從部分詩歌譯者和詩人反對消費社會的方式來看,當代的詩歌的“精英”色彩并未完全消散,問題的關鍵在于他們認錯了“敵人”,以至于他們的“反對”無助于矯正當前詩歌翻譯出現(xiàn)的弊端。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把責任推給了市場和商業(yè)化,但羅伯特·諾奇克認為,這種現(xiàn)象源自于“文人知識分子”(wordsmiths)在市場中被冷落,“市場未必會獎勵給那些知識上最有價值的研究工作以應有的獎賞;它所獎勵的是那些公眾喜歡的東西。……市場,就其本質而言,對知識的美德是中性的”。[17](60)此話一針見血,市場對知識的中立性應當被承認,詩歌翻譯是否能獲得較好的經濟回報并不取決于市場這個機制,而是取決于“掏錢購買的公眾通過市場表達出來的趣味和偏好”。[17](60)20世紀80年代的詩歌熱潮已經過去,詩歌譯者和研究者應當擺正自己的位置,雖然出現(xiàn)了令人擔憂的現(xiàn)象,但還必須看到,部分學者或譯者沒有認識到市場對于“知識的中立性”,沒有洞悉市場的偏好與選擇標準到底從何而來,過分強調對社會的介入性,忽視了詩歌翻譯自身的審美維度,最終導致詩歌翻譯的困境。
總而言之,當前的詩歌翻譯與消費社會語境處于共生共存的狀態(tài),導致詩歌翻譯危機的不是市場機制,而是消費社會中“消費品”的符號表意規(guī)則。目前的詩歌翻譯過多介入到了這種語用之中,但譯者和研究者卻怪罪于市場機制和商業(yè)化帶來了“庸俗”。所以,消費社會對于詩歌翻譯而言,總體是趨于中性的,拋棄詩人和譯者的“知識分子”身份,讓詩歌翻譯回歸嚴肅,回歸審美,避免卷入消費品的符號表意規(guī)則中,詩歌翻譯也會有廣闊的生存空間。
① 如:1989年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王幅明著的《中外著名朦朧詩賞析》;1990年廣州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魯瑪著的《外國朦朧詩150首》。
② 根據(jù)《全國總書目》的收錄情況來看,以普希金的作品為例,1987年出版了查良錚翻譯的《普希金抒情詩選》(上下),戈寶權的《普希金詩集》,1988年查良錚版本再版,1989年出版了王士燮翻譯的《普希金抒情詩選》,1990年出版了馮春翻譯的《普希金文集:敘事詩》、黎華翻譯的《普希金抒情詩100首》,1991年查良錚版本再版,同時還出版了劉湛秋譯的《普希金抒情詩選》,1992年出版了馮春譯的《普希金抒情詩選》和高莽編譯的《普希金抒情小詩》,1993年出版的蘇俄詩歌甚至全是普希金的作品。
③ 布爾迪厄認為現(xiàn)代社會中資本主要有三種存在形態(tài):(1)經濟資本以金錢為符號,以產權為制度化形式;(2)社會資本以社會聲譽、頭銜為符號,以社會規(guī)約為制度化形式;(3)文化資本以作品、文憑、學銜為符號,以學位為制度化形式。并且一定條件下,這些類型可以以一定比率相互轉換,最終變?yōu)榻洕Y本。(見:趙一凡. 西方文論關鍵詞. 北京:外語與教學研究出版社,2006:571.)
④ 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日期為2016年4月17日。
⑤ 關于馮唐版《飛鳥集》是否是“藝術品”的論證會離題太遠,且有關當代藝術的定義爭議太多,此處不再展開,但顯而易見的是,這種符號表意模式和當代藝術品的表意模式存在同構關系。
⑥ 布爾迪厄在《藝術的法則》中將藝術生產分為“短期生產”和“長期生產”兩種模式,并指出前者是基于市場考慮的藝術生產方式,后者則是經典的建構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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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譚曉萍]
On poetry translation in the context of consumption society
XU Zhen, XIONG Hui
(Chinese Modern Poetry Research Institute,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The situation that poetry translation and consumption society goes hand in hand at the present has brought about some problems as follows. First, the production method of poetry translation has been changed, and as a consequence, the translatability of poetry has been reconstructed and source language texts have been ignored. Second, the transmission of translated poems has become diversified so that translated texts have been signified as consumption goods in various ways. Third, criticism of poetry translation does not rank the aesthetic features of poetry as top priority, and nonprofessional criticism has taken the discourse advantage to a certain extent. As far as poetry translation is concerned, the origin of the crisis lies in the encoding rules as well as the modes of semiotic signification in consumption society. Therefore, consumption society should not mean the doom of poetry translation, and poetry should return to where it deserves to be so that poetry can hold fast to its intrinsic professionalism and seriousness.
poetry translation; consumption society; free market; intellectuals
I052
A
1672-3104(2017)02?0201?06
2016?11?10;
2017?02?07
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項目“五四時期的西方文論翻譯研究”(SWU1609310)
徐臻(1988?),男,重慶人,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翻譯文學;熊輝(1976?),男,四川鄰水人,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翻譯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詩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