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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捉迷藏者

        2017-01-11 18:54:52吳劉維
        湖南文學(xué)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鳥窩

        吳劉維

        在我六歲那年,我媽把我丟了。丟在游戲里。這是以往從沒有過的事。那天是周末,早餐后我媽洗完一盆子衣服,晾了,歇下手后,同以往一樣,靠電視機站著,面對墻壁,閉上眼睛,從“十”開始倒數(shù)。數(shù)到“五”的時候,我已經(jīng)躡手躡腳地穿過客廳,來到主臥,藏身衣帽間。我挺著身子,屏聲靜氣,像以往一樣盼著我媽的“一”落地,然后滿屋子響起她的呼喚,“塵子,躲在哪?媽媽找不到你呀?”隨著她腳步聲的愈來愈近,我在黑暗中能聽見自己一聲催一聲的心跳,始終懷有一種既希望被找到,又希望不被找到的矛盾心理,緊張地等待她將柜門推開,將我“還原”在屋子里,“哈哈,找到了!”聽她發(fā)出快樂而得意的尖叫。

        但這回,中途出了意外。就在我媽數(shù)到“二”時,座機響了。我媽像是被這個電話嗆著,結(jié)巴了兩聲,之后匆匆出門,不單將“一”忘了,也將我忘了。我猜,單位里臨時有急事,把她喊了去。指不定叫她的,是那個油頭粉臉的副行長。他一直黏糊著我媽。我討厭他。

        我仍舊在里面躲著,沒出來?,F(xiàn)在回想,當時之所以不愿出來,半是跟我媽賭氣,她單方面中止游戲,將我遺忘在衣帽間,讓我心里很不爽;半是遵守游戲規(guī)則,既然是玩捉迷藏,就應(yīng)該等到被對方找到后,方才出來。

        在狹小并黑暗的空間里,時間變成了拉面。我像只關(guān)在籠里的小猴。懸掛在衣帽間的我媽的大衣和裙子,緊貼著我的前身,成了我的臨時“玩伴”。我對著它們,一陣拳打腳踢。既算是發(fā)泄對我媽的不滿,也借以打發(fā)時間。我把大衣想象成冬天的我媽,裙子想象成夏天的我媽。但無論是夏天還是冬天的“我媽”們,一個個,全都默然不言,她們站成一排,任我欺軟怕硬,也毫無抵抗,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

        我的腳后跟,連續(xù)反彈到背壁上。背壁所發(fā)出的聲音,聽上去似乎不太對勁。我所在的這截背壁,是房子的外墻,聲音本該鈍拙而沉悶,卻是空空地響。將全身力氣集中在背脊,朝后頂去,意外的情況出現(xiàn)了,背壁緩緩地張開。再用手抓住邊框,撐著腳,用力往后推,背壁完全打開,是一張彈簧小木門。好奇地鉆過去,進到另一個狹小的天地。不過有亮光。光線是從一個裝有斜鋁片的通風(fēng)口透進來的。后來我才弄明白,這是本棟宿舍樓預(yù)留給每戶人家的一個外掛小空間,用來裝空調(diào)外機的,大約一米多寬,兩米多長。我們家的這套,并沒用它來裝空調(diào)外機,而是用單磚封閉,里面安放了一張鋼絲床。當初我們家買下這套二手房時,因為裝修有八九成新,也就沒有再裝修,僅僅將房子打掃了一遍。這已是我出生前的事。不知我爸媽他們是否知道這個外掛“鳥窩”的存在?也不知前房主為何要做這么個隱秘的小空間?

        我挺興奮。像是意外發(fā)現(xiàn)個寶藏。它把我從沉悶的衣帽間解救了出來。衣帽間里一片黑,還有一股嗆鼻的衛(wèi)生丸味道。但這兒,有陽光,有清風(fēng),空間獨立而神秘。仿佛衣帽間是“死”的,而它是“活”的。心想,要是我媽不知道它的話,我定然保守秘密,使它日后成為專屬于我的小王國。

        也不知我媽什么時候回來,我要趕在她進屋之前,好好將這兒搗弄一番。彈簧門上有個小把手,拉開它后,彎身穿過衣帽間,重新回到房間里。先從廚房提了半桶水,拿了抹布掃把和灰斗,將鋼絲床抹干凈,將墻上和地上的灰塵掃干凈;跟著背了樓梯,從衣柜上層取出一床席子和一床被子,還有一床蚊帳,和一個枕頭,一一鋪在鋼絲床上;又從次臥我睡的房間拿來了臺燈和小風(fēng)扇;再又回到次臥,將墻上貼的一張周杰倫的海報,扯下來,從鞋柜上方的抽屜里拿了透明膠和剪刀,將海報貼在鳥窩的正面墻上。見我媽還沒回來,復(fù)又跑出去,將我平時愛玩的一把彈弓,一把塑料彈手槍,一輛奔馳小車,幾個機器人,一并抱進鳥窩。也不忘將一罐硬幣和一包餅干,拿進去。我在做這一切時,動作神速,神情快樂,像只機敏的老鼠忙進忙出,口里甚至還不時地低聲吼叫,“哇塞!” “咦!”

        等到聽見我媽開門的聲音時,我已經(jīng)將鳥窩布置一新。我倒在鋼絲床上,靜聽著我媽弄出來的聲音。我媽進屋后,旋即聽見她放水的聲音,水聲很大,放水的時間比平時要長,這讓我感到奇怪。我媽既不像是在解手,也不像是在洗手,她這是在干嘛?水聲里含著雜音。水聲停止后,我媽的腳步聲由細變粗地臨近。她來到了主臥。與我僅是兩層木板之隔。我聽見她異于以往的喘息和吸吮。她打開衣柜上層,拖出一個什么物品,很響地落在地上。我媽回家后,不是找我,將她出門前沒來得及完成的游戲繼續(xù),而是在忙別的。這讓我既生氣,又好奇。我緩緩地拉開彈簧門,溜進衣帽間,將柜門輕輕推開一條縫??匆娢覌屇孟聛淼氖侵焕瓧U箱。她將拉桿箱擱在床上,拉開拉鏈,彎著腰身,背對著我,這么說,她要出遠門?我預(yù)料到,她立馬會打開衣帽間,拿取衣服,便急急忙忙地縮回鳥窩。果然,聽見衣帽間被打開的聲音,衣架輕微撞擊的聲音。她真的要出遠門呀。難道是那個副行長,臨時抓了她隨差?

        但更像是,有事發(fā)生。不然,我媽不會輕易將我遺忘在屋里。平日,她可不是這樣。從沒落下我,單獨出遠門。除開上班,幾乎與我形影不離。即便上市場買菜,或是逛街,也都牽著我。周末有空,還會陪我一塊出去玩耍。今天她是怎么啦?我感到滿腹的委屈。我合上衣柜門,悄悄竄回鳥窩,繼續(xù)將自己隱藏起來。只是將耳朵附在木門上,傾聽她的動靜。

        “啊!”我媽忽然發(fā)出一聲急促的驚叫,“塵子——你還在躲嗎——”

        我吁了一口氣。她終于記起她的寶貝兒子來了。

        她匆亂的腳步聲,先是在次臥響起,接著從次臥跑向了陽臺,之后又從次臥穿回來,跑進客廳、廁所尋找,最后回到了主臥。一扇一扇的衣柜門,打開了。估計嘴巴也像衣柜門一樣張開著,“躲在哪呀,塵子?快出來吧。媽媽要出遠門了,要趕飛機了,有事要交代你,別淘氣啦寶寶?!?/p>

        我待在原地沒動??磥?,她并不知道家里的這個鳥窩。

        “到哪兒去啦?這頑皮鬼!”她自言自語,又把衣柜門一張張合上。腳步聲往門口去。拉桿箱輪子從地板上碾過的吱吱聲,一路隨去。家門開了,又絕望地關(guān)上了。旋即,卻又響起敲門聲。她是落下了什么東西,知道我在里面,想讓我替她開門嗎?我突然不管不顧地從衣柜里沖出來,跑到家門邊,拉開栓子,正準備將門掀開,卻止住了,重新將栓子歸位。因為我聽見對面的房門打開了。鄰居家小女孩裘球叫了聲“阿姨”。我媽對她說,我們家塵子剛出去玩了,等他回來,請把這片鑰匙給他,我這趟出去,估計要個把禮拜,就麻煩你和你爸幫我照看下他。裘球跟我同年,比我小一個月。從前我還經(jīng)常跟她一塊玩,但五歲后,我不太喜歡跟女孩子在一起,就有意疏遠她了。

        我媽就這樣自顧自地拉著拉桿箱,走了。

        我媽再在家里出現(xiàn)的時候,是在一個禮拜之后。單聽聲音,我以為回來的不是我媽。她的腳步有些飄,像是體重輕了許多。微微張開柜門,果真發(fā)現(xiàn)她瘦成另外一個人。似乎她去了一個風(fēng)很大很勁的地方,在那里待上一個禮拜后,風(fēng)就把她身上的水分刮走了,或者干脆說,風(fēng)把她一小半的身子刮走了,所以回來的,只是原來身子的一大部分。這使我明白,出遠門是件很磨人的事。我有點心疼我媽。但她活該。

        這個禮拜我也過得不易。但總算是熬過去。我作好了長期住在鳥窩的打算。這個禮拜算是我在鳥窩居住的練習(xí)期。即便我媽不在家,我的絕大部分時間也都是在鳥窩度過的。晚上就睡在鳥窩的鋼絲床上。除了吃飯,解手,洗臉洗澡,其余時間我很少走出鳥窩。之所以這樣,另一個原因,怕被裘球和她爸看見。要是他們開門進來,發(fā)現(xiàn)我在家,就會在我媽給他們家來電話的時候,告訴我媽。我想順著我媽的思維,延續(xù)我已經(jīng)離家出走的假象,以此來懲罰我媽對我的輕慢。我媽雖然身在遠處,但估計一天聽不到我的消息,一天不會安寧,她的心也許始終被我的下落不明而揪著。這興許正是我潛意識里所要的效果。誰讓她把我丟在游戲里呢?

        裘叔每天晚上都要開門進來看看?;蛟S他以為我身上帶有鑰匙,隨時會回家來。但他所看到的,只是空蕩并安靜的屋子,誤以為我并沒回來。其實只要他足夠細心,用手觸摸一下微波爐,煤氣灶,抽油煙機,應(yīng)該還能感覺到一絲熱氣。是的,我剛用它們做過晚飯。如果他更細心一點,每天打開冰箱瞧一瞧,就會發(fā)現(xiàn)儲藏的食品在日漸減少。即便是不動手,只要在屋里站上幾分鐘,屏聲靜氣,讓屋里的空氣安靜下來,也許還能聞到一絲油煙味,聞到我身體在空氣中攪動后留下的汗臊味。但他沒有細心到這一步,也就發(fā)覺不了我的存在。這不能怪他粗心。因為他心里已經(jīng)有個我不在家的錯誤前提。也許唯有看到我的身影,他才會得出我在家的結(jié)論。畢竟這是我自己的家,回來了就該大大咧咧地存在,用得著躲藏嘛?裘叔每一次的進來,停留,直至離開,我始終一清二楚。我在鳥窩,用我的耳朵,看得明白。

        我得承認,由于我媽的不在場,這一周我的生活質(zhì)量有所下降。衣食住,簡單地將就著。但我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別看只六歲,一定的獨立生存能力,我還是具備。

        這得感謝我爸。

        我在滿三歲半后,被我媽送進附近一家幼兒園。我只在那兒待了不足半個月,那兒就不再收我,我媽又看中了一個地址稍遠的幼兒園,但我爸堅決不讓我再上。我爸認為,幼兒園的生活方式,不適合我。幼兒園每天十二點半吃完中飯,就是午睡時間。我死活不睡。不但不睡,還在別的小伙伴的床上身上爬來爬去,小班二十幾個小朋友,午睡時間沒一個不被我弄醒,有的還被我弄哭。梅子媽媽——幼兒園管老師叫媽媽,強行抱著我,哄我入睡,她越是輕聲哼哄,我越是高聲尖叫,實在沒辦法,她就把我抱到老師的休息室去,我閉著眼佯裝睡著,等她走開,又溜下床,跑回小班,將一個個小伙伴吵醒。最后不單老師受不了,家長知道后也受不了。我就這樣被迫離開了幼兒園。算是如愿以償。我不要午睡。不要跟一群小屁孩一塊玩耍。我生性固執(zhí)而孤僻。

        我爸倒是寬容我。笑呵呵地說我遺傳了他。我爸在一家汽車制造廠擔(dān)任設(shè)計師,專事轎車設(shè)計。他不愛上辦公室去工作,基本上待在家里,在電腦前沒日沒夜地擺弄著,像我一樣不愛投身群體之中。所以這以后,我跟我爸一塊待在家,不用再上幼兒園。我爸在主臥工作,大多數(shù)時候,主臥的門是關(guān)著的。我很少進去打攪他,獨自待在客廳玩耍。等到中午,我爸就會從主臥出來,極其簡單地弄點吃的,填補一下我兩個的胃口??吹贸?,我爸單位對他的工作,很放心,也很滿意,他所設(shè)計的轎車,大多投入生產(chǎn),拿回過好幾座金光閃閃的獎杯。有時到了中飯時候,沒見他從主臥出來,我就自行煮飯熱菜,飯菜上桌后,推開主臥門,喊他吃飯。

        我五歲那年,有天上午,我爸出門去買煙。煙店就在小區(qū)大門外的街道邊。一輛小車失控,朝著煙店前面的人行道,一路闖撞過來。我爸原本有時間躲避它的。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距離我爸還有好幾米遠。但我爸竟然一動不動,只是瞪大眼睛望著它,被它撞飛之后,還被碾壓一次。事后得知,那是一款我爸設(shè)計的車子。我爸被一輛自己設(shè)計的車子撞沒了。等我長大以后,再去琢磨,對我爸當時之所以呆立不動,多少有些理解??粗约涸O(shè)計的車子,變成一條瘋狗,我爸本能的反應(yīng),就是無比的心疼和惋惜,已然忘了自身的危險。

        我爸出意外后,我媽決定將房子轉(zhuǎn)手,另換一處居住,她是擔(dān)心繼續(xù)在這房子住下去,我會睹物思父,一顆小且脆弱的心,承受不住太重的悲傷。我不愿意。住在這套屋里,雖然再見不著我爸,但他的氣息猶在。獨自在客廳玩耍的時候,主臥的門關(guān)著,我當他仍在里面忙碌。中飯做好以后,我還會給他裝上半碗飯,推開主臥門,喊一聲爸吃飯。雖然他的碗前空空蕩蕩,但我仍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我心里,溫暖多于悲傷。要是換個地方住,我肯定找不到這樣的感覺。再說,我爸即便跟了我們過去,也不一定能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我不想再度失去我爸。所以我對我媽說:“爸不同意我們搬走。”我媽怔怔地望著我,不出聲,再不提搬家的事。

        上班的時候,把我一個人丟在家,我媽總不太放心。又替我物色幼兒園。但我對她說:“爸不希望我上幼兒園。要我在家陪他?!彼犃霜q疑不定,試了我?guī)滋?,看一切照舊,家里并不曾出亂子,也就不再堅持,像是真信了我的話。有時她下班回家,一臉不開心,可能工作上受挫,我便對她說:“爸讓你笑?!彼槒牡爻堕_臉,笑了又笑。有時我不聽她的話,惹火了她,她滿屋追打我,我邊逃邊嚷:“爸叫你別打。他從不打我?!彼e著的手臂,斷電似的垂落。我并非是在誑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就感覺我爸躲在我身體里的某個角落,在借我的嘴,道出他的心思。

        我腦海里對我爸的印象,始終停留在出事那天他出門前的那一刻。“就去就回。”他側(cè)著頭對我說,一手拉著門拴,一手朝我示意,臉上是一種永遠化不掉的笑容。那年他四十五。一副不修邊幅很硬朗的男子漢形象。后來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我與他的年齡差距在不斷縮小,我不再當他是父親,而把他看成我的兄弟,設(shè)想以后,我比他越來越年長,他就成了我的兒子,孫子。只要在這個房子居住,他就一直在陪著我。有他相伴,甚是溫暖。這也許正是我即便長時間地躲迷藏,也不感到孤單的緣由。

        所以我媽敢于將我丟在家。她以為我只是跑出去玩,等我玩飽后回到家,一樣會照看好自己的。但她沒想到,我竟然就此從家中“消失”。

        我媽到家后,將拉桿箱拖回主臥,將衣物取出,再爬上人字梯,將拉桿箱放進衣柜頂格。等她下來,座機響了。主臥的床頭柜上裝有分機。我媽拿起話筒,對電話那頭說:“兒子,放心好了,媽剛到的家。”

        正是她的這句話,令我前嫌盡釋。原來她撇下我,并不是陪副行長游山玩水,而是去看我哥。只是,她這么火急火燎地趕往我哥那兒,究竟我哥出什么事啦?但她現(xiàn)在回來了,我哥的電話也跟了過來,證明我哥還好好的。也許真出過什么事,但已經(jīng)化解,一切雨過天晴。這就好。只要我哥沒什么事。我哥大學(xué)學(xué)的地質(zhì)勘察,畢業(yè)后去了邊遠山區(qū),服務(wù)于一家大型民營礦業(yè)集團??v情山水,放牧身心,是我哥的理想。一走出大學(xué)校門,他便迫不及待地撲向自己的理想,我挺佩服他。

        掛了電話不久,我媽就出門去了。很晚才回來。以后隔三岔五的,早出晚歸。夜里帶著滿身的疲憊,倒在床上,旋即睡去。從她回家不斷地接電話打電話中得知,她正一門心思尋找我。我媽在尋找我的問題上,一直陷入誤區(qū)——只以為我跑出去了,根本沒想到我一直藏身家中。所以她和裘叔一樣,對家里的微小變化,視而不見,我媽尤甚。

        既然心里對我媽再無怨恨,這場捉迷藏的游戲,也該結(jié)束。好幾個晚上,我真想從鳥窩走出來,在我媽身旁躺下,等她醒過來后,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滿城尋找的兒子,就在她眼前,有如夢境。但我不愿破壞游戲規(guī)則,只能是“引導(dǎo)”她盡快找出我。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有意“露馬腳”。把一碗飯留在餐桌上,把一雙鞋擱在進門口,把一件衣服丟在她床上,之類。甚至半夜,敲響衣帽間的背壁,希望她聞聲而起,循著聲音推開背壁,將藏身于鳥窩多日的我,一把抱在懷里,又驚又喜。但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她視而不見,根本意識不到我的存在。

        其實,在她離開家一個禮拜后,米桶里的米,變淺了;冰箱里的菜,變少了;兩件洗好的衣服,還掛在陽臺上,忘了收。但這些,她完全沒在意。我深感奇怪。自打我哥那兒回來,她不單腳步變輕了,似乎記憶也變輕了。

        終于,她放棄了對我的尋找。早上按時上班,下午按時下班。回家做飯,吃飯,洗澡,洗衣,看電視,上床睡覺。裘叔有時敲門進來問進展,她也只是重復(fù)一句:“這頑皮鬼!總有一天,會自個兒跑回來的!”

        我心里恨恨的,發(fā)誓再不露任何“馬腳”,相反,要將自己隱藏得更深。我打定主意,在鳥窩里一直待下去,直到她真心想找我,真心將我找到的那一天。

        過些天,我媽搬回來一臺大屏幕電腦。27寸蘋果一體機。擺放在主臥靠窗的書桌上。我爸以往工作的那張書桌。那里原來擺著我爸的電腦。我媽把它當廢品賣了。我聽見收廢品的人進來,我媽問他多少錢,那人回答三十。雖然它已經(jīng)接近退休年齡,一開機便是吱吱的電流聲,但畢竟是我爸用過好幾年的,在我看來,它跟我爸之間有了交情,也算是件我爸的遺物,我媽卻為了區(qū)區(qū)三十元,毫不在乎地將它當廢品處理,這于我心里,又增添了一點對她的不滿。后來,當我得知她將我爸電腦里的資料進行了拷份,加上新買的這臺大屏幕蘋果機,成為我得心應(yīng)手難以脫離的日?;锇?,我對她的這份不滿,也就消解。

        新電腦進家后,再次感覺到我媽的變化。從前的她,很節(jié)儉,一毛一分都舍不得亂花,好鋼全用在刀刃上。可現(xiàn)在,一萬多塊的電腦,喊搬,就搬回家了。起初,我以為她買它,有重要的用途,屬于非買不可。比如,用它來炒股發(fā)財,一個月幾個月扳回電腦錢,一年幾年賺回幾臺幾十臺電腦的錢。事實并非如此。不過是晚上進去看看韓劇。再是,興致來了,上網(wǎng)瀏覽和訂購衣服,化妝品。從她掛在衣柜里的新衣來看,無論是手感,質(zhì)地,還是款式,色彩,比過去的高檔多了,洋氣多了。說明我媽的生活,已經(jīng)由幾十年來的一貫簡樸,邁向奢華。難道是她單位的福利待遇近來突飛猛進?要不,由于我的失蹤,使得她解除了負擔(dān)一個小孩從成長到成才漫長時期的經(jīng)濟壓力,以致這樣一反常態(tài)地大手大腳?若是前者,尚且可以理解。若是后者,則令我心生不快。

        許是韓劇太牽心扯肺,一路追劇追得我媽既不能安身睡覺,也不能安心做事,所以只看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就打住了。改看《動物世界》。這樣她看起來就放松多了。得閑的時候,看個一集半集的。但也只看了不長的一段時間。后來,幾乎每晚,匆匆扒了飯,便出門去。要么直接下到一樓麻將室去打麻將,要么先去屋后的廣場,和一群婆婆姥姥跳廣場舞,再回家洗澡,然后下到一樓麻將室去,不到十一點過后,不會回家,回家后匆忙洗漱,倒床即睡。只有星期一晚上例外,老老實實待在家。在等我哥的電話。每逢周一晚上,九點正,我哥的電話便準時進來,像是事先已經(jīng)約好。許是擔(dān)心長途電話費錢,每回,我媽總是三言二語,便掛了。她也許只要聽見我哥的聲音,只要他報個平安,就心足了。即便周末,我媽也很少待在家。要么約閨蜜一塊逛街,上午出門,晚飯后才回家。要么去一樓打麻將,上午一上午,下午又一下午。之前的那個勤快顧家、除了上班和買菜幾乎四門不出的女人,已然失了蹤影。我媽的變化,抵得上一只妖怪。

        這倒也好。我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從鳥窩里溜出來,趴在書桌前,在大屏幕的電腦里,神游。開始還只是白天。后來見我媽星期一以外的晚上都出去打麻將,夜里我也敢待在電腦前,只須在十一點前,回鳥窩即可。

        我沿著我媽的興趣,進入《動物世界》。開始一場長達數(shù)年的大自然之旅。從美洲到非洲,從大象到螞蟻,從雨季到旱季,一直跟隨攝像機鏡頭,領(lǐng)略大自然的美妙、動物界的神奇。電腦與電視的區(qū)別在于,電視的播放權(quán)掌握在電視臺手上,而電腦的播放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上。要暫停就暫停,要重播就重播。唯一的相同,無法阻止它強行插播廣告。然而,這又有什么要緊呢?可以將它靜音,且趁機上廁所,或是去添水,要不閉目養(yǎng)神。不就是延誤一點時間嗎?于我而言,時間恰恰是我最富有的東西。也許我什么都缺,就只不缺時間。

        將自己扣留在動物的世界里,是我少年時代一段最為漫長的快樂。動物們的憨態(tài)與狡黠,溫順與兇猛,與對手的相敵相融,與大自然的相生相滅,一切都令我感到新鮮和驚奇。每一集,每一個鏡頭,每一句解說,每一個詞,可能我都會細細地品味和咀嚼,引發(fā)我持續(xù)不退的濃厚興趣。我雖足不出戶,卻仿佛置身其中,跟隨這些動物,在廣袤的大自然暢游。

        “動物們又迎來了繁殖的季節(jié)?!?/p>

        “春暖花開,萬物復(fù)蘇,又到了交配的季節(jié)!公海龜趴在了母海龜?shù)纳砩希l(fā)出了酣暢的聲音?!?/p>

        “白熊登上了海岸,無所畏懼地漫步在冰原上,開始了一段艱苦的冒險經(jīng)歷。交配后的公熊已經(jīng)履行了自己做父親的責(zé)任,然而此時,母熊的傳奇故事才剛剛開始?!?/p>

        這些舒緩而煽動的語句,就像一排排鮮活的海浪,不斷沖打和撫摸我稚嫩的心靈。我感覺自己羸弱并正在成長著的身子,有如沉睡的大地在逐漸蘇醒,有綠草在衍生,有鮮花在盛開,那種無以言狀的美好和蓬勃,整日充塞在心頭。

        “為了爭奪配偶而大打出手是動物界司空見慣的事情。美洲駝鹿在每年的三四月間都要進行這種內(nèi)部較量,獲勝的雄鹿可以占有整個鹿群的所有雌鹿,盡情地和它們交配,而失敗的雄鹿就只能獨自離開鹿群,孤獨地四處流浪。現(xiàn)在這里就有一只失敗的雄鹿,它的命運尤其悲慘,在爭斗中,它不僅失敗了,而且還弄傷了自己的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p>

        哪怕是過了多年,我仍能將這樣的段落,輕松背出。與之相配的畫面,也會一一呈現(xiàn)在眼前。它們像是我人生最初的教科書,至少讓我懂得這樣一些道理:這個世界只有兩種動物,雄性動物和雌性動物;雄性動物之間的血腥較量,最終目的,不過是為了爭奪和擁有更多的雌性動物;這個世界只屬于強者,獲勝方驕奢淫逸,失敗方飽受凄涼……基于這樣的認識,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為自己尚未涉足外面世界,終日躲藏在家,而感慶幸。就像自己是一場血腥較量、一場昏天殺戮的唯一逃避者和幸存者。就像自己隱藏在外部世界之外,隱藏在所有人之外。而事實也正是如此。我不單在跟我媽捉迷藏,其實也在跟所有人捉迷藏,跟這個世界捉迷藏。有時候,我也會因自己不在現(xiàn)場,生出瞬間的后悔和遺憾來。這樣生機勃勃、欲望叢生的世界,我為什么就不能身處其中?好奇與害怕,熱愛與恐懼,渴望與失望,向往與畏縮,等等這些復(fù)雜的情緒,正是我內(nèi)心對外部世界的真實反應(yīng)。最終,我未能跨進它半步。除了日已習(xí)慣鳥窩的生活,還有,我得將游戲進行下去。

        你可能想象不到,我將《動物世界》,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四五年。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和小部分時間的自娛自樂,其余時候,大都沉迷在這些動物之中。正是這些可愛而率真的動物,陪伴我一天天長大。以致到我媽退休的時候,我?guī)缀醭闪艘幻麆游飳W(xué)小專家。

        我媽五十歲退休。那年我滿十二。生我時,我媽屬高齡產(chǎn)婦。我是在國家放開二胎政策之前出生的。為此,我爸交了十幾萬元的罰款。我跟我哥相差十八歲。如果我爸我媽想生二胎,早應(yīng)當生了,所以我的問世,很可能源于他倆的一次粗心“交配”。我算是個“意外之子”,后來的人生軌跡出現(xiàn)意外,也就不足為怪。

        從七歲到十二歲,正是上小學(xué)的階段。我沒上過一天學(xué),但我所掌握的知識,并不見得比一個小學(xué)畢業(yè)生差。從《動物世界》里,我掌握了三千多個常用漢字,不但能寫,也能讀。還因此知曉地理、歷史、人文、自然、數(shù)學(xué)等學(xué)科的一些知識。有一天,我從次臥的書柜中,翻出了我哥用過的小學(xué)課本,從一年級到六年級,一本不漏。我哥打小就是個做事井然有序,生活中很細心,也很用心的人。我花了將近一年時間,將這些課本過了一遍。對于我所感興趣的內(nèi)容,我就認真學(xué)習(xí),對于我不感興趣的,我就匆匆翻過,要是碰上感興趣的內(nèi)容弄不太懂,我就上網(wǎng)查詢答案。等到將六年級最后一本課本翻完,我確認自己小學(xué)畢業(yè)了。我拿來一張我爸用來畫草圖的A4紙,給自己畫了一張“畢業(yè)證書”,貼在鳥窩的墻上:“潘洗塵同學(xué)/經(jīng)過六年期的課程學(xué)習(xí),現(xiàn)已獲準小學(xué)畢業(yè)/開福區(qū)鳥窩小學(xué)/某年某月某日”。

        “先學(xué)會走,再學(xué)會跑。”這是個常識。而我的學(xué)習(xí)過程,顯然有違這個常識??梢哉f,我是在學(xué)跑中,學(xué)會走的。

        原以為我媽一退休,在家待的時間多,以后我的行動更受局限。沒想到,她反倒比上班的時候更忙。她在黃興路步行街開了一間服裝店。副行長投的資。最初半年,每個禮拜去廣州進次貨,多是周末的時候去,副行長有時陪著。后來不去了,直接在網(wǎng)上下訂單,商家將貨發(fā)物流過來。請了一個女子看店。所以副行長出差的時候,有時我媽也會跟了去。但每趟都不會超過兩晚。像上次那回去我哥那兒,一去便是一周,這樣長時間的外出,之后再不曾有過。這樣一來,我獨自在家的時間更多,愈發(fā)自在。

        自然,我媽在家做飯的機會,也比以前少了。以前上班,只中餐不在家吃,到了周末,一日三餐都在家吃?,F(xiàn)在開店,不單中餐不在家吃,連早餐晚餐也很少在家吃,也沒得周末。在家吃,即便是一個人的飯菜,我媽也不馬虎。可能是覺得放少了米,飯粘鍋,每回煮飯,她都是裝兩筒米,差不多半斤的量。炒菜也一樣,至少一葷一素一湯,有時還會加個蒸菜、泡菜、臘菜什么的。我媽不吃現(xiàn)菜現(xiàn)飯。每餐吃剩的飯菜,攏在冰箱里,等到冰箱裝不下了,再統(tǒng)統(tǒng)倒進垃圾桶。所以,只要我媽在家吃飯,我就省事了,不需要為自己做飯,只須等我媽出門后,將現(xiàn)飯現(xiàn)菜熱了吃。早餐,也只須用微波爐熱一下我媽余下的牛奶和面包。我媽做的飯菜,比我自己弄的,好吃多了。星期一,我一般只吃兩頓,上午一頓,下午一頓。因為星期一晚上我媽不出門,我沒法出來吃晚飯。我在鳥窩里,預(yù)存了一些食品。

        我媽在外面吃館子,每回都將剩菜打包,提回家,塞冰箱里。所以即便我媽不在家做飯,我也很少炒菜,可以吃她帶回家的剩菜。對我媽將剩菜提回家的舉動,我有過疑惑。她從不吃剩菜,干嘛還要特意打包提回家來?提回家來,最后也會扔掉,這又是何苦?難道她知道我一直躲在家里,這些剩菜是專門提回家給我吃的嗎?這個疑問把我嚇一跳。但我馬上又釋然。除非她腦子有毛病,否則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倘若知道我在家,她不把我立馬揪出來才怪!家里訂了一份晚報,她很少看,我倒是每天都翻翻,每個季末,我都看見她在晚報信息版的右下角,登載一則“尋人啟事”,上面有一張我五歲時的頭像照片。要是知道我躲在家里,還用得著費錢去登廣告嗎?一準是餐館都在搞“光盤行動”,她拉不下面子,便打包帶走,路上人多,又不好意思扔掉,只好帶回家來。

        家里的一些細微變化,比如明明打回家的剩菜,卻只剩下個空盒,明明一袋子蘋果,卻日漸減少,明明米桶里有大半桶米,卻剩小半桶,她沒有注意到嗎?蘋果放在餐桌邊的墻角,倒是可以誤解為晚上老鼠從廁所窗戶爬進來,偷吃了,但少了的米怎么解釋?不見了的剩菜又怎么解釋?難道她真的一直不曾留意?真有這么粗心和健忘嗎?

        我不解。只能是繼續(xù)理解為,在尋找我的問題上,她犯了方向性的錯誤。她一直認為我是跑出去了,根本沒去想,我就藏在家里。要是藏在家里,她不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我。家里就只這一百來個平方??蛷d連著餐廳,廚房連著廁所,次臥過去是陽臺,再就是主臥。每個空間盡在她的掌握之中。我還能藏在哪?

        也許她留意到了這些個細微變化,但很可能反過來,以為自己記憶出了差錯。

        這個時候的我,已然成為一名資深“躲迷藏者”。不單不會故意露馬腳,反倒自覺遵守游戲規(guī)則,時刻小心謹慎,不暴露自己。除了在吃的方面,不可避免地“露陷”,其他方面,盡量不留痕跡。穿的衣服,是我哥的。每回換洗,我都不會將它們掛在陽臺上晾曬,而是洗好先用洗衣機甩干,再用吹風(fēng)吹干,將它們掛回次臥我跟我哥共用的衣柜。大小便,我也形成了自己的規(guī)律和習(xí)慣。每頓進食時,我吃個七八成飽,食物也盡量不稀不硬,隔天下午,三點左右,解一次大手。喝水,一日三杯,早中晚各一杯,熱天加量,冷天減量,所以解小手也很節(jié)制,基本上可以保證我媽不在家的時候才上廁所解小手,有時趕上我媽在家我尿急,就拉在鳥窩,我在鳥窩放了個鋁盆,專用來盛尿。每個月,我給自己剪次頭發(fā),用我爸當初用過的電動推子,后來兩腮和下巴上,長出稀稀的胡子,也是用我爸的飛利浦剃須刀,及時刮掉。最初用推子,很不里手,推完看鏡子,頭發(fā)鬼扯似的,經(jīng)過幾次后,手法逐漸熟練,推出來的發(fā)型倒也像模像樣。即便是一個人的生活,我也始終讓自己保持整潔干凈的形象。決不敷衍和毛草。我知道,我這一生,不是活給別人看,而是活給自己看。

        夏天最炎熱的時候,我在主臥上電腦,也不會開空調(diào),而是用風(fēng)扇。一來空調(diào)耗電量大,一臺空調(diào)一個月能耗掉幾百元電費,太顯形,二來我媽回家能明顯感覺房間變冷。冬天最寒冷的時候,我也不用電火爐,盡量將自己穿得飽滿些,戴無指手套,穿棉毛拖鞋。鳥窩相比其他房間,冬天更冷,夏天更熱。冬天我就將通風(fēng)口用木板擋住,睡覺時將腦袋埋進被子;夏天我就把小風(fēng)扇擱在床頭,讓它最近距離地鼓動。

        每天白天,我還會將屋里的衛(wèi)生打掃一遍。拖地,抹桌,將我媽亂丟的東西,重新歸位。這是我賴以生存的全部空間,它們干凈整潔,我看著心里舒服。再說,也是一種體力活動。

        由于缺乏必要的勞動和鍛煉,我四肢細長,身子瘦削。當我意識到這點后,我開始有計劃地每天進行身體鍛煉。陽臺上有一臺我爸用過的跑步機,還有一副啞鈴。我每天在跑步機上跑上一小時,先是跑五檔,腿勁增強后,慢慢地將檔位加上去,后來就一直在十二檔上跑,下了跑步機,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稍息一會,我又舉啞鈴,雙臂舉起,放下,再舉,再放下,連舉半小時。這樣我的雙腿和雙手,都得到了鍛煉,肺活量也增加了,兩年后,手上,腳上,隆起了一坨坨的肌肉,與之前的我判若兩人。我的腿一直在平地活動,為了鍛煉它們的攀爬能力,我將人字梯擱在客廳中央,這邊上去,那邊下來,來來回回地爬上爬下,弄得兩個膝蓋發(fā)酸發(fā)軟,每天堅持練,日子久了,兩腿不但不酸不軟,反倒在人字梯上行走自如,像在輕松翻越一座座的山峰。

        每天除了看電腦,我的眼睛沒有更多的工作。雖然并未出現(xiàn)近視現(xiàn)象,但為了避免天長日久的“短視”,白天,我會在主臥的窗戶邊,站上一截時間,將目光放遠去。

        所幸,我很少生病。不敢想象,假如發(fā)生大病或急病,我該怎么辦?要么中止游戲,將自己暴露,向我媽求救;要么靜待鳥窩,坐以待斃,直到尸身發(fā)爛發(fā)臭,最終被我媽發(fā)覺。這兩種結(jié)果,當然不是我想要的。好在,這樣的意外,從未發(fā)生。我應(yīng)該是遺傳了我爸的體質(zhì)。我爸一年到頭不生病,連感冒都很少。倘若不是那場意外,我爸很可能長壽。但我也小病過兩回。一回,吃了我媽帶回家的剩菜,腸子打結(jié),痛得身子扭曲,在地上打滾,我爬進廚房,一口氣喝下滿瓶醋,伏在廁所,將五臟六腑都吐掉了,半個小時后,痛感消失。一回,突然發(fā)冷,冷得骨頭打鼓,全身冒冷汗,我從菜筐里找出一大蔸生姜,洗都沒洗,和著泥,嚼了吞了,吃完,身子開始冒熱汗,過一會,一身熱氣騰騰,再洗個澡,人就好了。這么多年,就只這兩回。但我還是被嚇著。要是吃醋吃不好,吃姜吃不好,我還有什么其他自救的辦法嗎?不過,車到山前總有路。萬一有個病痛,我媽裝得滿滿的藥箱里,應(yīng)該有我所需的。藥箱里,常年備著消炎、止痛等藥品,還有胰島素注射液。次臥的書柜上,擺著血糖測量器。我媽患有糖尿病。

        對自己的體質(zhì),我還是比較自信。只是感覺耳朵有點怪異。能捕捉到數(shù)百米遠的聲音。

        從“動物世界”走出后,我又開始“奧斯卡”之旅。我從首屆奧斯卡獲獎影片開始,按時間順序,一屆一屆地看下來。延續(xù)著《動物世界》的觀看習(xí)慣,遇到好看的片子,會回頭再看一遍,甚至二遍,三遍。當劇情發(fā)生逆轉(zhuǎn),大出所料時,會按下暫停鍵,讓大腦去細細回味。也不是所有的獲獎影片都合胃口。遇著難看的,會毫不猶豫地舍棄。但絕大多數(shù)影片,堪稱經(jīng)典,我看得津津有味,有時忘了時間。記得有天晚上,我按了暫停鍵,回鳥窩取蒲扇,突然聽見開門的聲音。我媽回了。我來不及返回主臥關(guān)電腦。好在那晚我媽并沒睡主臥,她一進門,連洗漱都免了,直接倒在次臥的床上睡了。我趁機溜出來,關(guān)了電腦。次日,屋里留有很濃的酒味。想我媽昨晚是喝多了,才沒到主臥來睡。我早看出來,我媽若在主臥睡覺,必定鄭重其事,得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穿上蕾絲內(nèi)衣,全身灑香,將身子側(cè)臥在床的一邊,然后伸出手去,像是摟抱著什么?,F(xiàn)在回想,才明白,她抱的是“我爸”。雖然我爸走了,但一旦我媽上了主臥這張床,仿佛我爸還在身邊。偶爾,她也會將副行長帶回家來睡,但睡在次臥。從沒讓他進過主臥。

        直到將最新一屆獲獎影片看完,我在一年多的時間里,馬不停蹄地觀看了數(shù)百部影片。我沉浸在導(dǎo)演們用藝術(shù)手段營造的聲色光影中,不能自拔。所以接下來,我選擇繼續(xù)觀看。那些雖未獲奧斯卡獎,評分卻在九分以上的影片,一一走進我的視線。我又用一年多時間,看完了數(shù)百部優(yōu)秀影片。

        當我用別的少年上初中的三年時間,將全球近一個世紀的優(yōu)秀影片幾乎看了個遍之后,其結(jié)果,令我料想不到。

        竟學(xué)會了猜電影。再看電影的時候,不單能猜出故事結(jié)局,也能猜出情節(jié)走向,人物命運,有時連細節(jié)也能猜出來。某人一出場,我能識破他的間諜身份。我能預(yù)料,某人將在五分鐘內(nèi)被殺死。當主人公走出家門,我預(yù)先知道,他不會乘電梯,而是選擇從樓梯間跑下去??匆娔兄鹘莵淼搅硪蛔鞘校隽藱C場,乘坐出租車去往賓館的中途,閉目養(yǎng)神,我能猜出,他這不是第一次來。最初,我沉浸在猜電影的游戲中,沾沾自喜。每一次的猜中,都會滿足我一次小小的虛榮。當然,也有猜錯的時候,卻并不感到沮喪,反倒對導(dǎo)演生出敬意。后來,猜電影的游戲玩久了,使得整個觀看過程,變得索然無味,就像一盤菜里忘了放鹽。打這以后,盡量不猜不想,輕輕松松地順著電影一塊往前漂,感覺又好起來。

        還學(xué)會了說英語。我主要看的,是英語片,其他語種的片子,要是反響大,我也會搜看。連續(xù)看了三年英語片后,英語單詞就像倒豆子,紛紛從我嘴里蹦出來。一如從前觀看《動物世界》,學(xué)會了漢語單詞?!霸趯W(xué)跑中學(xué)會走”的反常的學(xué)習(xí)方式,再次在我身上獲得成功。也許我具有語言天賦。但即便我英語說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我的過去,即是我的未來——只要不走出游戲,我的生活將永遠這樣,一成不變。在一個人的世界里,我甚至連說漢語的機會都很少——除了偶爾的自言自語,和后來跟我哥在電腦視頻里的短暫聊天,而說英語的機會,就更趨于零。

        猜電影和懂英語這兩項本領(lǐng),看上去,于我毫無用處。實際上并非如此。它們在我今后的人生中,成為我的立身之本。這也是我沒能料想到的。

        懂英語的這門本領(lǐng),很快派上了用場。在“初中”三年的電影期結(jié)束后,接下來的“高中”三年,我由對影像的熱愛,轉(zhuǎn)移到對文字的熱愛。我開始在網(wǎng)上“翻墻”,進入英語電子書店和電子圖書館。我一生中對英語小說的大面積閱讀,正是集中在這一階段。我所讀的經(jīng)典名著,并不太多。它們也許離時代太遠,給人一種隔靴搔癢的感覺。我的興趣,更在于當代小說。它們的寫法,普遍細膩而新鮮,故事中飽含信息量,人物真實得難以定性。小說里多折又多汁的生活,滿足了我對外部世界的好奇。除了看重小說的“當代性”,我還看重它們的“親歷性”。我很喜歡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不只是看著親切,真實可信,同時也消除了我跟小說之間的時空距離。我會不由自主地將小說中的“我”,當成自己,感同身受,樂在其中,我單調(diào)的生活,因此繁雜紛紜。與電影不斷變幻的畫面相比,文字更顯細膩,深邃,和安靜。三年時間,我閱讀了近兩百部英語長篇小說,和多個英語短篇小說。我可能忘了作家的名字,忘了小說主人公的名字,但小說中所展示的獨特情節(jié)、細節(jié)和人物,歷歷在目。

        當我從英語小說中抽身而出時,年屆十八。還真是,一旦你沉迷某件事,時光如流水匆匆逝。

        我的生日在六月二十一日。夏至前后。一年中,日照時間最長或接近最長的一天。也是父親節(jié)的前后。稍遠點,還有個端午節(jié)。自從六歲那年,從我媽面前“消失”,每年我的生日,我媽都還記得。必定在前一天買回個小蛋糕,生日的早上,將它擺上桌,點亮數(shù)字蠟燭后,雙手合十,俯首輕念:“寶貝兒子,生日快樂!”再將蠟燭吹滅,將蛋糕劃成四等份,自己吃上一份,剩余的裝進盒,放回冰箱。等她出門,我便將余下的三份吃掉,吃得滿嘴的奶油味。每年的這一天,我媽和我,以蛋糕當早餐。要不是蛋糕上的數(shù)字,表明了我的年齡,興許我會忘了自己究竟有多大。

        十八歲的生日蛋糕,比往年的要大一些。還是切成四份,但不均衡,我媽只吃了一個小份。我吃下一個大份和一個小份后,感覺飽了,剩下的一個大份,是下午干掉的。這一天,我給自己放假。也是給陪伴我多年的電腦放假。

        上午,我在我媽的梳妝臺前坐下,地上鋪了一塊塑料皮,脖子上箍了一條毛巾,再在肩上圍了一件舊罩衫,對著鏡子,給自己剪了個鍋蓋頭。新發(fā)型完工后,用剃須刀刮光兩腮和下巴,再修剪了指甲和趾甲,然后脫光身子,在主衛(wèi)洗了個澡,洗得比往日認真,不放過每個細處。天氣已經(jīng)炎熱,我破例地開了空調(diào),確保洗完澡后,不出汗。

        我沒去次臥再穿我哥的衣服,而是打開主臥我爸的衣柜,挑了一件白底碎花紋的襯衣,和一條棕色小腿褲,再穿上一雙踩底襪,一雙橙色軟皮鞋。我沒穿我爸的內(nèi)褲——這算是我的一個隱私,長這么大,我從沒穿過內(nèi)褲。頭一回穿我爸的衣服,感覺新奇,舒爽。我媽一直將我爸的衣柜,打理得很好。明知道我爸不可能再穿,但她一直保留著,定時洗滌,晾曬。所以我爸的衣服,不單干干凈凈,沒有霉味,且散發(fā)一股陽光的味道。

        站在穿衣鏡前,我看到一個嶄新的自己。一米八的個頭,挺拔的身材,白凈的肌膚。那天上午的我,很反常,像個愛俏的女生,對著鏡子不停地扭頭擺腰,左顧右盼。的確,我已經(jīng)長大。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憂傷??上野郑僖部床坏轿椰F(xiàn)在的樣子。我哥相隔遙遠,也無法看到我。即便我媽生活在我身邊,同樣也見證不了我的成長。

        中餐時,我開啟了一瓶紅酒。我是在十二點二十分出生的。過了這個時刻,真正滿十八歲,意味著我長大成年。因此我決定喝上一杯。像是在為自己舉行一個成人儀式。這是我平生第一回喝酒。記得小時候,每頓飯,我爸都會給自己倒上小半杯白酒,大約覺得一個人喝酒沒勁,總想拉我媽下水,也給她倒上一小杯,我媽堅辭不受,每次都將杯里的酒,重新倒回瓶里。我爸不甘心,把目標指向我。他用筷子在酒里蘸一下,朝我嘴巴戳來,但筷子走到半路,總被我媽一掌擋回去。這樣的細節(jié),明顯看出,他兩個愛我的方式截然不一樣。如果把我的生命比作一條河流,我爸就是拉閘疏道的人,放縱我;我媽則是攔河修壩的人,固守我。現(xiàn)在他兩個都不在身邊,一個不會為我倒酒,另一個不會為我擋酒。但我至少要喝上四杯。一杯敬我爸。一杯敬我媽。一杯敬我哥。還一杯,回敬自己。

        喝第一杯,酸得難受。第二杯不那么難喝了。第三杯感覺又好點。喝到后來,像是誰在杯里放了把隱形的鉤子,慢慢地將我身體里的酒癮,給鉤了出來。整瓶喝完后,醉眼朦朧,肉身飄飄。不過,居然還記得收拾桌子,將碗將杯和筷子洗好放好。忙完,給自己畫了張“成人證書”,貼在鳥窩墻上“畢業(yè)證書”的旁邊:“潘洗塵先生/歲已十八,業(yè)已成年/世界成人組織/某年某月某日”。

        酒勁涌了上來,倒在鋼絲床上,沉睡過去,次日上午才醒。

        某個星期一的晚上,我哥的電話進來時,我媽不在。這是我媽頭一回錯過我哥的電話。過去的這些年,無論她多忙,多粗心,星期一晚上總在家候著。這天,她并沒出城,早飯后去了店里,按說晚飯前該回家,但沒有。不知是臨時忘了,還是因為忙,顧不上。后來我從網(wǎng)上得知,那天正好副行長被雙規(guī),我媽很可能因為這事,回來遲了。我也才曉得,副行長并非副行長,是正行長,姓符。他是在退休之后,事發(fā)的。

        電話鈴固執(zhí)地響著,令我莫名地心急。平時我媽不在家,電話響,我從不接,任它。但這回,等它再度響起時,我像是被棒棍追趕,從鳥窩里沖出來,在黑暗中,一把抓起主臥里的話筒。

        “媽?!蔽腋缭陔娫捘穷^叫了一聲,大約因為沒聽到我這邊的應(yīng)答,只聞到一陣粗重并急促的呼吸,感覺到了不對勁,遲疑了一會,“塵子嗎?是塵子嗎……老弟,你好呀。”

        “哥?!蔽艺Z氣怯怯地,像是吐出一枚酸棗。

        “真是塵子?。 彪娫捘穷^的聲音,明顯高亢起來,“每次給家里打電話,媽都不喊你跟我說話。說你在房里看書寫作業(yè),莫讓你分心。老弟,你還好嗎?”

        沒想到,我媽向他隱瞞了我“失蹤”的事實。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興許也是由于多年沒跟人說過話的緣故?!案?,你怎么不回家?”情急之中的這句反問,終于讓我恢復(fù)常態(tài)。這其實也是藏在我心里多年的一個疑問。自從我爸出事那次回過家,之后我哥再沒回來過。要不是每周準時給我媽來電話,我會誤以為他同我爸一樣,已經(jīng)從這個世上消失?,F(xiàn)在終于聽到了他的聲音,雖然這聲音不像從前那樣清亮,有點沙啞,粗糙,但感覺他就在我身旁,心里涌起股踏實和安定。只是,都十幾年了,他為什么從不回家看看?

        “一言難盡,老弟。以后我會跟你解釋清楚的?!彼f。

        聽到我媽的腳步聲,進了樓道,沿著樓梯一級一級往上攀趕。我們家在五樓,很快她就要開門進來。我心里頓時慌亂起來。以往我媽回家,只要她的車子一進院子,我就知道。這回竟然沒能及時聽出來,也許我哥的電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趕緊告訴我哥:“媽回了。”

        在掛掉電話之前,聽見我哥對我說:“媽電腦里有我QQ。明天上午十點,我們 QQ里再聊?!?/p>

        我媽進來,先是按動燈開關(guān)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停留在客廳中央。我猜,她一準是站在茶幾旁,呆望著電話機,后悔錯過了我哥的來電。電話卻是善解人意,又響了起來。不等一聲響完,便被我媽摘了。果真還是我哥打來的。像以往一樣,我媽只聊了一會,就掛了。

        我心里很是忐忑。擔(dān)心我哥告訴我媽,剛我接了他的電話。那樣的話,就完蛋了。不是不愿被我媽找到,而是不愿這樣子被她找到。這樣被她找到,在我看來,屬于“舞弊”行為——我主動暴露給我哥,我哥又將我暴露給我媽。還好,我媽一如往常,刷牙洗澡擦粉,之后倒在主臥的大床上,睡了。我繃緊的神經(jīng),得以放松下來。看來我哥并沒有出賣我。所以次日上午,跟我哥在QQ視頻里見面后,我先說了聲“謝謝”。

        我哥出現(xiàn)在視頻里的形象,令我感到陌生。他蓄著絡(luò)腮胡,皮膚變得跟我爸一樣黝黑。裘叔曾經(jīng)說過,我的長相像媽,我哥的長相像爸。現(xiàn)在,真的很顯形。跟上次見到的他,完全兩樣。大約是野外的太陽,還有十幾年的光陰,將他“烤”熟了。

        上次見面,我五歲,他二十三??v使他一臉的悲戚,也難掩蓬勃生機。正值青春好年華。他帶回來個叫朵朵的女友。跟他一樣的生機盎然,此外,漂亮得像朵水靈的荷花。他倆還真是天生的一對。朵朵姐給家里每個人帶了禮物。給我的,是一個很別致的文具盒。它多彩而迷離的外表,容易讓我產(chǎn)生錯覺,以為這不是一個普通文具盒,而是一個魔盒,一旦打開,便會呈現(xiàn)出一個美輪美奐的童話世界。我好喜歡。給我媽的,是一只閃光的蝴蝶發(fā)卡。不是一只蝴蝶,是三只。小蝴蝶居中,大蝴蝶在兩邊,半展著翅,蠢蠢欲飛的樣子。出門的時候,我媽都戴著??吹贸?,她也很喜歡。給我爸的,是一只油黑發(fā)亮的煙斗。我爸躺在殯儀館的水晶棺里時,嘴里就叼著這只煙斗。這使得我爸,看上去悠閑自在,雖然合著眼,靜著臉,卻像是沉迷在吸煙的狀態(tài)中,并不曾離世。感謝這只煙斗。它雖為小小的道具,卻在那一刻,模糊了我們同我爸之間的生死界線,也淡化了我們內(nèi)心沉沉的悲傷。

        “朵朵姐還好么?”我問。

        我哥的表情,愣了一下?!巴玫?。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又聰明又調(diào)皮,都上小學(xué)四年級了?!彼鸬?,“她老公跟她是同事,在一個學(xué)校上課,她教英語,她老公教語文,挺愛護她的?!?/p>

        真相讓人掃興。我不明白,朵朵姐為什么沒有嫁給我哥?為什么要同別人結(jié)婚?曾經(jīng)年幼的我,很羨慕我哥,覺得他真是幸運,找到了朵朵姐這樣又漂亮又惹人喜愛的女朋友,我當時甚至胡思亂想:長大了也要找個像朵朵姐一樣的女孩做老婆。我說:“你干嗎不娶她?”

        我哥沖我笑笑。沒能掩飾住臉上的難堪。他做了個電影里慣常出現(xiàn)的無奈動作,朝我聳聳肩,攤攤手,說:“命唄?!庇盅a了一句:“你還小,不懂的?!?/p>

        “小?你看我還小么?”

        “的確是大人了,嘴上都長毛了,呵呵?!?/p>

        “哥,你不回家,究竟什么原因?那回媽急急慌慌出遠門,事后你來電話,我才知道是去了你那兒。那回到底出什么事啦,哥?”

        “很想知道是不?那你答應(yīng)幫我保密,不告訴媽,好不好?”

        “好,我答應(yīng)。但你也要答應(yīng)我,莫告訴媽我跟你有聯(lián)系?!?

        “為啥?”

        “不為啥。就是不想讓她知道?!?/p>

        “行吧。老弟到底長大了,學(xué)會了談條件,哈。”

        “那你當時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回媽來,的確是出了大事。公司派我們一幫人在深山探礦,發(fā)現(xiàn)一個廢棄的礦洞,我跟一個同伴走在最前面,走得最深,遇上了塌方,被活埋在巖石下,其他人,有的留在現(xiàn)場施救,有的跑下山去報信,后來公司來了一大幫人,附近的駐軍和城里的消防隊也趕來了。第三天,我和同伴終于被挖了出來,同伴已經(jīng)死亡,我算命大,被救活。媽趕到時,我正在醫(yī)院接受搶救?!?/p>

        難怪那天媽接了電話,心急火燎的,當場把我給忘了。她立馬出門,估計是去單位請假,又去訂了機票,回來后就急不可待地收拾衣物,拖著行李箱,去了機場。我錯怪她了。那種情況下,她不把我落在游戲里才怪呢。

        “媽很疼我們兩個。我小時候比較調(diào)皮,爸拿皮帶抽我,媽用身子擋,皮帶都抽在她身上。這回,見我遍體鱗傷,她能不心疼嗎?那幾天,她幾乎不吃不喝,一步不離地守在搶救室門外。她請的幾天假眼見到期了,我們公司的領(lǐng)導(dǎo),反反復(fù)復(fù)做她工作,讓她放心,公司會竭盡全力恢復(fù)我的健康,讓她只管回家上班,她從玻璃窗外,望見我已經(jīng)脫離生命危險,才走出醫(yī)院,單位派車送她去機場,媽不甘不舍地回了家?!?/p>

        “那回回來,媽瘦了一大圈。”難怪她回來后,變得神不守舍,丟三落四的,“你出事,媽都知道,還有什么好隱瞞的,哥?是不是你身子……殘疾了,回不了家,所以不想讓媽知道?”

        “看看我四周,老弟。”

        視頻里我哥隱去,搖晃著他周圍的景象。是一間治療室。桌上放著飯盆,還有半碗剩菜,似乎他連吃飯也在這間屋內(nèi)。

        “哥,你這是怎么啦?”

        “那次我和同伴誤入的,是座廢棄的鈾礦,被活埋后,受到礦物質(zhì)的輻射……這些年一直在接受治療,病情才得以控制和緩解。我不能回家?!?/p>

        “媽難道不知道?”

        “我一直瞞著她。每個禮拜給她打個電話,報個平安,讓她放心我。偶爾我也會請朵朵過來幫個忙,在電話里向媽問個好,讓媽誤以為我跟朵朵生活在一塊。有時春節(jié)放假,媽問我回不回家,我就說公司事情多,要加班,回不來,等以后有空了,再回家看你們。我不跟媽聊QQ。怕她要跟我視頻,看出破綻來?!?/p>

        我明白,即便哥多年不回家,媽也并不責(zé)怪他。她從電話里知道哥平平安安的,也就放心了。她心里,興許并不希望哥回家,怕他回家后,知道我失蹤的事實,反而對他造成打擊。所以,哥借口工作忙,不回家,媽也不勉強他。這樣,只要哥不回來,她就可以永遠守住這個秘密。

        我媽真是用心良苦。其實我哥也是。心里對我媽生出愧意。但數(shù)月后發(fā)生的一件事,驅(qū)走了我的這份愧意。

        晚飯后,天還沒黑盡,裘叔敲門進來。這我不覺得奇怪。自打我失蹤后,多年來,裘叔幾乎每隔十天半月,進來一回,大都選擇在晚飯后,坐在我們家客廳,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媽聊上一會。頭兩年,裘叔的主要話題,是我。那時候我的耳朵,還很尋常,不像后來那么靈光,但裘叔嗓門大,我躲在鳥窩,只要想聽,大抵能將他的話聽個明白。他會針對我,做出自己的種種猜斷。說我長得這么清秀靈泛,在街上獨自玩耍的時候,一準是被某個不能生育的富婆哄走,收養(yǎng),等以后我再回來,我媽就可以跟著我去享清福。說我自小膽大,做事執(zhí)著,別人不敢怎么欺負我,不管在什么處境中,日后也必定成大器,我媽只須耐心地等待我的好消息……都是一些寬心的話。后來的這些年,話題繞開我,甚至有關(guān)小孩的內(nèi)容也不涉及,只講些新近發(fā)生的奇聞軼事,哄我媽開心。裘叔在碼頭上做事,外表粗卑,心地卻善良。

        我媽待裘叔,一貫不冷不熱。裘叔進來后,她有意將門半掩著,不曾關(guān)上。多數(shù)時候,她的手并身子,不會因為裘叔的到來而閑置,依舊忙她的,疊衣,抹桌,掃地,或別的活兒。當然,出于禮貌,她也會及時應(yīng)答幾句,忙活的時候,也盡量不離開客廳。她的這種態(tài)度,并沒影響裘叔持續(xù)的到來和誠意。但每回來,也就待個幾分鐘。因為他一過來,不久后總會從對門,傳來尖利的女聲:“裘德保!倒水!” “裘德保!抹身!” “裘德保!開燈!”。是他老婆。打我記事起,他老婆就癱瘓在床。她身子癱,聲音沒癱,一天到晚,響響亮亮的,似乎整個生命,都活在聲音里。她連聲音都癱掉,是最近一年的事。這以后,裘叔再過來,再無聲音追過來將他拽回家。但他也只多待一會,并不久留。裘叔一走,我媽就換衣出門,下樓去跳廣場舞,或是去一樓打麻將。

        讓我奇怪的是,那晚裘叔進來后,門不是半掩著,而是關(guān)上了。關(guān)門的聲音很輕滑??赡荛T在合上一半后,我媽不是像以往那樣手上帶勁,阻止門的前行,而是直接松開手,讓門順著慣性,自行合上。她這是大意,還是有意?從后來的事實看,應(yīng)該是有意。因為在兩人結(jié)束談話后,裘叔的腳步聲和我媽的腳步聲攪合在一塊,不是朝門口去,而是進了次臥。

        從次臥傳來的聲音,我聽了很難受,趕緊捂住耳朵。我對我媽生出強烈的厭惡。以往我媽跟符行長相好時,我雖然也感厭惡,但客觀地說,他們兩個還算比較搭。我媽身材苗條,五官周正,雖然夠不上美女,但白。一白顯百俊。這使得我媽在女人堆里,鶴立雞群,有如一件“僅供觀賞,嚴禁觸摸”的昂貴瓷器,以致單位里的女同胞,干脆就叫她“瓷姐”,領(lǐng)導(dǎo)則叫她“小瓷”,我爸戲稱她“瓷妻”。我爸五大三粗,膚色黝黑,反襯出我媽的精致與明媚來。我爸的性子,跟他的外表一樣粗糙,在電話里可以沖上司大吼大叫,爆粗口,但對待我媽,從沒瞪過眼,繃過臉,粗過聲,真像是面對一件易碎的瓷器,從來都是小心翼翼。

        現(xiàn)在我媽居然跟裘叔“勾搭”上了,叫我無法理解。以我的觀察,兩家雖為鄰,一直友好往來,但我媽心里是瞧不起裘叔的。表面看上去,我媽很親和,骨子里卻是孤傲和清高的。裘叔不過是個粗人,不僅外相邋遢顯老,經(jīng)濟上也很拮據(jù),除了要養(yǎng)癱子老婆,還要養(yǎng)正在念書的女兒,而在碼頭上賣苦力,又能賺到幾個錢?所以我媽怎么會看上他呢?

        符行長出事后,我媽跟他撇得干凈。像是有先見之明,當初符行長投資服裝店,我媽跟他簽有協(xié)議,所以紀委來查時,她主動將兩人的協(xié)議拿出來,再將店子轉(zhuǎn)讓出去,退還符行長的股金,得以脫身。符行長被判十五年,沒收全部家產(chǎn)。網(wǎng)上公布的信息,他與多名女性通奸。他就像一頭獲勝的公鹿,擁有跟眾多雌鹿的“交配”權(quán)。我媽不過是其中之一。哪料到,我媽脫離了頂頭上司,竟又委身于隔壁老哥,她還真是個妖怪!

        忽又覺出我媽的可憐來。她雖然比實際年齡顯嫩,但畢竟年歲老去,奪目的瓷器已然黯淡,除了“勾搭”裘叔這樣的男人,還能有其他什么選擇?

        即便是捂住耳朵,次臥的奇異聲響,依然鉆進我心里。它們像一陣鼓鳴,喚醒了我的某種意識。我能想象,我媽和裘叔在次臥床上折騰的情形。這樣的場景,曾經(jīng)在《動物世界》里,反復(fù)呈現(xiàn)。我除了本能地厭惡,更多的,卻是難以抑制的興奮。全身像是著了火。

        打這以后,我媽與裘叔家的關(guān)系,變得親密起來。兩家睡覺前,門都是敞著的。門一敞開,很像是一家人。我媽將服裝店打出去后,在車站北路的一家投資公司,找了份事做,離家不遠,站在主臥的窗戶邊,能清楚地看見公司所在的那棟高樓,近三十層,全是玻璃幕墻,晚上彩燈耀眼。我媽又變回了在銀行上班時的工作節(jié)奏和生活狀態(tài)。下班回家的時候,順道將菜和次日的早點買回來。做菜會多做些,等隔壁開飯的時候,分一半端過去。裘叔下班回家,有時也會從碼頭上買些新鮮魚蝦回來,分一半給我媽。周末,我媽會慢慢細細煲一鍋湯,舀上一大碗,半涼之后端過門去,主要是給裘嬸喝。裘嬸只能喝流質(zhì)食品。有時也還會熬稀飯端過去。飯后沒事,裘叔會握著茶缸過來聊天,有時我媽也會上裘叔家去聊天。倘若裘叔手頭有事,而裘嬸正需要幫忙,我媽就會樂顛顛地跑進臥室,把水杯遞到她嘴前,讓她用吸管吸,還為她趕蚊子,擦汗什么的。兩家的走動,日漸頻繁。裘球高中畢業(yè)后,上了本市一家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因為要照顧她媽,晚上基本上回家睡。她自小嘴甜,很逗我媽喜歡。我媽總愛買些她愛吃的零食,塞給她。有天,我聽見她沖我媽叫“干媽”,我媽喜得走路蹦蹦跳。裘球有事沒事愛上我們家來,找干媽說話。要是她爸占著廁所,她就來上我們家的廁所。我媽讓她用主臥的衛(wèi)生間。我們家房子大,兩個衛(wèi)生間,他們家房子小,一個衛(wèi)生間。

        有回我聽見主臥衛(wèi)生間里傳來灑水聲和歌聲,止不住溜進衣帽間,將柜門張開一道縫。看到的情形,把自己嚇著了。

        主衛(wèi)與主臥的間隔,用的是透明玻璃。因此主衛(wèi)里的景致,一覽無余。估計前房主這么裝修,除了考慮到采光,還想讓主衛(wèi)富有“觀賞性”。要不是聽到裘球的歌聲,我會以為是我媽在洗澡。裘球白花花的身體,被雨簾籠住,蛇一樣的手臂,伸向頭頂,看上去,她就像一條逆水而上的鯰魚,胸前的兩坨,就像卡住她身體的兩塊巖石,即便她一直在往上攀爬,卻始終停留在原地。后來她放棄了攀爬,手臂垂落下來,落在巖石上,似乎要將它們從自己身體上搬走,但它們根本不聽她的使喚。所以她又放棄了,兩手繼續(xù)垂落。我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跟著她的手游走,走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膚。我的兩柱目光,就像兩根電線,不時地串并一起,火花四濺。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回見識女人真實的裸體。全身的血液,沖上腦門。止不住地全身發(fā)抖。柜門也跟著我發(fā)抖。

        水聲嘩嘩。裘球十幾分鐘的沐浴,讓我感覺經(jīng)歷了漫長的四季。春的怒放。夏的熾熱。秋的熟稔。冬的浸心。我堅固的肉體,土崩瓦解。那一瞬間,我感覺天旋地轉(zhuǎn),一股熱量,從體內(nèi)噴薄而出,人就像升空了。又眩暈又美妙。

        因為足不出戶,只能是用眼睛和耳朵代替雙腿,來滿足自己對外部世界的好奇。有時候,在電腦前盯久了,我會將目光轉(zhuǎn)向窗外??唇庯L(fēng)在樹葉上的舞動,陽光灑落在地上的斑斑影影,樓下匆匆駛過的小車,以及悠閑信步的行人??催h處林立的高樓,像是釘在天幕上的十字架一樣的吊臂,以及高樓之上慣?;颐傻奶炜?,和陣雨過后偶爾呈現(xiàn)的藍天白云。更多的時候,透過鳥窩的通風(fēng)口,呆望著外面。那往往是在我媽沒出門的時候,抑或在晚上睡不著的時候。通風(fēng)口的視野,相比窗口,狹小而零碎。白天,一只黑鳥飛過,在空中落下一泡屎。晚上,高樓上閃爍的霓虹燈廣告文字,滅了一個偏旁。這樣的細節(jié),也能透過通風(fēng)口,看個清楚。

        相比眼睛,耳朵的“視野”,更為寬闊。它不受墻壁和黑夜的阻擋,睡覺時也用不著合上——即便是睡著了,耳朵也還是醒著的。久而久之,它越發(fā)地靈光。能聽清暴雨由遠而近的腳步,預(yù)計它何時能抵達;能從附近年嘉湖高高低低的蛙聲,分辨它們各自所處的位置;能從小區(qū)外火車駛過的轟鳴,判斷它們飛奔的時速;能從老鼠攀爬外墻下水管道的聲音,知曉它們體積的大小。有時甚至還能聽見,樓下樹葉被刮落的聲音,路燈鎢絲斷裂的聲音。

        但耳朵畢竟“只聞其聲,不見其形”。這樣,反倒激發(fā)出我的想象。我開始在電腦上嘗試著用文字,來延伸這種想象。多年來在電腦上的觀賞和閱讀,以及猜電影的游戲,無疑為我的寫作,提供了充足的養(yǎng)分和借鑒。我想,從前我一直沉浸在別人的想象中,現(xiàn)在也該讓別人沉浸在我的想象中。

        我先是寫短篇系列童話。以一只野蜜蜂為主角。它善良,聰明,同時又搗蛋,頑皮,到處惹禍。因了它,動物王國里,奇趣無比,卻又險象叢生。我是用英語寫作的。最初在語言表述上,并不順暢,正好配合了我想象的生澀,練過十幾篇之后,漸漸地得心應(yīng)手。這個系列,我一共寫了近百篇。從網(wǎng)上搜索到一些英語童話雜志的電子郵箱后,我將稿件分別發(fā)送了過去。它們中,有的毫無音訊,有的回復(fù)不用,但也有發(fā)來采用通知的,先是一篇,兩篇,最后,這個系列總攏發(fā)表三十余篇。稿費陸續(xù)匯至我媽的網(wǎng)上賬戶。我擔(dān)心我媽會發(fā)現(xiàn)這些來歷不明的進項,好在她已經(jīng)很少上電腦,更不會去查看自己的賬號。銀行的到款信息,沒發(fā)送到她手機上,發(fā)在電子郵箱里。

        嘗到甜頭后,我轉(zhuǎn)而開始寫短篇小說。我用第一人稱寫。寫的是當代生活。你可能以為,我從不出門,哪懂生活?哪有生活可寫?但這難不倒我。網(wǎng)上每天堆積著大量的生活信息。更何況,沒有自身的生活體檢和經(jīng)驗,反倒少一些羈絆和束縛,可以讓想象恣意馳騁。因此從我手指下流淌出來的文字,妙趣橫生,極富想象力。至于小說中遭遇到的常識問題,也好解決,網(wǎng)上查查詞典即可。小說寫成后,又反復(fù)打磨,直到自己滿意,才發(fā)給國外的一些英語文學(xué)刊物,也相繼有了回音,有的提出了修改意見,有的留用,自然也有的被編輯閑置或槍斃。

        終于由一個“寄生蟲”,成為一名自食其力者。這無疑是我人生的一大轉(zhuǎn)折。我用寫作,開始證明自身的價值。同時,文字成為我漫游社會生活的雙腿。這樣一種方式,正適合我的生存狀態(tài)。內(nèi)心里因此滿是喜悅和憧憬。有時很想找個人來分享。在跟我哥視頻時,好幾回,話到了嘴邊,最后還是忍住沒說。我的生活,就像密封在一個瓶子里,一旦將瓶蓋擰開,必定全然泄露。除了跟我哥回憶,從前兩人一塊度過的快樂時光,有關(guān)我的現(xiàn)在,我盡量避而不談。我哥卻相反,倒是很少主動提及過往,所說的,多是現(xiàn)在。講他最近又做過一個什么奇怪的夢,又看過一本什么好看的書。對他的夢,我倒是多少有點興趣,對他的書,卻甚感枯味。他看的,都是一些哲學(xué)、人類學(xué)、倫理學(xué)方面的書籍,跟我的口味完全不匹配。但他說得頭頭是道,眉飛色舞,我只好強打精神聆聽,倒也慢慢地聽出一些門道。于我,也算是腦補。我們久已疏遠的兄弟關(guān)系,因了這種持續(xù)的交流,日漸變得親密,仿佛回到了從前。

        與此同時,兩個相鄰之家,關(guān)系越發(fā)地融洽。尤其在裘嬸連最后一線氣息也癱掉,生命戛然而止后,兩家完全成了一家。一塊做飯,一塊吃飯。裘球再次改口,不叫我媽干媽,直接叫媽。每次聽見她叫媽,我心里酸酸的,也爽爽的,像是代我在叫。他們?nèi)齻€,還真像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三口。而我,成了徹頭徹尾的旁觀者,成了他們幸福生活的見證人。晚上,裘叔跟我媽睡次臥。裘球膽小,不敢回家睡,我媽讓她睡主臥。裘球香噴噴的肉體,跟我只隔著兩重木板。深夜,我能聽到她一聲接一聲的勻稱呼吸,能聽到她身子在被子里的翻動。

        又偷看了好些回她在主衛(wèi)洗澡。恨不得天氣一直炎熱,恨不得她不停地在屋里忙碌,不停地出汗。一熱,一出汗,她就會竄進主衛(wèi),脫個精光,在花灑下,像條站著的美人魚。她是個愛干凈的女生。晚上睡覺前要洗澡,早上起床后也要洗澡。每回透過木板的小小縫隙,看得我兩眼發(fā)直,熱血沸騰。有時我會小心翼翼地脫掉自己的衣服,全身赤裸,閉上眼,雙手撫摸著自己,一股難以抑制的快感,沖天闖地。

        有天夜里,偷看過她洗澡之后,躺在鳥窩的鋼絲床上,全身火燒火燎,感覺身子變成了一匹野馬,難以馭服,聽任它滾下鋼絲床,溜出鳥窩,穿過衣帽間,匍匐在地,向著大床蠕動,儼如一名溺水者,在拼力靠近一只救生筏。身子像螞蟥吸附在床沿,即便屏聲靜氣,仍舊能聽到自己粗促的呼吸,和砰砰砰一下緊一下的心跳。黑暗中,伸出一根手臂,悄悄地朝上攀爬,當它剛要鉆進被子時,她正好一個翻身,蓋過來,手臂被被子壓住,被子上面泛著兩道白光,那是她雪白而纖秀的雙腿。隔著被子,手臂仍能感受到她大腿傳遞過來的熱量。手臂被她的身子壓得鐵緊,輕輕地抽了兩下,紋絲不動,不敢用力,怕驚醒了她,只好伸出另一只手,試圖將她的腿挪開,但手指一碰她的大腿,觸電似的發(fā)抖,膽戰(zhàn)心驚地將手臂縮了回來。就這樣一動不動的,由她壓著。等到她再次翻過身去,手臂才被解放出來,已經(jīng)變成一截木頭。趕緊溜回到鳥窩。為自己剛才的舉動,后怕。卻又興奮不止。

        那天下午,我媽下班回家后,徑直進了廚房,忙著做晚餐。我待在鳥窩,聽見我媽在廚房弄出的系列聲響,感覺溫馨而親切。

        意外是在我媽切一只蘿卜時發(fā)生的。蘿卜絲炒肉,我媽的拿手菜。即便隔著衣帽間、主臥、餐廳,我仍舊能分辨出我媽切蘿卜的聲音。蘿卜洗凈被擱置在砧板上后,我媽舉著刀,一刀輕,那是切掉尾根,接下來一刀稍重,那是切掉頭蒂,再一下一下不急不慢地響著,那是在將蘿卜豎切成片,刀聲猝然變得急促細碎,像是一個原本從容走著的人猛地奔跑起來,那是我媽在將片剁成絲。剁絲的聲音,雖是急促,卻呈抑揚頓挫。是從尾部往頭部方向剁去。尾部細小,刀聲清脆而細密,中間部分厚實,聲音稍顯沉挫,接近頭部時,肉質(zhì)堅硬,加上手勁上有所松弛,聲音緩解下來。剁絲相比切片,雖說刀的起起落落,要多出無數(shù)下來,但二者所占時間,差不離幾。刀聲突然停下,傳來我媽“啊”的一聲。我心里一驚。剁絲工作并未完成,刀還沒走到頭,我媽怎么啦?難道不小心剁著手指?

        但接下來的聲音,更令我費解。乒乒乓乓物品落地的聲音。接著,從廚房到客廳,再到主臥,一路磕磕碰碰響將過來。我鉆出鳥窩,從柜門縫里,看見我媽伸直兩只手,不住地在空中劃摸著。終于,她靜止下來。像一只不慎跌落枯井的小動物,在經(jīng)過一番無望地掙扎之后,明白一切都是徒勞的。她試圖讓自己站在穿衣鏡前,但顯然看不到鏡子里的自己,雙手仍在劃摸著。她的身子蹲了下去,用手背不斷地揉著眼睛,嘴里發(fā)出極其難過和絕望的嚶咽。

        我恍然。出大事了。我媽雙目突然失明。這是糖尿病的并發(fā)癥。網(wǎng)上查過糖尿病,是一種患病率很高的疾病,只要好生招呼,不出現(xiàn)并發(fā)癥,就沒事,跟正常人一樣,但一旦并發(fā)癥發(fā)作,人就變成另外一個人。因了這病,平時我媽挺注意飲食的。提回家的水果,很少動,多是被我偷吃,要不就是爛掉。甜品,也很少沾。原來愛喝的法國紅,后來很少喝,漂亮的長頸瓶外表,蒙著一層灰。不想她還是并發(fā)了。

        我不管不顧地沖出衣帽間,雙手抱住她,將她平放在床上,之后拿起話筒,撥打120,用急促的聲音告訴對方確切的位置,請求他們火速派來救護車,將我媽送醫(yī)院救助——但這只是我腦袋里的緊急反應(yīng),我的雙腿并未遵從,它們拖住我的身子,一動不動。這一刻,我心里滿是后悔。為什么要將自己陷入這場游戲?為什么不趁機出去,結(jié)束這場無聊的游戲?生兒防老,可我自從進入游戲以來,一直被我媽“圈養(yǎng)”,對她半點照顧都沒有。但我偏就挪動不了身子,仿佛被麻繩捆牢。眼見我媽墜入無盡黑暗,卻像跟她咫尺天涯。

        我媽孤自摸到床邊,坐下來。臉上竟又恢復(fù)了平靜。

        好在裘叔不久就回來了。他也許以為我媽工作太累,坐在主臥,只是休息一下,等到走近她,才發(fā)覺她的目光不對,茫然,四散,弄清楚她是失明后,心急如焚地要送她去醫(yī)院。我媽不知哪來的力氣,居然一把將他推開,反倒躺下,用被子蒙住身子,溫溫的語氣,像是自己不過是患上感冒:“讓我先躺著歇會兒。菜都切好了,你幫我炒下。”裘叔仍堅持著讓她上醫(yī)院,趕緊治療。我媽對他說:“謝謝你老裘。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最清楚。去年在醫(yī)院做檢查的時候,醫(yī)生就跟我講過,我這身子,要出毛病,先出在眼睛。趁著看得見,好好看看世界。毛病一來,什么靈丹妙藥,也不頂事的!所以老裘,你要是真想幫我,真為我好,就別勉強我,別讓我去醫(yī)院白遭那份罪,好不好?”裘叔握著我媽的手,不松。我媽再說:“又不破相!又不痛!不就是看不見嗎?反正以后有你牽著,怕個啥?快去搞飯?!?

        裘叔習(xí)慣于聽我媽的。他嘆了嘆氣,低頭走出去,到廚房做飯去了。裘球回家后,又聽見他反倒在做裘球的工作,說服她放棄送我媽去醫(yī)院的念頭。

        我挺佩服我媽。這么大個事,她三言兩語就撇下了。等到飯菜做好了,裘球攙扶著我媽起來吃飯。飯桌上,少有的安靜,后來聽見我媽發(fā)笑,“哈,差點把飯塞到鼻子里去了!”裘叔和裘球,竟也忍不住地跟著笑。

        次日裘球和裘叔先后出門后,我媽坐在客廳里,不聲不響。昨晚裘叔幫她辭了工。電話里已經(jīng)跟我媽公司說好,今天下午去結(jié)算她的工資。

        我在猶豫,要不要走出去。要是我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我媽面前,她也不知道我是誰——母子兩個終于可以面對面,卻照樣還在捉迷藏。這種情形,想來可笑,又可悲。我打定主意,走近她。頭一回,在我媽在家的情況下,從鳥窩里冒出來。穿過衣帽間,主臥,餐廳,悄悄來到我媽面前。自打六歲躲進這場游戲,這還是頭一回與我媽面對面。隔著不足一米的距離。她的面容,我早已熟悉;而我,她自然陌生。經(jīng)過這場持續(xù)多年的捉迷藏游戲,而今,她已老去,我已成人。這場游戲,至今還在繼續(xù),縱然我們誰也沒贏,誰也沒輸,但其實我們兩個都已經(jīng)輸了。贏的一方,只有時間。在這場日復(fù)一日的游戲中,我們終被滾滾而前滔滔不息的時間,打敗。望著我媽,我陡生悲涼。

        先是默默佇立,爾后蹲下身子,面向我媽,無聲地跪著。淚水爬滿我的臉。

        我媽眼神茫然,空洞,無視著眼前一切。大約是口渴了要喝水,她起身緩緩地往廚房方向挪去。兩手就像伸在黑暗中的兩道亮光,仔細辨識著去路。我緊隨其后。當她進了廚房,摸到開水瓶后,擰開瓶蓋,抓住瓶柄,傾斜著瓶子,要往杯里倒水,瓶口卻并沒有對準另一只手上的茶杯,眼見開水就要倒在面板上,肯定會濺到她手上身上,我趕緊上前,身子斜在她前面,從她手上搶過開水瓶,“莫燙著,我來!”

        “誰啊?嚇我一跳!”我媽像是真被嚇著,幾秒鐘內(nèi)沒緩過神。

        “……媽……舅媽!我是……草明!”

        不知道為什么一撒謊,竟把草明給撒出來了。草明是舅舅的獨子。比我大兩歲。舅舅家跟我們家,同住一座城市。舅舅舅媽還在世時,兩家往來頻繁。每回草明一來,任我哥逗他,哄他,他都不予搭理,只喜歡跟我一塊玩,我倆常常玩得一身灰一頭汗,記憶中,要多開心有多開心。有回一個客戶,送給符行長兩個旅游名額,去九寨溝的,他給了我媽,我爸原本答應(yīng)同我媽一塊去,臨時因為單位趕工作進度,去不成,便把名額轉(zhuǎn)給了舅舅舅媽。舅舅舅媽把草明送到我們家后,隨團去了九寨溝。不想這一去,再沒活著回來。旅行團乘坐的中巴,從九寨溝返回的途中,遭遇泥石流,中巴被卷走,一車人無一生還。事后草明被他外婆接走,再無往來,據(jù)說草明長大后,一直還恨著我們家。

        “草明?真是草明?怕有二十來年沒見吧?”我媽喜形于色。

        “是啊?!蔽掖稹5购盟?,把她攙回客廳。

        “讓我好好看看!”她目光直直地盯著我腦袋上方的某一處。所謂的“看看”,不過是用手。一雙手顫顫抖抖地落在我頭上,臉上,肩上,“看”得格外仔細,認真,仿佛要將我的整個輪廓,烙在心上。我以為她會問我怎么進來的,但她沒問。真要問,我就謊說門沒關(guān)上。她邊“看”邊感嘆:“要是塵子還在,莫怕也有你這么高大,壯實!”

        “塵子老弟怎么啦,舅媽?”

        “唉。六歲那年走失后,再沒回來過。當初怪我粗心,跟他玩捉迷藏,半途把他忘了,一準是心里很生氣,才離家出走!”

        “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別擔(dān)心,舅媽。要不,在他回來前,你就當我是塵子吧。”

        “舅媽心里一直對你感到愧疚。當年要不是我慫恿你爸媽去九寨溝,也不會出事,你們一家至今也會好好的,唉?!?/p>

        “過去的確有點情緒……慢慢也想通了,哪能怪得了你呢?你也是好意,事先又不知道會出事。怪我爸媽命薄,無緣無故地攤上這一劫。所以舅媽你也不用愧疚。爸媽走后,我一直跟外公外婆過,現(xiàn)在將兩個老人都送上山了,想起在世上也就你這么個親人,才鼓起勇氣過來看你,也不知你還能不能原諒我以前的幼稚和不懂事?”

        “你來了,我高興都來不及,哪還會怪你?坐吧坐吧,草明。光顧著說話,也沒招呼你。”

        我扶她一塊坐下。“舅媽。你眼睛怎么啦?”

        “還不是糖尿病引發(fā)的!沒看見也好,圖個清靜。就是要人照顧,害了別個!”

        “舅媽,要是你不嫌棄,就讓我來照顧你。反正我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無牽無掛?!?/p>

        “那敢情好啊。只怕我哥在九泉下,會罵我,耽擱了你。草明,你自己倒杯水喝吧?!?/p>

        “好的……舅媽。”

        這以后,我不再躲藏,以草明的身份,大大方方地在家里活動,成天跟我媽廝守在一起。

        我媽照舊睡次臥,說是習(xí)慣了,把我安排在主臥睡。裘叔晚上回家睡,裘球跟我媽睡一塊。頭兩個晚上,不太習(xí)慣主臥的床,怎么也睡不著。床太大,躺在上面,感覺自己就像一葉在海里飄蕩的小舟,靠不到岸;鋪蓋也新,我媽指揮我從衣柜里搬出來的,它們從商場買回來后,被我媽一直裝在壓縮袋里,不曾用過,散發(fā)出一股棉布特有的氣息。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很久,爬起來,將房門反鎖,又鉆回鳥窩,一將身子攤在鋼絲床上,立馬就進入夢鄉(xiāng)。到第三晚,有意推遲睡覺,打開電腦,寫下一兩千字,困意來了才上床,迷迷糊糊地終于入睡。夢見我爸。坐在床頭,背向著我,黑黑的一團影子,我驚呼一聲:“爸!”他立馬起身,從窗戶飄出來。好幾年沒夢見我爸。心里暖暖的。知道他還在這個家。此后我再沒回鳥窩睡過。白天,趁我媽午睡的時候,把鳥窩里的物品,一一搬了出來。貼在墻上的那兩張“證書”,沒扯,留下做個紀念。鳥窩重又變得空蕩,像是并沒有人住過。

        除了照顧好我媽,我還學(xué)會了做飯。每早天亮起床,進廚房忙著做早餐。早餐多是吃米粉,但我會在米粉上澆上不同的碼子,有時候是牛肉片,有時候是瘦肉絲,也有時候是荷包蛋。米粉吃膩了,我也會改換口味,做做鹽菜包子、老面饅頭,配上一杯現(xiàn)榨豆?jié){,這樣的早上,我事先會將鬧鐘設(shè)在凌晨四點,提前起來發(fā)面。我媽的豆?jié){,我不加糖。偶爾,我還會炸油條、油餅、油坨,配一碗豆腐腦,但次數(shù)不多,每個月僅一次兩次,油炸品不宜多吃,傷腸胃。有時也還會包包餃子,餡里少放葷,多放素,畢竟早上清淡為佳。裘球洗漱抹粉完事后,鼻子就會被餃子的香味牽引過來,一面嘀咕:“哪有早上吃餃子的呀?”一面等不及地伸出兩根手指,將熱騰騰的餃子夾進嘴去,餃子下肚后,吧唧著嘴,“好吃!”除開周末,中餐就只我媽和我兩個,上午我會花上兩個多小時,用文火煲一鍋湯,再炒一個青菜,一個葷菜,簡簡單單清清亮亮的兩菜一湯,量也不多,兩人細嚼慢咽,剛好將它們吃完,飯我也會煮爛點,不讓我媽費嚼。晚餐,我會做得豐盛些,兩葷,兩素,一湯,但分量我會適量控制,也剛好供四人吃好吃完。

        “草明,在哪?”我媽待在客廳聽電視,有時會將電視聲音調(diào)低,神情較為緊張地喚我。

        “在這兒呢,舅媽?!蔽以趶N房或陽臺或臥室里大聲回答。知道她這樣喚我,并沒有什么事吩咐,不過是想證實我在屋里。這怪我。我在做每件事時,習(xí)慣性地輕手輕腳,盡量不弄出響來。其實我完全不必這樣,但習(xí)慣總難改變。以后我一旦離開客廳,正在忙活,就有意將手上腳上的動作放重,讓她能聽個清晰。

        家里采購的任務(wù),歸裘球。她每天出門前,我會交給她一張小紙片,上面詳細寫明需要購買的菜品和其他物品,那是我在征求我媽意見后,定的單。這個時候的裘球,已經(jīng)讀完三年職院,在一家民營企業(yè)工作,每天下午下班后,即去超市購物。購物的花費,月底統(tǒng)一跟我媽結(jié)算。錢由我媽出。裘叔和裘球,硬要支付一半以上的開支,我媽不讓?!皠e管。我有錢。你那點工資,留著養(yǎng)老吧?!彼龑︳檬逭f。“丫頭,你那點工資,留著給自己置嫁妝吧?!彼龑︳们蛘f。父女倆要是再提,我媽臉上就起了顏色:“都一家人了,還這么生分干嘛?”裘球忍不住抱我媽親一口,“媽,你對我們真好?!蔽覌屝ξ赝崎_她:“我一個老太婆,有什么好親的?要親,你親草明!”裘球臉上一片潮紅。

        按說,我現(xiàn)在想出門,便可以出門??晌宜坪跻呀?jīng)失去出門的欲望和興趣。讓外面的世界,永遠停留在我的想象中,這樣也好。對我的這一“毛病”,裘叔和裘球見怪不怪,我媽更是通達:“出門干啥?待家里,多安全!”

        但我還是私自出過一次門。大白天。家里就我和我媽。我正在清掃門邊的墊腳毯,突然就撂下掃把,不管不顧地拉開門閂,一把將門打開,身子奔了出去。腦子里了無念頭,就這么簡簡單單輕輕松松地邁出了家門。也許我潛意識里要的正是這種效果。太過顧慮,太過猶豫,連最容易辦的事,也會變成一件最難辦的事。所以索性什么也不想,傻傻乎乎地奪門而出。站在門外,面對旋拐而下的樓梯,有那么一瞬,無由頭地緊張,像是站在了懸崖邊上。等到又不管不顧地撒開兩腿,一路跑將下去,反倒又有了一種很新鮮很刺激的興奮感。但我最終沒能沖出樓道口,沒能走出這棟房子。不是因為中途出現(xiàn)了膽怯和退縮,而是我的耳朵里出了狀況。就在我的雙腳落在二樓與三樓之間的拐彎平臺上時,我聽見從五樓的我們家,傳來“噗”地一聲響,要不是我正好停在平臺上,而是在臺階上行走,我的腳步聲很可能蓋過這聲“噗”,那樣的話,即便我的耳朵再靈敏,也會錯過家里發(fā)生的大事。我轉(zhuǎn)身瘋狂地往樓上跑,進了家,望著我媽仰躺在地上,面色蒼白,雙目緊閉,身子一動不動,連忙給她灌了杯糖水。等她重新睜開眼,我懸著的一顆心,才落下。

        這也是我不出門的客觀原由。我媽離不開我。糖尿病人,最怕血糖不穩(wěn)定。血糖像個頑皮的小男孩,老是上躥下跳,有時突然一掉落,人就昏倒在地,救助不及時,即可能斃命。我媽正是這樣一種情況。所以我得時刻守護在她身邊。

        后來,即便是裘球嫁給了我,我們也沒有出門辦證。是我不愿意出門。裘球依了我?!爸灰獌蓚€人相愛,證不證有屁關(guān)系?”她邊說邊抱緊我,親我的喉結(jié)——她喜歡親我身上凸起的硬塊。

        我們在家里舉辦了個小小“慶婚宴”。就我們一家四口,沒請外人。菜是我媽親手炒的,滿滿一大桌。裘叔替她打下手。你完全想象不到,我媽眼睛看不見,卻能炒出一手好菜。我們四個,干掉了兩瓶紅酒——我媽破例地喝了一小杯。飯后,我們還各自表演了節(jié)目。我媽跳了一曲新疆舞。裘叔不會唱不會跳,他學(xué)馬叫,先是一匹馬,兩匹馬,后是一群馬。我和裘球,表演豬八戒背媳婦,裘球把個大盆子捆在我肚子上,把個大杯子吊在我鼻子上,把兩把蒲扇插在我兩個耳朵邊,她自己則把臉抹得紅一道白一道??上覌尶床灰娢覀兊母阈δ?。不過,我們大笑,她也跟著大笑。

        不出門也能娶上老婆,真像是喜從天降。裘叔順理成章地做了我岳父。我們名義上的一家子,成了實際上的一家子。

        我又給自己畫了張“結(jié)婚證書”:“潘洗塵先生與裘球小姐/喜結(jié)連理,百年好合/開福區(qū)民政局/某年某月某日”。趁他們?nèi)齻€不注意,溜回鳥窩,貼在其他兩張證書的旁邊。

        自然,我們也沒出門旅行度蜜月。主臥的大床,是我們的蜜月地。

        “拜托……換個花樣……不要老是從后面……”裘球有時會嬌吟吟地提醒我。

        十一

        這場曠日持久的捉迷藏游戲,隨著我媽的過世,最終自行解除。這回,我媽倒在地上再沒起來。地上像是突然伸出兩只無形的手,一把將她牢牢抱住。

        “草明,你留在家,給媽點香燒紙,清理她的物品吧?!濒们蛱饻I水漣漣的臉望著我。我,裘叔,和她,我們?nèi)齻€,每個身上都流淌一條悲傷的河。裘球懂我,知道我不愿出門。的確,即便是游戲解除,我也絲毫沒有出門的興致。也許當我媽還在家,當游戲還在繼續(xù)?

        喪事是裘叔和裘球操辦的。他倆同我商量,要不要請潘逸塵回家。我以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作了回絕。裘球試圖從座機里,翻出他的號碼,被我制止,我沒告訴她,我哥不回家的具體原因,我只說:“你想呀,他要能回家,不早回了?”

        “兩個兒子都不能回來送終,真是造孽啊?!濒檬宓囊宦晣@息,像秤砣滾落在地。

        喪禮放在城內(nèi)老館舉行。城外已經(jīng)興建兩座規(guī)模宏大的殯儀館。老館的生意近乎蕭條。我們選擇老館,不是圖省錢——我媽生前早已給自己留出一筆喪葬費,且給我們?nèi)齻€也留有一筆不薄的資金。而是順乎我媽的遺愿。她要辦在跟我爸一個館,火化后也葬在老館的后山陵園,我爸旁邊。葬我爸時,她就已經(jīng)買下我爸旁邊的墓穴。當初我爸是開過一個隆重的追悼會的,這回我媽沒有。裘叔從麓山寺請來一批和尚,給我媽做了一場法事。

        要不是清理我媽的東西,這個秘密還會延續(xù)下去,不被揭穿。衣柜頂層的拉桿箱,原本鮮紅的顏色,如今黯然如醬,塑料表皮早已龜裂。這只在我六歲時我媽拖著它出門,之后再沒見她使用過的拉桿箱,像是從記憶深處,被拖回到現(xiàn)實。

        將生銹的彈子鎖撬開,里面裝的,別無他物,只一個沉香木盒,方方正正,腰著一根長著霉點的黃綢帶。盒里盛著小半盒灰蒙蒙的粉末。我像是小時候被魔術(shù)師的手法驚住,張開的嘴,半天合不攏。呆過之后,像感染了傷寒,身子打擺子似的抖得厲害。

        木盒底下,壓著一張發(fā)黃的紙。紙上打印的文字,清晰可見。

        補償協(xié)議

        甲方:東方紅有色金屬礦業(yè)集團

        乙方:黃藍香(潘逸塵之母)

        經(jīng)雙方協(xié)商,就潘逸塵因工死亡一事,達成如下協(xié)議:

        一、甲方負責(zé)就地操辦死者的喪禮。

        二、甲方補償乙方人民幣壹佰萬元,其中柒拾萬元一次性匯入乙方銀行卡。

        三、另行叁拾萬元,由甲方代管。甲方應(yīng)乙方要求,就地聘請一位潘逸塵的合格“扮演者”,“扮演者”除在乙方辦完喪事回家后,及時給乙方去一個電話外,以后固定在每周一晚上的九點正,給乙方打一次電話,甲方每年支付“扮演者”壹萬元報酬(費用從叁拾萬元中扣除),打電話的期限為三十年,乙方如需改變期限,多補少退。

        四、不盡事宜,雙方再行商榷。

        五、此協(xié)議一式二份,雙方各執(zhí)一份,簽字蓋章即生效。

        下面是甲方紅圓的公章,以及我媽歪歪扭扭像是握不住筆的簽名。

        “為什么騙我?”周一晚上九點的電話再進來時,我朝那頭吼著。

        電話里久久地沉默。

        “聽我說好嗎?”聲音怯怯,試探著往前,“老弟,我不只是個‘扮演者。曾經(jīng)跟你講過,當時被活埋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死了,一個被救活。我就是僥幸活著的那個。我跟你哥被活埋在地下的時候,兩個人手臂緊緊相挽,抵抗死神一步步逼近來的恐懼。氧氣越來越稀薄,呼吸越來越困難,我們兩個幾乎都聽到彼此內(nèi)心里發(fā)出的聲音,‘必須,有一個活著!當我從醫(yī)院醒過來,知道自己還活著,從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在活。我跟你哥原本關(guān)系就很鐵,幾乎同時進的公司,干的也是同一個工種,宿舍也挨著,除開睡覺,其余時間大都粘在一塊。你哥走后,我們兩個化成一個人了。所以當你媽需要聘用一個你哥的‘扮演者時,我搶先報了名。沒人能比我更能扮演你哥。真的。你想,你的事情,你爸的事情,你媽的事情,包括你哥自己的事情,我都知道,誰又能“扮”過我?所以你在QQ里看見我,感覺我很像你爸,是不?我當然像!只要我閉著眼,你們一家,全都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的任務(wù)里,根本就沒有跟你聊QQ這一項,但我主動跟你聊了,為什么?因為在我心里,我就是你哥。我就想多跟你聊聊。但我從來不敢跟媽多聊,怕聊多了,更勾起她的喪子之痛。你知道嗎?公司每年發(fā)給我的一萬元,我都替你存著……”

        “哥?!蔽衣牫隽俗约旱目耷?。

        那邊卻笑了,“嗯。塵子。”

        “媽……上周二……走了。”

        那邊又是一陣沉默,“你要好好活著……老弟……莫辜負了媽?!?/p>

        媽在墻上,正癡癡地朝我笑。我明白,真正“騙”我的,是她。從六歲開始,一直。

        我決定出門一趟。反正遲早要出門的。別人出門,也許各有目的。上班,購物,忙別的事,哪怕是看看街景,呼吸下外面的空氣。而我的目的,只是出門。正如別人活著,總有目的;而我的目的,只是活著。我還沒走出樓道口,一股猛烈的穿堂風(fēng),絞合在口子上。站在口子內(nèi),嘩嘩作響的外面世界,透過耳膜,呼嘯而來。在我遲疑的那會兒,有個瘦高個中年男人,斜挎著一個超大的空癟布袋,越過我,踮著腳步上樓去。我扭頭望了望。之所以留意到他,是因為感覺身影熟悉。等他的腳步聲攀上三樓,終于想起來,符行長,沒錯,身材,面目,以及走路的姿態(tài),都像。他兒子?沒準是。要不是我的耳朵自然而然地捕捉到他的腳步,在五樓止住,之后鑰匙插進右邊房門的鎖孔,擰開門,走了進去,又小聲合上門,也許我真會跨出樓道口去,而不是靜悄悄地轉(zhuǎn)身上樓。

        他干嗎進我家?哪來的鑰匙?

        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搜索過去,沒找著人。門后面,床底下,衣柜里,都沒有。能躲哪?心里不由一驚。難道他也知道鳥窩所在?悄悄縮身衣帽間,推開背板,鳥窩里空空依舊,正待返身,突然有股風(fēng)刮過來,旋即眼睛被捂住,上身被箍住,人被推進鳥窩,倒伏在地。由不得我反抗和喊叫,他手腳麻利地用布捆住我的眼睛,用膠帶蒙住我的嘴,用繩子綁住我的身子,將我踢至墻角。

        耳朵代我看到了一切。他舉著刀,將鋼絲床上的席夢思,輕輕劃開,再用手撕爛,然后將席夢思里的東西往外掏,裝進那巨大的布袋里。那應(yīng)該是一捆又一捆的鈔票!原來那并不是一床席夢思,而是一大堆的現(xiàn)金。我居然在大堆金錢之上,睡了這么多年。

        我明白了,這套房子的前房主,正是符行長。

        我以為他蒙了我,捆了我,我對他的行為一無所知,他會放過我。事實上,并不那么簡單。他將錢裝好后,開口道:“兄弟,怪我不能留你。”他從墻邊拾起一把錘子——那是以往我用來錘老鼠的,夜深人靜的時候,老鼠總是心存僥幸地從通風(fēng)片縫里溜進來。然后,不急不緩地走近我。

        我的身子,因害怕而變得僵硬。難道這小小鳥窩,昔日是我的藏身之所,今日卻成我的葬身之地?

        “本不想滅你。但你的臉,暴露了你的內(nèi)心。你什么都看見了?!彼脑捳Z異乎尋常地平靜,就像在跟一個老朋友閑聊。

        我聽到錘子挾裹的風(fēng)聲,呼呼地從我腦袋上空,往下沉落。

        樓下傳來一聲稚嫩的呼喊:“媽媽——”

        我感覺全身驀然變得通透柔軟。一如我媽明亮卻假裝瞎去的雙眼。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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