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茜茜
她將對于世界的所有想象,一點一滴地捏進了這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小世界里 。
立秋后的成都依然悶熱,走在路上,空調(diào)水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落地后瞬間被地面的余熱吞噬。
早上9點,我來到了李苛菲家樓下,等待她的出現(xiàn)。在此之前,我遠程采訪過她兩次。她拒絕語音通話,只打字,基本上一個問題需要等待很久才能得到回復。第一次,3個小時,我整理完聊天記錄后發(fā)現(xiàn)只有2000多字。
我和她唯一交集者典哥評價她“內(nèi)向、社交被動、行事很像日本人”,用成都話形容則是一個字“喪”。
她見到我,舉著電話大步跑來。真人比照片上的削瘦,朋友總是提醒她多吃些,為了看起來臉部飽滿些,她常常將鏡頭放在下巴處自拍。在日本留學時,因為個子高、長相奇特,她被日本的星探邀請去做模特,拍攝中對方要求她露出自己的一顆齙牙,一頭小卷發(fā)加上蒼白的臉色和暗淡的眼圈,很像哥特少女。
“不好意思,家里空調(diào)壞了,只有風扇”,一進門她向我抱歉道。
客廳上放著她正在制作的人偶和各類刀具、顏料、布料甚至還有鋸子??蛷d的三面墻則各盡展示之所能:門所對的墻上掛著“百面浮生”,窗戶所對的墻立著“琉彌世界”,另外一面墻珍藏著與親生父親的合照、老師的攝影作品以及為朋友公司設計的LOGO。
如果問她“做一體人偶需要花費多長時間?”多半是得不到答案的,這也是令她苦惱的問題。因為人偶大小不同,從10幾厘米到1米高不等,風格不同,每件都獨一無二,所花費的心思也各不相同。
在已完成的人偶中,阿貘(惡魔)大概花費了她4個月的時間。每一體人偶,她都需要先削泡沫,往泡沫上裹黏土,晾干后將泡沫掏出來,然后不停打磨,每上一層顏色就打磨一層,直到打磨得像人的皮膚一樣光滑。
在打磨的時候,她會像打毛衣的女人一樣,打開電視機,播放已經(jīng)看過的動漫或者聽郭德綱的相聲。有時累了,她就踱步到臥室和毛絨手偶小黑對話。
采訪前一晚,她整晚沒睡,忙著掃地、拖地,清理黏土,擦拭灰塵。
原本做完清潔還有時間睡個短覺,但她想著稍微堅持一下、堅持一下,睡意就過去了。那一刻窗外是冷清的街道、安靜的商城和孤零零的加油站,現(xiàn)實世界的喧囂都被這深夜濾掉了,只有屋內(nèi)蹲在沙發(fā)扶手上的小型風扇在嗡嗡作響。
對她來說,這樣的夜晚很熟悉,這樣的堅持也并非難事。為了制作球形關節(jié)人偶,她經(jīng)常白天連著黑夜工作,連續(xù)工作兩天休息一天,24個小時一個工作日在她那里失去了實際意義。
前一句她會說不能再這樣顛倒著生活了,但緊跟在嘴邊后一句話,又是創(chuàng)作起來不想受限于時間。從日本回國后,她感覺自己被打到了原點,又成為那個高中輟學的女孩,在現(xiàn)實的泥濘中不斷地掙扎。不同以往的是,這一次她似乎只要丟棄背負的東西,便能輕輕松松游上岸。
這些正背負在身的東西,不是別的,是她的一個青天白日夢。
這個夢始于她兒時對超能力的向往。
上世紀90年代,在川北的一個小鎮(zhèn)上,父母離異的她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作為醫(yī)生的外婆平日里工作繁忙無暇顧及,便將她托管給隔壁的婆婆。
上學時,她?;孟胱约菏莵碜援愂澜绲娜?,擁有某種超能力。某次課間,她將身體緊貼墻面試圖,穿墻入壁,因為在志怪小說《聊齋志異》中記載“嶗山道士”可從墻中穿過,虛若無物。正當她感覺施展能力有所進展時,只聽老師大喝:“你在干什么!”驚醒之余,才看到其他同學早已端坐在課桌前。
那一刻,她的耳朵發(fā)熱發(fā)燙,整張臉瞬間脹紅,原來自己注意力太過集中,絲毫沒聽見上課的鈴聲。緩過神后,她一個人無比尷尬地回到了座位。
這是第一次她想要施展“穿墻術”被全班抓了個現(xiàn)行。
之后她在公共場合第二次嘗試是“人眼放電”,她不停地眨著眼睛,試圖釋放出真正的電流。對面男生喊:“你在干什么?”再次將她驚醒。
我問她:“現(xiàn)在會私下里嘗試超能力么?”得到的答案是“會,不過沒有一次成功過”。如果可以選擇擁有一種超能力,她希望擁有“超光速”的能力。
如果擁有超光速的能力,她便可以做時間的旅行者。旅行到過去并不是因為青春期太瑰麗、想痛飲幾回,而是她想改變一件事情。
在一次外出玩耍中,同母異父的弟弟意外身亡。出門前,弟弟多次懇求她一同前往,但都被她果斷拒絕了。事后父母提及“如果你也前去的話,弟弟就不會去世了”。沙發(fā)上,談到弟弟的死亡,她仍啜泣不止,幾乎中斷講述。為尋求心理的補償,父母將弟弟的死做了錯誤的歸因和假想,致使她為弟弟的死感到自責。但在當時,她聽到此話卻做出了超出父母理解的反應。她站在原地不停地笑,不停地笑,盡管心底很難過。
在此之前,她是由鄰居家的婆婆帶大的,放學后沒有父母接送,受委屈時只能偷偷在被窩里落淚,但生活還是相對緩和,她總能享有日常的樂趣。
上學路上,她會選擇彎曲的小路,路上有佛寺,寺旁有小溪,溪里有螞蝗。放學之后,她會閑逛書店,在放舊書的紙盒子中,她翻到過一本叫《棋魂》的漫畫書,用零花錢收入囊中。因為癡迷《棋魂》,她將家里的象棋換做圍棋,在無所事事的時候,和繼父一下午一下午地對下。
但弟弟的去世,令原本破碎重組的家庭再次陷入尷尬之境,她被父母認定為“冷血動物”。
隨后她來到成都,和親生父親一塊兒生活。半年后,她因抑郁癥輟學。在最嚴重的時期,她覺得腦海無比清澈,什么都明白,也什么都知道,但靈魂連接不到身體、無法控制身體,甚至無法感知疼痛。那時她覺得,如果自己真是一個麻木不仁的人就好了,便不會為自己的冷漠而暗自流淚。
抑郁的這段時間,她待在家里整天整天地看動漫,如《火影忍者》《全職獵人》。正如宮崎駿在采訪中講“漫畫讓自我意識的脆弱部分得以獲得支撐”一樣,使她真正走出抑郁癥的正是那個“不現(xiàn)實的自己”。
“不是具體某個主人公的精神拯救了我,而是動漫所構(gòu)建的一個個虛擬世界”,她想象自己是虛擬世界中一匹被遺棄小馬,曾想成為一匹千里馬,卻不慎跌落萬丈深淵,劫后余生后,它不再執(zhí)著于此,做一匹逍遙的野馬也好。
病情好轉(zhuǎn)后,成績優(yōu)秀的她沒有繼續(xù)讀高中,而是開始學習漫畫,因為可以將她腦中的異世界一點一點具象化。讀完中專和大專,她覺得“所學的”與“想學的”相差甚遠,去日本留學成了心頭夢。
隨著親生父親公司運營情況的好轉(zhuǎn),機會還是來了。在日本學習一年語言后,2010年,她入學東京的一所專門大學。在日本,她繼續(xù)攻讀漫畫專業(yè)。偶然的一次機會,養(yǎng)娃朋友邀請她一同學習制作人偶,在比較了幾家人形教室后,她們選擇了跟隨清水真理老師學習制作球形關節(jié)人偶。
在日本有制作人偶的傳統(tǒng),如雛人形、市松人形等,常使用桐木、梧桐樹和胡粉制成,是替人承擔災難的“替身”。其中市松人形因與江戶時代歌舞伎演員“佐野川市松”的孩提時代相似而得名。
在日本,球形關節(jié)人偶又分為HOBBY與創(chuàng)作兩大類,前者批量生產(chǎn)于人形工作室,后者由人形作家創(chuàng)造。因為制作人偶周期很長,有的制作一體人偶長達兩年,所以人形作家多為家庭主婦,清水真理老師就屬于其中之一。
清水老師的人形教室有六疊大(約9平米),前來學習的學生最多時六七人,最少時只有李苛菲一人。教室里養(yǎng)著一只貓,每到夏天,貓和黏土混合的味道便飄散四周。在這里沒有固定的課程,老師也不會告訴你一定要怎么做,課上老師和學生各做各的人偶,學生遇到不懂的問題便向老師請教。
偶爾師生之間也會閑談,從東方聊到西方,從古代聊到現(xiàn)代,還有人形作家們的八卦。比如,某人形作家在威尼斯雙年展上拍賣到了近57萬美元,又或者,某人形作家用錘子敲打模具時被鄰居報警。
曾有學生將人偶做得很血腥,開膛破肚,里面內(nèi)臟全部傾瀉而出。清水老師無法接受這樣的行為,便將其趕出了自己的教室。內(nèi)心的平和是清水老師看重的品質(zhì)。在清水老師身上,李苛菲感覺學到最多的不是人偶的制作方法,而是觀念的轉(zhuǎn)變。她逐漸明白那些世俗規(guī)則也并非真理。
在設計元素的使用上,無神論的清水老師喜歡在作品中放入宗教的元素。而她最喜歡的人形作家辻村壽三郎先生,在作品中多使用中國元素,比如中國結(jié)、點翠、掐絲發(fā)簪、京繡布料等。海賊王的作者尾田榮一郎曾在一次訪談中講道:“20歲時為畫出特別的角色造型,常專注于查找相關資料,正當我想著‘難道就沒有什么新把戲嗎時,在舊書店里找到了一本叫做《世界人偶劇》的書,打開一看,發(fā)現(xiàn)里面人偶的造形都超厲害,之后發(fā)現(xiàn)日本也有很厲害的人偶師存在,那就是辻村先生”。
李苛菲開始查找辻村先生的生平,得知他1933年出生于偽滿洲國的錦州省,母親是藝伎,難產(chǎn)而死。他由辻村小常收養(yǎng),取名辻村壽三郎。孩童時期,藝伎的房間是辻村先生的游樂場,這對他今后的人偶美學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他將一種叫做喬治紗的輕薄布料覆蓋在人偶表面,使之更具質(zhì)感,這一技法也采納自歌舞伎,她們的道具上常貼一層縐紙,使其可緊附在身上,帶著走也不會發(fā)生脫落。
和壽三郎先生一樣,李苛菲也癡迷于各類布料對人偶形象的塑造。在日本時曾收集古董的京都西陣織殘布、各種花色、各種技法的正絹面料等。“對于作品用布來說,只有適不適合,太新太華麗的布用在人偶身上,可能會因太過浮躁沉不住氣而顯得廉價”。她在正在制作的小僵尸官服的補子上使用了京繡布料,這塊布來自她所淘的一件舊官服。
除了驚嘆于辻村壽三郎對角色的塑造能力,她對辻村先生的人生經(jīng)歷也有些許相惜。上世紀40年代,日本正處于戰(zhàn)爭中,那時的男孩子制作人偶會被責難為叛國賊。1944年辻村壽三郎回國,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回國后,他執(zhí)意去養(yǎng)母的故鄉(xiāng)廣島一看,不久廣島被美軍投下原子彈。2010年李苛菲來到日本,2011年發(fā)生311特大地震。
雖然這與他們本身毫無關聯(lián),卻常常對萬事萬物帶有一種歉意。正如詩人辛波斯卡,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萬物向時間致歉,為將新歡視為初戀向舊愛致歉,請求遠方的戰(zhàn)爭原諒她帶花回家,請求裂開的傷口原諒她扎到手指。
2014年9月份,李苛菲的人偶作品入選日本第86屆新構(gòu)造展,在東京都美術館展示一周。這期間有人想購買,但她卻不忍心,兩人周旋了一個多小時后,她以“現(xiàn)在還在積累作品中,今后會開個展”為由拒絕了。
這并非搪塞之詞,她的確在構(gòu)想一個世界,并用黏土人偶將異世界從二維實現(xiàn)三維化。她想要做的不僅是一體體的人偶,而是整個世界和生態(tài)。
故事的開始和上帝創(chuàng)世紀類似。萬物之初,只有一個種族,他們自稱為神族。族內(nèi)一個名叫琉彌的少女,為了打發(fā)無聊的時間,創(chuàng)造了一個“琉彌世界”。
這個世界由天空、大陸和海洋組成。大陸呈一個無比龐大的沙漏形狀,海平線位于沙漏的頸部管道處,海水由大陸的西邊上升,變成河流惠及各方,又于東方合流降下回歸海洋。
在這個世界上生活著八個種族,每個種族誕生的時間大不相同,有些種族誕生于琉彌女神無聊時的創(chuàng)作,有些則來自于世界自然法則的演變。
李苛菲與天噬(天使)及自己的第一個人偶作品月光(坐著的)。
現(xiàn)在的“琉彌世界”仍是零星散落的碎片,回國前她完成了想象世界中的天噬(天使)、阿貘(惡魔)和月光(妖魅)。制作這個世界的想法,來源于她幼年的渴望,她曾希望像電影中的孩子一樣擁有自己玩具屋,隨著年齡的增長,玩具屋變成了一個異世界,而她則成為了這個異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
除了“琉彌世界”,“百面浮生”也是她正在創(chuàng)作的一個系列,屬于青天白日夢的一部分。在這個系列中,每一張臉都使用了不同的繪畫手法、不同的材質(zhì)相結(jié)合,來表現(xiàn)不同性格的人物,使作品更有質(zhì)感。靈感來源于清水老師的一句話。某次課堂上他們聊到了油畫,清水老師講:“油畫有100種畫法,不是說100位畫家有100種不同的畫法,而是1位畫家就擁有100種畫法”。
客廳的墻上掛著已經(jīng)完成的20幅,這其中有憂郁瑪利亞、綠葉娘子、泥濘男孩、晨光小丑、戴眼罩的少年,也有僵尸組合福祿壽等。這些人偶的發(fā)質(zhì)也不太一樣,有的使用桑蠶絲、有的使用馬海毛,還有使用她自己的真發(fā)。
在古董市場上淘到的一枚扣子,啟發(fā)她制作了百面浮生中的“學生”,這枚金屬扣子來自于民國時期學生服。之前的四個畫框花掉了她在日本打工一個月的工資。但在“學生”的畫框上她并沒有花重金,也沒有使用帶花紋的布料做背景,而是簡簡單單的白底黑框,就像學生時代的一張免冠照。
從去年回國至今,她依舊是“無業(yè)游民”。由于國內(nèi)對人偶的認知與日本存在差別,她像是重新回到了原點。她考慮過去日本Volks社做人形師,但這樣不僅要按照對方的風格來創(chuàng)作,入職后也不能再做自己的人偶,不能有自己的署名。
每當嘆息自己的青天白日夢可能一輩子都做不完時,看到自己所做的人偶,她又覺得“我還有伙伴,我還能堅持下去,我在成長,我的世界也會成長”。
這段時間,她待在家里繼續(xù)創(chuàng)作,積累作品。
偶爾有推銷電話造訪,有一次對方整整講了幾十分鐘,她幾次想要掛斷,都因?qū)Ψ街v“我也在工作”而不忍心。
采訪過程中,推銷電話再次造訪,一分鐘內(nèi)她向推銷員講了三遍“不好意思,我掛斷了,確實有事”。想到自己確實不需要這個服務,如果再繼續(xù)接下去的話,也是影響到對方工作,她終于掛斷了電話。
采訪途中,她講起了日本留學時朋友講的一個故事,三個相撲手騎著自行車,走著走著,在中間的自行車輪胎爆了,旁邊的那位剛要嘲笑他,旁邊的輪胎也爆了。
看到我沒笑,她收起剛剛放肆的笑,開始解釋 為什么好笑。小小的自行車載著一大尊相撲手,沒來得及嘲笑倒霉的事情也在自己頭上發(fā)生。
就這樣,她像蹲在扶手上為我們驅(qū)熱的小風扇一樣,不停歇地轉(zhuǎn)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