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
黃羊奔跑
那年,獵人是我家的???,開著“解放”牌大卡車。
獵人從和布克賽爾縣采煤隊拉煤到克拉瑪依,到我家須拐一個極大的彎路,但獵人樂此不疲,他有時一個人來,有時帶著一大幫人,無論人多人少,獵人都是我家乃至整個連隊最受歡迎的客人。
獵人總是笑呵呵的,也極威風。獵人把大卡車往我家門前一停,呼啦一下圍上許多孩子,孩子們爭先恐后爬上車廂,立即有人撿到一只野兔,有人搶到兩只呱呱雞,還有人把一只斷了氣的老鷹抓到手。有時,兩個孩子同時搶一只野兔,一人拽一條腿,戰(zhàn)爭就在車廂里暴發(fā)。獵人從不勸架,他樂呵呵地笑著,看著孩子們爭來搶去,仿佛在看一部極有趣的電影。
一般情況下,我對那些為一只野兔、兩只呱呱雞打得不可開交的男孩嗤之以鼻,有本事自己抓去呀,戈壁灘多的是。我用鼻孔出氣,轉身走開。但有一次,兩個孩子打破了頭,鮮血開閘般地噴射出來,人人都在驚呼,現(xiàn)場亂成一團,我急著去找大人幫助,卻聽到一陣極大極刺耳的笑聲,我回頭一看,獵人齜著牙,滿臉的絡腮胡子一抖一抖的,跟電影里的土匪頭子座山雕一模一樣。我咬咬牙轉身離開,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也不明白是什么讓獵人笑得如此狂放,但從此對獵人再沒什么好感。后來,我看電影《斯巴達克斯》,競技場內角斗士們相互殘殺,血流成河,包廂里貴族淑女們大聲吶喊,狂笑不止,突然就想到了獵人當時的表情和笑聲。
那年我九歲,是出了名的假小子,整天不著家,野孩子般地在戈壁刨食。春天拔沙蔥、挖野蔥,夏秋摘野石榴、野葡萄,冬天則跟著男孩子去雪地里套野兔,抓呱呱雞。當然,上樹掏鳥蛋,下河灘抓魚,跟男孩打架等等劣行都是家常便飯。另外,我有一個小跟屁蟲,無論我去哪里、做什么,七歲的小弟都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對我的話更是言聽計從,如果我說太陽是從西邊升起的,小弟準會指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肯定地說:“那是西方?!?/p>
可是,從夏天開始,小弟的眼里就只有獵人了。獵人沒來的時候,他還跟著我,跟著我也心不在焉,時不時地問:“姐,你說,叔什么時候來呀?”只要獵人的汽車往我家門口一停,小弟的心思就全在獵人身上了。在伙伴們面前,小弟也是張口“我叔”閉口“我叔”,好像獵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比毛主席還了不起呢。也難怪,小弟一句:“下次我叔來,不讓你們上他的車。”立即就有人討好小弟,連最心愛的彈弓、玻璃球也肯無條件送給小弟,只為獵人來后能登上那輛臟乎乎的拉煤車。小弟因此很得意,對于獵人能來我家做客,而不是坐在隔壁慶慶家的八仙桌邊喝酒,也沒有蹲在后排房子狗蛋家墻根吃面,小弟心里充滿了自豪感。那曾經(jīng)屬于我的喜歡、殷勤和崇拜,那無條件的言聽計從、亦步亦趨,全都毫無保留地獻給了獵人。
小弟總愛在獵人腳邊打轉,獵人也非常喜歡他的機靈,如果獵人能開恩派他一兩件活計,他就跑得飛快,邊跑邊向其他孩子炫耀:“我叔要跟誰說話哩?!毙〉茏畹靡獾囊患率撬偰軆?yōu)先登上駕駛室,這也是所有男孩子的共同夢想。獵人的駕駛室經(jīng)過改裝,前擋風玻璃換上了扇能隨意開關的窗框,平時關著窗跑路,打獵時打開窗,槍直接從窗口伸出去,碰到獵物可以邊追邊打,極其便利。
獵人的駕駛室裝著槍呢,有時是一桿雙筒獵槍,有時是一桿小口徑步槍。獵人對槍的保管及其小心,駕駛室總是鎖著,輕易不讓人上去,特別是小孩子。在后來的一次閑聊中,獵人對我說:“我可小心了,每次停車后都要檢查一下槍,不敢在槍里裝子彈?!薄耙话闳宋铱刹桓医o玩槍,出了事誰負責?”“你弟最喜歡玩槍,有時我也讓他玩玩空槍?!毙〉馨训巧像{駛室,摸一下硬邦邦的槍桿,扣動一兩下扳機當作無上榮耀的事,小小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
我對于獵人的到來,大多時間是冷眼旁觀,持不合作的態(tài)度。在小弟面前失寵是其一,不喜歡看著戈壁灘上的美麗動物倒下則是主因,而獵人到我家做客的目的是打獵——打黃羊。
我父親不打獵,但父親的一些朋友,就是我家的鄰居,他們是好獵手,他們用自制的獵槍,用鐵夾、套子帶回獵物,家里的黃羊啦野兔啦呱呱雞啦各種野味應有盡有。為此,我母親非常羨慕,催促著父親也加入獵手的行列??筛赣H偏偏不是那塊料,吃不得那份苦,又不喜歡打槍。獵人的到來,受到母親的熱情款待,我家一下子熱鬧起來,全連的獵手在我家進進出出,大聲喧嘩,婦女們忙著煮肉,烙一種遠遠都能聞到香味的蔥油餅。孩子們一方面看熱鬧,另一方面能蹭點吃的,就都擠著挨著圍在我家門口。
那時,沒有盜獵一說,打獵就是打獵,正大光明,大張旗鼓,人歡馬叫。戈壁灘跑得滿是狐貍黃羊野兔呱呱雞,有本事的吃肉,沒本事的干看。黃昏時分,獵人跳上卡車,卡車頂架著重型機槍、蘇聯(lián)進口探照燈。獵人站在車廂上試探照燈,強烈的燈光照亮了半邊天,一公里外的樹尖兒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和小弟站在車下仰望獵人,獵人站在車頂,好像站在月亮之上。獵人跳下卡車,嘻嘻哈哈逗小弟:“小家伙,知道這燈是干什么的?”小弟說不知道,他又一陣大笑,笑聲驚得大黃狗直往后退,然后一溜煙跑了。獵人說:“告訴你吧,小家伙,是打黃羊用的,瞧這燈多亮,燈光一照,黃羊就站著不動了,容易打!”說完又哈哈大笑。我從小弟的眼神里,看到了一個即將出征的戰(zhàn)斗英雄。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被一些吵鬧聲驚醒,客廳有一些人在吃飯喝酒,吵吵嚷嚷,我起身偷偷溜出家門。在后院,我看到了獵人,他蹲在地上,腳邊躺著一只黃羊,身后滿是黃羊的尸體,橫七豎八堆成了山。
借著微明的光線,我看到了一把薄薄的尖刀,鋒利的刀刃從羊蹄內側輕輕捅進去,一下子就挑到了羊肚皮……獵人動作十分嫻熟,刀子這么一捅一挑,再用手一撕,幾分鐘就有一整張羊皮攤在柴火堆上。我沒有說話,借著蒙蒙的天色,我看見柴火堆上晾曬了十幾張黃羊皮,獵人的腳下還躺著十幾只待剝的黃羊。我看見獵人手上的尖刀,閃著明晃晃的冷光,冷光映襯著血淋淋的鮮紅,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慢慢向后退去。
殺戮是滅絕性的,他們把黃羊的一家,從祖爺爺祖奶奶到重孫子孫女全部運到了我家后院。
我一個趔趄絆倒在地上,身子倒在一只黃羊軟綿的身體上,手按在冰冷的血跡滿滿的泥土中。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那是一雙清澈透明的眼睛,眼波滌蕩,無一絲一毫渣滓。它看著我,像嬰兒注視著母親。我的心為之一蕩,如清泉流過心田。我伸手想去撫摸那雙眼睛,卻怕攪亂了一汪清泉,手在半空中停滯了片刻,又收了回來。
那是一只小黃羊的眼睛,它比一只成年貓大不了多少,它還活著,它躺在父親母親和兄弟姐妹的尸體之間,卻不知道它們再也不能跟自己一起奔跑。
我退到后院門邊,看見我七歲的小弟立在墻根前,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小黃羊,他們在對視。
獵人聽到動靜,回過頭來,沖我們微笑,用他慣常的笑容,又舉起尖刀在空中晃了幾下,算是和我們打招呼。鮮血從刀刃下滑滴落,落在小黃羊的嘴角上,小黃羊伸出舌頭慢慢舔舐那新鮮的血液,好像久渴的人舔舐甘露。它肯定不知道,那鮮血自母親的身體里流出。
太陽出來了,明晃晃的刺眼,我看見小弟低下了頭,他的眼角閃爍著一些晶瑩的水光,像清晨的霜凍接收到太陽的溫暖,化作點點露珠。我再回頭看小黃羊,那水光亦在小黃羊的眼睛里閃爍……
我沉默了一會兒,上前抱起小黃羊,跨過“黃羊山”,繞開獵人和他明晃晃的尖刀,一點也不理會獵人緊盯著我的眼睛。
我抱著小黃羊,向著大戈壁走去,小黃羊溫順地躺在我懷里,就像昨夜溫順地躺在母親懷里一樣。小弟跟著我走出家門,又成為那個崇拜姐姐的小跟屁蟲。他緊跑兩步,追上我,一手拽住我的衣角,一手撫摸著小黃羊。小弟說:“姐,我們放小黃羊回家吧?”
可是,小黃羊的家在哪里?把它放在干戈壁上,怕它沒草吃沒水喝;把它放在距離人煙不遠的地方,怕又被人抓去。我們走了很遠很遠,在一片紅柳灘停下了腿步,我們決定把小黃羊放在紅柳灘,那里有一個泉眼,黃羊群經(jīng)常來喝水。
小黃羊撒開腿向紅柳灘深處跑去,頭也不回,紅柳花在它身后開成紅艷艷的一片。
跳動的火焰
他的槍法很準,夏天的時候,他用槍往天上一指,成串的麻雀就從樹上掉下來,跟下餃子一樣。兔子們聽到他踢踢踏踏走在戈壁的聲音,就嚇得滿地拉屎,最后也逃不過他的一粒槍子。他從五歲開始跟著父親在戈壁灘上嚇唬兔子,看著它們把屎拉得滿地都是,他很開心。那時戈壁灘還真是滿地兔子屎,不僅有兔子屎,還有黃羊屎、狐貍屎,有時還能踩到狼屎。父親教他如何根據(jù)遺留的屎辨別動物的走向,如何根據(jù)屎的新鮮度斷定動物的遠近,總之屎能幫助他們找著“肉”并把肉帶回家。
那可不是吹牛,他的槍法可是在鉆井隊出了名的。井隊隊長特意安排他管食堂,這也算是用人之長,他把鉆井工的伙食搞得跟中南海的國宴一樣豐盛,三天兩頭有野味,兔子、黃羊、呱呱雞,還有肥肥大大的戈壁鼠。凡是戈壁灘上跑的,身上有肉的東西,他都能搞到。
但有一次他失手了,本來,失手給狐貍也沒什么丟人的,他父親也曾經(jīng)失手給一只狐貍。要說他父親的槍法,應該是在他之上的。小時候,他親眼見過父親的好槍法,父親拔槍的速度快極了,父親能一抬手撂倒突然躥出的任何動物,父親說打動物的眼睛絕不打動物的鼻子,父親能聽到子彈進入一兩百米之外動物身體里“噗”的聲音……父親說那是人槍合一,就像武俠小說中描寫的那樣,人即槍、槍即人。在他眼里父親是真正的高手,戈壁上動物,不管它是食草的還是食肉的,也不管它是長著翅膀飛的,還是兩條腿、四條腿跑的,不等他父親走近,聞著他父親身上的味就嚇得屁滾尿流。人們說他父親身上有一股殺氣,動物們遠遠地就能嗅到,他知道這叫作“聞風喪膽”??墒?,在他十三歲那年冬天,親眼看著父親失手給了一只狐貍。
那是一只白狐,雪一樣的白狐,是大雪的精靈,是大山的精靈,也是大戈壁的精靈。即使在殺傷無數(shù)的獵人們眼里,白狐也是神秘的,這種神秘感不僅在于它的美麗令人眩目,還在于它的行蹤讓人捉摸不定。那年冬天,白狐成為大戈壁的一個傳說,它像一個美麗的狐仙,撩撥著遠近十幾名獵人的心,有人說在山上看見白狐,它站在左邊的山頂,一會兒它的身影又在右邊的山上顯現(xiàn);有人說黃昏看見白狐,它向著西方一直走去,漸漸消失在夕陽的余暉里;又有人說聽到白狐在月夜里叫,聲音凄涼,空靈婉轉,蕩氣回腸。許多人遠遠看到或聽到白狐,但誰也沒能真切地看清它的樣子,在大雪的庇護下,狐的白與大雪的白、天體宇宙的灰白渾然一體,如果沒有相當?shù)难哿歪鳙C經(jīng)驗,即便近在咫尺也不一定有幸見它一面。于是,便有人說除了老趙,沒人能動得了白狐,于是,白狐就有點像是他父親——老趙私有財產(chǎn)的意思。偏偏他父親一次也沒遇到過白狐,這讓他父親郁悶之極,有一些欲擒不能的不甘心,又有一些英雄有力無處使的遺憾。
冬天,父親總在下雪天出獵,有時也帶著他。那天風不那么刺骨,雪也下得不大不小,像是天空垂下了鵝毛串成的雪簾,他和父親穿行在一扇沒有盡頭的巨大的雪簾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能見度很低,大約只有四五十米,白狐站在距離他們三四十米遠的一塊大石頭上,望著大雪和雪中的大戈壁,像一位尊貴的女王俯視著她的國土。他有一點迷惑,世上竟有如此美麗的生物,雪白的皮毛,尖尖瘦瘦的臉頰,一雙眼睛卻是大戈壁的顏色,即便隔著重重雪簾,他也能看到白狐眼睛里放射的光彩。這道光彩像一道魔咒,深深地貼牢了他。他凝望著白狐,希望白狐也能望他一眼,好讓他從內心涌現(xiàn)的不可阻擋的喜愛之情有所回報??砂缀贫疾磺扑?,或者根本不屑看他一眼,它只是望著遠方,莊重的、威嚴的、迫人心魂的,似一尊雪鑄的女王,等著臣民來接駕。
他聽見父親推彈上膛的聲音,他突然有一種沖動,想給白狐一個提示,告訴白狐危險來了??炫?!他張大了嘴,可是聲音被寒冷凍住了,被大雪淹沒了,或者根本就憋在嗓子眼里沒出來。槍聲響徹了雪原,他的耳膜一陣顫動,心也隨之黯淡。父親推彈上膛,瞄準,扣動扳機只是一瞬間的事。槍響了,白狐女王在石頭上晃了一下,隨即下墜,像一枚巨型的白雪絨球墜落,彼時,天地一片白。
他和父親向白狐下墜的地方奔去,他的內心有些異樣,他不能確定這異樣是什么,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腸子、肺和肝都被一根繩子使勁地扯著,卻感覺不到疼痛,這種撕裂感讓他分外難受。他們跑到石頭邊,卻沒能找到白狐的尸體。他們圍著石頭轉了一圈又一圈,白狐影子都沒有,他們刨開積雪,把石頭四周刨了個遍,新下的雪又很快抹平了所有的痕跡。
他們站在石頭邊,茫然不知所措,又疑慮重重。沒有白狐在石頭上站過,沒有白狐在槍聲中倒下,沒有白狐的尸體躺在雪海里,沒有,什么都沒有。難道沒打中?他父親已有十幾年沒放過空槍了,何況只有三四十米的射程。難道看到的只是白狐的幻影?
白狐像幻影,被太陽這臺投影機投放在戈壁上,隨著一聲槍響,太陽“咔嗒”一聲關閉了電源,幻影隨即被大雪掩埋。他父親不甘心,提著槍一連數(shù)日在戈壁上游蕩,直到春天,白狐也沒出現(xiàn)。從此,他再沒從父親嘴里聽到“白狐”這兩個字,但他知道父親心里的惦記。他也不甘心,白狐站在石頭上,白狐眼里放射著光彩,白狐墜落在雪原,他和父親站成了雪人……白狐消失的一幕幕,像電影膠片一樣在他心里滾動,像石頭一樣,壓抑著他,讓他難以呼吸。
轉眼來到1980年代初,小小趙長成了大趙,又被人改口叫了“老趙”。還是那片戈壁灘,老趙再次看著一只狐貍消失在他的眼皮底下,這次是一只紅狐,時間是冰雪消融、胡楊吐綠的初春。
那天,老趙端著一桿雙筒獵槍在一片胡楊林穿行,朋友老劉緊跟在后面。一對禿鷲在午后碧藍的天空中懶洋洋地盤旋,它們乘著初春地表升起的熱氣流飄浮而上,它們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出的古怪叫聲響徹戈壁上空。它們翼下一百米的地方有一團火焰在跳躍,那團火紅一會兒在紅柳的上方露出一星點,一會兒跳到泛著鵝黃青綠的灌木空隙間,下一刻又出現(xiàn)在一片尚未消融的冰雪上。
那是一只紅狐啊,火紅的皮毛被雪襯托出絕塵的色彩,身后蓬松的尾巴微微地上翹,似一束火苗跳躍。獵人立即圍追過去,老劉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獵槍就打,槍聲驚擾了紅狐,它躥出胡楊林,向著遠處的沙丘飛奔而去。獵人們飛身上了吉普車,一個開車,一個不停地放槍。紅狐受到追擊,卻跑得不緊不慢,還時不時地回頭望望吉普車,一次是在山坡上,一次隔著灌木,還有一次,吉普車陷進深溝,他們不得不下車墊石頭,紅狐竟也不跑了,它站在遠處望著他們,像是在等待,又像是故意引誘。老趙目測,紅狐距離他們兩百米。兩百米是紅狐的安全距離。
追逐進行了大約兩個小時。起初,他們大聲吆喝,盡情地表達歡喜,這歡喜不僅因為紅狐稀奇又珍貴,而且在他們看來紅狐已是囊中之物,他們已在估量紅狐的皮毛能賣多少錢。而后他們都緊閉了嘴巴,甚至誰也不看誰一眼。老劉空放了幾槍并及時補充了子彈。他們看到紅狐爬上巨大的沙丘,消失在半人高的鈴鐺刺叢中。
撥開刺叢,老趙和紅狐撞了個臉對臉。紅狐的頭露出洞口,一雙棕黃色的眼睛望著他,那雙眼睛淡定沉靜又嫵媚迷人,還滿含笑意。是的,紅狐在笑,它斜俏的眼睛微微下彎,嘴唇上挑,恰似美少婦繾綣萬端的神態(tài)。
老趙陷入了被魅惑的瘋狂的境地,他怔怔地望著紅狐,一雙黃眼睛瞬間與一雙黑眼睛疊加,一只紅狐在洞口看著他,一只白狐站在石頭上對他不屑一顧,紅狐嫵媚魅惑如美少婦,白狐尊貴莊重似女王。
老趙頹然后退,踉踉蹌蹌。他定了定心緒,舉起雙筒獵槍,扣動扳機。一聲槍響,沙包騰起一層沙霧,老趙隨即補了一槍,又一道沙霧騰起,沙粒在陽光下散落,閃著金色的光芒,好像是為紅狐舉行葬禮燃放禮花。
這時,后面的老劉說話了:“嘿!我要換大子彈,打它個龜孫的?!?/p>
撥開刺叢再看,原先平滑的洞口受到重創(chuàng),裂開了大嘴,仿佛被什么東西扯開了,撕爛了。顯然,老趙的槍法是過硬的,憑著目測,隔著層層鈴鐺刺叢也準確地打爛了洞口。順著洞口望進去,是一米見方的平臺,再摸洞壁,堅硬光滑。可是紅狐在哪里?洞內空空,沒有紅狐,甚至一滴血跡也沒有看到。老趙心里“咯噔”一下,難道又一次消失了?二十年前的故事再次上演?
這當兒,正換子彈的老劉大喝一聲:“跑了!”隨使槍響,緊接著是巨大的爆炸。老趙回頭看去,老劉的臉變成了灰黑色,紅色的血點成豆狀擁出,瞬間演化為柱狀,傾泄而下,老劉的臉如炸開了閘門的瀑布,流成了血河。彈包爆炸得突然又蹊蹺,老劉的臉被火藥燒灼得疼痛難忍,雙手捂臉蹲在地上。如果老劉不是手里有子彈,只能握拳托槍桿射擊,要是像平常一樣抓槍桿,爆炸定將他的五個手指齊齊切斷。
老趙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像颶風過后的幸存者一樣茫然。連打兩槍卻讓紅狐逃脫,是老趙始料不及的,更讓他不知所措。紅狐可能從另一個出口逃掉,可老趙拍打了每一寸洞壁,沒有出口。
那天夜里,老趙做了一個夢。夢里,一會兒白狐站在雪中的石頭上,一會兒紅狐從洞口探出頭,一會兒白狐的眼睛幻化成紅狐的眼睛,然后,兩只狐貍躍入深邃又高遠的太空,慢慢地消失。
老趙在黑夜里驚醒,擦去驚出的汗。他從窗口向外望去,兩顆星星正沖著他微笑,一顆幻化成白狐,一顆幻化成紅狐。
欄目責編: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