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積岐
1968年11月里的一天,一輛帶帆布篷子的解放牌大卡車開進了我們村。我記得,剛下過一場凍雨,村外洋槐林的洋槐樹上仿佛裹上了一層薄薄的、淡白色的蠟,西北風(fēng)一吹,發(fā)出了沉重而透明的聲響,仿佛好多人在茫然地拍手——似乎是歡迎這輛進村的大卡車。從大卡車上跳下來三十幾個學(xué)生,就是后來被稱為“知識青年”的年輕人。
那一年,學(xué)校里不準我們這些地主出身的娃再念書,我回家當(dāng)了農(nóng)民。因為畢竟年齡太小,頭腦太簡單,我還掂不來生活的沉重,還不知道人生之路上有多少坎坷。用十四五歲的目光看那些知識青年,那些來自城市里的同齡人,心中只有陌生、新鮮、好奇,讀不出他們面部的憂郁、傷感、茫然和欲哭無淚的表情。
因為,我是地主“狗崽子”,這種身份感如同紅字一樣刻在了我的臉上,烙印在我的心中,在地里勞動時,我和手中的農(nóng)具一樣木然,啞然,不說一句話;走路時也低著頭。亂說亂動是要上批斗會被批斗的。因此,我不能也不敢去和知識青年們打交道。我只能用企羨的目光從遠處看著他們,仿佛在欣賞一道不可捉摸的風(fēng)景。日子久了,就有機會和知青們在一起勞動——一同去水利工地。在一塊兒勞動,睡一個窯洞,吃一個鍋里的飯。日子長了,自然有了交往。有一個男知青,叫我代勞,我給他的父母寫過信;還有一個男知青,給我送過一雙他穿舊的了尼龍襪子——這對農(nóng)民來說是奢侈品。在水利工地上,有一個姓張的女知青當(dāng)著我的面夸贊我的頭發(fā)有多么漂亮,吃飯時,她故意和我蹲在一處。她越是這樣,我越害怕,——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罪名我擔(dān)當(dāng)不起。從這個女知青的目光里,我讀出了一種火熱的、愉悅的情感,讀出了希望我應(yīng)答、應(yīng)和的渴望;也許,她看出了我眼神中的戰(zhàn)栗、膽怯和有意識地拒絕,卻故意裝出一副全然不覺的樣子來,她依舊落落大方、毫不在乎地和我搭訕,我像一只落水狗,可憐巴巴地看了她一眼,躲避襲人的香氣似的躲開了她。我敢肯定,這個女知青肯定不知道我家是地主成分,一旦知道,也許,她也會遠離我的。我雖然只有十幾歲,但很清醒,我是什么樣的人,我的輕舉妄動將給我和她的人生共同帶來災(zāi)難。我可以站在很遠的地方觀賞一種美,注視這個圓臉、白皙、充滿青春活力和城市氣息的女孩子,但我不能靠近她,一旦靠近,無疑等于玩火自焚。
有一天晚上,縣劇團來太白縣慰問我們這些修路的民工。演出是在劇院里。恰巧,我的座位緊挨著這個女知青。在置換布景、舞臺一片漆黑時,張姓女孩子突然間拉住了我的手,我趕緊掙脫了。她堅決地,毫不猶豫地再一次拉住了我(許多年后,我在《紅與黑》這部小說中讀過于連拉住德瑞夫人的手的情節(jié)。我很驚訝:生活如同小說)。我不好再掙脫,就讓我的手像熟睡的嬰兒似的在她的手中躺了一會兒——直至,燈光燦爛,我們被強硬的燈光一覽無余地洗濯的時候,我們的手才分開了,——兩只手短暫地握在一起,像流星一樣,在戲了人散時就這樣結(jié)束了。從此,我們之間什么也未曾發(fā)生過。
一年后,知識青年們回城了,女孩兒悄無聲息地走了。
幾十年來,我沒有她的音信。
2008年,也就是40年后,我打聽到了她的電話號碼,知道她在寶雞市的一個單位工作過,已經(jīng)下崗在家。
我專程攆到了那個城市,給她打了電話。我說出了我的名字,我在電話中說,我是某某某,咱們在一起勞動過。她說,我忘了。我?guī)缀跸胝f,你曾經(jīng)拉過我的手,咋能忘了呢?我說不出口。我只能說,我記得你,記的清清楚楚的,咱們在太白縣……我終究欲言又止了。我說,你再想一想。她說,隊上的人,我一個人記不得了,過去那段事,我全忘了。說罷,她掛了電話。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是這樣?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傷害,或者,生活得很不隨心?或者,有什么災(zāi)難降臨?或者,故意埋藏消逝的歲月,埋藏曾經(jīng)的記憶。回到省城,我想了好長時間,也沒想透。我想,她不會失憶的??梢哉f,知青生活使她的命運重寫了——如果,不下鄉(xiāng)她的命運將會怎樣,也許,她會這么想的——因此,那一段人生,她不會輕易忘卻的。歲月將花朵一樣的小姑娘揉搓得滿臉皺紋,頭發(fā)花白;將英俊的小伙子弄成了一個腰身佝僂、步履艱難的老頭子。這是常態(tài)。那個當(dāng)年姓張的女知青肯定不是不接受常態(tài)。她肯定有難言之苦。或許,心中有隱秘之處——這是不能亮出來的,只能用日子一層又一層地包裹。她的忘卻恰恰是牢牢記住了的緣故,——解讀人生的表層容易,透視人生的內(nèi)涵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