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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歷

        2017-01-10 17:09:59朱珊珊
        北方文學(xué)·上旬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木木的木木媽媽

        朱珊珊

        跌跌撞撞在四九的陽光里

        我感冒了,渾身無力,兩腿發(fā)軟,走在路上有些跌跌撞撞。這種身體上發(fā)燒的感覺正像眼前寒冬里的四九。

        裸露著我的頭,讓寒風(fēng)刺痛著我的耳朵,冰著我的臉。冰雪僵硬著一切,包括我。

        但那正午的陽光明媚得異常地好。是即將立春的一種信息在強烈地暗涌,它使我一陣陣欣喜,腦中不斷地閃現(xiàn)一個個曾經(jīng)的生活片段,這種滋味既幸福又傷感,也許是因為喝了咖啡的緣故?

        最近的我越來越分裂,內(nèi)心與軀體,內(nèi)心之內(nèi),就像眼前這個天。

        這個階段白天太短了,這么明媚的陽光在我跌跌撞撞的行走中太陽就迅速地下滑,為一切物體都添加了一條斜斜的影子,包括我。

        我加快了腳步,想多待在陽光里,想讓腦中一閃即逝的影像多存在幾秒,以便能順著畫面進入到那個時間段里。

        我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生活在虛象里,越想真實地抓住什么卻越抓不到,竟不知哪是“不真實”的生活,哪是“真實”的故事。

        一幅銅版畫

        那是一幅黃綠色的銅版畫,這種單一顏色卻仿佛明亮月光下的森林,森林里一位擁有長長金發(fā)的美麗少女,她的有波紋的長發(fā)幾乎到小腿那么長,頭上束著細(xì)發(fā)帶,穿著古希臘式的長裙,正掄著斧子砍一棵粗壯的樹。她的表情很安靜,安靜得有種憂郁,因為畫中的姑娘太美了,印象就極深。它是爸爸的一本豆綠色封面《海涅詩集》里的插圖。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這幅插圖時,它在我家的書柜里已很久了,比我的出生還早,因此,在我童年的心里,覺得這本書是我家的天然成員,這個插圖當(dāng)然也就是我家的,我以為它是我家獨有的。

        可是,過了好多年,小時候總覺得時間很慢,我的長大是一件遙遠(yuǎn)的事。那個好多年其實是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

        在新結(jié)識的一位同學(xué)家的白墻上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鑲在鏡框里的這幅銅版畫!不過她家的這幅是黑白的。

        那個時候我剛轉(zhuǎn)學(xué)。轉(zhuǎn)到我們市的這所有些驕傲的學(xué)校,連他們的教材都是用上海的閘北教材,我原來的學(xué)校是用本省普通教材,內(nèi)容要簡單一些,這樣就需要媽媽給我補習(xí)很多的課程才能跟上他們。他們的教材都是開學(xué)之初從上海按人數(shù)訂的,所以,我用的書是媽媽用鋼筆手抄的,包括里邊的所有插圖。

        在一個對我驕傲的群體里,我輕易不會合群的。

        我也不可避免地要經(jīng)歷幾場打斗。

        其中這位同學(xué)叫尤小梅,小名佳佳。

        那天我們放學(xué)后,她堅決邀請我到她家玩。那是我們打架打得很激烈,我贏了,以弱勝強。當(dāng)時,我們倆的身上還都留有打斗過的疼痛,與消耗體力之后的顫抖。

        她的家在藍(lán)灰色的似基督教堂造型的省報社那個陡坡的下邊,好像是老報社的后身那幢黃樓里。也許是第一,或許是第二個門洞,這個有些記不清了,在幾樓也沒印象,大概樓梯里太黑暗吧,這一部分就像黑障一樣,在記憶里被略掉。只記得她家有很多房間,房間的門可能都在前進方向的左側(cè),也就是靠他們房間有窗子的這邊,門很高是兩扇很窄很厚對開的,有凹凸造型的而不是平板,是鋅白色的,都微開著像剛拉開的一扇屏風(fēng)那樣,每個房間都不大,但很緊湊,只有最里邊那間很明亮,因為那間窗戶的面積大。

        我像夏夜里的飛蟲一樣,探頭瞪視著那最光亮的盡頭,身子還出于禮貌站在剛進屋的門口。

        她很熱情很誠懇地讓我進去。于是,我看到了那幅鑲在鏡框里的黑白銅版畫,它決定了他們家的氣質(zhì),讓我很震驚,于是,記憶里那里幾乎全是虛白的,恍惚好像那兒還有個長桌臺,那上邊有一副黑圓框眼鏡……

        我仔仔細(xì)細(xì)地盯視著看畫,心里想他們家怎么舍得把書插頁裁下來當(dāng)畫掛,不過,這倒是個好辦法,他們家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從那一刻起竟忘記自己家的那幅是有顏色的,以為和這里的一模一樣。我太專注了,不知道她爸爸什么時候突然回來了!

        她爸爸在門口換鞋,我沒想到我的同學(xué)見到她爸爸會是那么懼怕的樣子,她本就端肩,這時端得更加厲害,低著脖子,她的臉通紅,她的聲音微弱含糊不清,為她爸爸拿著鞋立在她爸爸面前。

        這讓我很尷尬,覺得自己站在他們家屋里正是讓她有犯罪感的原因。立刻,他們家的顏色變成極為現(xiàn)實的沉重的深灰與暗綠色,光線全沒了,大概外邊的天黑了吧,感覺她的家是十分壓抑的,大氣兒都不敢喘的家。她的爸爸已走進來,很高,戴著黑框眼鏡,臉很陰沉,像發(fā)青的土豆,也許她爸是個長滿絡(luò)腮胡子的人,刮了之后臉上就是青色的。他在俯視我,我匆匆說了聲叔叔再見,就離開了,更準(zhǔn)確地說是逃開。

        怎么就贏得了她的友誼,我不知道。也許因為我勇敢,竟然以弱勝強,也許是氣勢壓倒了她吧。我是學(xué)芭蕾的,和私人老師學(xué)已經(jīng)兩年了,我的腿功很好,很有力量,那是可以讓我勇敢的武器。

        她個子高大健壯,像頭牛,還端肩,更顯她拔地而起的感覺。頭發(fā)是羊毛卷,顏色有些黃,高高地扎兩個羊角辮,因為是羊毛卷,她的羊角辮就像兩個絨球在頭頂?shù)膬啥?,以至于她的頭看起來像個方的。她的鼻子是翹的。

        我的外形被老師稱作豆芽菜,我極其濃密的頭發(fā)被媽媽緊緊梳成一個馬尾,更顯頭小。老師提問我時經(jīng)常會驚訝地說,你又長了嗎?!你沒站在椅子牚上吧?怎么你好像光長腿呀?

        所以,我也坐在最后,與她同桌。

        我轉(zhuǎn)學(xué)第一天進這個新班級時,她是坐在靠窗那一組,最后一桌。

        直到此刻,我才恍然,那時的我就已體會新移民的滋味,對于優(yōu)越的原住民的他們,我無意中冒犯了。

        她是學(xué)游泳的,已經(jīng)進入少年游泳隊了,就是位于南崗區(qū)中山路上,少年宮下坎的游泳館,因為在坡上,每回經(jīng)過那里總是要仰頭看那個在幾級臺階上,有灰色雨搭的烏玻璃門,它們是雙層的,門玻璃上總蒙著室內(nèi)的水霧,還透著室內(nèi)的暖黃色燈光,那個門口的側(cè)墻長出很茂盛的小榆樹,都撐裂了墻體,形成一道閃電形的裂縫……

        那個游泳館早已不存在了,隨著我的童年一起成為虛幻?,F(xiàn)在的那個位置應(yīng)該是中國銀行的那幢大廈,紅銅門下常有私下?lián)Q外匯的人在悄聲吆喝。

        回想她的模樣,越來越覺得她應(yīng)該是一個第三代的混血兒,她姓尤,小名叫佳佳,也可以叫尤佳,但當(dāng)時的我不懂。

        上方街上空的煙霧

        那一天是夏天的清晨,我穿行在通往上方街的早市,一段較緩的下坡路。

        突然發(fā)現(xiàn)前進方向的右邊天空大概來自秋林那里有一股長長濃濃的黑煙,難道是著火了嗎?

        我開始放慢腳步,仰著頭注視那黑煙,順著它升發(fā)的地方探尋著,琢磨著那個方位究竟是哪里呢?

        我的舉動引起一些人的跟從,他們也開始抬頭注視,議論著:喲!這么大的黑煙!好像著火了,這火不能小,是醫(yī)院嗎?好像四院那個方向,四院?火車站那個第四醫(yī)院嗎?是呀,就是過去的鐵路醫(yī)院嘛。不是吧,好像秋林倉庫?

        早市如潮的叫賣聲很快就將這些抬頭觀望的人們又拉回到他們的討價還價中。

        一走出上方街,馬上安靜下來。

        迎面橫向的鐵路街上,車還沒有幾輛,早晨的陽光一覽無余地涂照著對面鐵路沿線的那面干凈的長長的杏黃色墻上,發(fā)著橘紅的光,預(yù)示著今天又是一個高溫天。

        我的好奇心很重,但在每天設(shè)定的時間里走這條上班路線已形成習(xí)慣,雖想循著那煙升騰的方向去看個究竟,腳步還是按著慣常的速度沒有任何遲疑和判斷力地前進,于是就過了馬路,走進火一樣的光影里。

        我和自己墻上的影子在炙烤中匆匆地行走著,一邊想,如果是醫(yī)院著火,那些病人可怎么逃哇,這么早,他們的陪護親人要是此刻沒在身邊……隨著想象的高速運轉(zhuǎn),我甚至真的跑了起來。

        抬頭看天,找那黑煙,黑煙可能飄散變稀薄了,還是火被救住了,顏色已經(jīng)是褐色的時斷時續(xù)地經(jīng)過太陽。

        聽見了,聽見了,消防車!還有救護車!好像就在前方不遠(yuǎn)處,很多輛!

        我慣常的路線是走海城橋那里的直上直下螺旋樓梯。

        每次一圈圈地走旋轉(zhuǎn)樓梯都有一種通往天堂似的感覺,因為這里的地面離火車站很近的緣故,很嘈雜,隨著一步步上樓梯,蕪雜濁氣與喧鬧就會沉下去……

        我從樓梯欄桿中往下望,發(fā)現(xiàn)下面匯聚了很多車輛,一片的紅色尾燈都在閃,它們都朝一個方向,北,那里是八區(qū)體育場的方向。

        我快速跑上樓梯,想在橋上好好看看。

        海城橋半遮蔽的長棚都是白色磨砂的硬樹脂,像一條長長的被豎著剖開的毛毛蟲。走在上邊根本看不見橋下的風(fēng)景,因此,橋上的棚常常會有一些地方被打破個洞,都是最佳的觀景位置。

        一進入橋口就有一個這樣的位置,我扒在那個窟窿向外看。從霽虹橋大轉(zhuǎn)盤那里一直到自己的腳下,像黑螞蟻一樣,各種車輛已經(jīng)堵得水泄不通,鮮紅的消防車在最前沿,幾名消防員持著高壓水槍正向著火的樓房呲水,紅紅黃黃的火焰在已成黑框架的樓層里成一條心電圖線似的跳動,那是一幢不太高的大概六七十年代建的樓吧?位于霽虹橋通往那所驕傲的小學(xué)的那段丁香花園中!那是我曾經(jīng)天天走過的童年的路。

        火勢很兇猛!它將那里徹底成為了不可回去的歷史!

        丁香花

        那一年,丁香花盛開的時候好像不是春天而是夏天。

        記得那天的早晨,陽光格外地燦爛,耀眼??隙ㄊ侵芤?,因為我全身都換洗了整潔的衣服,連紅領(lǐng)巾都是新裁的。媽媽單位一位工會負(fù)責(zé)人將一面舊彩旗要扔掉時被媽媽要來洗了,繞開破損的地方為我裁了大大小小好幾條紅領(lǐng)巾,這可是綢子的,我們學(xué)校發(fā)的都是布的,戴起來硬撅撅的,多大的風(fēng)吹過,它都不會飄,而且疊起來很厚,墊得領(lǐng)子也不板正。

        那天我干干凈凈的,心情很好,嶄新得就像這個周一,一切都重新開始的樣子。

        一走過霽虹橋,小時候那一段時間是叫“繼紅”橋,就快到學(xué)校了,是一段下坡路,走起來一顛一顛的很輕松,綢子的紅領(lǐng)巾從我的脖子處向上不停地飄著,一會兒撫弄著我的下巴,一會兒又蒙到我的臉上。

        這段路一直到學(xué)校都有鐵欄桿在路的一側(cè),欄桿后邊種的都是丁香樹。好像所有丁香花都是在那一天突然盛開,開得很熱烈,無論顏色、形狀還是香氣,都強烈地吸引著我,長在高處的花只是讓我興奮開心,而長在低處的還探出了欄桿正好觸碰我,于是,我伸手去折了它……

        這個地方的園林后邊有個樓,就是那失火的樓。

        是我的動作不夠干脆還是花枝與它的母體不愿分開?我的手都勒疼了它還不下來,我被糾纏在那個欄桿下。我不知道此時有個人正盯著我,冷森森陰暗的身影將我覆蓋,我不禁回頭抬看……

        是一個戴紅袖標(biāo)的女清掃員,她頭上戴著白帽子,臉上戴著白口罩,雙手戴著白手套,胳膊套著套袖拿著長長的掃把像拿著一桿槍一樣,非常正義地抓住了我的現(xiàn)行,最可怕的是,她很有力量地揪住了我的紅領(lǐng)巾!

        我從沒想過我會成為反派人物,一個壞分子,那一刻我被她的極其正義震懾住了,感到無比羞愧。

        她惡狠狠地大吼著我:“你為什么偷花!誰教育的你!你是哪個學(xué)校的?說!是不是前邊那個校的?還紅領(lǐng)巾呢!信不信我告訴你們老師,就會撤了你的少先隊!紅領(lǐng)巾我沒收!你叫什么名字?哪個班的?你們老師是誰?我記一下,你聽見了嗎?不說是吧,你給我寫個檢查留下,把你的班級、姓名寫上,在這兒不寫就到拘留所去寫!”

        我雙手護住我的紅領(lǐng)巾,腦中只有一個意念,堅決不能告訴她!看她這個樣子,她一定會找到我們老師的,學(xué)校一定會撤我的少先隊的,我將在全體同學(xué)面前……

        太可怕了,我癱軟了,恐怖極了,我就這樣完了嗎,雖然學(xué)校就近在咫尺,我已經(jīng)聽到早自習(xí)的鈴聲與廣播,可這會兒我卻不能脫身,我用心在聽著學(xué)校那邊,又一次的鈴聲與正式上課后的安靜,徹底不可能去上學(xué)了,這么近的學(xué)校你們卻全然不知你們有一個學(xué)生在這里發(fā)生著什么,恐怕今天連家也回不去了,家里的媽媽還不知道此刻你的孩子是這樣吶……

        這附近有個交通崗小樓,那里的警察過來了,詢問情況,只有清掃員她一人在說,我只剩下哭的本能了,我以為要拘留我,記憶從這一刻不清晰了,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被放走回的家,反正我心里強烈的意識就是繞道回家,不要讓她知道我往哪里走。

        我病了。

        再次上學(xué)是媽媽送我,我的手緊緊拉著媽媽的手而且遠(yuǎn)遠(yuǎn)地就讓媽媽領(lǐng)我在馬路的另一側(cè)走??蛇@段路的特點很可恨:馬路很寬,還有個巨大的大轉(zhuǎn)盤廣場,我們就會很繞遠(yuǎn),到那個女清掃員的領(lǐng)地時我們又必須過道了,因為快到學(xué)校了。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躲在媽媽的身后極其警覺地觀察,她真的在那兒!我立刻就想逃跑,媽媽很生氣甚至要和那人“談?wù)劇?!就在這時尤佳和幾個同學(xué)看見了我還連連喊著我!

        尤佳把我的事告訴了她的親戚,夏木木。其實她叫夏林,因為她的字寫得太胖了,我錯認(rèn)為木木,于是我們之間就都按照我的錯誤叫起來,她低我們一年級。

        木木說她家就有丁香樹,現(xiàn)在正開花,開得比這好!強烈邀請我去她家。

        木木家

        木木的家在馬家溝,她每天乘摩電上學(xué)。我們好像就是坐的這輛叮叮當(dāng)當(dāng)有鈴鐺的摩電去的她家。

        以前看她坐這輛車,總感覺她的家很遠(yuǎn),早上她從很遠(yuǎn)的一個大坡上來,下午放學(xué)她又消失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我始終沒記住我們下車的那一站叫什么名,反正是已經(jīng)過了兒童公園。南崗真的是在一個山崗上,我們好像總在一個個坡形的街道走,從熱鬧的奮斗路,現(xiàn)在叫果戈里大街,一進入她領(lǐng)的小街,立刻就安靜下來,一長排高高的木板障圍起的院落里是一幢幢木房子,院里高高的臭李子樹、沙果樹,院外街道上高高的老榆樹,好像將城市的聲音都吸走了,只能聽見鳥聲、昆蟲嗡嗡聲、空氣的聲音、甚至離板障子很近的房屋里的座鐘的鐘擺聲從鉤花的白色網(wǎng)簾里傳出,這是馬家溝的特征,提起馬家溝腦中就會呈現(xiàn)這樣的情境。

        這些木板障子都是沒涂油漆的,經(jīng)歷過多年風(fēng)雨的發(fā)黑了的木頭色。板障后面的房子的三角形屋頂、有鋸齒花邊的房檐,窗楣、窗上的柵板,好像也是這種顏色,不過可能油漆過褐色,只有墻體是多彩的,大多是暖黃的,也有粉色的、白色的。

        木木家在院里,要進一個門檻很高的木門,木門的木板不是一塊塊垂直拼的,而是分上下兩部分,上半部正人字,下半部倒人字,合起來像個不斷放大的方形。其實,那門是由一扇對開的大門和邊上的一個小門組成。我們就是從那扇小門進入的,聽木木說小門白天是開的,晚上就會在里邊由他們院里的組長將門插上,而那個大門從來就沒開過。

        印象中通往那個門的路是暄軟的泥土小坡上嵌著散落的幾塊石板,大門的底下那里有雨水曾經(jīng)流過的粗粗細(xì)細(xì)的沙土痕跡。

        因為是個坡,所以我記得邁那個門檻感覺很高。進院左側(cè)是高高的一趟白房子的墻頭,這院里的房子都是平房,但木木家在院子的最里邊,是需要上三四級臺階的灰白色水泥房子,和她家并肩的還有一戶人家,他們各走各自的臺階。各自擁有各自的花園,木木家的花園要大些,格局更舒適,就在她家的窗外,那里果然有棵高大漂亮的丁香樹,開得正蓬勃燦爛,香氣在陽光里四溢,滿院子都是丁香花的味兒。

        看到那滿枝的粉紫色、粉白色像放了光的丁香花,我的眼淚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我不記得木木和尤佳是怎樣將我介紹給她的姥姥的。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姥姥好像是個老毛子,她熱情地?fù)肀?,將我抱進她大面包一樣的懷里,很緊,緊得都透不過氣來,我聽到她在說“我的孩子”。

        那天他們家好像有客人,所以我們是在院里聊天玩。木木靠著他們院的一趟木板棚的褐色的木門前,她是棕黃色頭發(fā),連淡淡的細(xì)眉毛都是黃色的,她梳著兩條粗粗的辮子。穿著好像是大人的黑灰格子舊薄呢子改的娃娃服,系著布紅領(lǐng)巾,她笑吟吟地和我倆說話,那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是那么地迷人,雖然不是深陷的眼睛,她的睫毛很長,很直,眼神是迷離的,額頭、耳鬢的碎發(fā)在微風(fēng)里絨絨地飄動,她與尤佳絕對地不同。

        哦,她的姥姥站在她家臺階上在用剪子剪丁香花!后來用報紙包好送我!她說:“那個清掃員太壞,怎么能那樣對待我孩子,喜歡丁香花,來我家,我給你摘?!?/p>

        我捧著那個大大的報紙包回家給媽媽,我們打開一看,都是很長的一大束,我們甚至都找不到合適的大口徑的花瓶來放它。

        霽虹橋

        終于有一天又一次站到那個失火的樓房所在地。這里已變成纖細(xì)的白楊林方陣。它們是成三角形的排列。熱風(fēng)吹過,所有的菱形葉子呼啦啦地閃動。

        我默默地站在這還不密實的樹陣下,一下子就忘記了過去曾經(jīng)的這里。眼前的真實是那么有力量地驅(qū)逐了記憶的印記,好像剛剛發(fā)生的事怎么就虛無縹緲了呢?

        我偷花的那段欄桿還有依稀的樣貌,不過它們都縮得矮小了。丁香叢也稀疏了。

        橋下正駛過一列紅色火車,只有速度的聲音,帶過的一股風(fēng)使它經(jīng)過的這片地域里的樹葉、草叢、花朵都隨之顫動,包括正站在欄桿后邊的我,一股熱風(fēng)撲向我,我的頭發(fā)、衣裙都飄動起來。

        我喜歡聽現(xiàn)在火車駛過的聲音,立體的,多維的感覺,聲音長,由遠(yuǎn)及近又去向遠(yuǎn)方,它給我一種安靜的愉悅,我喜歡火車經(jīng)過的地方,它是發(fā)散性的,不明來歷,不知去向的……

        小時候可不是這樣,這里經(jīng)過的火車多是黑顏色的,極少數(shù)是綠色的。黑色的火車要來時汽笛聲很響,像嘶吼一般氣勢洶洶地駛來,很嚇人,然后是一團濃濃的白霧從橋欄桿涌出,頓時霧里霧外都看不見人影?;疖嚺c煙霧過去后,趕上煙霧的人一個個會被霧打濕,頭發(fā)瞬間各種爆炸式,臉上、身上留下黑色的煤灰顆粒。

        眼前,橋下的鐵道兩側(cè)非常干凈整潔,而且添加了防護墻。小時候丁香樹后面是一個小山坡,尤佳第一次帶我從這里抄近路回家,那時鐵路兩旁沒有防護墻。

        那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走下山的路,我不知道下山是需要控制速度的,其實那個小山坡并不太高,但很陡。第一步很關(guān)鍵,第一步?jīng)]控制好,我的腳沒踩實就邁了另一腳,于是速度失控像飛一樣地往下俯沖,這種感覺很奇妙地令我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實際我的內(nèi)心充滿慌亂的恐懼,尤佳在我后邊不住地喊“慢點兒!”

        這種心跳慌亂的感覺像在夢中,我清醒地知道我肯定要重重地趴向地面!那一刻我的笑聲變得顫抖而成為抽泣……

        我疼得沒能立刻起來,直到力大無比的尤佳來扶我,我的膝蓋火辣辣地疼,不敢打彎,褲子也蹭破了,兩只手掌沾的黑泥下開始滲出紅紅的血痕。

        疼痛讓我僵直半天不能邁步,噙著淚,被尤佳胡亂地又架又扶又拉拽地走著,才感覺到那鐵道有多寬,有多交錯,擔(dān)心會有火車不知從哪條線出現(xiàn),所以必須克服疼痛慌張地一瘸瘸地高邁腿,跨鐵道,拐拐地在石子、沙土、枕木上跑,慌張中左顧右盼,看到了不同以往的霽虹橋!

        仰視的,逆光的,黑鐵灰色的,十分敦實的石頭壘砌的堅毅的霽虹橋!深灰色的橋洞極其莊嚴(yán),與橋上的燈柱連成一體,顯得那么高聳入云的感覺,因為燈柱、欄桿那里透著全是耀眼的光芒……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從那個角度看霽虹橋,猶如幻覺。

        而眼前,怔站在橋上,我的影子與橋欄桿、橋兩端燈柱的影子正好投在橋下那段鐵軌上,大概就是我們小時候穿越的那個位置。

        一字眉的女孩

        盛夏,公交車上,很擁擠,悶熱。

        一上車我就看到了一個穿淡藍(lán)得發(fā)白牛仔坎肩的女孩,牛仔坎肩是毛邊的,露出她的很骨感的肩膀頭,她梳著咖啡色丸子頭,正坐在拉開一半車窗的地方,微風(fēng)吹動她的額頭、鬢角、后脖頸掉落的碎發(fā),女孩說不上漂亮但很好看,我不自覺地就站到她坐的地方。

        女孩兒是蛋形臉,膚色白還撲了一層薄粉,臉上有絨毛像桃一樣,一雙一字眉,一雙內(nèi)雙的不大的眼睛,額頭很圓潤,鼓鼓的,鼻子不大,直挺,她的右眉一上一下地鑲兩個小小的裝飾鉆,我看到時身體不知某個神經(jīng)疼一下,忙安慰地猜想也許是貼的吧,她右側(cè)的耳朵,沿耳輪鑲了四顆?不,六顆!小水鉆。她耳朵上正塞著耳機,白色的耳機線順下來,她的魂兒就被這條線里的音樂逮走了。

        我的魂兒被她的這副軀殼也帶向了別處。

        諾蘭的《盜夢空間》有個時間計算,一層夢境、第二層夢境……

        而我在這短短的一段車程的時間里穿越了一代人又一代人的青春……

        眼前的女孩很像混血的日本人,讓我忽地想起了夏木木。聽說她現(xiàn)在已定居新加坡,被當(dāng)?shù)厝朔Q東洋馬,她個子在新加坡人眼里很高,在我們哈爾濱要較普遍一些,為這一點我很驕傲。

        木木的美麗來自她的母親,有一雙會催眠、施魔法的眼睛,我和她說話時總愛看著那眼睛,看著看著就會被那深潭一樣的一雙瞳仁吸進去。她家人說她長了一雙不安分的眼睛,為此,她被她媽媽很嚴(yán)厲地管教過。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美麗的危險性是她穿了一件她姥姥年輕時候的舊旗袍,木木要比她姥姥當(dāng)年穿這件中國旗袍時的營養(yǎng)好,個子也高出很多,雖然年齡遠(yuǎn)沒有她姥姥當(dāng)年大,那天在馬家溝那個她們家的小街走一趟,引來一片口哨聲,甚至追攆,她當(dāng)時很害怕地逃回家,幸好被正準(zhǔn)備出門的她爸發(fā)現(xiàn),但事后與我們說起時,還是很得意。

        我們幾個在一起時不止一次地領(lǐng)教過。她可以用眼睛注視她捕獲的目標(biāo),之后那個人就會很慌亂地出糗,然后讓我們大笑。

        她的性格絕對地繼承了她的父親。其實,她不僅有俄羅斯、中國的血統(tǒng),很有可能還有日本的,她爸爸是個遺孤,在我們小時候,這件事是一件神秘的事。

        根據(jù)她的行為、性格種種跡象,根據(jù)她爸爸的行為、性格種種跡象,我們長大之后,曾聚在一起議論過,推斷,她爸爸是日本人。

        沒有預(yù)約的一次探訪

        小學(xué)寒假里的一天,那天不很冷陽光又好。尤佳約我去木木家,我們倆從道里不斷上坡地去高處的那個遙遠(yuǎn)的馬家溝,一路上很興奮,甚至邁進那個院木門時我還心跳加速了。這是一次沒有預(yù)約的探訪,我們想給夏木木一個意外驚喜。

        小院的安靜再次熟悉地?fù)涿娑鴣?,但這次的季節(jié)不同,是冬季。院里所有的景物都被白雪裝飾了一番,是舊雪,落有灰塵的,僵硬且收縮的,所以更顯小院的寂靜。

        我們倆一直走到院子的最里邊登上木木家的臺階,尤佳怯怯地輕敲著灰白色的高高木門。夏天那次來,這個門是開著的,記得里邊只關(guān)著一層紗門,所以這次對這個和灰白的墻體一樣顏色的門很陌生。

        我站在尤佳旁邊,望著右手邊臺階下的那個小花園,那棵沒了葉子的丁香樹,枝干清晰地斜著,很安然的樣子,身上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積雪不時地從某處被風(fēng)吹落一朵。我喜歡它就像喜歡木木,我看到它就會想起木木的姥姥。

        這個小花園就在他們家窗下,這棵丁香樹的樹冠正好同他們家的窗一樣高。窗里窗外的彼此互相地守望著。

        我努力地蹺腳張望著這一排長窗,想看見屋里的木木,可是,他們家好像滿窗臺都是一盆盆各式各樣的葉子,其中巨大的透葉蓮占據(jù)窗戶的很大部分,陽光很好,我清晰地看到一部分有陽光的墻面上透葉蓮斜斜的影子投貼在墻上,怎么好像屋里沒人,我頓時感到失望地對尤佳說了出來。

        這時的她一下勇敢起來,“咣咣”地敲著,立刻我們都聽到里邊傳來吱嘎的門響和踢了趿拉跑來的腳步聲。我倆欣慰地相視笑了。

        開門的是一位非常慈祥的紅光滿面的白發(fā)老頭,有些駝背,頭往前探探著,看見是尤佳就面帶笑容地忙把我們讓進屋,將拖鞋遞過來,我們倆在走廊里一邊換鞋,尤佳一邊問:“姥爺,木木在家嗎?”

        “她出去了?!?/p>

        “去哪了?”尤佳問并停下?lián)Q了一半的鞋,我一見,也忙停下來,甚至準(zhǔn)備再穿上。

        那個姥爺見狀勸我們一定要進屋里暖和一會兒再走。

        我們倆聽話地進了屋,那個滿屋子陽光的房間。他家的地板是大柿子黃色,被木木的姥爺擦得很亮,再加上陽光簡直晃得睜不開眼。我們被讓到和門對著的里邊的沙發(fā)上。這其實應(yīng)該是一個窄沙發(fā)床,因為它沒有靠背與扶手,它靠墻的地方有黑色的靠板,還以為是墻圍子吶,沙發(fā)上鋪的是由無數(shù)個繡黃色邊緣線的紅色肩章拼起來的厚毯子,毯子剛夠?qū)?,所以?cè)圍露出沙發(fā)的本色,黑底白色裝飾花的老粗線布,有的地方?jīng)]有經(jīng)線的黑色,只剩緯線的白色,圖案就被拉寬了。我倆一坐下就能聽到彈簧弓子的響聲。尤佳和木木的姥爺說著他們親戚的話,我坐在那里捧著剛沏的淡茶玻璃杯子開始四處張望。

        滿窗臺都是巨大的花盆,數(shù)接近天棚的透葉蓮最漂亮,它被用布條強勁地拽著,其它里一層外一層的花盆不計其數(shù),護盆草綠得十分好看,花盆干凈得發(fā)亮,他們家的窗臺好寬好大啊。挨著窗臺下正中處擺放著一個方桌子,鋪著格子臺布。

        木木的姥爺坐在我們對面的門口的小椅子上,他在接著干剛才的活兒,綁著舊衣服改成的拖布。

        我聽到了老式座鐘的鐘擺聲,開始極力地尋找,終于發(fā)現(xiàn)它在那高高的大窗臺上隱于花叢中,他們家很像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中的插圖里的房間。才發(fā)現(xiàn)他們家的墻原來是淡淡的豆綠色,而且接近天棚處有下垂感的深綠色邊花圖案環(huán)繞著四壁。

        我坐的這個位置的右手邊有一扇對開的門,白油漆已經(jīng)發(fā)黃還是就是乳黃色,門微開著,里面是黑的,那里還有一個房間?門框上掛著一個陶瓷的好像唐代的仕女,背著一個花筐,那個筐被他們真的插了一些小野花,已經(jīng)是干枯的了。

        他們家所有的門都是一個樣子與顏色,木木她姥爺正坐在那個高高的對開的窄門下,邊干活兒邊和我們說話,臉上總是帶著和藹的笑容。

        我們好像等不回木木了,很失望地離開。

        但,在回來的路上,尤佳給我講了一些故事。

        木木媽媽的愛情故事

        “木木的姥爺真是一位慈祥的老頭兒,滿面紅光的,感覺他人真好,那么大年紀(jì)了還把屋子擦得那么干凈,還在綁制一個新拖布!”我十分感慨地說。

        “嗯,我們也都喜歡他,可,你知道嗎,有一個人很恨他。”尤佳端著肩,嘴縮在圍脖里說著。

        “哦?誰?”

        “木木的媽媽?!?/p>

        “為什么呢?”

        “木木她姥爺過去曾經(jīng)可是中國駐蘇聯(lián)大使館的一名中國紅軍地下黨?!?尤佳不無神秘地說,還特意看看我的反應(yīng)。

        “噢!”我十分驚訝,沒想到就在我身邊也能認(rèn)識這樣一個了不起的人。嘴上卻溜出一句“難怪他家有那么多領(lǐng)章,都縫成毯子鋪沙發(fā)了!”

        尤佳對我的反應(yīng)十分滿意,接著講,“木木的姥姥就是那個時候和她姥爺認(rèn)識結(jié)婚的。不過‘文革的時候就慘了,被打成蘇修特務(wù),都給抓起來了,聽大人他們說,當(dāng)時木木的媽媽正在臺上發(fā)言什么的,還是她們領(lǐng)導(dǎo)正表揚她?結(jié)果這時她們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接到通知,馬上就撤了對木木她媽媽的提干決定。

        “木木的媽媽剛參加工作不長時間,工作干得非常好,單位很重視她,她都是勞模了,當(dāng)時她們單位派來個支左的解放軍,那個解放軍對她非常好,她喜歡的是那個解放軍,結(jié)果,一下子木木姥爺出事了,所以木木媽媽的一切都?xì)Я?,這個打擊太突然太大了,那個階段精神就不太正常了?!?/p>

        此時我們正好走到了尤佳她們的游泳館門前。我們都不約而同地瞟了一眼那個臺階上一段雨搭走廊里冒出霧氣的門。

        我倆都低下頭走著,發(fā)現(xiàn)我倆的步調(diào)是那樣地一致,正邁著我們都很長的腿。

        尤佳又繼續(xù)講:“聽大人們說,那個時候的木木媽媽整天不說話,就坐在窗前,有一天,一下被木木爸爸發(fā)現(xiàn)了,因為木木她媽媽太漂亮了!于是木木爸爸就經(jīng)常來他們家的窗前,又從鄰居那打聽,想辦法認(rèn)識了她?!?/p>

        我聽著聽著好像真的就看見了那個漂亮的木木媽媽坐在他們家的那個大窗前,在那個投著窗欞影子的很好光線里,默默地坐著……這種感覺一直到現(xiàn)在一說起還仍然有,以至于錯覺里我好像真的看見過似的。

        “你說,為什么那些瘋了的年輕姑娘都那么漂亮呢?”尤佳突然問

        “因為她是二毛子。”我脫口而出。

        尤佳看著我,“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我馬上糾正:“因為她們太漂亮,所以容易招風(fēng)?!蔽铱粗燃训哪?,她的翹鼻頭都紅了,臉也紅了。我的看似語無倫次的回答讓她意外地愣住了,不知道她是否滿意,但她又繼續(xù)講了。

        “木木的爸爸當(dāng)時是個很野的小子,街道上沒有人敢惹他,他是個孤兒,他養(yǎng)母家的人在公安局,他們家正好也在那個院,就咱們一進院邊上的那趟白房子的緊里邊?!?/p>

        我在寒風(fēng)中皺著眉,回想著那個小院,那趟模糊的白房子。我們已經(jīng)走到霽虹橋了。

        “木木爸爸的養(yǎng)母不同意,說很危險,別人都躲她家還躲不開吶,可木木她爸說他是個孤兒,他不怕!他也不會牽連他養(yǎng)母家,他會跟街道說。他太野了,他想干的事沒人敢攔著??墒?,木木她姥姥不同意了,因為怎么能將女兒嫁個流氓混混?!”

        “好復(fù)雜??!那木木的爸爸長得很可怕很邪惡吧?”

        “怎么說呢?大高個兒,筆挺的,一次,我們家人在東北電影院門口等著看電影,他穿一身白西裝,白皮鞋,火箭頭的,拎著皮包走過來,和我爸媽打招呼,還從皮包里拿出一盒泥腸罐頭給我們。當(dāng)時周圍準(zhǔn)備看電影的人都看他,他就像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里洪常青去赴宴那段!”

        “那不是挺帥!”

        “也是,不過太招搖,就像木木姥姥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時說的,‘還留著兩撇小胡子,流里流氣的!就是這種感覺。不過,他們結(jié)婚以后,那些亂七八糟的人不敢隨便欺負(fù)他們家了,少了不少麻煩,因為那個時候家里就她姥姥和她媽媽倆?!?/p>

        “她姥爺呢?”

        尤佳用嗔怪的眼神看我,“被抓了唄。以前我們都不愿說,不過,我想你不是那種討厭的人才和你說這么多?!?/p>

        我心里一下和她、他們,親近了許多,感謝并羨慕她能有勇氣說出這些,我還在一直隱瞞著我家的真實情況,即使此刻,就要脫口而出了也還被我理智地咽下去,想到今后的安全,我甚至覺得我該遠(yuǎn)離她、以及他們,盡管我已喜歡上他們了。

        好在,我真的又轉(zhuǎn)學(xué)了,毫不留情地離開了。

        邂逅之后

        不記得是哪一年了,只記得是個夏天。那是柯達(dá)彩色膠片記錄的時期,在道里的菜市場。那個時候的市場還是四方型的四趟平房圍成的,市場內(nèi)的地面還是石頭鋪的一個個扇貝形。那個位置就是現(xiàn)在的新一百與菜市場的位置。如果是個喜歡四處張望的人,在新一百與菜市場這個組合的樓體幾處會發(fā)現(xiàn)八雜市的logo。

        我是在透籠街與尚志大街相交的那個角的市場內(nèi),被一位肩扛一卷涼席頭戴似燈傘狀花條草帽的女孩給吸引住。她皮膚棕褐色,穿著大斜格子到膝蓋的A字裙,上身是格子重垂面料的燈籠袖口紗襯衫,棕色的馬尾頭甩甩的,她很野蠻地將肩上的涼席卷有意識地橫掃左右,擁擠的人流被她分出了一個空地,人們有的很討厭地說她,可一看到女孩的臉,那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就心甘情愿地讓著走。

        所以我很清楚地看到她。

        可我沒想到她會認(rèn)識我,她居然驚喜地叫我,然后爽朗地笑,雖然她個子挺高,還是抑制不住地蹦跳起來,帶著那個長拖拖的涼席卷呼扇扇地。她干脆將帽子摘下,鼓鼓的大額頭上汗?jié)裰砬木^綹頭發(fā)。

        我也蹦跳起來,是木木!我從心里往外地喜歡她!

        她說她們家搬新家了,是樓房,剛裝修完,一定要我去她家看看,再約上尤佳一塊兒玩一天。

        她家其實是原地動遷。

        再次去那里,同一個位置卻一下變得陌生了,就如同磁帶被重新錄制的東西覆蓋了,再也找不回最初的一點印跡。我忽然有種悵然若失的變遷感,難道我長大了嗎?開始有變遷的感慨了,像經(jīng)常聽長輩感慨一樣。

        整條街新起來的樓房一下遮擋住這里應(yīng)享有的陽光,因而變得陰涼,樓房的樣子都一個模樣,又十分地大眾化,就像安迪·沃霍的“罐頭”,這里與別處沒有了區(qū)分,除了門牌號的標(biāo)碼。樹也沒有了,“馬家溝”的感覺已不存在了。

        好像那段時間歷史的翻頁非常地快,真的是在邁進現(xiàn)代化的速度。我們的成長也開始迅速起來。

        木木家給分了兩套房子,她姥姥家在前院2樓,她們家在后院7樓。那個時期的最高層。因此7樓屋里很明亮。記不清到底有幾個房間,所有的房間地板都油成柿子黃色。每個房間還沒有安門,這種通的感覺顯得房間很大,再加上她們家好像還沒有那么多的東西。記得我們最先被帶到的大概是臥室,地板很滑,我們好像沒穿拖鞋很滑地就出溜到床邊,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床下的書,一本橫開的時尚發(fā)型書,封面是金色長發(fā)外國美女,在那個年代,這種發(fā)型書對于女孩子來說是十分有誘惑力的。我問木木是她買的嗎,木木竟然說是她爸爸買的,讓我很是意外,我愛不釋手地認(rèn)真翻看著,木木在迅速地?fù)焓暗厣系囊挛锸裁吹囊贿呎f:“我爸讓我們家的女人們都學(xué)這里的弄頭發(fā)。他總嫌棄我們土?!?/p>

        尤佳和我不約而同地說:“你爸真好!”

        我手里的這本被尤佳要去看,我于是又發(fā)現(xiàn)了床下的其它書,這些書都很新,好像和這個新房子一樣,不過這些書是都已經(jīng)被看過或正在看的,一本我伸很長手才夠到的很厚的書,拿到手里是一本紅色封面一個俄國女沙皇的橢圓頭像,書名好像是《風(fēng)流女皇葉卡捷琳娜》。書有被卷著看過的痕跡,這在我家是絕對不允許的,我家無論爸爸還是媽媽都嚴(yán)格要求我不許將書卷起或疊出印痕,書看過后就仿佛沒碰過似的才行。我瀏覽了一下,全是文字,沒有插圖,便又放回原位,又發(fā)現(xiàn)了另一本很板正的厚書,深紫色的,《源氏物語》,里面有插圖,知道了是日本的,裝束就跟那時上映的日本電影《吟公主》一樣,長長的頭發(fā),中分,在幾乎發(fā)尾處束起,跪在榻榻米上,和服的尾翼同長發(fā)一樣長……

        木木說都是她爸爸的書。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小人書《茶花女》,里面的人物造型很漂亮,木木說這也是她爸爸的,是收藏版,將來會升值……

        我們都窩在地板上看得都快不會動了,當(dāng)被木木叫走時幾乎站不起來,渾身麻得快哭了。

        經(jīng)過廚房,依舊同樣的明亮,鍋臺上的兩個爐子放有高低兩個十分漂亮的鍋,那個時期我們家家都是灰色的鋁鍋,黑色的大鐵勺,她家的卻是干凈光滑的搪瓷鍋,奶黃色的底橘黃橘紅色的花,高的是做湯的,胖墩墩的是做飯的,我們正稀罕得嘖嘖贊嘆不已時,木木不知從哪個柜里又拿出扁的炒鍋還有水壺,它們統(tǒng)統(tǒng)是一個花系的!

        我們問:“是你媽媽買的嗎?”

        “是我爸。我們家所有的東西,所有,都是我爸買的,他不讓我們隨便買東西,不許參與,嫌我們買的東西土氣。”

        我們聽得羨慕的眼神好像都要流口水了。

        正熱鬧時,發(fā)現(xiàn)木木的表情有些拘謹(jǐn),忙順著木木的眼光看去,發(fā)現(xiàn)了木木的媽媽,我們不知道她啥時出現(xiàn)的,看來她已被我們的贊賞、羨慕所陶醉著,因此她臉上的一側(cè)酒窩伴著她的笑容很深很持久,她的眼球像貓一樣,是淺黃色發(fā)綠,瞳孔周圍一圈的花瓣似的紋理很清晰,雖然此刻是充滿笑意的,美麗的,可我仿佛還看到了隱隱的神經(jīng)質(zhì),立刻想到了尤佳曾經(jīng)跟我講的關(guān)于她的故事。

        她的好心情讓我們很放松,一起很自然地到他們的客廳,一個方正的房間,好像有兩面墻都擁有窗戶,這個房間掛了很多幅油畫,每個窗臺上都有一盆盆兒開得很好的月季花。

        木木說,油畫是她爸爸的一個畫家朋友送的,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定居澳大利亞了。

        木木的媽媽說,花是她種的并精心侍弄的,木木補充:“只有我媽養(yǎng)花才開,這個我爸不行?!?/p>

        我和尤佳都搶著說“我家的花從來都不開,只是葉?!?/p>

        木木媽媽那天真的很高興,她還講起她年輕時的一些趣事兒。

        瓦利婭·韓

        許久沒有去中央大街了,尤其是穿行有波特曼西餐廳的那條街,那里是尤佳告訴我她們一家人在看電影候場時遇到夏木木爸爸的地方,但我始終就沒弄清楚過小時候的東北電影院和兆麟電影院它們到底哪個是哪個,所以,我也就指不清這條小街上是擁有哪家影院。地標(biāo)性建筑只能說對面是馬迭爾賓館。

        艷陽似火的一天鬼使神差地忽然來這里,一下發(fā)現(xiàn)了新開的一家瓦利婭·韓小西餐廳及迷你個人展館。位置就是在原來的電影院一樓。

        推開不大的玻璃門進入后,發(fā)現(xiàn)還沒有布置完,角落有苫布、塑料桶、地上還有一些水泥沙土,加之咖啡茶座一部分是在樓梯下,就這樣還有聲音熱情地投過來“吃西餐請到這邊”,不過還幸好有她的這聲招呼,我知道營業(yè)了,不然真就轉(zhuǎn)身,也就錯過了關(guān)于一個人那不完整的故事的補充。

        迷你展館就像在私人家里的訪問,狹小閉塞的空間里有老式的鋼琴,估計是原物,但那夸張的仿古大喇叭的唱機,很大成分是為這個展館配的,塑膠老唱片和破損的唱片套絕對是原物,一切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舊影院原建筑的木門、木墻圍,展板上黃色的燈光的烘托,很像小時候到過的搞音樂的誰家里的某種感覺。

        展柜里是樂譜之類的東西,展板上是瓦莉婭·韓的黑白照片。各個時期的,年輕時的要大要醒目一些,也比較多。

        看過照片的第一感覺就是“是她?!”我曾經(jīng)見過她,不止一次?!笆撬?!”她就是夏木木媽媽講給我們的緋聞女主角……

        中央大街步行街的中段,原來有兩家照相館,一個是在與十二道街交口處,就是現(xiàn)在的松雷商廈鄰近,好像這個照相館房子的側(cè)面現(xiàn)在開了一家還比較火的包子鋪。另一家是在快到大安商店那兒,也就是金安的對面,那家叫哈爾濱照相館,在這個照相館的附近原來有一個黑黑的門洞,從來我就沒進去過的一個院,印象只是個亮斑……

        我是在十二道街那個照相館位置朝江沿兒方向迎面與馬路對過的“韓”第一次遇到,那時的她外形已經(jīng)是個老太太的感覺,個子很矮,幸好她也不胖。印象之所以深,是因為她的臉擦得很白,她的頭發(fā)梳得很高很蓬,是燙后用很多卡子別的,她的裝束像蘇聯(lián)老太太,可她的面貌是中國人,現(xiàn)在準(zhǔn)確地說是亞洲人。

        后來曾幾次在那個門洞口遇到她的正面與背影。讓我有種她就住在這里的判斷。而且從這里經(jīng)過的時候,還曾聽到從二樓的某個窗里傳出鋼琴聲。

        那段時期我轉(zhuǎn)學(xué)到兆麟小學(xué),那里離歌劇院很近,所以,在那里我們又碰到過,在我的推理中,她就是那個“韓”。

        當(dāng)夏木木的媽媽講她小時候在歌劇院樂隊學(xué)員班拉琴的故事時,很奇怪,我腦子里的那個從隔板的孔洞與女伴們爭著偷窺的夏木木媽媽是個好看的少女,而隔板那邊的“韓”卻是模糊不清的偏于老太太……

        現(xiàn)在看到她年輕時的照片,一直沒變的發(fā)型,但面容卻是多汁的蘋果一樣飽滿,而且她原來竟是俄國人!韓裔俄國人!看著那些她和凹眼睛高鼻子的親朋好友們的生活瞬間,一些出格的甚至被促狹的“浪漫”軼聞也就順理成章了。

        這個這么多年之后的意外發(fā)現(xiàn),似乎明朗了我對“韓”的來歷之謎,瓦莉婭開始清晰確鑿地冠在 “韓”的前面。之后連帶著也堅定了我對尤曉梅、尤佳的判斷。

        丟失的像素

        我喜歡反差特別大的黑白老照片,丟失一些像素的,粗看很好看,細(xì)看就看不清了,越是好看越想細(xì)看,卻越是看不清。就如同這些遠(yuǎn)去的故事,散逸的。

        真要是追根究底,無非都是灰調(diào)子,反而很失落。

        瓦莉婭·韓,穿著束腰呢子大衣露著一半穿筒襪的小腿和黑亮的高跟皮鞋,裝束與身邊的老毛子一樣,雖然她要矮小些,我倒好像只注意了她。濃密的觸肩大卷發(fā),不知是什么顏色的口紅,但看上去很潤亮,笑著露出滿口的白牙,兩條細(xì)彎的眉毛下一雙有些天然的腫眼泡,卻很媚氣,眼神很勁道,呆望著會浮想聯(lián)翩。

        與瓦莉婭·韓相比,夏木木的姥姥那是真漂亮!那次在她家我還翻看了她家的影集,看到了老照片,夏木木姥姥小女孩時的一張集體合影,幾排小孩在教會門口的合影,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個最美麗的女孩,自然卷的齊耳短發(fā),好像是黑頭發(fā),大概那天的陽光格外耀眼,孩子們都被晃得眼睛有些覷光,皺眉的,咧嘴的,好像就木木的姥姥十分泰然,柔美,大大的眼睛全部睜開的。穿著大概是白色的小布拉吉……

        7月的一天下午1點半左右,窗外突然黑暗下來,一場疾風(fēng)暴雨夾帶著冰雹噼啪擊打著我22層樓的窗戶,而此刻我正靜靜地翻看阿成的《跟上帝一起流浪》,被一篇關(guān)于老哈爾濱比樂街的介紹與描寫吸引,據(jù)他考證,那條街最初是一位比利時人蓋了一所宅院住著,因不斷地有信件、包裹從國外寄來,而那時還沒有街道名與門牌號,郵遞員為了便于投遞,就叫那條街比利時街,口音的誤傳漸成比樂街,他所描寫的那個院子的木門忽的與我印象中木木家那個門開始重疊,我推斷它們是一個地方,只是那扇旁邊的小門上還有個小窗口是用來投遞報紙、信件和牛奶的,被我忽略掉了,我的記憶里完全沒有注意到它。

        人的命運、性格與他所處的歷史背景是分不開的,這是公認(rèn)的。好像人還與他生存的環(huán)境也是被上帝安排成一體的,就像木木的姥爺注定屬于那個舊院落一樣,當(dāng)他們再次回遷時,她的姥爺就不在了,他沒能屬于新時期的房子。

        他是個很紳士的老頭,聽說,他年紀(jì)大了乘車暈車,可他怕弄臟司機的車,就用自己的帽子兜住。

        木木姥姥在回遷的新房里居住的畫面也沒被我看見,所以我對她的回憶也還是與那個老宅院有關(guān)。

        不知為什么,腦中出現(xiàn)木木姥爺?shù)男蜗髸r,就會影影綽綽地浮現(xiàn)木木媽媽的那雙神經(jīng)質(zhì)的眼睛,雖然美麗可卻寒冷,甚至森然,她對木木姥爺?shù)暮薷杏X還遷怒到木木的姥姥。

        聽說,木木的媽媽很決絕地與木木爸爸很早就離婚了,原因是她爸爸花心,可在我腦海中倒帶我看到的他們的一些生活情景時,那雙冷若冰霜的眼睛再次令我不寒而栗,令我有一種推斷:木木爸爸是在木木媽媽意識不清醒時與她結(jié)婚的,雖然婚后使她恢復(fù)了健康,但她的內(nèi)心是憎恨的……

        虛像里的漫步

        大概是幾年前的七夕節(jié),有工作要乘82路車去電視臺,那天好像還是個周六,車很空,我坐的位置正好面對對面的車窗,那里的座位都是空的,那天早晨的陽光很好,車窗外的街景帶著它們愉悅的光影投進來,這個線路我很久沒有坐,幾乎都忘記它沿途會經(jīng)過哪里,所以,當(dāng)經(jīng)過省電視臺的舊址時,那個幾乎是地標(biāo)性梯形的早期大廈,初中時我們曾經(jīng)去那里的演播廳當(dāng)過觀眾,最最關(guān)鍵的是,它的后身就是夏木木她們家所在的地方,此刻是一堆瓦礫,推土機正在其中!

        我驚訝得之后的路程滿腦子全部是過去的事在過電影……

        才過幾年呀,我去工人文化宮那里的沃爾瑪,望向?qū)掗煹闹猩铰返膶γ妫抢锿蝗怀霈F(xiàn)了讓我不知身在何處的富麗堂皇的西歐建筑現(xiàn)代巴黎大酒店,我還沒離開過我的家鄉(xiāng)我怎么突然有種陌生的隔離感,呆傻地望著那里的浮雕,忽然想到移民那沒有根的感覺,根對我來說無非就是童年故事的發(fā)生地,可那些地方都不翼而飛了。

        尤曉梅她們家的枝枝蔓蔓都已去了別國,夏木木也從遠(yuǎn)方來過消息,說她的姥姥在教會的老年公寓里離世了,那時她已90歲。

        我又走上海城橋,橋上這回凡是經(jīng)過鐵路的那一大段的隔音罩,一律都換成方格鐵絲網(wǎng),毫不遮擋視線,因此,也再沒有砸洞的現(xiàn)象與可能,橋下面有橘黃色的、孔雀藍(lán)色的可折臂吊車在熱鬧地忙著……

        一縷燦爛的光照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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