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火拉茲

最近，張藝謀奇幻3D大片《長城》中的“饕餮圍城”一節(jié)讓中國上古怪獸饕餮也被推到了前臺。制片人是這么說的：“《長城》里的怪獸來自《山海經(jīng)》里的饕餮，張藝謀導(dǎo)演花了一年的時間和新西蘭的維塔公司一起設(shè)計這個怪獸。會有一部分來自中國的歷史記載，還有一部分是完全創(chuàng)新?！?/p>

電影里饕餮的形象是一種綠皮無毛的大型怪獸，四肢長著巨蜥似的利爪，頭部如面部拱起的恐龍，上下頜長如鱷魚，行動迅速。從密密麻麻地圍攻長城看，似乎有蜂群行為。

整體看這很西方，和傳統(tǒng)的饕餮形象可能關(guān)系不大。但制片人的話里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長城》里的怪獸來自《山海經(jīng)》里的饕餮。

《山海經(jīng)》堪稱中國第一奇書，以荒誕不經(jīng)著稱，而今人論及上古怪獸，也往往從《山海經(jīng)》中尋找。問題是，《山海經(jīng)》中的確沒有饕餮的記載。

今天讓我們來科學(xué)地從古代典籍中溯源，討論一下饕餮和某些上古怪獸們的形象變化軌跡是怎么樣的？

查查文獻(xiàn)，饕餮在哪兒？

饕餮出自《山海經(jīng)》的說法古已有之?！犊滴踝值洹罚骸鞍础渡胶＝?jīng)》所紀(jì)渾敦、窮奇、梼杌、饕餮，皆惡獸名，故取以為四兇之號。”

饕餮出自《山海經(jīng)》的說法，源自《山海經(jīng)》中一種叫“狍鸮”的怪獸：

《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又北三百五十里，曰鉤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銅。有獸焉，其狀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名曰狍鸮，是食人。

把狍鸮認(rèn)作饕餮的第一人，是中國風(fēng)水祖師郭璞，他在注《山海經(jīng)》時稱：

為物貪惏，食人未盡，還害其身，像在禹鼎，《左傳》所謂饕餮是也。

但郭璞的這個注解其實很有問題，另一位清代《山海經(jīng)》注家郝懿行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

《呂氏春秋·先識覽》云：“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笔枪疽病Ｗⅲ荷w圖贊之文與今世所傳復(fù)不同。

把夏鼎說成禹鼎還好理解，但把《呂氏春秋》當(dāng)成《左氏春秋》就有點說不過去了，何況他還沒有任何論證過程。考慮到郭璞注《山海經(jīng)》時的大量錯誤，饕餮就是狍鸮的說法實在立不住腳。

《山海經(jīng)》的難讀，除了本身描述詞少意變和殘增訛漏之外，歷代注家的注釋錯誤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此外，注家往往為求全面而將本不相干的事物聯(lián)系到一起，后人又往往將其誤以為一物，甚至以注文為正文之事也屢見不鮮，《山海經(jīng)》怪獸來歷甚至上古諸神的混亂，大多緣此。這其中，更有因各種緣故引申甚至生造者，后人不察而人云亦云，尤為混亂。

比如《康熙字典》里提到四兇獸出《山海經(jīng)》，但其實渾敦和梼杌出自《神異經(jīng)》：

昆侖西有獸，其狀如犬，有兩目而不見，兩耳而不聞，有腹而無五臟，有腸直而不旋，食而徑過。人有德行而往，抵觸之；人有兇惡而往，依憑之。天使其然，名曰渾沌。一名無耳，一名無心。所居無常，咋尾回轉(zhuǎn)，向天而笑。

西方荒中有獸焉，狀如虎而身大，虎毛長尺，人面虎足，口有豬牙，尾長一丈八尺，名曰梼杌。此獸食人。

《神異經(jīng)》題漢代東方朔撰、晉代張華注，實為偽托，與《山海經(jīng)》在時代上相差甚遠(yuǎn)，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原書已散佚，今本為明清學(xué)者輯錄《太平御覽》等而成。除了渾沌和梼杌，網(wǎng)絡(luò)上還流傳著《神異經(jīng)》對饕餮的記載：

饕餮，獸名，身如牛，人面，目在腋下，食人。

但這個記載在今本《神異經(jīng)》中其實是查不到的，不知所出，且行文格式與《神異經(jīng)》不符，或為近人據(jù)《山海經(jīng)》狍鸮描述偽造，“身如?！碑?dāng)為“身如羊”之訛。相反，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叢書集成新編》錄《神異經(jīng)》中，饕餮不是怪獸而是異人：

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頭上戴豕。貪如狼惡，好自積財，而不食人骨。強(qiáng)者奪老弱者，畏群而擊單。名曰饕餮。

所以你看，即便是皇帝欽點的《康熙字典》，四個兇獸也錯了三個。做《山海經(jīng)》或其他古代文化研究，最好還是查找原文。

饕餮的兇獸小伙伴都有蹊蹺？

而如果繼續(xù)尋根溯源的話，你甚至?xí)l(fā)現(xiàn)連四兇獸都是假的。

《左傳》中的確提到過饕餮一詞，這也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關(guān)于饕餮的最早文獻(xiàn)，而且也的確已經(jīng)有“四兇”了：

舜臣堯，賓于四門，流四兇族，渾敦、窮奇、梼杌、饕餮，投諸四裔，以御螭魅，是以堯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為天子。

這里講的是堯舜時期的故事。上古時期，帝鴻氏、少皞氏、顓頊各有“不才子”，兇殘害人，惡名昭著，天下之民分別稱之為渾敦、窮奇、梼杌，是為“三兇”，堯帝也拿他們沒辦法。后來縉云氏也有“不才子”，天下之民將其與三兇并列，稱為饕餮?！傲魉膬础笔撬吹郢@得擁戴的重要功績。但它們是四兇族而不是四兇獸，《山海經(jīng)》中記錄為獸類的只有窮奇。

當(dāng)然，這里也有一種可能?！秴问洗呵铩な丫[》記載了“四方之無君者”，這些

未開化的部落“其民麋鹿禽獸，少者使長，長者畏壯，有力者賢，暴傲者尊，日夜相殘，無時休息”，相對中原來說處于野蠻的原始時代，其中“饕餮、窮奇之地”屬于北方的野蠻部族。窮奇本是《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中的怪獸，這里卻成了部族名，最大的可能就是天下之民以兇獸來代指不才子了，這和以碩鼠指貪官，以白眼狼指忘恩負(fù)義之人一樣正常。既然窮奇原指怪獸，饕餮原本也是指怪獸沒什么不合理的吧？

當(dāng)然不合理，因為有可能并不代表一定是。四兇中，除了窮奇是吃人的怪獸之外，另外三個從名字上看更像是形容詞。先有《左傳》四兇族而后有《神異經(jīng)》“三兇”，與其說以兇獸指不才子，不如說將不才子化為兇獸，這也更符合中國古人的道德觀。

饕餮為怪獸的另一個證據(jù)來自周代青銅器，自宋代開始就有金石家以饕餮紋命名青銅器怪獸紋。這一說法來自《呂氏春秋·先識覽》中的“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但這些怪獸紋既與《山海經(jīng)》狍鸮不符，形象也多變，并非真的無身，已經(jīng)備受質(zhì)疑。而且《呂氏春秋》說“著”饕餮，并非紋饕餮，僅從字面上看，更可能是只在鼎上鑄其頭部而不鑄其身，青銅器中大量獸首造型可以為證。

饕餮在先秦文獻(xiàn)中只是用于部族名，無法確認(rèn)其指代獸名，而且饕餮與其他三兇不同，即便在《神異經(jīng)》中也是以異人而非怪獸的形象出現(xiàn)的。郭璞將《山海經(jīng)》中的狍鸮稱為饕餮之說沒有憑據(jù)且不可信。

還是回到狍鸮身上吧

那么，《山海經(jīng)》中的狍鸮又是什么呢？

我們常說的《山海經(jīng)》，其實是由《山經(jīng)》和《海經(jīng)》組成的，《山經(jīng)》《海經(jīng)》實為兩書，作者既異，時代亦別?！渡浇?jīng)》以山為脈，描述自然地理物產(chǎn)，而《海經(jīng)》更偏重于人文風(fēng)俗。整體來看，所謂《山海經(jīng)》里的怪物，大多出自《山經(jīng)》，所謂神話寓言，則主要出自《海經(jīng)》。而《山經(jīng)》中的怪物其實并不怪，皆是對自然界動物的真實描述，只是因為上古時期詞匯少，多以其他動物參照某個特征來描述，極易讓人產(chǎn)生誤解，加之文字演變引起的字形字義變化和傳抄校注導(dǎo)致的錯漏訛增等原因，以及今人與古人思維模式的不同，才導(dǎo)致了這些真實生物變成了荒誕不經(jīng)的怪物。

在《山海經(jīng)》中，狍鸮是一種“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的吃人動物，這可能嗎？

要找出《山海經(jīng)》中的動物真身，一定要以上古人類兒童時期的思維來考慮，而不是逐字逐句翻譯成白話文。所謂上古的思維方式，就是想象在上古時期詞匯量很少的情況下，怎樣描述動物形形色色的特征。比如狍鸮最不可思議的是“目在腋下”，這是中國從古至今唯一一種“目在腋下”的動物，如果解釋成“眼睛長在胳肢窩”，會是什么意思呢？

其實這種說法在我們今天依然非常常見，比如“木頭上有個眼”也不是說木頭長了眼睛，只是說有一個形狀和大小像眼睛的洞?！澳吭谝赶隆钡囊馑迹鋵嵕褪钦f腋下有一個小洞。

“羊身”證明這是一種哺乳動物，其與人類的區(qū)別是人類只有上肢（前肢）與軀干連接處內(nèi)側(cè)可稱腋窩，而大部分哺乳動物后肢與軀干連接處內(nèi)側(cè)也可稱腋窩。恰恰有一種動物在這里長著開口的腺體，因為這里對應(yīng)人類腹股溝的位置，因而稱為腹股溝腺。

這種動物雖然少見，但一般人都聽過它的名字——獐。

當(dāng)“目在腋下”與獐聯(lián)系起來之后，你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狍鸮的其他描述也與之對應(yīng)了起來——

獐最大的特點就是上犬齒發(fā)達(dá)，長著一對巨大的獠牙，尤其是雄性，長達(dá)8厘米，露于口外，故又稱牙獐，雖然力量很弱無法捕獵，但稱為虎齒非常吻合。

至于人面之說比較含糊，但獐與其他鹿類有一個很明顯的區(qū)別，就是雙眼更靠近前方，因而從正面看兩眼向前，而不是像其他鹿類那樣從正面看兩眼在兩側(cè)，略似人臉。這一點看似牽強(qiáng)，但古人早已發(fā)覺了這個不同，才造出一個廣為人知的成語：“獐頭鼠目”。鹿更常見，說人面似獐而不說似鹿，正是因為獐面似人。

真相永遠(yuǎn)不露全貌……

當(dāng)然，正如前面所說，《山海經(jīng)》延續(xù)至今，錯誤之處數(shù)不勝數(shù)，尤其是“荒誕不經(jīng)”之名從一開始就伴著“山海經(jīng)”三個字出現(xiàn)，后人更是不斷強(qiáng)化其怪誕之處。比如某個動物無角，如果是其他書中“無角”二字模糊，讀者會猜測“無角”這樣符合邏輯的描述，而如果是《山海經(jīng)》中有這兩個字而且恰好模糊了，讀者則更容易朝看起來荒誕的角度辨認(rèn)。事實上，關(guān)于狍鸮的描述里唯一不符合獐外形的“人爪”二字，就極可能是“無角”的誤抄。

獐恰恰是鹿科動物中唯一一種雌雄皆無角的動物。

獐在中國分布較廣，但《山海經(jīng)》中有麝有鹿，卻無獐字，也是證據(jù)之一。

至于“食人”之說，在我看來倒不是《山海經(jīng)》作者因為長著“虎齒”而誤以為它們吃人，因為《山海經(jīng)》的實用功能決定了它的描述都是古人經(jīng)過長久觀察和捕獵積累的經(jīng)驗，并非看了一眼后胡思亂想的。這句話可能是后人訛補(bǔ)的，證據(jù)就是“其音如嬰兒”——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山海經(jīng)》中多次出現(xiàn)“其音如嬰兒”的動物，而它們無一例外地“食人”，應(yīng)該是有這么一根簡，被誤放在多處了，而此處誤放依據(jù)或許就是因為它長著“虎齒”。

還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獐和狍都屬于鹿科中的空齒鹿亞科，而《山海經(jīng)》稱獐為“狍鸮”，恰恰反映出兩者相近的關(guān)系，只是這個“鸮”字原為何字何意，這個詞是原名還是注文混于正文，已經(jīng)無法確認(rè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