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人”是怎樣煉成的

Point

作者最見功力的是，將“鄉(xiāng)土”“國家”“蜀學”這些四川文化關鍵詞的傳播與討論一一揭出，讓人細致地看出時人如何以語言做事，進而呈現(xiàn)特殊的語言背后那群特殊的人，以及這群人為了這片土地的興替而奔走的身影。

上世紀四十年代，縱橫經(jīng)史之學的四川大學教授蒙文通因得罪了學閥，未被續(xù)聘，礙于學生們對他仰慕得緊，請求他繼續(xù)教課。他說：“我可以不拿錢，但我是四川人，不能不教四川子弟。”愿意上課的學生，隨時到他家聽課。

這一幕，其實發(fā)生在王東杰新著《國中的“異鄉(xiāng)”：近代四川的文化、社會與地方認同》所述史事的尾端，“四川人”的認同在此時已經(jīng)妾身漸分明，有成型之勢。作為四川學者的典型，蒙文通身上特有的幽默風趣與通儒氣象，其實有很深的淵源。類似的龍門陣（四川話，指掌故），在四川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

相對于說中國地大物博，中國之廣土眾民似乎更接近事實。此前的中國區(qū)域史研究，江南、華南是研究者的寵兒，北京、上海似乎也漸漸成為新歡，但是中國其他區(qū)域的研究依然很不夠，尤其是對于天府之國——四川（廣義，包括當下行政區(qū)域中的四川省與重慶市），相對于其中蘊含信息量極大的社會文化內(nèi)涵，既有研究簡直只能算冰山一角。

四川的獨具特色，首先源于山川格局的險峻。四川作為一種文化意象，其中既有漢代的司馬相如，又有三國時代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蜀相，還有大唐帝國時代群星璀璨的文人勝景，以及宋代三蘇的妙不可言。類似的記憶本來可以不斷延伸，恰似蘇東坡時代的蜀地飲食，絕非后來那么麻辣。

經(jīng)歷了明末驚天動地的民變之后，四川人口銳減，有些州縣在籍的人口甚至不足數(shù)百戶。有了這一巨變，清代四川才經(jīng)過了一個大規(guī)模的移民過程，四川的社會空間與文化氛圍變得格外“麻辣”。

到十九世紀中晚期，來自不同地區(qū)的移民后裔，經(jīng)過長期生息、融合，已逐步形成一個“四川人”的地方認同。但是，直到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四川在全國都還處在一個邊緣位置，被視同“異鄉(xiāng)”；直到三十年代中期，隨著國難日亟和國家政治統(tǒng)一進程的加快，其地位才得到提升，甚至又漸漸成為民族復興策源地的自豪感。

王東杰此書不同于以往的社會史與學術史研究，他更愿意將四川及其地方認同放在社會文化的脈絡里進行處理，既關注各類現(xiàn)象的此消彼長，更試圖追訪這些現(xiàn)象興亡更迭的背后意義，與其說他關注的某些關鍵詞的流衍，不如說他在四川人的反復糾葛與爭論中冷眼旁觀，這些話語的力量無微不至，將四川的特質(zhì)表露無遺。

此中，作者最見功力的是，將“鄉(xiāng)土”“國家”“蜀學”這些四川文化關鍵詞的傳播與討論一一揭出，讓人細致地看出時人如何以語言做事，進而呈現(xiàn)特殊的語言背后那群特殊的人，以及這群人為了這片土地的興替而奔走的身影。比如在四川大學國立化過程中，人們就借此大發(fā)其揮，將“國家”這一象征符號在地方場景中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演繹，借“國家”的權威來表達自己的利益訴求。

借助這一探索，四川的地方性與“國家”勾連起來，其中現(xiàn)代意義上的建制比如大學又由此得已在地方誕生。這些建制在呼應所謂的西潮來襲之時，又因著特殊的四川學人群，而有著其特有的四川元素，在日益西化的學術風氣之中儼然一股清流。所以也才有了開篇蒙文通哪怕失去了教職，也愿意免費教育四川子弟的往事。

為貫徹這一關聯(lián)，作者用了一章考察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主要集中在20年代中期到1935年中央軍入川這一時期）旅居外省的四川人對全國與四川關系的認知。這一部分旅外川人多系青年學生，也包括部分上層知識分子（如大學教授等）、商人，及部分政界人士；旅居地則以北京、南京、上海這樣一些核心城市為主。作為當時川籍的有勢力者，他們對四川的討論既凸顯了川人的四川認同，同時又吸取了夔門之外的多元聲音，將國家與故鄉(xiāng)，戰(zhàn)亂與和平，民生與國運聚攏起來，其關切盡管略帶無奈甚至無用，但卻成為一種透視當時川人心態(tài)的極佳個案。從中可以看到，要深入了解二十世紀中國的國家統(tǒng)一運動，就必須充分注意到國際、國家與地方三種角度，很有可能早已被深度交纏在一起，此前我們看似斬釘截鐵的處理，或許不無簡化的嫌疑。

正如王東杰所批評的，不少研究者在區(qū)域史研究中，對于史料的處理往往未做細密的分疏，習慣于僅僅依循紙面上的文字，將不同人物的聲音雜揉在一處。另外，在關注地方性的同時，也有論者將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割裂開來，就使得觀察的維度變得貧乏。

有鑒于此，本書充分意識到，“概念和概念之間要彼此支持和對抗，也往往相互暈染、滲透。每一個概念的背后都存在一個由更多的詞匯和語義構成的網(wǎng)絡，不能孤零零地拈出其中一個，不計其余”。這一主旨，使得本書的五篇長文，盡管看似處理的是單獨的問題，但每一篇文章中，又猶如互相關聯(lián)的“一家眷屬”，無數(shù)的片段與記憶，編織成了近代四川人的新生與彷徨。

著者認為，既往的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過于注重建構一個思想體系，無形中將文化的氣韻芟除殆盡，讓人無法觸摸思想史的魅力，讓思想史宛如思想家的“全神堂”，在論資排輩中變得興味寡淡。他更期待越來越欣賞的“講故事”的思想史路徑，在傳統(tǒng)的文本分析之外，加入社會文化的血脈，在關聯(lián)中呈現(xiàn)文本的多層意蘊，讓思想史更加鮮活，有血有肉，富于動態(tài)。本書文筆典雅，于諸多史料之中揮灑自如，每篇數(shù)萬字，讀來卻讓人欲罷不能，這或許也是今后思想史研究者努力的方向。

相信隨著此書的問世，更多區(qū)域史研究可以從中獲取經(jīng)驗，讓國中的無數(shù)異鄉(xiāng)，在去熟悉化之后，變得離我們遙遠而那么親切?；氐降胤街?，思想文化史研究或許也更多了厚重的立足點，那些回環(huán)往復的追尋，讓人對于歷史的重訪有了更多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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