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杉
一
烏林南部,連綿的山崗里有個最高的山峰叫回龍山?;佚埳皆窘写虄簬X,因九條龍在此修煉得道回歸大海,其一小龍眷戀故土復(fù)歸而得名。
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普天下連年干旱,民不聊生,一日,神農(nóng)氏四兄弟得知龍王正在烏林北部的大崎山修煉,便一同前往向龍王求水。
龍王說,你們四兄弟每人抱一柱香,分別向東南西北方向連夜奔走,香于何處燃盡,你們即就地安居,生兒育女,待男兒十八歲再命他手抱一柱香連夜奔走,何處香燃盡即為兒子的安居地,如此下去,子子孫孫香火不斷相傳,一千年后你們四兄弟誰家人丁興旺,地盤大,我就將水賜予誰。于是四兄弟點燃香即刻動身,老大選擇了往南,到回龍山時香正燃盡,故就地開山造田,繁衍后代,不料,一連生了十個孩子,竟然全是女兒。
眼看香火無人相傳,老大絕望哀嘆:“吾將斷子絕孫矣!”
因眷戀故土復(fù)歸的小龍說:“你若能賜一女予我為妻,保你能得貴子?!?/p>
大女兒青草聰明漂亮,她對父親說:“我愿以身祭龍。”
清明節(jié)那天,青草來到回龍山頂,坐在準備好的干柴堆上,雙手合十,神志自若,宛如觀音菩薩降世。
火勢兇猛映紅了天際,次日,青草姑娘歸天的地方長出一撮叫不出名的青草,以后又是兩撮三撮,漸漸地,整個回龍山被青草覆蓋。后來,人們把這種草取名叫“龍山草”。
二
龍山草喲龍山草
婆家等俺生男孩
待到來年清明時
女兒抱伢看娘來
一個瘦弱的小姑娘背著一捆柴踉踉蹌蹌地走過來,一邊走一邊唱,調(diào)子凄涼哀婉。她爸是河南的麥客,由于天災(zāi)絕收只好拖兒帶女外出逃荒,路過回龍山下的龍家沖時,把她留給龍木匠,換上一斗米,又踏著那壽星牙般的石板小徑,向南而去。臨走前,她娘拉著她的小手,套上一只銀手鐲,嗚咽著趕她爸去了。
那年她剛會叫媽,她原名叫什么誰也不知道,她來那陣兒正是龍山草長得茂盛的時候,龍木匠干脆給她取名叫“龍山草”,希望她將來能像傳說中的青草姑娘那樣明大義、識大體。
龍山草雖吃粗糧長大,但生得跟她娘一樣漂亮,只是長期做農(nóng)活面頰黑了些。她盡管初中還沒畢業(yè),可聰明伶俐,有主見,加上生性溫和嘴又甜,故此龍家沖的人都喜歡她,夸龍木匠福大,養(yǎng)了個好兒媳婦。那些后生聽到她叫大哥二哥的,就像灌了蜜一樣,有事無事地總愛叫幾聲“山草”,年輕人有什么事也愿意向她討個主意。
“山草姐,這廠到底辦不辦?”玉秀問。
昏暗的燈光下,芳梅也在焦急地盯住山草那張小巧的櫻桃嘴,等她拿主意。山草思索了一陣,一個“辦”字像豆子一樣從口中蹦出。大家眼睛一亮,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起來,正在興頭上,芳梅突然說:“黑哥不干了?!币痪湓捠拐麄€屋子的空氣凝固了,是啊,辦廠沒個男人怎么行?
黑哥大山草兩歲,住隔壁,小時候不論是上山砍柴,還是下水摸魚,他們總形影不離。黑哥憨厚結(jié)實,那陣子別的孩子餓了就曉得邊哭邊抹鼻涕,這時黑哥總能捉些山雞野兔之類的東西,就地生火烤熟,幾個小伙伴吃得津津有味。
他們總算長大了,黑哥個子比他爸還高出一截,沉甸甸的兩袋谷他往兩腋下一夾,健步如飛。這個時候山草常會像云一樣飄到他面前說:“黑哥,你真像頭牛牯?!焙诟缒?,面頰紅得像喝醉了酒,不敢正眼看她。
有一天,山草剛跨進黑哥家門就聽到有人在哭,便收住腳側(cè)耳細聽。她聽到黑哥媽說:“我曉得你喜歡山草,可她已經(jīng)是人家的媳婦了。”
是黑哥在哭。
“等下半年把豬賣了,讓你爸托人給你介紹個媳婦回來?!?/p>
“我不要!”黑哥吼道。
山草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任憑它在臉上流淌,飛快地跑回家。
山草終究還是嫁給了龍木匠的兒子。結(jié)婚那天黑哥病了,她去看他,黑哥面向床里躺著,只給她一個后脊梁。
“咳,我們女人要做點事真難啦!”玉秀雙手托腮,盯著墻上那幅《山草迎春圖》沮喪地嘆了口氣。四個人中她最小,才十六歲,也是全鄉(xiāng)唯一考上縣一中的。她不光會念書,畫畫也好,在全省中學(xué)生書畫展中,她的這幅《山草迎春圖》被選上了,她想到省城看看美術(shù)館究竟是什么樣?看看自己的畫擺在哪個展廳,可這要花多少錢哪!她不敢多想,只能躲在學(xué)校操場的那棵梧桐樹下偷偷地哭一場。
玉秀還鬧不清訂婚是怎么一回事的時候,她爸就收了人家兩千塊錢的彩禮,給她訂了婚。那天她爸說:“玉秀,我知道你會念書,可你下面還有三個弟弟,爸養(yǎng)不起呀,再說女兒家念得再多也是人家的人,你總要替咱家想想吧?!彼终f這番話時眼睛也紅了,玉秀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看到她爸哭。
玉秀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滴水未進,在錐心的痛苦中她算真正懂得了錢的重要,她決心去賺錢,先還彩禮!再去念書!她把夢想寄托在山草身上,寄托在辦廠上。
孩子哭了,聲音尖尖的,一聲接一聲,把滿屋那些紛亂的思緒攪成了一團。
芳梅趕緊解開面前的扣子,把孩子滑到胸前,拉出那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奶子,堵住了那張小黃嘴。
芳梅怕的是老公聽到孩子哭。她不到十八歲就當(dāng)了娘,原來她很喜歡跳皮筋,那回她跳著跳著,竟把背上的孩子掉到了地上,孩子摔得鼻青臉腫?;丶液螅焕瞎蛄藗€鼻青臉腫。以后只要孩子一哭,她老公就不聲不響地出現(xiàn)在她身后,問道,又摔啦?常把她嚇得坐在地上。
芳梅自從嫁到龍家沖起,背上的尿水鼻涕口水就沒干過,不是弟弟妹妹的,就是自己孩子的,一個接一個。她只大山草三歲,可看上去她簡直是山草的媽。她也曾想過離婚,回到娘家,媽說:“算啦,要是再嫁一個還不如這個呢?”
“我不嫁了?!?/p>
“不嫁人,誰養(yǎng)你?”
芳梅被問住了,是呀,不嫁人誰來養(yǎng)活自己?
“我就不信,沒有黑哥,公雞就不會叫了!”蓮英罵開了。這回辦廠她決心最大。她是全鄉(xiāng)第一個主動去上環(huán)的。為此受到鄉(xiāng)長大會小會的表揚。
蓮英常抱怨自己命薄,生的都是丫頭片子,她曾被列為計劃生育釘子戶。工作隊一來她就躲,房頂?shù)耐咂话沁^好幾回了,可她不怕,她說只要我能生個兒子,槍斃我也行。最后,還是黑哥的一席話使她的肚皮沒再鼓起來。黑哥說:“要辦廠,就不能生了?!?/p>
“我沒兒子,老了怎么辦?”
“廠辦起來了,大家都買養(yǎng)老保險,老了有錢用,還怕什么?”
一顆定心丸把蓮英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上了環(huán)。
這天,太陽剛剛冒出山頭,山草她們帶著從鄉(xiāng)農(nóng)機廠請的機修工來到村頭的舊會堂,那兒是她們的廠房。
門“吱呀”一聲推開了,她們怔住了,二十臺織布機全部安裝好了,電表、電閘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貼在墻上,等待著主人的指揮,地上那堆微熱的炭灰旁散落著十幾個海棉頭煙屁股,山草心頭一熱,眼眶濕潤起來,全村只有黑哥抽這種煙,是他連夜加班干的。
廠子終于辦起來了。清脆的鞭炮聲震顫著漫山遍野的龍山草,一雙雙驚奇的眼睛盯住那鞭炮煙霧中忽隱忽現(xiàn)的木牌“山草棉織廠”,像看新娘子一樣,這寂靜了十幾年的舊會堂熱鬧起來,但也有人唱反調(diào),說是吃錯藥了吧,瞎折騰。
三
夕陽最后的余輝從回龍山頂抹去,整個山崗更顯得荒涼寂靜。風(fēng)吹拂著山草那成熟的后背,她每天都要往祖墳上插一柱香,然后恭恭敬敬地拜三下,可就是不見效,她的肚皮一點也沒有凸起的跡象,就為這她總覺得自己矮人一截,蓮英在一旁直搖頭嘆氣。山草說:“我爸講了,要是沒給他生個孫子,這個廠就休想辦!”
“那怎么辦,這廠正辦得紅火,沒你這個廠長怎么行?”蓮英有些著急了。
在青青的草地上,她倆并肩坐著,望著山下那蜂巢一樣的龍家沖,也不知過了多久,蓮英側(cè)過身說:“要不,叫黑哥幫忙吧,你看他那牛勁兒,包你一次就成?!?/p>
“呸呸呸,你怎么說這些沒羞沒臊的話?!鄙讲蓦p手插到她的腋下,癢得蓮英扭動著身子吃吃地笑。
又一天,龍木匠把白說請到家中,這白說人稱“半仙兒”,看風(fēng)水,算命看相都來得,特別是求子,靈得很呢。
見山草死活都不肯,龍木匠“撲通”一聲跪在她腳邊,求道:“我的祖宗,我們龍家不能斷子絕孫呀?!?/p>
望著既是養(yǎng)父又是公公那蒼白稀疏的頭發(fā),山草心軟了,二十多年同桌吃飯,同在田里干活,他們早已建立起了父女般的親情。山草趕緊攙起龍木匠說:“爸快起來,快起來?!彼手鴾I說,“我聽你的就是了?!?/p>
黑夜中,白說猥瑣地說:“今年是龍年,包你能生龍子?!本瓦@樣,山草熬過了有生以來最可怕、最漫長的一夜。
四
嶄新的鈔票一大疊,芳梅數(shù)得手都軟了。
芳梅是頭回進城,覺得什么都新鮮。那高聳的樓房,那寬敞的街道,喲!那汽車可真矮,她走近一比,才到她下巴,她笑死了,她家雞舍都比這車大,想不到城里人怎么興這家什。
她來到商場,買了一件鴨蛋色的連衣裙,在鏡前一照,天哪,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這么漂亮。
那是做什么?嗬!城里姑娘也興跳皮筋,芳梅走過去跟著跳起來。跳得好,跳得真好!圍觀的人給她鼓掌。她也不怕人看,跳著跳著,她老公從人群中鉆出來,拉著她吼道:“給我回去?!?/p>
芳梅從夢中驚醒,發(fā)覺身上有個男人壓著。“哎呀,你是誰?”她奮力推開那人,點燈一看,天啦!竟是村里的賭棍幺雞!
“別,別作聲,你老公今晚輸我五十塊錢,是他叫我來的?!?/p>
老公愛賭博,芳梅是知道的??伤拱炎约旱睦掀叛荷狭耍济窔獾冒l(fā)抖,摸出五十塊錢甩給幺雞,滾!
芳梅收拾了一下,連夜住到廠里。幾天的苦思冥想,她終于鐵了心,離婚,一定要離,這當(dāng)然是錢給她壯了膽。廠里的訂單做完一批又一批,每個月的工資至少有千兒八百的,芳梅現(xiàn)在已存了萬把塊,她不要別人養(yǎng)了。
晚飯后,雨便撒豆子似的往房頂上打,那水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洪水吼著像千軍萬馬在奔騰,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讓山草不寒而栗。
五
腳邊的火舌搖曳著,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黑哥隔火窺視著坐在對面的山草,山草全身濕漉漉的,衣裳緊貼著豐腴的身子。是老天有意安排?要不,自己從水中救了那么多人,怎么救她時偏偏會雙雙被沖到龍山湖這寂靜的黃龍島上呢?
“喝杯酒去去濕吧?!焙诟缯f著拿起身邊的酒瓶,給山草斟酒。那是從廟里佛案上拿來的,天災(zāi)人禍也顧不了那么多。
黑哥一杯接一杯地喝,洪水隆隆地吼著,還夾著咚咚的木頭碰撞聲,使這黃龍島顯得更加寧靜。
黑哥脫去上衣,擰干,拿在火上烘烤著。那結(jié)實的胸膛映入山草的眼簾,她一陣心跳,又像回到前年的那個夜晚。
那天晚上,月很圓,他們也是在這黃龍島的樹林里。山草就要走了,去遙遠的省城學(xué)習(xí),那是省里特意為貧困山鄉(xiāng)舉辦的紡織工藝培訓(xùn)班,學(xué)期三個月,可對他們來說卻像生離死別。
“黑哥,等廠辦起來,我們就結(jié)婚?!?/p>
“嗯。”
“我走后,你在家多看些書,別到處瞎跑。”
“嗯!”
山草最后說:“黑哥,明天我就走了,現(xiàn)在你就親我一下吧?!彼诟缒俏㈩澋拇笫?,嬌嗔地說,“來呀?!鄙讲菀活^栽到他懷里,姑娘那特有的香味,沖得黑哥的心撲通撲通地直往喉嚨上竄,黑哥終于把他那滾燙的厚嘴唇,貼到山草的額頭上。
那是他們第一次與異性接吻,令他們以后一想起來就神慌。黑哥一抬頭,視線看到山草的胸前。黑哥頓時心跳加速,可是他不敢,山草不是他的人,想到這兒,他一下抓起酒瓶,伸直脖子灌。
山草知道他內(nèi)心的痛處,她上前搶奪酒瓶,兩雙手一接觸,黑哥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外面的洪水咆哮著,像野牛從山上奔騰而下。突然,山草的腹中動了一下,那是龍子。
“不,不,黑哥。”山草奮力從他懷中掙脫開來。
洪水退了,龍家沖一片廢墟。
“天啦——”聽到這揪心扯肺的女人哭喊聲,人們便知道,龍家沖又多了一個寡婦。
山草的老公死得很慘,面頰像踩扁的鋁壺。
這場罕見的洪水對龍家沖來說損失慘重,后來有人編了個順口溜:
辛辛苦苦幾十年
一夜回到解放前
山草棉織廠因地勢高沒有受到一絲損失,鄉(xiāng)政府建議把嚴重受災(zāi)戶安置到廠里,縣民政局也撥來一大筆救濟款。
芳梅的離婚手續(xù)終于辦下來了,孩子全部歸了老公。沒了拖累,芳梅出勤率最高,活兒干得比誰都快都好,更叫大伙兒興奮的是黑哥也到廠里入了股,用他那兩千元的救濟款。
棉織廠越辦越紅火。
不久,當(dāng)?shù)氐膱蠹堎潛P了山草棉織廠。龍家沖出名了,棉織廠出名了,山草出名了。
六
晚飯后,山草打著手電筒去加班。在那幾株蒼天的香樟樹下,突然,她被人攔腰抱住?!笆俏遥瑒e怕?!卑渍f的酒氣噴到她臉上。
“不,不,我不干了。”山草顫抖著說。
“那不行,你可是懷著我的孩子呢!”
山草奮力掙脫,白說卻死纏不休。無奈,山草只好說:“我,我給你錢?!闭f著從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錢給了他。
白說接過錢卻說:“錢要,人也要?!?/p>
山草絕望了。
突然,一束手電光跟著一記悶棍打得白說提著褲子落荒而逃。黑哥像天神般出現(xiàn)在面前,山草就像落水的人突然遇到了一根木頭,她下意識地一把將黑哥緊緊摟住。黑哥的大手在她的頭上撫摸著,好像是在撫摸著一只受驚的小兔,兩雙脈脈含情的目光注視著對方。
在隆隆的機器聲中,忽然傳來一聲稚氣的聲音:“媽——”芳梅抬頭一看,是她的小兒子石頭。芳梅停下手中的活抱起兒子,在他的面頰上親個夠后,拿出十塊錢塞到他手里,說:“媽沒空,你自己去代銷店買東西吃?!彼畔聝鹤樱置λ娜チ?。
過了一陣,忽然小石頭那殺豬般的嚎叫,壓倒隆隆的機器聲。大家驚呆了,機頭旁有兩根血淋淋的小手指,小石頭已昏倒在地。
消息像風(fēng)一樣吹遍龍家沖,龍家沖騷動了,人們從家里,從田頭,從山上涌來。
“都鉆進錢眼里去了,連孩子也不管!”
“聽說她們都跟業(yè)務(wù)員睡過覺呢?!?/p>
“這些娘們真是我們龍家沖的敗類!”
龍家沖憤怒了。廠里能砸的砸了,能燒的燒了,能搶的搶了。
回龍山下晨霧裊裊,山風(fēng)陣陣吹著玉秀那張麻木的臉,她盯著遠方。以前她常來這里畫畫,還常常擱下筆凝視那遙遠模糊的地平線,想著山那邊的世界,編織著大學(xué)的美麗夢想。
山草輕輕地坐在她的身邊,問道:“玉秀,你在想什么?”
“我想棉織廠不能就這么完了。”
“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們上告去!”山草說,“識文斷字你來寫?!?/p>
燈下,她倆認真寫著,狀紙寫好了,厚厚的一疊。玉秀激動地輕聲讀著,忽然窗外傳來一陣陣的狗叫聲,接著是亂哄哄的人群騷動,山草壯著膽子打開門,看到蓮英的老公急匆匆地往村外跑。
“出了什么事?”
“蓮英她,她快不行了?!?/p>
山草的腦袋“嗡”地一聲,拉起玉秀沖了出去。
自從廠子被砸后,蓮英就像掉了魂,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要有個男孩穩(wěn)妥。
環(huán)子是白說取的,也真該蓮英倒霉,白說取了那么多環(huán)子都沒事,輪到她,就出了事。
蓮英死后,芳梅老做惡夢。這天晚上,瘋狂的狗叫聲又傳到這死一樣靜的廠房里,人們都說那是死人的魂魄回家。
芳梅躲在被窩瑟瑟發(fā)抖,天快亮?xí)r,她夢見了蓮英。蓮英比活著的時候年輕漂亮,她微笑著向芳梅走來,身后的青青龍山草,竟變成了紅色。蓮英說:“來吧芳梅,七月十五過后我們就可以去投胎了,來世我們可要做男人?!?/p>
芳梅醒來,梳洗妝扮一番,打開箱子取出那條長長的紅綢絲巾,登上椅子,把絲巾掛到梁上,她要跟蓮英去,去做男人。
做男人是龍家沖女人們的心愿。白說回龍山用龍山草泡了一缸“仙湯”,說是女人進去泡一下,下輩子就可以做男人了。全村除了山草和玉秀面皮薄沒去外,所有的女人都去了。好在白說說了,沒錢交兩個雞蛋也行。
芳梅顫抖的雙手將絲巾往脖子上套,忽然一聲“媽”的叫喊,叫得她淚如泉涌,她的孩子全來了,小兒子石頭正揮著那只纏著白布的小手呼喊著她:“媽回家吧,媽回家吧?!?/p>
芳梅把孩子們抱成一團,泣不成聲。
“回家吧,爸讓我們找你回去?!?/p>
“回家吧,媽——”孩子們哭喊著。
都說孩子是娘的心頭肉,芳梅扔不下他們,她終于答應(yīng)復(fù)婚了。
一切按再婚的規(guī)矩辦,一進屋門,大嬸拿著一撮龍山草插在芳梅頭上。她喜歡龍山草,可這會兒看到它,她全身顫抖。剎時,她想到死去的蓮英的那張臉,那張與龍山草一樣青的臉,芳梅像頂著一塊巨石,呼吸急促,面色發(fā)青。
狀紙遞上去了,上面很快就來人了。
那天,來了十幾個人,有縣里的,有鄉(xiāng)里的,還有兩個帶槍的,龍家沖緊張得像要發(fā)地震一樣。
大會是在山草棉織廠里開的。鄉(xiāng)長最后用那洪鐘一樣的聲音宣布,凡是參與打砸搶的人,三天內(nèi)必須向工作隊交代,爭取寬大處理。
才過兩天,參與者紛紛向工作隊做了交代。第一個被戴上手銬的是白說。他帶頭打砸搶,還取環(huán)弄出人命,他不交代想躲過這陣風(fēng)。當(dāng)那亮錚錚的手銬銬在他的手腕上時,他顫抖著呼喊:“冤枉,冤枉??!”可聲音越來越小。
山草為蓮英伸了冤,為廠子出了氣。一個月后,山草棉織廠又響起了隆隆的機器聲。
七
龍山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
龍家沖變了,通了公路,蓋了學(xué)校,山草棉織廠擴大了規(guī)模,年產(chǎn)值過千萬元,產(chǎn)品還出口東南亞呢,許多人家都蓋起了樓房。
這天,村里來了兩個城里模樣的年輕人。女的胸前戴著一個小牌牌,上面那“武漢大學(xué)”幾個字,看得龍家沖人直伸舌頭,那不是玉秀嗎?她終于圓了自己的夢。她是這方圓幾十里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xué)的大學(xué)生。男的戴一副眼鏡,白白凈凈,龍家沖人還沒見過這么俊氣的后生呢。他倆并肩走著,后面有人議論開了,多般配的一對兒呀。
他倆來到蓮英的墳前,那男的從包包里取出一束映山紅交給玉秀,玉秀恭恭敬敬地三拜后,便把它插在墳頭上。
第二天,人們紛紛來到蓮英墳前,驚奇地議論道:“變了,變了,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回龍山都紅了?!?/p>
責(zé)任編輯:肖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