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亮升
游學關(guān)中
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春末夏初,大地蔥蘢,姹紫嫣紅。范仲淹打算再次出門游學,此次他決定游學關(guān)中一帶。
有了前一次游學的經(jīng)歷。范仲淹深感游學不但能夠增長見識,開闊視野,而且還能拜訪名師,結(jié)交朋友。特別是在長白山偶遇廣宣大師、在章丘縣城來??蜅=Y(jié)識王洙的經(jīng)歷讓他獲益良多,同時也讓他意識到他日要想干出一番大事業(yè),從現(xiàn)在開始不僅要飽讀圣賢書,還要廣交良師益友,廣結(jié)善緣,累積人脈資源。
范仲淹此次之所以選擇游學關(guān)中,是因為關(guān)中的歷史文化底蘊深厚。周、秦、漢、隋、唐均在關(guān)中建都,關(guān)中是帝王將相、英雄豪杰、古圣先賢輩出的風水寶地,是他日夜向往的地方。關(guān)中岐山是“而今天下一統(tǒng)周,禮樂文章八百秋”的周朝的興起之地,當年窮困年老的姜子牙借釣魚之機“垂釣”求賢若渴的周文王。文王外出狩獵前占卜一卦,卦辭說:“所得獵物非龍非螭,非虎非熊,乃是成就霸業(yè)的輔臣?!蔽耐醭霁C時果然在渭水之濱遇到了姜子牙。姜子牙輔佐周文王建立千秋功業(yè),被封為“太師”,成為西周的開國元勛,稱為“太公望”,俗稱太公。姜子牙滅因商有功,還成為齊國的締造者,被儒、法、兵、縱橫諸等諸家尊為“百家宗師”。
施行仁政和德政的西周備受后世圣人孔子的仰慕和推崇,然而周朝末年禮崩樂壞,諸侯征戰(zhàn),天下大亂。秦王贏政重用商鞅,崛起于關(guān)中,滅六國而一統(tǒng)天下,筑長城以求帝國千秋萬代,不料卻英年早逝,秦朝傳至二世便亡。
漢唐盛世,短命隋朝,古往今來,幾度春秋。明君、昏君;忠臣、奸臣;英雄、懦夫:君子、小人……無數(shù)人在關(guān)中留下動人故事,書寫千古傳奇。
此番西去關(guān)中,他不僅要去尋訪歷代國都遺留下來的古跡,更要追根溯源,去探究這些朝代興衰背后的秘密。倘若有朝一日他能入朝為官,輔佐帝王,他此時探尋的東西勢必會助他一臂之力,讓他能更好地為國效力,為君分憂,為民謀福。
征得母親和繼父的同意后,范仲淹打點行囊,帶上衣物和盤纏,背上琴和劍,踏上了西去的游學之旅。
琴和劍是他外出隨身攜帶之物,舞劍健身,撫琴養(yǎng)心,這兩樣東西對他而言缺一不可。無論是在家還是出門在外,他每日聞雞起舞,先舞一通劍,然后再撫一會兒琴,最后再伴著晨曦讀上一陣書,這種生活方式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從未間斷。
從小到大,他不僅飽讀詩書,還要求自己要做一個文武雙全的人才。因為遼兵進犯長山那件事已經(jīng)在他的腦海中烙下了深深的烙印,平民百姓死傷遍地,橫尸街頭,被遼兵燒毀殘留下的殘垣斷壁,滿目瘡痍。歷歷在目,揮之不去,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每每想到那慘不忍睹的一幕,他的心里就難受。為此他在心里無數(shù)次地告訴自己:要做個文武雙全的英雄,將來要有文能治國安邦,武能帶兵打仗的能力。有朝一日,如果敵軍膽敢再侵犯大宋,屠殺百姓,他定將痛擊,決不手軟!
琴棋書畫四大藝術(shù)當中,他對琴情有獨鐘,特別喜歡撫琴。名師出高徒,因為崔遵度當年對他的悉心教導,他的琴藝雖然不及師父那般登峰造極,卻也很有一番造詣,是琴中高手,特別是對琴曲《履霜操》情有獨鐘,已經(jīng)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彈奏境界,當年在秋口學宮的時候,每次彈奏《履霜操》都能博得同窗嘖嘖稱贊,連先生都對他佩服不已。
范仲淹爬山涉水,風餐露宿,步履輕盈,一路西來。他一路上尋古覓幽,訪民問俗,尋佛問道,訪師交友,既開闊了眼界,增長了見識,又愉悅了心情。
這天下午,到達關(guān)中的范仲淹出游鄠郊,結(jié)識了當?shù)孛客蹑€,兩人一見如故,惺惺相惜,王鎬煞有介事地說:“難怪昨天夜里夢見有人贊美我,原來是有貴人要出現(xiàn)。”
范仲淹笑道:“我算什么貴人。一介書生而已?!?/p>
王鎬一本正經(jīng)地說:“在我心目中,貴人未必是達官貴人,而是與我投緣之人、知己?!?/p>
范仲淹拱手道:“多謝王兄看得起我。我覺得跟王兄也很投緣?!?/p>
王鎬說:“我已同兩個朋友約定明天去登終南山,在山中住上幾天再回來,既然朱兄來了,干脆就一起去?!?/p>
范仲淹遲疑著說:“我也去……方便嗎?”
“有什么不方便?大家都是朋友。他們都是我的好友?!蓖蹑€說,“我有個朋友是道士,他的師父在終南山結(jié)廬修行,我們正好可以去感受一下道家的清修,我順便去向他師父討教一下養(yǎng)生之道?!?/p>
范仲淹點頭道:“那好吧。我只是怕給你們添麻煩。”
“添什么麻煩?”王鎬爽快地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朋友之間太客氣就見外了。”
范仲淹說:“多謝王兄抬愛?!?/p>
次日,范仲淹見到了王鎬的兩個朋友:道士周德寶、易經(jīng)大師屈元應(yīng)。王鎬指著范仲淹介紹道:“這是我新認識的朋友朱說朱兄,從淄州來關(guān)中游學的大才子,飽讀詩書,琴藝高超?!敝钢艿聦毢颓獞?yīng)介紹道,“這是周德寶周道長,這是屈元應(yīng)屈兄,周道長不僅是道家大師,還是篆刻大師;屈兄對《易經(jīng)》很有研究,是個易經(jīng)大師……對了,他們兩人都精于琴藝,你們?nèi)丝梢郧写枨偎嚒!?/p>
周德寶給范仲淹作揖道:“貧道很高興認識朱公子?!?/p>
屈元應(yīng)也拱手道:“別聽王兄瞎吹,我哪算什么大師?不過是略懂《易經(jīng)》的皮毛而已?!?/p>
王鎬在屈元應(yīng)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你就別謙虛了吧?!?/p>
范仲淹還是頭一回去終南山,不禁有些心花怒放,有些期待,有些向往。
終南山又稱“中南山”“太乙山”,山峰高聳入云,雄偉壯麗,最高峰高達數(shù)千丈。山中樹木蔥蘢,風雨莫測,氣象萬千,高處背陽地夏季亦有積雪。山上還有數(shù)個天然湖泊,湖水清澈,水平如鏡,深不可測。
終南山上不僅道觀、佛寺眾多,住山高僧也很多。西域高僧鳩摩羅什、唐代高僧玄奘法師等著名高僧都曾在終南山上修行佛法,弘法利生。圓寂后長眠于此的僧人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無數(shù)的高僧靈塔給終南山增添了幾分神圣莊嚴,使得本來就名聲在外的終南山更令人神往。
除此之外,很多隱士及佛道居士也隱居終南山,在山中結(jié)廬修行,自己開荒種地,自給自足,過著清心寡欲的清修生活,成為終南山一道獨特的人文景觀。
一行人抵達終南山后,周德寶帶大家去拜訪了他的師父張道長。張道長修行的地方是兩間茅舍,雖然簡陋不堪,但是整潔干凈,人一進去就能隱約地感受到某種神秘的力量。
張道長雖然已是九十八歲高齡,卻鶴發(fā)童顏,耳聰目明,精神矍鑠。他常年在終南山上潛心修煉,全心悟道,不僅修為深厚,還精通醫(yī)術(shù)和養(yǎng)生之道,并以道法和醫(yī)術(shù)普利眾生,常常為慕名而來的各方民眾把脈問診,開方看病。
一行人在張道長的茅舍內(nèi)用草蒲團席地而坐,與張道長從道家的養(yǎng)生之道談起,談到道醫(yī),談到道家的修行。有什么疑問就請教張道長,張道長有問必答,一一為大家解疑答惑。
最后大家聊到了《易經(jīng)》,王鎬問范仲淹對《易經(jīng)》有什么見解,范仲淹謙虛地說:“在張大師面前,晚輩豈敢班門弄斧?!?/p>
張道長說:“只是隨便探討而已,但說無妨。”
“那我就姑妄言之,你們姑妄聽之?!狈吨傺拖肫甬斈暝谂d國觀司馬道長對他的教誨,思索著說,“我認為整部《易經(jīng)》的精髓就集中在‘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煨薪。右宰詮姴幌?;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幾句話上。我覺得這幾句話是研究《易經(jīng)》的要領(lǐng)和精髓,以這幾句話為核心去一門深入研習易經(jīng),然后去行善積德,增長智慧,才會從中獲益。否則《易經(jīng)》就會淪為一本風水相術(shù)之書?!?/p>
張道長笑問:“你認為學習《易經(jīng)》應(yīng)該學什么?”
“學道,悟道,而不是學術(shù)?!狈吨傺驼f,“《易經(jīng)》為何被儒家尊為群經(jīng)之首?我認為和道家、佛家的經(jīng)典一樣,《易經(jīng)》應(yīng)該是一本指導世人修行的經(jīng)典,一本修行書?!?/p>
“了不起!了不起!”張道長捋著胡須,連說了兩個了不起。
范仲淹拱手道:“晚輩在大師面前班門弄斧,讓大師見笑了。如有說得不對之處,還望大師批評指正?!?/p>
“你的見解很有見地。你年紀輕輕,卻對《易經(jīng)》有這么獨到的見解,很了不起!”張道長看著范仲淹,露出無比欣賞的眼神,“孔子為何在《易經(jīng)》的文言和象傳中寫下‘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煨薪?,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幾句話?因為天地間的大道就是善惡有報,因果輪回。所以我們要行善積德,厚德才能載物……貧道跟很多人談過《易經(jīng)》,很多人還號稱自己是易經(jīng)大師,但他們正如你剛才所說的,談?wù)摰亩际恰兑捉?jīng)》中的術(shù)而已,這真是買櫝還珠、本末倒置呀!只有領(lǐng)悟了孔子這幾句話的含義和用意,《易經(jīng)》的價值和意義才能真正體現(xiàn)出來?!?/p>
“大師這番話真是讓晚輩醍醐灌頂,振聾發(fā)聵!”屈元應(yīng)向張道長拱手道,“晚輩平日里就是被人稱為易經(jīng)大師那類人,自以為對《易經(jīng)》略有幾分研究。今天聽大師這么一說,才知道自己只是懂個皮毛而已。真是慚愧得很呀!”屈元應(yīng)轉(zhuǎn)頭對王鎬說,“王兄你以后不可再稱我什么易經(jīng)大師了,我決定從今天開始重新研習《易經(jīng)》?!睂埖篱L再次拱手道,“大師若不嫌棄晚輩愚鈍,晚輩今天就拜大師為師,虛心接受大師教誨?!闭f完竟兀自跪地磕起頭來。
“起來說話,起來說話?!睆埖篱L扶起屈元應(yīng),捋了捋發(fā)白的胡須道,“既然你跟貧道有緣,那貧道就隨緣吧。”
“弟子感恩師父慈悲,請再受弟子一拜?!鼻獞?yīng)說完便再次跪地叩拜張道長。
王鎬笑著說:“屈兄這次來終南山收獲可大了?!?/p>
周德寶說:“往后咱們就是同門師兄。弟了?!?/p>
屈元應(yīng)向周德寶拱手道:“日后還望師兄多多指教?!?/p>
范仲淹本來也想拜張道長為師學道,但想想自己畢竟路途遙遠,今日一別,還不知何日才能重返終南山,便只好作罷。何況此前他在興國觀讀書的時候,司馬道長也跟他講解過不少道家的經(jīng)典,要想繼續(xù)學習道家經(jīng)典,他可以在家自學,無需再另行拜師。
辭別張道長后,一行人在終南山中游玩了三天便下山了。王鎬邀請幾位好友去他家聚會,范仲淹有些遲疑不決,覺得再去打擾似乎不妥,在王鎬的盛情邀請下才答應(yīng)一起去。
王鎬的宅子雖然不大,卻布置得很精致,極有格調(diào)。宅子青磚紅瓦,雕梁畫棟,富麗堂皇,院子里還鋪有一條刻著花鳥蟲魚的青石板路,院落的中央有一水池,池里裝點著假山、小橋流水等景致,還種有睡蓮。此時正是睡蓮長葉的季節(jié),葉片浮在水面上,有如一個個碧綠的圓盤,又像是一塊塊無瑕的翡翠。
王鎬站在宅院中央說:“我早已吩咐家人收拾干凈了,可惜宅子不大,就委屈各位了?!?/p>
周德寶說:“你這么大的宅子還嫌小???比起我?guī)煾傅拿]來,你這兒簡直就是皇宮了?!?/p>
“上終南山看了張道長的茅廬,確實覺得我這宅子搞得過于華麗了。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為何自己德行淺薄?看來還是修為不夠??!”王鎬自我解嘲地笑笑,指著池中的睡蓮說,“我為何喜歡蓮花?就是時時提醒自己要像蓮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這也算是一種修行吧……對了,等到睡蓮開放的季節(jié),恭請各位再光臨寒舍,咱們一起飲酒撫琴、賞花吟詩如何?”
屈元應(yīng)掃了一眼范仲淹說:“我們當然沒問題,只怕朱兄路途遙遠,不一定能來吧?”
范仲淹笑道:“那我就遙祝你們開懷暢飲,玩得盡興。”
“好!”王鎬爽朗地笑道,“咱們今夜就要玩得盡興!一醉方休!”
周德寶說:“可以開懷暢飲,未必要一醉方休?!?/p>
屈元應(yīng)笑問:“既然都開懷暢飲了,又如何能做到不醉?”
“這就要自己懂得把握了,”周德寶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也飲酒,卻從未醉過。每次喝到微醺就不喝了,好酒貪杯可不是好事呀?!?/p>
王鎬笑著說:“喝醉未必不好啊,你看杜甫筆下的李白多豪氣:‘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p>
“李白為何嗜酒如命?那是因為懷才不遇,借酒澆愁。”范仲淹說,“其實李白的政治抱負遠大于文學追求,只是沒機會施展罷了。他原本是去長安入朝為官的,卻不受重用,唐玄宗看中的并不是他的政治才能,而是想讓他當御用詩人而已,他當然也就只能‘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了?!?
“朱兄這番關(guān)于李白的見解很有新意呀,”王鎬說,“我們原本以為李白飲酒作詩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呢,沒想到他是借酒澆愁,自暴自棄呀?!?/p>
“這就是文人的可悲之處,”屈元應(yīng)感慨地說,“自古文人既想人朝為官,又自命清高,恃才傲物,不屑與貪官奸臣為伍,始終無法融入官場環(huán)境。因此他們雖然才華橫溢,卻總是郁郁不得志,甚至受盡排擠,屢遭貶謫。古往今來的文人都是如此?!鼻獞?yīng)看著范仲淹問,“朱公子你學問做得好,你來說說文人應(yīng)該怎么做官?”
“我覺得做文和做官應(yīng)該區(qū)別開來,”范仲淹字斟句酌地說,“不要把文人的清高、孤傲甚至酸腐氣帶人官場,不要與官場格格不入,不要過于理想化。無論升遷還是貶謫,任高官還是做小吏,都應(yīng)以江山社稷為重,不要太在意個人得失。”
屈元應(yīng)笑道:“那不是讓文人委曲求全,削足適履,甚至同流合污嗎?”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狈吨傺蛼吡饲獞?yīng)一眼,“同流就一定要合污嗎?剛才王兄不是說時時提醒自己要像蓮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嗎?倘若我朱說有朝一日能夠入朝為官,我就要讓自己達到這個境界?!?/p>
“難怪我?guī)煾刚f朱公子了不起,”周德寶一本正經(jīng)地說,“貧道敢斷言,朱公子將來肯定能做個與眾不同的大官、受百姓愛戴的好官!”
“現(xiàn)在說這話還為時過早?!狈吨傺臀⑽⑿α诵?,“在沒有考取功名之前,一切都是紙上談兵。我這番言論也只是一家之言,隨便說說而已,各位姑妄聽之,不必當真?!?/p>
當天夜里,吃完飯的幾個朋友坐在院子里一邊飲茶乘涼,一邊海闊天空地談天論地,好不愜意。
夜已深沉,萬籟俱寂,月明星稀,忽然一陣陣悠揚的笛聲從宅子的西南方向飄然而至。晚風輕拂,月光如水,笛聲悠揚,倒也為院子里的朋友聚會增添了幾分雅興。
王鎬告訴大家:“哦,這是一位落魄書生在吹笛子,近年來夜夜如此,自得其樂。他就住在附近,聽說已經(jīng)吹了四十年了……聽說詩詞做得還不錯,是個才子?!?/p>
屈元應(yīng)說:“這是真正的君子之樂呀?!?/p>
“未必是君子之樂,從笛聲中分明能聽出書生的苦悶來。”范仲淹認真聽了一陣又接著說,“你們仔細聽聽,這笛聲看似灑脫,卻有憂傷。他在用笛聲回首往事,傾訴哀傷。”
周德寶嘆氣道:“唉!又是一個文人懷才不遇、時運不濟的悲劇!”
“他也努力過了,可惜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蓖蹑€搖頭苦笑道,“命該如此,又能有什么辦法?”
“讀書難道就只有科第這一條路嗎?無緣科第,無緣仕途,還可以開館授業(yè),教書育人嘛!”范仲淹擲地有聲地說,“熟讀圣賢書而不關(guān)心天下事。不問百姓疾苦,卻以一根笛子孤芳自賞、自怨自艾四十年,何樂之有?孔孟門徒,圣賢弟子,只有心存君國,胸懷天下,才是大樂!”
“好!好一個‘心存君國,胸懷天下,才是大樂!”周德寶對范仲淹豎起大拇指贊道,“貧道祝愿朱公子能夠早日金榜題名,入朝為官,實現(xiàn)夢想。他日你若為官一方,定能造福一方百姓!”
“我不敢說一定能夠金榜題名,入朝為官。但我既然讀圣賢書,就要以圣賢為榜樣?!狈吨傺屯nD了一下才接著說,“倘若有朝一日我朱說入朝為官,高居廟堂,我一定要為國效力,替君分憂,造福百姓;如果我無緣科第,無緣仕途,我也斷然不會怨天尤人,自暴自棄,我就開館授業(yè),向世人傳授孔孟之道,用圣賢教育移風易俗,報效國家?!?/p>
王鎬由衷地說:“難怪張道長如此稱贊朱兄,今夜聽了朱兄這番話,王某更是佩服不已!朱兄不愧是青年才??!”
“是啊是啊,”周德寶點頭不止,“朱公子不僅才思敏捷,說話更是高屋建瓴?!?/p>
王鎬舉起茶杯說:“來!我們以茶代酒,一起敬朱兄一杯。能結(jié)交到朱兄這樣的朋友,真是我們的榮幸!”
幾位朋友紛紛與范仲淹舉杯相碰,說了很多恭維的話。范仲淹將杯中茶一飲而盡,向大家拱手不止。
不知不覺已是子夜,大家卻睡意全無,只嘆時光飛逝,歲月如梭,相聚的時候總是太短,分手的日子總是太長,明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聚首。
范仲淹兩次出門游學的經(jīng)歷,不但讓他拓寬了視野,增長了見識,結(jié)交了眾多良師益友,進一步領(lǐng)悟到了儒釋道三家的精華,而且還目睹了百姓的疾苦,感受到了因為官員的腐敗和不作為給社會帶來的災(zāi)難,繼而增強了他憂國憂民的情懷以及發(fā)奮苦讀的決心。
當時正值陜西旱魃為虐,天干物燥,焦金流石,天空數(shù)月不見一滴雨,如火的驕陽炙烤著大地,整個關(guān)中大地似乎像要起火一樣炎熱不堪。關(guān)中各地河流干涸,麥田龜裂,莊稼絕收,災(zāi)情非常嚴重。災(zāi)民們成群結(jié)隊地出門乞討,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百姓,隨處可見餓死、病死的災(zāi)民。
范仲淹一路上親眼目睹了天災(zāi)給關(guān)中百姓帶來的巨大苦難,目睹哀鴻遍野,滿眼凄涼,他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震撼。想到前些日子自己竟然還同新結(jié)識的朋友出去游山玩水,在王鎬府上飲酒作樂,一股強烈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不能自已,竟忍不住掉下了眼淚。他只恨自己只是一介書生,不是朝廷命官,無權(quán)無勢,無法解救災(zāi)民于水火之中。
范仲淹省吃儉用,將身上僅有的盤纏沿途接濟災(zāi)民。一日正午,他問幾個在路邊乞討的災(zāi)民:“你們?yōu)楹尾蝗で蠊俑葷???/p>
“官府?”一個災(zāi)民抬頭望著范仲淹,許久才冷笑著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官府猛于虎!”
范仲淹一怔,問:“何出此言?”
旁邊一個災(zāi)民搶過話頭說:“關(guān)中大旱,官府卻視而不見,見死不救!百姓顆粒無收,官府的苛捐雜稅卻絲毫未減!”
“百姓餓死街頭,官府卻照收糧稅,這是什么世道!”
“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官府老爺們卻整日花天酒地,夜夜笙歌……這樣的官府不是猛虎又是什么?!”
“這是要逼窮人揭竿起義嗎?!”
一時間,災(zāi)民們個個目光如炬地望著范仲淹,義憤填膺。
災(zāi)民們對官府的控訴和鄙視使范仲淹深切地感受到了當?shù)毓賳T的腐敗。社會的黑暗,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杜甫的兩句詩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p>
憤慨中,范仲淹跑去當?shù)乜h衙門,想向官府反映災(zāi)情,不料卻連衙門都進不了,被門口的衙役給擋了道。他說:“我要找你們縣官大人。”
衙役冷冰冰地說:“你若要告官,只管擊鼓鳴冤便是??h太爺是你想找就能找的嗎?”
范仲淹不卑不亢地說:“我不是要告官,我是要向縣官大人反映災(zāi)情。關(guān)中大旱,莊稼絕收,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我來告訴縣官大人去體察民情,賑災(zāi)救民?!?/p>
“你是什么人?”衙役對范仲淹怒目相向道,“我家大人自有分寸,輪得到你一介草民在此指手畫腳嗎?”
范仲淹見無法跟衙役說通,情急之下干脆抓起登聞鼓旁的鼓槌對著大鼓就是一陣猛擊,“咚咚咚……”霎時間鼓聲震天,趁衙役發(fā)愣之際,他丟下鼓槌就朝衙門里奔去。
聞鼓升堂的縣令見范仲淹竟然不下跪,厲聲喝道:“來者何人?還不跪下?!”
范仲淹目光犀利,站在公堂上振振有詞:“我乃孔孟門徒,上拜圣賢和君王,下跪父母和清官,唯獨不跪庸官昏官!”
“大膽刁民!你竟敢罵本官是昏官?!”縣令操起驚堂木用力一拍,“來人呀!給我打!”
“且慢!”范仲淹不慌不忙、毫不畏懼地說,“關(guān)中大旱,遍地災(zāi)民,哀鴻遍野,官府卻視而不見,見死不救,苛捐雜稅絲毫未減免。你身為朝廷命官,卻聽之任之,毫無憐憫之心,不是昏官又是什么?!”
“大膽刁民!你算什么東西?區(qū)區(qū)一介草民竟敢在本官面前撒野,大鬧公堂!來人呀!給我打五十大板再轟他出去!”惱羞成怒的縣令從簽筒里抽出一根簽猛擲于地。站在公堂兩側(cè)的四個衙役沖上前來,不由分說地將范仲淹按倒在地就是一陣猛打。細皮嫩肉的范仲淹哪受過這般折磨?五十大板下來已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被衙役拖出門外的范仲淹眼冒金星,疼痛難忍,感覺全身的骨頭都被打散架了,他扶著墻根搖晃著想爬起來,卻沒有一絲力氣。他感覺自己的生命似乎走到了盡頭,馬上就要死了。
恍惚中,他看見—個白衣女子向他走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仲淹終于蘇醒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
“爹!爹!這位公子醒了!”坐在范仲淹床前的一個妙齡少女朝門口叫道。
一個中年男子走進房間,看到醒來的范仲淹,他如釋重負地說:“公子你終于醒了?!?/p>
妙齡少女高興地對中年男子說:“爹,他終于醒了!”
“我這是在哪兒?”范仲淹掙扎著要坐起來。
“你先躺著別動,”妙齡少女的父親過去扶范仲淹重新躺下,“你放心,這是鄙人的寒舍?!?/p>
妙齡少女心直口快地說:“還是我救你回來的呢!要不你早就沒命了!”
“你昏迷了兩天兩夜,”妙齡少女的父親說,“小女前天出門路過縣衙門口,發(fā)現(xiàn)你躺在地上血肉模糊,昏迷不醒,小女便叫人把你送了回來,請來郎中把脈問診,給你喂了兩天的藥湯……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遭強盜打劫了?”
“不是,”范仲淹搖頭道,“是比強盜還歹毒的人……”
“那是……”妙齡少女的父親疑惑地看著范仲淹。
范仲淹憤憤地說:“是你們縣衙里的昏官!”
“是縣官老爺?”妙齡少女的父親驚訝地問,“縣太爺為何要打你?”
“他嫌我多管閑事?!狈吨傺捅惆炎约河螌W關(guān)中,一路上親眼目睹災(zāi)民流離失所,哀鴻遍野的慘景,遂跑到縣衙質(zhì)問縣官,遭到暴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哇!哥哥你膽子好大、好勇敢呀!”妙齡少女驚訝地張大著嘴,一臉崇拜地看著范仲淹。
妙齡少女的父親說:“連那樣的昏官你也敢去罵,公子確實是膽量過人。你同情災(zāi)民、為民伸冤的這份正義確實值得敬佩,不過……”他欲言又止。
范仲淹追問:“不過什么?”
妙齡少女插話道:“你跑去被狗官一陣痛打,太不值得!”
“鄙人覺得公子的行為還是有些魯莽,”妙齡少女的父親坦誠地說,“你獨闖縣衙,質(zhì)問縣官,雖勇氣可嘉,卻于事無補,甚至是以卵擊石,自不量力。”
“我當時確實也太沖動了些,但我確實很氣憤。”范仲淹也意識到自己當時做事確實太過于沖動,不計后果。
妙齡少女的父親說:“你無職無權(quán),手無寸鐵,不過是一介書生而已。那些狗官絕不會因為你的三言兩語就良心發(fā)現(xiàn),跑去體恤災(zāi)民,反而認為你多管閑事,對你陡增厭惡,所以才對你痛下狠手,甚至想置你于死地?!?/p>
“哥哥你要發(fā)奮讀書,將來高中狀元!”妙齡少女快言快語道,“等你將來當了大官再殺了那幫狗官!”
“小女說得對,”妙齡少女的父親微笑著說,“你與其去找昏官論理,不如勤學苦讀,早日金榜題名,人朝為官。等到你官袍加身,聲名顯赫之時,再去除暴安良,匡扶正義也不遲啊!”
父女倆的一席話讓范仲淹醍醐灌頂,振聾發(fā)聵。他原以為自己一身正氣、滿腔熱血地跑去教訓那個昏庸的縣官之后,會讓那個縣官良心發(fā)現(xiàn),繼而會讓官府對當?shù)貫?zāi)民有個足夠的重視,沒想到卻遭到一頓暴打,差點被昏官打死在縣衙里。想想自己當時確實是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做事太魯莽了。要不是被眼前的父女倆搭救,還不知道后果會怎樣呢。
想到這里,范仲淹覺得自己羞愧不已,同時對父女倆充滿了感激。他伸出手朝父女倆拱手作揖道:“萬分感謝你們的救命之恩!請問恩公尊姓大名?”
“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泵铨g少女的父親說,“鄙人姓關(guān)名英。”
“觀音?”范仲淹以為恩人竟跟觀世音菩薩同名。
關(guān)英說:“關(guān)門的關(guān),英雄的英?!?/p>
“我叫關(guān)依蘭,依舊的依,蘭花的蘭。”不等范仲淹問起,關(guān)依蘭自報家門。
范仲淹對關(guān)依蘭拱手致謝:“多謝依蘭的救命之恩?!?
關(guān)依蘭抿嘴笑笑,俏皮地問道:“你打算怎么謝?”
“這……”范仲淹突然被問住了,他確實還沒想過該怎么答謝救命恩人。
“不得無禮!”關(guān)英對女兒喝道。
“人家跟他開個玩笑嘛!哼!”關(guān)依蘭說完就嘟著嘴跑出了房間。
“我這個女兒呀,都被我從小慣壞了?!标P(guān)英望著女兒的背影搖頭苦笑。
“沒什么呀,我感覺她倒是有幾分可愛?!狈吨傺痛_實覺得關(guān)依蘭不但長得青春俏麗,而且活潑可愛,像是一個青梅竹馬的鄰家小妹。
經(jīng)過關(guān)氏父女的悉心照料,在關(guān)府住了一段日子的范仲淹身上的傷情痊愈了。他打算結(jié)束此次的游學之旅,盡早返回長山去。
這天早上,范仲淹對關(guān)英說:“感謝恩公的搭救和照顧,我的傷痛都好了……我打算吃過早飯就告辭了?!?/p>
“你要走了?!”關(guān)依蘭驚訝地看著范仲淹。
“嗯。要回去了?!狈吨傺臀⑿χ鴮﹃P(guān)依蘭說,“感謝依蘭對我的悉心照料,這陣日子你辛苦了?!?/p>
“還沒說怎么感謝我呢!就想開溜!哼!”關(guān)依蘭說完便跑出門外,一副生氣的樣子。
范仲淹被關(guān)依蘭的表情搞得一頭霧水,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她提出要他感謝的事他確實也認真考慮過了,但苦于身上已沒什么錢,打算臨走時把隨身攜帶的玉佩送給她。
關(guān)英說:“小女就是這個脾氣……她是在逗你玩呢!”
“我確實應(yīng)該好好報答你們的救命之恩,”范仲淹從懷中掏出玉佩說,“只是我出門游學多時,囊中已羞澀,只能將這塊祖?zhèn)鞯挠衽遒浻枰捞m,也算是做個紀念吧?!?/p>
關(guān)英擺擺手:“她是開玩笑的。你不必當真。”
“我是真心的,”范仲淹誠懇地說,“一點小心意,不成敬意。請?zhí)嫠障掳?!?/p>
“感謝的事兒就別提了吧,再說報答就見外了?!标P(guān)英思索著說,“有件事我倒是想同你商量一下?!?/p>
范仲淹說:“恩公有話請直說便是?!?/p>
關(guān)英開門見山地說:“我膝下無子,只有蘭兒一個女兒,年方二八。如果公子不嫌棄,我想把她許配給你,你意下如何?”
“使不得,使不得?!狈吨傺瓦B忙擺手道,“晚輩一介窮書生,不敢耽誤了令愛的美好前程啊。”
“你一表人才,滿腹經(jīng)綸,為人正直,正是我擇婿的最佳人選呀!”關(guān)英推心置腹地說,“我關(guān)英雖然不算富甲一方,名下卻也有良田百畝。同小女成親后,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安心讀書便是。”
沒錯,就是眼前這個名叫朱說的書生,不僅讓妙齡少女關(guān)依蘭茶飯不思,夜長夢多,也讓關(guān)英很是中意。關(guān)依蘭竟然不顧少女的羞澀和矜持,主動跟父親說起她喜歡這個她從縣衙門口“撿回來”的公子的事兒,這也正合了關(guān)英的意。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關(guān)英就關(guān)依蘭這一個寶貝女兒,當然要留在家里招女婿。近年來,不少當?shù)啬凶油忻饺松祥T來毛遂自薦,無奈他跟女兒一個都看不上。正愁何處覓佳婿之際,沒想到女兒竟然從縣衙門口“撿”回了一個既儀表堂堂,又人品正直的書生,這豈不是老天對他關(guān)英的眷顧嗎?他本來還想留范仲淹多住一陣子,好讓女兒跟他日久生情的,沒想到范仲淹一大早就說要告辭返鄉(xiāng),于是他干脆就把話攤開來說,以免錯過了機會。
說實話,像范仲淹這個年紀的男子,說對關(guān)依蘭這樣的妙齡少女完全不動心那是假的。如果他沒有進士及第、人朝為官的大志向,只想做個平凡男人的話,入贅關(guān)府這樣的人家,做個富家女婿倒也未嘗不可。只是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實現(xiàn)為國效力的遠大抱負,在夢想未實現(xiàn)之前,他又怎敢輕言個人婚事?怎敢被兒女情長纏住了夢想遠行的步伐?何況長山與關(guān)中之間相距千里之遙,他又怎能背井離鄉(xiāng)、遠離父母而入贅關(guān)中?
想到這里,范仲淹開誠布公地說:“多謝恩公一番好意……只是我年紀還輕,還沒有成家的打算。我當前的頭等大事就是發(fā)奮讀書,為日后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而做好準備。再說,成親乃終身大事,應(yīng)當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還沒問過我父母,不敢妄自做決定。因此,還請恩公能理解?!?/p>
范仲淹既然把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說得如此明白,關(guān)英還能說什么?總不能以救命為名逼婚吧?他雖然覺得有些遺憾,卻也只能接受現(xiàn)實,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強……那好吧,既然你決定即日返鄉(xiāng),那我就不挽留了?!?/p>
既然范仲淹不同意這門親事,關(guān)英也不想讓范仲淹繼續(xù)再待下去,以免增添女兒的傷心。
早飯過后,范仲淹辭別關(guān)氏父女,踏上了漫漫歸途。關(guān)依蘭留著眼淚將他送出城外,送了一程又一程……
回到長山,范仲淹把自己游學途中一路上的見聞稟報給母親和繼父。母親和繼父都夸他出去這一趟又長了不少見識。他在說到目睹關(guān)中的天災(zāi)人禍、民間疾苦他心里非常痛苦,救苦難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心情與日俱增時,繼父語重心長地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幫助別人是需要能力的。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怎么救人?你要想給別人一杯水,你自己就必須要有一桶水。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拯救蒼生,造福百姓,你唯一的出路就是發(fā)奮努力、金榜題名!”
“你父親說得沒錯,”母親也鼓勵他,“你當前要做的頭等大事就是努力學習,精進修行,發(fā)大愿,立大志,將來金榜題名,高中狀元,成為朝廷命官。只有這樣,你才有能力解救苦難眾生。”
范仲淹點頭道:“孩兒明白了。”
對于自己在關(guān)中因為獨闖縣衙、質(zhì)問縣官而慘遭毒打的那段經(jīng)歷,范仲淹三緘其口,只字未提。事情既然已經(jīng)過去,他也從中得到了教訓,明白了道理,就不愿再次提起,不想讓父母再為他擔憂。(未完待續(xù))(連載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