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鴉
這條高速公路像個不速之客,從遙遠(yuǎn)的地方蜿蜒而來,穿過我們這個村子。夕陽照在黑亮的路面,泛著一層淡藍(lán)色光暈,藍(lán)光反射上來,照著父親的臉。他像座雕像,一動不動,半邊臉融化在黃昏里,另半邊臉被馬路上的藍(lán)光照亮,這種詭異的顏色,讓這個男人看上去像幽靈般詭異而遙遠(yuǎn)。父親就這樣端坐在樓頂,低頭看飛奔的車輛像一粒粒子彈呼嘯而過。我家房子在高速公路旁邊,四面墻壁都用油漆噴著同一句標(biāo)語:要想富,先修路??蓪嶋H上,這條公路跟我們這個村子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那些車輛以一百公里的時速閃過,留不下任何痕跡。
我們都知道,父親看的不是車,他的視力正在衰退,連一只鳥從天空飛過,他空蕩蕩的目光也未必能準(zhǔn)確抓取,更何況是高速公路上一閃而過的車輛?他看的是這個村子以前的模樣。在他渾濁而迷離的目光中,我們的村莊青山秀水,沃野十里,金色的稻浪在深秋的天空下連綿起伏。但那是以前的事了?,F(xiàn)在,這條高速公路就像條貪婪的蛇,吃掉了半邊村莊的田地,而那些爭先恐后冒出來的樓房,吃掉了另外的半邊。也就是說,我們的村莊連一塊農(nóng)田都沒有了,那個金秋十月的故鄉(xiāng),已然從地球上消失,如今,它只是封存在我父親記憶中的一個用過去式寫就的名詞。當(dāng)然,也許我父親根本就沒有記憶。
我父親是個瘋子,這是個讓我羞于啟齒又不得不承認(rèn)的事實。對這個從來就沒管過我們死活的男人,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我們諱莫如深,卻始終無法漠視他的存在,他就像座巨大的山,壓在我們一家人心里。我在市里的一家報社上班,離家不遠(yuǎn),走高速也就是半個小時,可是我一個月才回家一次,有時,也有可能是兩個月,甚至更久。不可否認(rèn),父親怪異的行為和性格,是我疏于回家的原因。
這次回來,是因為我弟。下班的時候,我弟打電話給我,說老頭子又在發(fā)羊角風(fēng),跟他吵起來了,讓我趕緊回一趟。電話那頭,我弟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恨不得馬上就動手。我讓他冷靜點(diǎn),老大不小,還跟個瘋老頭子較什么勁,再說了,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吵得清楚嗎?
確實,我父親發(fā)瘋,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他都瘋了三十年了。但三十年以前,他是個很正常的人。父親行伍出身,在云南當(dāng)了八年的通訊兵。那八年時間,他都在馬背上度過,以至于后來他走起路來兩腿間總像騎著匹馬。復(fù)員后,他分到鎮(zhèn)上的郵電局工作,然后娶了我母親,再然后,生下了我和弟弟。就在一家人日子越過越好的時候,父親突然瘋了,好好的工作一扔,背桿獵槍就鉆到深山老林里去了。父親在山上一住就是二十多年,過著一種野人般的生活,對我們不聞不問。不過他的槍倒是打得挺準(zhǔn)。一年以前,我弟弟去山里找他回家的時候,他一槍就把我弟的一只鞋打飛了。
父親當(dāng)年突然從家里逃離,像只鳥一樣,飛離了我們的生活,我們都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但這樣一來,就苦了我母親。這位在鎮(zhèn)農(nóng)機(jī)廠工作的普通女工,一個人的工資,得對付三張嘴,還要送我們倆兄弟上學(xué)。我弟弟腦子聰明,成績一直比我好,三十分的成績,他自己用紅筆加個鏡像就變成了八十,加到初中,加不下去了,他就輟學(xué)跑去了廣東。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母親恨鐵不成鋼。但我不得不說,我弟這學(xué)輟得相當(dāng)及時,因為沒過幾年,我母親就下崗了,她一個女人,是不可能供我和弟弟同時上大學(xué)的。我弟自己做出選擇,總比讓我母親來做選擇要好。
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我分到報社工作,在經(jīng)濟(jì)上,接了母親的班。我努力工作,想讓母親過得好點(diǎn)??墒牵佑B(yǎng)而親不待,操勞了大半輩子的母親,一場中風(fēng)之后,就咬牙切齒地叫著父親的名字走了。她恨父親。說實話,我也恨。我弟弟更恨。怎么能不恨啊,小時候開家長會,別人的父親,衣冠楚楚,頭上頂著令人羨慕的光環(huán)和職業(yè),我們的父親,卻背桿槍在深山老林里穿梭。我們連他的面都很難見到。每年大年三十,別人家里團(tuán)團(tuán)圓圓,門口的鞭炮聲里洋溢著歡樂和喜慶,我父親回來晃蕩一圈,對著天空放兩槍,馬上又像個逃犯似的消失了,讓我們的除夕之夜一片悲涼??梢赃@么說,我們一家人的辛酸,全都是來自于這個男人的失職。
我弟比我小三歲,看起來比我要老,我畢竟端著公家的飯碗。還好,這些年農(nóng)村里好了起來。我弟弟從廣東回到家鄉(xiāng)。他頭腦活絡(luò),一回來就在河邊開了家沙廠。我不得不說一下我家鄉(xiāng)的這條河流。別人說靠水吃水,多少帶點(diǎn)追憶的味道。我們說靠水吃水,那是真真切切的。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這條河里刮起一場淘金潮,讓我們這個小鎮(zhèn)富了起來。等金子淘完,剩下來的沙子也值錢了,小鎮(zhèn)繼續(xù)富著。對河兩岸開了十幾家沙場,都是錢。淘金的時候,我弟弟還小,沒趕上,但他趕上了開沙場。他做生意的方式跟別人不一樣,同樣是開沙場,別人賣沙子,我弟就買沙子,有多少買多少,就像只貔貅,只進(jìn)不出,買下來的沙子壓在那里,一粒都不賣,不到兩年,遇上了農(nóng)村小城鎮(zhèn)建設(shè),瘋了似的建房子,沙子的價格蹭蹭上漲,翻了十倍還不止,這時我弟就把沙子賣掉,從此就富了起來,成為小鎮(zhèn)上最有錢的人。他把我家那棟行將坍塌的老房子扒掉,建了棟三層的樓房,又娶了個人民教師當(dāng)老婆,日子過得如日中天。
這棟房子建好之后,我弟也沒怎么住過。他不缺房子,光縣城里就買了好幾套,市里,省城,都有。我們鎮(zhèn)上,靠著河邊,有三棟高層住宅,齊刷刷地長在那里,讓整座小鎮(zhèn)都跟著拔高了一大截。我可以驕傲地告訴你們,那是我弟建的,農(nóng)村小產(chǎn)權(quán)房,建一棟賣一棟,比挖沙子來錢快多了。我弟每棟留了一套,自己住,想住哪棟就住哪棟,都在頂層,窗戶一開,把整個小鎮(zhèn)都看到了。他老婆是名人民教師,彌補(bǔ)了他在文化方面的欠缺和遺憾。為了讓她變得更有文化,我弟也是不遺余力,拿著挖沙子賺來的錢,讓她從鎮(zhèn)上調(diào)到縣城,再從縣城調(diào)到市里,這三棟樓賣出去之后,我弟又讓她到省城里教書去了。我弟跟著有文化的老婆在縣城,市里,省城里住了一圈,最后還是覺得鄉(xiāng)下好,就把老婆扔在省城,自己又住到小鎮(zhèn)上來了。在某種度上,他走了一條跟我父親相同的路。我家鄉(xiāng)的人都喜歡往外跑,村里的往鎮(zhèn)上住,鎮(zhèn)上的往縣城里住,縣城里的就往市里和省城住。我弟弟不一樣,他在外面住了一圈,又住回來了。說實話,只要愿意,他完全有能力住到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地方去,但是,老家伙還沒死,他不遠(yuǎn)游,他沒讀過什么書,但是這句比我讀得要好。我媽在的時候,他遠(yuǎn)游了一下,回來媽就沒了,他悔得把頭咚咚咚直往墻上撞,我抱都抱不住,現(xiàn)在額頭上還留著疤。
說真的,我弟是個孝子,雖然他恨父親,但他想來想去,再怎么樣,也是他弄出來的,就把父親從山上找了回來,指望他洗心革面,好好過日子??晌腋赣H是個瘋子,他怎么可能好好過日子?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一直稀奇古怪,就像個凄涼的笑話一樣活在我們心里,我們永遠(yuǎn)都不知他腦子里在想些什么。這不,好端端地,又對我弟發(fā)起瘋來了。我父親跟我弟住了不到一年,就要把我弟趕出去。論吵架,在不按常規(guī)出牌的父親面前,我弟根本就不是對手,所以才把我叫回來。
“這不是鳩占鵲巢嗎?”我弟說,“我的房子?!彼煲?dú)庹???墒?,我又何嘗不是束手無策?
我到家的時候,父親坐在樓頂,看高速公路上的車。我們站在下面等他,一直等到晚上,天黑下來,高速公路像件隱身衣似的消失在夜色中,父親什么都看不到了,就從樓頂走下來,嘴里叼根煙。他看了我們倆兄弟一眼,把煙頭吐在地上,咳嗽兩聲就跟我弟弟又干上了。父親指著這棟三層的房子:“當(dāng)你哥的面,我再說一次,你搬出去?!?/p>
我弟當(dāng)然不肯。
“憑什么,房子我建的?!?/p>
“你建的?那原來的呢?”
“扒掉了?!?/p>
“我的房子,憑什么扒掉?”
“憑你是我老子?!?/p>
“知道就好,你這一百幾十斤肉都是我弄出來的?!备赣H完全就是一副無賴嘴臉。吵起架來,他倒是很清醒,每一句話都像一顆子彈,準(zhǔn)確,凌厲。讓我弟無法招架。
“哥,你來評評理,我的房子,”我弟氣壞了,一臉的無可奈何,“這老家伙,我好心好意把他找回來住,住著住著就成他的了,以為自己是黃世仁?!?/p>
“算了,畢竟他是爹?!蔽遗呐奈业艿募绨颍澳阕℃?zhèn)上就是了,只隔條河?!?/p>
“是爹就可以無法無天?”我弟說,“那下輩子投胎我跑前面,我做他爹,看我怎么整死他?!?/p>
“怎么說話的?”我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我弟就笑了。他一笑,我就知道這棟房子歸我父親了。其實我弟根本就不在乎這棟房子,房子再怎么大,也大不過爹,即使是個瘋子,但再怎么說也還是爹。對我弟來說,這房子九牛一毛。他只是咽不下這口氣,父親太橫了。我一回來,他就把這口氣咽下去了。我是哥,但又不僅僅是哥,因為父親的失職,我這個哥,在我弟心里多少還占了點(diǎn)父親位置。我的話,他還是聽的。我弟對父親這個角色的理解,跟我一樣,我們都沒有過真正的父愛,正因如此,我們對父親的荒誕才如此包容。
“喜歡鬧,就讓他鬧吧,”我說,“總比在山上當(dāng)個野人要好。”在這點(diǎn)上,我弟很快就與我達(dá)成了共識,所以他馬上就想通了。天完全黑下來,高速公路上升起一輪明月。天上有很好的月光,干干凈凈,落到村子里就變得含混不清了,這條進(jìn)村的馬路被拓寬,裝上了兩排路燈,路燈亮起后,把明凈的月光稀釋在燈火里。
去喝酒,我弟說,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得喝點(diǎn)。那就喝點(diǎn)吧,我想,酒這東西,在家里喝才是酒,在外面,喝的是世道人情。
我弟繞到屋后,從泥土中挖了只壇子出來。梅山水酒,他向我介紹,二十年以上了,從一位老人家手里收來的,一共七壇,收回來就埋在地下,不舍得喝,有重要的人才挖一壇出來過過癮,比如說你,還有,那個老家伙,他指指樓頂。“人瘋,嘴巴可不瘋,”我弟說,拍拍酒壇,“一喝就知道是好酒。”
我往樓頂看了一眼,父親不知什么時候又上去了,他頭頂著夜空,坐在漫天的月光里,像個特立獨(dú)行的哲學(xué)家,身上披著一層朦朧的光影,雖然近在眼前,卻好像是與我們隔著十萬八千里。
我弟抱著酒,帶我走到鎮(zhèn)上的一家小飯館里,點(diǎn)了四道菜。菜很快炒好端上來,色香味俱全,這座小鎮(zhèn)已經(jīng)跟城里一樣,要什么有什么。我弟把壇子上的泥拍開,揭掉封在壇口的一層錫紙,倒了兩碗出來。果然是好酒,瓷碗中搖曳著琥珀的光澤,陳年的酒香把一條街的人都吸引過來。
“強(qiáng)哥,賞一口?!逼甙藗€小后生走進(jìn)店里,胸前都紋著龍,十幾只眼睛落在我們面前的酒碗里。
“想都別想,我哥的?!蔽业苤钢遥拔腋?,大記者,快叫大哥?!?/p>
這幾位后生的腰就彎下來了?!按蟾??!彼麄児ЧЬ淳吹鼐狭艘还N业苤钢堭^里的酒柜,那邊的你們隨便喝,記我賬上,還有,走遠(yuǎn)點(diǎn)去喝,我哥喜歡安靜。話音剛落,這七八個人就像陣風(fēng),轉(zhuǎn)眼間刮到外面去了。我看著我弟,很有幾分小馬哥的氣派。那是他的偶像,小時候看錄像,出來就指著周潤發(fā)的海報對我說,哥,這就是我的人生目標(biāo)。現(xiàn)在,他做到了。不一樣的是,他在小鎮(zhèn)上的地位,不是打出來的。錢比兩只拳頭要厲害。這大概是我弟也沒有想到過的事。想起他剛回到小鎮(zhèn)那會,他什么都不是,等有了錢,他就成了爺,說一不二,比鎮(zhèn)長的話還好使。唯一搞不定的人,就是家里的那個老瘋子。
“沒辦法的事,誰叫他是爹?!蔽业苷f,看了一眼桌上。我們喝得很歡,半壇酒下去,菜已經(jīng)不多了。他叫飯館老板過來添菜,還是四道。四季發(fā)財嘛,作為一個商人,我弟很在意這個。
“強(qiáng)哥,今天打的野雞,要不要來一只?”老板彎下腰來問。
“還有野味啊?”我弟說,這讓他覺得很意外。
“說起來,這事還得感謝強(qiáng)哥您?!崩习逭f,“把老爺子從山里接回來,不然哪有這口福?!?/p>
我弟就笑了。“這我可不敢吃,我們一家兩個環(huán)保主義者,都是我頂頭老大?!蔽业苷f,指指我。“一個在這里?!彼闷鹜雭恚攘丝诰?,又意味深長地說?!傲硪粋€在家里,完全原生態(tài)?!?/p>
原生態(tài)的這個,指的是我父親。我也喝了口酒,抬頭看窗外。很好的月光,被小鎮(zhèn)上空的一層灰塵過濾,變成混濁的光斑灑在地上。這幾年,經(jīng)濟(jì)發(fā)展好了,農(nóng)村小城鎮(zhèn)建設(shè)搞得如火如荼,房子密密麻麻地從馬路兩邊長出來,我們小時候的記憶,都跟著那些老房子被埋在了地底下。每次我回到這座小鎮(zhèn),就跟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jīng)]什么兩樣。當(dāng)然,鎮(zhèn)上的青山還在那里,河也還在那里,這些,一時還搬不走。但河已經(jīng)渾濁得不成樣子,上游開了個金礦,源源不斷的金子出來,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源源不斷的污水排放,這條清亮的河流,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條濃縮版的黃河。值得慶幸的是,山還是青的,滿山的樹都在,連綿起伏,向小鎮(zhèn)上鼓蕩著夏日的涼風(fēng),偶爾有鳥的鳴叫穿過夜空,進(jìn)入我們耳中。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林間鳥語之所以能保存下來,是因為一位瘋子。我父親住山上時,沒人敢往山里走,一個瘋子槍不離身,子彈又不長眼睛,誰見了都怕,就像一個瘟神鎮(zhèn)那里,山上沒丟過一棵樹,也沒人打過一只鳥。父親的槍法奇準(zhǔn)無比,部隊里練出來的,我弟見識過,一年前上山找他的時候,被他一槍打掉一只鞋。這是他親眼所見,沒親眼所見的還有很多。據(jù)說有一次,我父親一槍把一個背著鳥銃上山的家伙的帽子和一縷頭發(fā)打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父親在山上的時候,沒人敢上山,這是真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父親的瘋,未必就毫無價值,至少,他保住了一座青山。
再看看我們周邊鎮(zhèn)上的那些山吧,樹早就被砍光,種上經(jīng)濟(jì)作物,后來退耕還林,又種上了桉樹,這種用于作造紙材料的樹來錢很快。可是,錢是來了,但這批桉樹砍掉變賣成錢之后,一座座山就像做了絕育手術(shù),寸草不生。如今,方圓幾十里內(nèi),唯一的一座青山就在我們鎮(zhèn)上,從高空俯瞰,就像沙漠中的一塊綠洲。為此,這座山還上過電視,省里的一個科技頻道來拍過一個記錄片,如果你在電視里看到一個野人背桿槍在鏡頭里飛奔,那就是我父親。省里有位分管林業(yè)的領(lǐng)導(dǎo)也看到了。這還得了,二十一世紀(jì)冒出野人來了。這位領(lǐng)導(dǎo)把電話打到了市里,市里打到縣里,縣里再打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開會研究決定,必須把我父親從山里弄出來。這樣一來,這座山就沒有我父親的容身之處了。不然,我弟怎么可能弄得下來?但我父親還是作了些抵抗。村干部上去,我父親放了一槍。鎮(zhèn)政府的干部上去,我父親又是一槍。都打在腳上,帶頭的人一人報廢一只鞋,驚得呆若木雞。沒被槍打中的,就屁滾尿流地下山去了。他們搞不定我父親。輪到派出所了,派出所的沒敢上山,直接求我弟,強(qiáng)哥,你去弄下來吧。我弟就上去了。我弟去了還是一槍。我弟低頭一看,鞋尖冒著煙,趕緊動了動腳趾,腳還在。他突然就火了。媽了個巴子,虎毒不食子啊,你個老家伙,來來來,有種你在我腦殼上開一槍,把它當(dāng)個南瓜崩了。我弟抓住父親的槍口,頂在腦袋上。我父親沒有再開槍,他瘋得還不徹底,沒有瘋到把自己兒子干掉這一步。父親不開槍,我弟就連人帶槍將他扛下了山。
“他就是個瘋子?!蔽业苷f,“不說了,不說了,來,喝酒,哥?!?/p>
的確,我父親是個瘋子。這沒什么疑問。全村人都知道,全鎮(zhèn)上的人也都知道。他瘋了三十年了,并且還在繼續(xù)瘋下去。把我弟的房子搞到手之后,父親的瘋病一點(diǎn)也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有一天,他突然決定,要在樓頂種塊田出來。他對我弟說,這些房子把田吃掉了,就應(yīng)該還出來,田可以變成房子,房子也可以變成田。我弟說,變來變?nèi)サ?,你以為你是孫悟空啊,高速公路也把田吃掉了,你怎么不去把高速公路也變成田?父親說,遲早的事,五谷雜糧才是天,這些車,能拿來吃?
車當(dāng)然不能吃,但高速公路也不是拿來變田的,我們實在弄不明白,父親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混亂的腦袋里裝著一個常人難以理解的世界。但是我忍不住又想,如果把所有的高速公路都種上田,等到了金秋十月,一條條金色的帶子飄蕩在中國的地圖上,那將是多么壯觀的一番景象啊。有時我不得不承認(rèn),瘋子的思維,與藝術(shù)家確實相當(dāng)接近。
我弟弟在電話里跟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實在是哭笑不得?!八趺床坏教焐先シN田?這老家伙,以為自己是袁隆平。”我弟說,“算了算了,我也不管了,憑什么老是讓我為他操心,他才是爹啊?!?/p>
“不管就對了,”我說,“愛種種吧,總比天天坐在樓頂看車要好,反正也折騰不了多久了?!蔽业囊馑际?,都六十多歲的人了,就算活到八十歲,也時日無多,愛干什么就讓他干什么。野人都當(dāng)過,在房頂上種種田又算得了什么?該知足了。母親在那邊,也會支持我們的。再說了,老頭子也許只是說說而已,樓頂種田,跟往月球移民是同一個概念,只存在理論上的可行性。
可我父親不是一個說說就算了的人。他帶著股瘋勁,真的就干起來了。在我們記憶中,屋頂最多就是曬曬谷子,晾晾衣物,父親卻荒唐地種起田來了。這樣一來,全村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家樓頂上,村人議論紛紛,他們對我弟說:你爹很有創(chuàng)意啊,潛臺詞是:這就是個老瘋子。但是礙于我弟的面子,他們不敢這么說。
不說我們也知道,父親確實是個瘋子??墒?,瘋子也有聰明人無法企及的一面。在一些細(xì)節(jié)執(zhí)行方面,我父親完全表現(xiàn)出了一位出色的泥瓦匠的素質(zhì)。他自己動手,居然在樓頂砌起了一道半米高的圍墻,這道圍墻稱得上精致,不僅美觀,而且滴水不漏,每一面墻的中間,都夾著一排塑料管道,這些管道通往地下三尺,說是要把地氣接上來,稻子都是接著土地長的,沒有地氣可不行。圍墻砌好以后,父親往樓頂上挑了幾天泥土,再把水引上樓頂,一塊明晃晃的水田就神奇地從我家樓頂上長出來了。
萬事俱備,父親需要的只是一個春天。我記憶中,故鄉(xiāng)的春天草長鶯飛,細(xì)雨如絲,一塊塊明亮的水田中,人與牛追逐著畫出一幅溫暖的早春圖。但那是過去,現(xiàn)在,早春圖沒有了。春天到來的時候,滿眼的鋼筋水泥,一條高速公路把村子隔開成兩半,連四季都看不分明。但這不影響父親種田,他的田在我家樓頂,高高在上,與這個世界保持著一種既安全又可笑的距離,他愛怎么種就怎么種,他就是那里的國王。
說真的,我父親不食人間煙火地活了大半輩子,一天正兒八經(jīng)的田也沒種過,十八歲那年進(jìn)了部隊,回來后參加工作,后來又跑到山里當(dāng)了幾十年野人,等他從山里出來,已經(jīng)看不到村子里有人種田了,因為村子里已經(jīng)無田可種。但這難不倒他,畢竟從小耳濡目染,他是從這塊土地上長出來的,他的腦子里裝著一粒稻子成長的過程。
父親按著二十四節(jié)氣播種,插秧,除了吃飯睡覺,所有的時間都放在樓頂上的那塊水田里。起初的一切都很順利。父親看著禾苗從樓頂上長出來時,內(nèi)心一片歡騰的陽光在跳動,他的希望匍匐在我家樓頂,跟著那些不斷拔節(jié)的禾苗一起,蠢蠢欲動地等待一個收獲季節(jié)的到來??墒?,到了抽穗時,這些稻子就不約而同地停止了生長,沒能結(jié)出飽滿的稻穗,而是像韭菜一樣越長越精瘦。父親的第一次種田,結(jié)果當(dāng)然是失敗,他鼓搗了三個多月,我家樓頂上的這塊水田,連一粒飽滿的稻子也沒結(jié)出來。
我弟弟幸災(zāi)樂禍,沒聽說過樓頂也能種田的,就他老瘋子異想天開,一個樓頂,他還能在上面翻天?
但父親毫不氣餒。早稻不行還有晚稻,晚稻不行還有明年,明年不行還有后年,總之,他跟樓頂上的這塊水田杠上了。我弟說,真是服了他了,還好,家里沒鐵杵,有鐵杵的話,沒準(zhǔn)他哪天會想著要去磨根針出來。
很快,父親又自信滿滿地開始了晚稻的種植。通過分析,他居然找到了原因,稻子結(jié)不出穗,問題出在沒有傳粉途徑,那些房子和高速公路把村里的農(nóng)田吞掉之后,也吞掉了村子里的花花草草,在一個沒有農(nóng)作物和花草的村莊里,連空氣似乎都是凝固不動的,蜜蜂和蝴蝶根本就飛不到我家樓頂上來。沒有蜜蜂和蝴蝶傳粉,稻子自然結(jié)不出來,這就跟女人離了男人肚子就鼓不起來是一個道理。找到癥結(jié),就可以對癥下藥了。父親的藥完全配得上一名瘋子的身份,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箱蜜蜂。當(dāng)?shù)净ㄊ㈤_時,空氣中傳來細(xì)若游絲的稻香,這些餓瘋了的家伙嗡嗡嗡地飛出來,見花就撲,當(dāng)然,見人也蜇,我父親成為它們最歡樂的攻擊目標(biāo)。但父親一點(diǎn)也不怕它們,他頂著一頭的包,像個如來似的坐在樓頂,喜笑顏開地看著樓頂?shù)牡咀釉诿鄯涞娘w舞中一天天飽滿起來。
這老家伙,真是神了,瘋瘋癲癲地就把自己弄成了一個科學(xué)家。我弟一改常態(tài),對父親弄出來的這塊稻田嘆服不已。我也感到十分驚訝,這世界上的事,還真的不能都用常理來解釋,這一年,父親居然在我家樓頂上,把稻子種出來了。金秋十月,我們那個寸草不生的村子一片觸目驚心的荒涼,可我家樓頂上卻飄蕩著一種豐收的氣息,這是一幅多么令人激動的畫面啊。
稻子收割那天,我弟打電給我,讓我回家一趟。“你得回來看看,老家伙搞出來的這塊田真的很有意思。”我弟說。電話里,他難以控制住內(nèi)心的激動之情。我自然也想回家一趟,順便寫篇奇人奇事方面的報道,這兩年報社很不景氣,人們習(xí)慣了通過手機(jī)和電腦了解世界,報紙可有可無,唯一的作用是為造紙業(yè)做點(diǎn)貢獻(xiàn)。我父親在樓頂種稻子這件事,沒準(zhǔn)就能成為新聞熱點(diǎn)。
回到家里,我弟遞了根煙給我?!澳憧??!彼钢笜琼?,“開始收割了?!蔽姨痤^,看到一個金黃的屋頂,像佛殿一般神圣莊嚴(yán),一大片金色的光芒從樓頂溢出來,讓這個死氣沉沉的秋天變得無比生動。
我父親拿著鐮刀,彎下腰,虔誠地開始了收割。我和我弟站在樓下,聽著鐮刀咬斷稻稈,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久違了,這聲音就像一首清澈的兒歌,在我們心中回蕩出童年時秋天的絢麗畫面。
可是,就在我們陶醉于父親的收割聲中時,突然從樓頂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我們腳底下的大地晃了一下,樓頂騰起一片巨大的灰塵。不好!我弟大喊一聲,扔掉煙就往樓上跑。我緊隨其后。我們跑上去的時候,樓頂已經(jīng)坍塌,半邊稻田和我父親不見了。我低頭一看,亂七八糟的稻子和一堆泥巴傾瀉在樓下的屋子里。還好,房子質(zhì)量不錯,塌下去的部分,被一把縱橫交錯的鋼筋牽扯住了,沒往下落。落下去的只是半邊稻田,我父親被埋在了一堆半干的泥巴中。
我和我弟跳下去,在泥巴里扒拉了好一陣子。父親總算爬了出來。他渾身是泥,就像個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挠撵`,手里抓著一把金黃的稻穗。父親看了看我們,把頭仰起來,對著天空發(fā)出了一聲吶喊,讓整個村莊都為之一震,父親說:狗日的金子!
我們看著父親,他手中的那把稻穗,確實像是金子,將這個荒涼的村莊瞬間就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