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韓
我的舅舅家在山西雁北,那是個很窮的地方,窮山惡水,就靠每人幾畝薄田過日子。在三年困難時期,如何才能填飽肚子,是那時的人們終日都在發(fā)愁的事情。
再艱苦的歲月也會有美好的記憶。記得得勝堡的夏天,雨后,我常常和表姐們上山去采摘地皮菜。地皮菜只有下過雨才會有,也只是山上才會有。雨后濕氣蒸騰,生物繁衍,生成一朵朵鮮活的小片片,分布在山野林地。
地皮菜是真菌與藻類結(jié)合的一種共生植物。其結(jié)構(gòu)非常簡單,分不出根、莖、葉,也無花無果,和海帶、紫菜一樣,同是一種藍藻類植物。地皮菜的葉片比木耳還薄,陽光照上去時間不久,它就發(fā)蔫枯萎,緊緊地貼住地皮。因此,雨后采摘是最佳的時光。
地皮菜這東西特嬌嫩,溫柔地爬在有草沫草根的地方,揀的時候要伸出三個手指輕輕地一摳,一片肥而大的地皮菜就進了自己帶來的籃子當中。揀這東西手不能太重,否則就會被弄碎了。
地皮菜因為是從山上撿的,所以里面有很多沙子。洗一次兩次是絕對不行的,吃時會感覺很牙磣,所以,必須要反復地洗。妗妗往往要洗八九次,才會入鍋,只稍微焯一下就用笊籬將它撈到一個盆子里。然后往里面調(diào)上咸鹽、蔥花和醋,再滴幾滴香油,就可以入口了。我和表哥表妹們一起端碗,歡快地往嘴里扒拉著。真好吃??!清涼爽口,滑潤香甜,真是人間美食??!
清代王磐編纂的《野菜譜》中,收錄了滑浩的一首歌詞《地踏菜》,曰:“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莊前阿婆呼阿翁,相攜兒女去匆匆。須臾采得青滿籠,還家飽食忘歲兇?!边@首歌謠記述了地皮菜救荒的情景??梢?,地皮菜自古以來,就是饑年渡荒的重要天然野蔬,是大自然恩賜之寶,它不知拯救了多少勞苦大眾,為民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績。
地皮菜在全世界都有分布。因為它只出現(xiàn)在大雨過后不受污染的山地草原上,因此,國外常稱其為fallen star或是star jelly,乃是誤認為其是由天上所降下來之故。餐廳業(yè)者則取名為“情人的眼淚”,為一道極美味的菜肴,而原住民則稱其為上帝的眼淚。
“立夏種茭子,小滿種直谷”,每年七八月的大暑、立秋、處暑,正是紅高粱吐穗懷肚肚的時候,也是鄉(xiāng)村孩子們放暑假的時候。那時,我經(jīng)常和他們結(jié)伴去割草,去高粱地里打黑霉霉。黑霉霉是高粱的一種病,學名叫黑霉病,是一種真菌,危害農(nóng)作物。黑霉霉嫩時能吃,待到霉霉老了,變?yōu)殒咦芋w,長成黑色霉粉狀就不能吃了。孩子們在高粱地里穿梭,嘴里還念叨著當時流行的童謠:“黑霉霉蹩脖脖,認不得捏一捏,再認不得扒一扒,巡田的過來甩一刮”。因為一旦扒開不是黑霉霉,而是即將吐穗的高粱,這棵高粱就算毀了。所以,巡田的就怕有人到地里打黑霉霉。孩子們也最怕碰上巡田的,輕則挨打,重則要受罰。
孩子們把打下的黑霉霉插在褲腰帶上,快速走出高粱地,一屁股坐在柳樹下,挨個剝了皮,美滋滋地吃著,弄得黑嘴黑臉。
在人民公社吃大鍋飯的年月里,每當高粱吐穗的時候,在地里參加勞動的人們,稍微有一點余暇,都要瞪起雙眼搜尋高粱的黑霉霉。一般有黑霉霉的都是苞米緊實的那一種,有的露出一星半點灰白,并不容易尋得。摘下來,去掉苞葉,灰白的一段菇展現(xiàn)在面前,咬一口,微甜,無雜味,很好吃的。難得是那種包的嚴嚴實實尚在孕育的菇,這種菇株型略有差別,穗部常顯出膨出狀,究竟里面是穗還是菇是需要經(jīng)驗去辨別的。上年紀的老農(nóng)眼光很毒,一眼就可以看穿,年輕人則不然,常有看走眼的時候。若是真正的菇,剝開來,披一身細膩的白膜,咬它,嫩嫩的,其味甘而雋永。那時候農(nóng)村本來果品就少的可憐,吃一點鮮野之味,宛如天下的奇珍異果,如咬了一口王母娘娘的壽桃一般,讓你回味不盡,當然也充饑了。
“處暑不出頭,割得喂了?!?。處暑一過,若高粱還不出穗的話,就長不成了,只能割了喂牛,這時黑霉霉也很少了。在我的記憶里,高粱、玉米、小麥、糜子都會生出黑霉霉。但只有高粱和糜子的可食,玉米的黑霉霉長得很難看,一般人不去碰它。
無論是糠菜半年糧的年代,還是鬧災荒的“自然災害”,地皮菜和黑霉霉都是窮人家的食糧和菜肴。就是不缺糧不缺菜的年月,這兩種東西也是農(nóng)村調(diào)解乏味生活不可或缺的好東西,是大自然對我們的一種恩賜,我們永遠也不應該忘記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