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
我小時候,父親在外地工作,一出門就是幾個月,很少回家。
這年冬天,過了臘月二十三,父親才回家來準(zhǔn)備過年。母親悄悄對父親說:“胖子那錢都借了半年了,到現(xiàn)在也不說還,要不你催催他?”
母親嘴里的“胖子”,是父親的好兄弟,住在幾里外的李家村。這是半年前的事了,一天,胖子叔突然到我家,提出要借錢,父親也在家,正好手里還有三百塊錢,就都交給了他。胖子叔臨走說,最多半年,到年前一定還回來,可現(xiàn)在眼看要過年了,也不見胖子叔來還錢。那時候,父親一個月的工資才七十多塊,這三百塊相當(dāng)于父親四個月的工資呢。
父親聽了母親的話,卻搖了搖頭說:“我看再緩一緩吧!胖子這幾年日子不好過啊,老娘生病,還有幾個孩子……等他有了錢再說吧?!蹦赣H雖然不放心,但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到了大年二十九的早晨,天上突然飄起了大雪,密集得對面看不到人,我們家已經(jīng)把過年的東西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可以安下心來好好玩了。就在這時候,院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人,身上臉上掛滿了雪,背上扛著個東西,手里還提著個籃子。等他拍打掉身上的雪,我們才看清來人竟是胖子叔。
父親跑出來說:“下這么大的雪,你怎么來了?”
胖子叔笑著說:“早就想來,忙到現(xiàn)在才有空出來!”
胖子叔背上背著的是一個糖葫蘆把子,上面還插著幾十根糖葫蘆,筐子里裝著的是白蓮藕。他進了屋,一坐下就從衣兜里掏出一沓錢,對母親說:“嫂子,那錢我拿來了,一借就借了半年,實在不好意思?!?/p>
母親說:“兄弟,我們不急,你急用的話,就拿著用吧!”
胖子叔說:“不是說‘勤借勤還再借不難嗎?說好了半年還,說話就得算話,現(xiàn)在還也有點晚了,沒耽誤你們過年吧?”
母親只好收下錢,往箱子里放,胖子叔卻說:“嫂子,你先點一點吧?!蹦赣H笑道:“你還的錢我還不相信嗎?”胖子叔堅持道:“交情歸交情,還是點一點好。”
母親便坐在床邊點起錢來。胖子叔拿來的那些錢面值不等,有一塊的,有五塊的,最多的是十塊的,點起來挺費勁。
在母親點錢的當(dāng)口,父親給胖子叔沏好了茶,兩個人才喝了一會兒,母親就把錢點完了,她疑惑地說:“胖子,這錢好像有點不對。”
胖子叔問:“嫂子,哪里不對啦?”
母親說:“我數(shù)著怎么少了十塊錢?。 ?/p>
胖子叔皺了一下眉頭,說:“這錢我半個月前就攢出來了,當(dāng)時我還數(shù)了兩遍呢!”
母親就把錢遞給胖子叔,他又點了一遍,說:“還真是的,這錢是我媳婦動了,還是當(dāng)時數(shù)錯了呢?”他又全身上上下下地摸了一通,也沒摸到錢。
父親就在一邊說:“算了算了,咱們誰跟誰呀,少十塊就少十塊吧!”胖子叔卻說:“不行,你等著,我回家給你拿錢去?!?/p>
父親一把拉住他說:“兄弟,你就不要來回跑了,咱兄弟倆這交情,還不值那十塊錢嗎?”
可胖子叔非要回家拿錢,父親就說:“你就是要拿錢,也得吃了飯再去,這么遠的路,為了十塊錢,不值當(dāng)?shù)?。?/p>
胖子叔卻說:“我就打算在你家吃飯呢。這樣吧,你在家準(zhǔn)備飯菜,我回家一趟就來,耽誤不了,今天咱兄弟倆要多喝點?!?/p>
父親拗不過胖子叔,還是讓他走了。胖子叔很快就消失在大雪中。
等父親在家炒了四個菜,又燙了一壺酒,胖子叔就回來了。他腳上的鞋子都濕透了,臉上凍得通紅,嘴里還呼出一團團熱氣。胖子叔一進來就掏出十塊錢給母親,這個賬才算是了了。
父親趕忙讓胖子叔先喝杯酒,暖暖身子。兩個人這一喝酒,就喝到太陽落山,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痛快地喝過酒了。等天快黑下來了,雪也停了,胖子叔站起身要走。我們都不放心,讓他住一晚上,可他執(zhí)意要走,父親就出去送胖子叔。
半個小時后,父親才回來,母親就說:“胖子這人真實誠,為了十塊錢,再跑回去拿,我都有些過意不去了?!?/p>
父親嘆了口氣,說:“我這個兄弟啊,說好的事,他就是拼了命也要做到。”父親又說:“說起來,這錢咱真不該要。胖子他娘要吃藥,幾個孩子也都還小,他就是到集上賣點糖葫蘆,再挖點兒白蓮藕,能賺幾個錢呀?”
母親說:“可他把錢拿來了,你不要他也不愿意呀!”
父親點點頭說:“我知道他這個人,就是再難,也不會拖別人一分錢?!?/p>
轉(zhuǎn)眼就過年了,我們歡歡喜喜地過了幾天,這天傍晚,母親神色不安地對父親說:“孩子他爹,胖子上次拿來的錢沒少,今天我又點了一遍,正好三百——是咱多要了人家十塊?!?/p>
父親問:“怎么回事?”
母親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當(dāng)時胖子也點過,是少了十塊呀?!?/p>
于是父親取出錢又點了一遍,點到一半,感覺一張錢有點粘手,那是一點糖稀,父親想了想就明白了:胖子賣糖葫蘆,手上沾了糖稀,點錢的時候把糖稀留在了錢上,兩張錢就粘在了一起,所以才數(shù)不出來。
父親嘆了口氣,說:“看來胖子家的日子夠難的,今年冬天連火爐子都沒生起來呀!”
我就問:“爸,你怎么知道胖子叔沒生爐子呀?”
父親說:“我們家里暖和,時間久了,糖稀就化開了,再點的時候才多出了十塊錢。如果你胖子叔屋里有爐子,能冷得兩張錢都粘在一起嗎?”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對父親說:“我看咱還是抽個空,把錢給胖子送過去吧?!?/p>
父親高興地“嗯”了一聲,說:“明天就去。”
第二天,父親領(lǐng)著我到胖子叔家,我發(fā)現(xiàn)胖子叔家里果真沒生爐子,屋里很冷,胖子叔的娘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好幾層被子。胖子叔見我們來了,用最好的酒菜款待我們。酒桌上,父親就對胖子叔說了多出十塊錢的事兒,接著就拿出那三百塊錢來,說:“兄弟,這錢我又拿回來了,反正我一時半會兒也用不著,你就先用吧。”
胖子叔低下頭,說:“哥,我剛用了你的錢,怎么好再用呢?”
父親笑著說:“兄弟,你別忘了,你借我的錢是去年的事,我來送錢是今年的事,這是兩碼事兒。”
胖子叔眼圈紅了,說:“哥,我謝謝你了,等我一有了錢就還你?!?/p>
這一幕都被我看在眼里,當(dāng)時我才十幾歲,心里感到暖暖的。
幾年后,胖子叔的日子越過越好,又一年的大年二十九,胖子叔騎著自行車到我家來,給我家里買了很多東西,那還回來的三百塊錢,就成了幾張五十元的。母親把錢放在箱子里,弟兄倆又好好地喝了一場酒。
以后,我們兩家經(jīng)常來往,就像親戚一樣,幾十年不間斷。這就是父親為我們留下的家風(fēng)——時時處處為別人著想。這些年來,父親交了很多朋友,他們都說,父親是一個真正可以交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