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彝族女詩人安履貞作為畢節(jié)大屯余氏土司作家群中的前期代表人物,其顯赫的身世和突如其來的家庭遭遇,都反映在詩人的詩歌中,這讓女詩人的詩歌極具個人色彩和女性特質(zhì)。本文從余氏作家群的概觀中,探索安履貞的身世、時代以及情感體驗給她的詩歌帶來的獨特個性。并從安履貞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反觀畢節(jié)大屯余氏土司作家群的意義和價值,從而在其中探索彝族文化與文學的挖掘意義。
關(guān)鍵詞 余氏作家群;安履貞;女性特質(zhì)
畢節(jié)大屯余氏土司作家群歷經(jīng)百年滄桑,在時代的風云中一直堅守著詩歌寫作的傳統(tǒng),成就了一代又一代的優(yōu)秀詩人。余氏家族自“奢安之亂”(四川永寧宣撫使奢崇明和貴州宣慰同知安邦彥聯(lián)合反明)失敗后,其十三世祖奢崇明之子奢震化名余化龍隱居于四川古藺水潦(今四川省敘永縣水潦彝族鄉(xiāng)),其二子奢辰改名余保壽居住于畢節(jié)大屯(今貴州省畢節(jié)市大屯彝族鄉(xiāng))。余氏家族在時代的風云變遷中保持著積極學習漢文化,與本民族文化融會貫通的開放思想,歷經(jīng)百余年產(chǎn)生了十余位極具影響力的優(yōu)秀詩人。其中畢節(jié)大屯土司莊園的八世繼承人余家駒奢詩成性,在詩歌藝術(shù)上極具造詣,余家駒早年間過繼于水潦余人鳳為子,后被召回繼承大屯莊園。余家駒不僅在詩學上有影響力,他也培養(yǎng)了其子余珍和其侄余昭(十六失怙,隨伯父余家駒前往大屯讀書)的詩學才能。后余珍早逝,余昭被召回水潦,余昭即詩人安履貞之夫。安履貞嫁與余昭后,夫妻婚后琴瑟和鳴,惺惺相惜,創(chuàng)作出不少佳作,并共同完成了對其孫的家庭教育,為后來余氏作家群的代表人物余達父的出現(xiàn)奠定了基礎。余氏家族在四川與貴州兩個區(qū)域之間的詩學交流從一定的意義上來說,其對西南地區(qū)的彝族文學甚至是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而且余氏作家群偏居深山,堅持學習與傳承詩歌寫作,并且在余達父時期影響海外,這對貴州乃至是西南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價值都具有深刻的意義。
一、身世和時代的沉浮
安履貞,清朝道光年間人,其先世為彝族德布氏烏撒鹽倉土府后裔,系烏撒八大部首目總幾家支的阿克土目。其祖安天爵為清代雍正癸卯科武舉,后因征討烏蒙立功享農(nóng)桑萬戶、良田萬頃。安天爵生三子一女,為中豫、中咸、中立和倩姑。安中豫和安中咸皆有才名,但因狂放疏財,最終家道敗落。安履貞因父親安中立英年早逝,后由其母撫養(yǎng)長大成人,自幼受其兄安履泰詩學影響,并接受了較為系統(tǒng)的詩歌培養(yǎng)。但是好景不長,清朝時期,清政府為了增強中央集權(quán),實行改土歸流,大力打擊壓制土司家族。“自改土歸流以來,土目轄境的封建領(lǐng)主經(jīng)濟日趨沒落崩潰。地方流官與外族豪民相互勾結(jié),挑釁仇殺,興訟冤獄,侵吞土目家產(chǎn),兼并土地?!盵1],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安氏家族日漸敗落,而且其兄安履泰為人放蕩不羈,性格狂放,頗有詩人桀驁不馴的品格,后被當?shù)亓鞴俟唇Y(jié)外族誣陷入獄,最終冤死獄中。二哥安會亭、四弟安履萃和五弟安履晉也相繼逝去,安氏家族絕嗣。威威大廈,一下敗落,給詩人帶來的沖擊成為了其詩歌中最主要的情感來源。安履泰含冤入獄時,安履貞決心以身赴死,上京為兄伸冤,后屈從于母命嫁與四川敘永水潦余氏土司家族后裔余昭。余昭也是一位極富才華的詩人,婚后夫妻二人感情和睦,琴瑟和鳴,經(jīng)常以詩唱和,一時傳為佳話。但是在詩人的后期,兩個女兒夭折、感情甚篤的丫鬟小環(huán)和妯娌安氏也早早逝去,可見,安履貞的一生不斷地在遭遇親人的死亡,這給詩人的心靈和精神造成了極大的沖擊,所以悼亡詩成為其詩歌中最主要的部分。在時代的風云變幻之際,詩人作為一名深居簡出的傳統(tǒng)女性,難以掌握自我和家族的命運,但是詩人以詩歌的形式表達了自己的哀痛和控訴。在土司制度的日漸衰落和中央集權(quán)這樣一個大的時代環(huán)境下,女詩人安履貞以自己的真情實感表達了對于時代的某種隱性痛訴。而且從安履貞出發(fā),個體在時代的沉浮中難以把握自己的命運,由此可見,當時無數(shù)的少數(shù)民族在時代的裹挾中所遭受到的苦難經(jīng)歷,安履貞僅僅是一個縮影。
二、安履貞詩歌文本細讀
安履貞一生著有《女戒》10則和詩集《園靈閣遺草》,其中思親悼亡之詩多達30首,閑適詩近20首,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詠物詩和唱和之作。早期主要是閑適詩,那時安家尚且顯赫,詩人得母愛,受兄寵,生活優(yōu)渥,且在彝族傳統(tǒng)中對于女性的要求不如漢民族的嚴厲,詩人擁有一定的自由度。所以安履貞的前期多為享受生活,與自然相映成趣的閑適之作。同樣是寫春天,在不同的時間與遭遇中,詩人的情感基調(diào)則是完全不同的。如早期的《閑適詠》一詩“靜坐闌干無緒思,春來小院日遲遲。梨云繞屋堆香夢,柳絮撲濂湊好詩。呼婢頻添金鴨篆,背娘潛下木雞棋。個中情趣誰能識,我自清閑我自知”[2],詩人這時的心態(tài)還是小女兒家的純真與活潑,甚至帶著孩子調(diào)皮的愉悅,這個時期詩人主要是享受大自然的無限春光和自我的安適,詩人的心靈和精神是極為歡愉的。而后期的《春宵獨坐》一詩“花上杜鵑啼不住,一輪明月寒光素;鳥啼花落春將暮,仰望云天月移樹。倚窗無語添香柱,徘徊更向花前步”。春天的繁花似錦已經(jīng)開始落幕,暮春在杜鵑的聲聲啼叫中和月光的照射下顯得頹敗,凄清,而此時的詩人倚窗無語,愁緒滿腸。同樣是描寫春天,但是詩人在不同的處境中,心境是完全不同的。從這兩首詩歌的意境的對比中我們可以觀照到詩人在不同處境之下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早期的安家甚至是整個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土司家族頹勢還沒有顯露出來,所以詩人的心態(tài)是樂觀積極的,詩歌中自然更多地是詩人的小樂趣和自我的顯露。而在家破人亡之后,詩人無心欣賞春光,倚窗無語,更多地是在對家人的思念以及惆悵。在安履貞的詩歌中更多地以及更為動人的多是對親人和朋友的悼亡詩,尤其是對其母和其兄的悼念更是讓人撕心裂肺。在《吊階平兄履泰》一詩中詩人“今將詩當哭,一字一淚絲”。詩歌情感力度極其強烈,每一句詩都是詩人對于兄長兼恩師的安履泰的血淚之情。這種不加節(jié)制的情感的噴發(fā)成為安履貞詩歌最大的特色,在這其中我們可以深切地體驗到詩人的悲痛和無能為力。作為已經(jīng)出嫁的女兒,家中卻在遭遇“十七攖家難,兄弟遭奇冤。十八家被毀,兄逃母受羈”(余昭《再題園靈閣詩后》)、“正月悲侄亡,五月兄忽死”(安履貞《吊階平兄履泰》)的悲劇,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詩人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創(chuàng)作了大量情感激憤的詩作,甚至不顧這種不加節(jié)制的情感對詩意的伐害,但是在這其中詩人的情感的宣泄與流溢也成為其詩歌最大的特色。安履貞是安家僅存的血脈,其余親人已經(jīng)長埋黃土,在詩歌《清明》中,“一盂麥飯長亭晚,正是人家上冢歸”,詩人看到“上冢歸”自然而然產(chǎn)生了孤獨和覆滅之感。在這樣的意境的營造中,我們可以想象詩人的零余之感,在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后,詩人所要面對的是一堆堆的墳塋。顯然,清明節(jié)對于詩人來說是痛苦的,也是悲寂的。作為一名家庭女性,親人的相繼離世成為安履貞人生最大的悲痛,也是其詩歌中最主要的情感來源。
透過詩人的詩歌,我們可以關(guān)照到在清朝時期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人民的生存狀態(tài),他們由于上層統(tǒng)治者的政策變化而遭受迫害,統(tǒng)治者的政治策略和民族政策也直接影響到邊緣的少數(shù)民族群體的命運,從安履貞的詩歌中我們可以探索到彝族這個民族的民族命運是與時代和政治緊密聯(lián)系的。在安履貞的詩歌中,詩人以女性的觸角來反映家族的盛衰,無數(shù)人成為了政治的犧牲品,自我被政治和時代所伐害。由于政治和環(huán)境的因素,一代又一代的彝族人進行了苦難的遷徙。在一次會議上,一位彝族教授義憤填膺地對學界里面很多人對于彝族這個民族的誤解感到痛心,他說很多人認為彝族喜歡居住在深山中,但其實是為了避難不得以才遷居到深山中。余氏家族就是為了避政治災難才遷居到深山之中,甚至余氏家族中的后期代表人物余達父東渡日本也是為了避難。傷痕累累的民族命運更進一步地在女詩人的身上重現(xiàn),整個家族和民族所面臨的苦難,詩人的反抗和無奈就顯得更為悲愴和沉重。詩人兼具女性與少數(shù)民族的雙重身份,在極其高壓的社會形態(tài)下不斷地失去親人,強烈情感表現(xiàn)在詩人的詩歌中,所以其詩歌讀來悲愴難抵。
三、余氏作家群中的個性
余氏作家群中創(chuàng)作成就較高的多達十幾人,代表人物余達父詩名蜚聲海外。其中,各個詩人之間既有共通之處,又各具特色。作為早期余氏作家群中唯一的女性詩人,安履貞的詩歌既沒有其夫余昭的宏大敘事,更沒有余珍、余達父等人的政治抱負。而更多地散發(fā)著女性氣質(zhì),她關(guān)注自然、女性、家庭與詩歌知己,從其詩歌意境的營造中我們也可以關(guān)照到其中的女性特質(zhì)。詩人的詩歌中所涉及到的自然景觀的描寫完全不同于余氏家族的其他男性作家,余昭對于景色的描寫多是雄偉壯闊的,更多的是大山的險峻與景致的粗糲。而安履貞的詩歌取材多是亭臺樓閣,住宅周邊的自然景色。取材范圍較狹窄,這與詩人的見聞與游歷有關(guān)。安履貞作為一名深受漢文化影響的傳統(tǒng)家庭婦女,要求自己克己治家,所以決定了詩人的詩歌的取材只能是周邊較為狹窄的范圍,而更多地是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描述,外部世界在她身上所產(chǎn)生的沖擊也是借由家庭和親人的情感媒介傳達出來。而余昭等男性詩人更多的是宏大的政治抱負和對江山的指點。所以安履貞的詩歌在眾多的男性詩人中以強烈的情感抒發(fā)和柔中帶剛的女性特質(zhì)取勝,成為余氏作家群中極具個性的女性詩人。
從安履貞的詩歌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詩人作為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上層人士,已經(jīng)廣泛地接受了漢文化的熏陶。在她的詩歌中既有對聶政等傳統(tǒng)女性的仰慕,也有對她們身上的品格和精神的學習。可見,安履貞的思想也是受到漢族傳統(tǒng)倫理觀念的影響,對于這些傳統(tǒng)女性的價值觀詩人是認可的,對于她們的精神詩人是贊揚的。雖然詩人在詩歌中有“說是兒家兒未慣”的女性微妙心理的傾訴,但是余昭在詩歌中說詩人安履貞“才德難逢系我思,良妻良友兩兼之”,可見,安履貞受儒家文化的影響而要求自己端恭懂禮,這其中也必定有很多的無奈和辛酸。其實,在我看來這種思想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詩人的詩歌道路的發(fā)展,導致了她的大多數(shù)詩歌的散佚,也間接地影響了詩人創(chuàng)作的自由。如果詩人放任天性,自我不受到那么多的壓制,詩人的詩路應該是更為寬闊的。在一定程度上,女詩人的思想也是受到傳統(tǒng)的儒家“女子無才便是德”思想的影響?!锻ㄓ河嗍献谧V》中說安履貞:“能詩文,不欲示人”[3],一字一筆中皆含血淚。在時代命運的擠壓中,詩人從一開始自比月仙的不羈和狂傲已經(jīng)慢慢被磨光。其詩歌在情感的極其壓抑之中,一下噴發(fā)而出,所以情感力度極其強烈。女性在面對外部世界的急劇變化中,難以反抗和有所作為,所有的情感郁積在心中,最后在詩歌中迸發(fā),所以安履貞詩歌中的情感力度是余氏家族中的其他詩人難以比擬的。余氏作家群后期的女詩人余祥元和安履貞的人生遭遇有某種相通性,他們都面臨時代的巨變,自我的身心也遭遇了極大的打擊,但是兩位女性詩人的詩歌風格是不完全相同的。余祥元的詩歌哀傷凄苦而不凌厲,而安履貞的詩歌苦痛中的帶著控訴與發(fā)問,略帶陽剛之氣。而與黔西北晚清女詩人周婉如與陳枕云相比較,安履貞的詩歌風格的轉(zhuǎn)變與自我的遭遇和時代的起伏顯然更為密切。在整個西南地區(qū)的彝族文學發(fā)展中,安履貞經(jīng)由貴州嫁入四川,對兩個區(qū)域的詩歌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了較為廣泛的影響。而且余氏土司作家群是西南地區(qū)的土司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部分,在探索土司文學的過程中,安履貞的詩歌個性也是其中的一個重要部分。
詩人安履貞作為文化僻地的少數(shù)民族女性,在詩歌上的造詣是極為難得的,而且對后世的詩歌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這得益于彝族長期的優(yōu)秀文化的熏陶和繼承,彝族很早就擁有自己的詩歌理論和神話史詩,這對于安履貞的詩歌形成也具有極大的作用。作為一名少數(shù)民族女性,其詩歌中的特質(zhì)和余氏作家群的其他男性作家相對比,更多了對內(nèi)心感情世界的細致描摹,這是其女性的特質(zhì),也是女性詩人最大的優(yōu)勢。對余氏作家群中的詩歌風格也是有一定的互補作用,豐富和補充了這個詩群中的各種內(nèi)涵。而且透過詩人的詩歌,我們也可以去探究在情感的背后女性的命運。在那個時代,女性的天地是狹窄的,家庭和親人是他們世界里面的全部,也是詩人詩歌內(nèi)容里的絕大部分,詩歌取材范圍雖然較為狹窄,但是詩人以其強烈而豐沛的情感取勝。對彝族女詩人的詩歌研究這對于彝族歷史文化和文學的繼承和發(fā)揚是有積極的作用的。
注釋:
余宏模:大山詩草.前言[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
安履貞:園靈閣遺草[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316.
余家駒等,《通雍余氏宗譜》[M],東京:日本學習院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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