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之于我國的古典文化，有著遠遠超越其植物學(xué)范疇的文化意義。《詩經(jīng)》里的草木如織，《離騷》中的香草美人，這詩歌源頭處馥郁紛繁，為后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提供了永恒的主題，也讓人們的審美與品格追求有了現(xiàn)實層面的寄托。在浩如煙海的文學(xué)作品中，《紅樓夢》對植物文化運用之多之妙令人擊節(jié)。菊花詩、海棠詩、詠絮詩，每次以草木之名結(jié)社作詩，各人才情秉性皆得以展現(xiàn)；“掣花簽”則直接借花名道盡諸女兒命運。環(huán)境描寫上，曹雪芹更是獨具匠心地布置了各院落的植物景觀，以襯托主人性情。瀟湘館之修竹森森，蘅蕪院之蘅芷清芬，怡紅院之繁花似錦皆主題鮮明。處處點綴大觀園的芭蕉或許不那么奪目，可若將芭蕉的文化傳統(tǒng)與紅樓人物相聯(lián)系，便能讀出別樣的韻味。

一、隱隱蕉花修竹里：品黛玉之超逸

大觀園建成之初，借賈政試寶玉之才題對額之機，書中文字全面展示了大觀園的山水庭院格局，成為園林景觀文化的范本。眾人“忽抬頭見前面一帶粉垣，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從里間房里又有一小門出去，出去卻是后園，有大株梨花，闊葉芭蕉”，這里即是后來的瀟湘館，為黛玉居所。瀟湘館的布景以竹子為主，梨花芭蕉為賓。竹子與芭蕉的組合清幽脫俗，有“雙清”之譽。明代方應(yīng)選在《病中有懷》序中說：“兀坐一齋，惟蕉竹是友?！痹娫唬骸熬米癜凉翘恚p清頓覺煩襟逐?！彪p清即為蕉竹。張潮在《幽夢影》中說：“蕉與竹令人韻?！笔廊硕鄲壑裰嵍雎越吨崳顫O在《閑情偶寄》中便為芭蕉鳴不平：“幽齋但有隙地，即宜種蕉，蕉能韻人而免于俗，與竹同功?！庇衷疲骸敖吨自?，十倍于竹，一二月即可成蔭。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畫圖，且能使臺榭軒窗盡染碧色?！比绱饲逵闹常B賈政亦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實非妄言。林黛玉的超逸氣度與詩書氣質(zhì)，離不開竹子與芭蕉這清韻組合的映襯。

而瀟湘館的次景梨花芭蕉組合又別具情感，它們指向一個共同的關(guān)鍵字：雨。梨花暮春開放，因清麗淡雅，質(zhì)地柔弱，常以之喻洗盡鉛華的女子；雨又與淚關(guān)聯(lián)，梨花雨便成了一個整體意象，常見于詩詞。白居易的《長恨歌》中以“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形容楊玉環(huán)，歐陽修詞中又有“胭脂淚灑梨花雨”，李重元作“雨打梨花深閉門”，道盡閨中女子惜春傷己、幽怨難訴的悲苦。而芭蕉葉闊，雨打蕉葉的聲音自然分明，尤其在冷雨瀟瀟的秋夜，淅淅瀝瀝讓人難以安眠，便很容易引發(fā)失眠人的傷心事，因此，芭蕉雨意象聯(lián)結(jié)的時間往往在黃昏或夜晚。如李清照《添字采桑子》：“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余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傳遞著郁結(jié)難解的客居離情與歲月感傷，皆由芭蕉雨之聲引起。[1]想來黛玉秋雨夜悶制的《秋窗風(fēng)雨夕》，離不開蕉雨點滴助凄涼。至此不難發(fā)現(xiàn)，瀟湘館的植物景觀中，梨花雨取其形，芭蕉雨取其聲，湘妃竹取其寓意，三者聯(lián)結(jié)，共同營造了一個淚雨霖鈴的境界，暗指了黛玉一生還淚的命運。

二、冷燭無煙綠蠟干：觀寶玉之風(fēng)雅

眾人見“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那一邊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寶玉認為“此處蕉棠兩植，暗蓄‘紅綠’二字在內(nèi)。若只說蕉，則棠無著落；若只說棠，蕉亦無著落，固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便為此處題“紅香綠玉”四字。后元妃省親將此四字改為“怡紅快綠”，并賜名“怡紅院”，后為寶玉居所。這紅綠色調(diào)便源自蕉棠并植之態(tài)，為怡紅院的主體植物景觀。題御制詩環(huán)節(jié)，寶玉苦作“怡紅院”詩，中有一句“綠玉春猶卷”。寶釵瞥見，說元妃因不喜“紅香綠玉”故而改為“怡紅快綠”，何必偏用“綠玉”與之“爭馳”，況且蕉葉之說頗多，建議改為“綠蠟”。“綠蠟”出自錢珝《詠芭蕉詩》中“冷燭無煙綠蠟干”，未展的芭蕉似燭身，蕉心似燭心，設(shè)喻狀物精妙，確勝“綠玉”一籌，寶玉遂奉寶釵為“一字師”。經(jīng)歷如此小周折后而妥帖入詩，芭蕉之景與園中之人俱顯風(fēng)雅。

所謂“怡紅”即以紅為怡然。這“紅”可理解成胭脂，“抓周”中寶玉便只抓些胭脂釵環(huán)，閑來的消遣是淘澄胭脂膏子，與姐妹的嬉戲甚至是吃人嘴上的胭脂；這“紅”也能理解成林黛玉，黛玉前世為絳珠草，“絳”為深紅色，寶玉將軒室命名為“絳蕓軒”，幼時又曾自號“絳洞花主”，因絳紅而暗合了與黛玉前世今生的緣分；這“紅”又能理解成紅樓眾女，“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寶玉對女性有著普遍的體貼、欣賞、尊重與同情。因以上種種，寶玉最愛紅色，認為等閑之人是不配穿紅的，怡紅院中葩吐丹砂的海棠正與其偏好吻合。而與紅色最為匹配的，在寶玉看來無疑是綠色，“快綠”即以綠為快事，在讓手巧的鶯兒打絡(luò)子時，他便指明“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怡紅院內(nèi)蕉棠并植，紅綠交映，符合賈寶玉的審美偏好。雖說一般植物葉子多為綠色，但蕉葉葉面平滑，葉質(zhì)油潤，青翠濃綠得更為純粹。“為愛芭蕉綠葉濃，栽時傍竹引清風(fēng)”（宋 胡仲弓《芭蕉》），芭蕉之綠深得文士青睞，有“綠潤”“青琳”“玉芽”之名；蕉葉闊大綽約，紋理細膩流暢，有絲織品的質(zhì)感，徐黃《蕉葉》贊之曰：“綠綺新裁織女機，擺風(fēng)搖日影離披?！币浴熬G綺”喻蕉葉。[2]這些美譽，準(zhǔn)確捕捉了蕉葉質(zhì)色的審美特質(zhì)，自然配得上那株紅得耀目的西府海棠。怡紅院鮮艷明麗的景觀配色，與寶玉富貴公子的身份非常符合?！熬G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蕉棠雙色輝映，隱約透露著寶玉身上的脂粉氣與書卷氣。置身其間，主人應(yīng)有憐香惜玉之心與清新雅致之趣。

三、一去輕如蕉鹿夢：嘆探春之命運

秋爽齋結(jié)詩社時，眾人各取別號，探春本想取“秋爽居士”，可寶玉覺得不妥，認為秋爽齋芭蕉梧桐盡有，依著蕉桐起名更好。探春便說：“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罷。”此處，我們知道了探春的秋爽齋植物景觀以芭蕉梧桐為主。梧桐樹勢挺拔，樹冠疏朗，枝葉郁郁；芭蕉質(zhì)雖非木，扶疏似樹，高舒垂蔭，二者形態(tài)皆疏朗瀟灑。再聯(lián)系秋爽齋內(nèi)部的裝飾：“這三間屋子并不曾隔斷。當(dāng)?shù)胤胖粡埢ɡ娲罄硎蟀浮且贿呍O(shè)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墻上當(dāng)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案上設(shè)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nèi)盛著數(shù)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陳設(shè)以“大”為特色，內(nèi)外風(fēng)格一致，共同映襯了“探春素喜闊朗”的性格。[3]

從植物文化上看，《莊子》說鳳鳥“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高潔的神鳥只選擇梧桐作為棲息之所，這梧桐也自非凡木，有良材嘉木之名，自此與梧桐相伴便有了君子品質(zhì)的象征。如虞世南借《蟬》托物言志，表明心志：“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fēng)?！币晕嗤┳鳛橄s的棲身之所并非偶然。再看芭蕉。探春最喜芭蕉，自號“蕉下客”，畫面構(gòu)圖看，芭蕉姿態(tài)優(yōu)雅，葉下少女亭亭玉立，碧蕉紅顏相映成趣，正是古代人物畫的常見主題：蕉葉仕女圖。仕女專指古代上層社會的貴族女子，她們的容姿要符合當(dāng)時人們普遍認同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內(nèi)在的氣質(zhì)神韻、思想格調(diào)也要達到當(dāng)時社會所推崇的境界，這種外在美與內(nèi)在美的表里一致是女性美的理想典型。反觀探春，“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結(jié)海棠社不讓須眉，理家果斷興利除弊，與梧桐芭蕉寓意的君子仕女品格不謀而合。

有意思的是之后黛玉對“蕉下客”的調(diào)侃，引出“蕉葉覆鹿”的典故?！读凶印分v述了這么一個蕉鹿官司。鄭人砍柴得一鹿，覆之下蕉下（此“蕉”非芭蕉，而通“樵”，黛玉打趣僅取字面）。不就忘之藏鹿之所，以為是夢一場，路上嘀咕這個夢時，被路人聽見，路人依夢取了鹿。樵夫之后又夢見藏鹿之所與取鹿之人，前去索鹿。法官諷之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薄澳惝?dāng)初真得了鹿卻以為是夢，現(xiàn)在夢見了鹿卻以為是真?！边@個故事跟莊生夢蝶、南柯一夢有異曲同工的玄妙，得失榮辱孰真孰假，都如夢幻。在大觀園這個舞臺上，探春或許正如一個逐鹿之人。她有著復(fù)雜的性格，自我設(shè)定是既作棲處詩社文壇的雅士，又想成為“才自精明志自高”的雄才。她有主見有抱負，在是非、利弊、興衰、成敗上有著精準(zhǔn)的洞察與明斷，是賈府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為挽救家族頹勢做出了最多努力；可又因為庶出身份而過度敏感，強烈的自尊掩飾的是深刻的自卑，因而在諸如嫡庶、尊卑、主奴、寵辱等方面都要辯個分明，爭個高低，因此與嫡母的摩擦、與惡仆的沖突時有發(fā)生。[4]可惜“生于末世運偏消”，一場追逐竟成空，家族到頭來“忽喇喇似大廈傾”，各人飛鳥各投林，自己落得個遠嫁的結(jié)局，繁華競逐，悲恨相續(xù)，如同夢幻，了無痕跡。如此看來，雖然此“蕉”非彼“樵”，但“蕉下客”引出的“蕉葉覆鹿”，卻巧妙暗合了探春的命運，也與《紅樓夢》的人生如夢、富貴如云的主題有了統(tǒng)一性。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紅樓夢》實在是一部用情用心至深的作品。哪怕是從植物文化這樣細微的角度切入，也能契合人物與主題的脈搏，可見曹雪芹編織鋪排之細膩。本文以芭蕉文化為例，分析了大觀園相關(guān)院落景觀特點與主人的性格命運，力求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作品層次更加豐富；也希望以此為例，拋磚引玉，為我們再看《紅樓夢》提供不一樣的視角。

參考文獻：

[1]張文靜.論唐宋詞“植物+雨”意象的精神指向[J].邵陽學(xué)院學(xué)報，2010（1）.

[2]徐波.中國古代芭蕉題材的文學(xué)與文化研究[D].南京師范大學(xué)碩士論文，2011.

[3]俞香順.紅樓夢中的“芭蕉”考索[J].紅樓夢學(xué)刊，2016（3）.

[4]林方直.從“蕉下客”視角看探春[J].內(nèi)蒙古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5（2）.

*本文為江蘇省教育科學(xué)“十二五”規(guī)劃課題“府學(xué)文化校本課程的開發(fā)研究”（課題編號B-b/2015/02/025）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單位：江蘇省常州市第二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