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教版必修三中有一篇朱光潛先生的文章《咬文嚼字》。朱光潛先生在文中列舉了煉字的好例,也談到改得不妥之例。
摘錄如下:
例如《史記》李廣射虎一段:“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更射之,終不能復入石矣?!边@本是一段好文章,王若虛在《〈史記〉辨惑》里說它“凡多三石字”,當改為:“以為虎而射之,沒鏃,既知其為石,因更復射,終不能入?!被蚋臑椋骸皣L見草中有虎,射之,沒鏃。視之,石也?!北砻嫔峡此坪醺牡煤啙嵭瑓s實在遠不如原文,“見草中石,以為虎”并非“見草中有虎”。原文“視之,石也”有發(fā)現(xiàn)錯誤而驚訝的意味,改為“既知其為石”便失去這意味。原文“終不能復入石矣”有失望而放棄得很斬截的意味,改為“終不能入”便覺索然無味。這種分別,稍有文字敏感的人細心玩索一番,自會明白。
既然叫“咬文嚼字”,既然叫“推敲”“斟酌”,自然帶有反復比較、掂量的意味。王若虛“推”過來,覺得司馬遷原文贅余;朱先生“推”過去,覺得改了反而無味?!巴魄谩敝g,本無絕對的對與錯,筆者也姑且說說自己的感受。
筆者認為王若虛第二種修改方案(“嘗見草中有虎,射之,沒鏃。視之,石也”),堪稱妙筆。理由有三:1.修改基于原文,保持原意原味,不曾另起爐灶。2.之前說它“凡多三石字”,果然只在“石”上作增刪,最能體現(xiàn)“一字千金”的功力。3.在簡潔的前提下,反而增強了文章的懸念和趣味。
遺憾的是,朱光潛先生以一句“‘見草中石,以為虎’并非‘見草中有虎’”,草草地抹去了其中的趣味。而朱光潛先生的這句理由,只注重事實性,而忽略了文學表現(xiàn)的藝術性。
先只說“草中有虎”,而不直說“草中有石”,正體現(xiàn)了情節(jié)中的懸念,而這樣的懸念,是通過李廣的視角,自然而然地營造出來的。
說“草中有石”,是站在作者的視角、上帝的視角,即全知視角。
而說“草中有虎”,是站在人物的視角,即限知視角。一直到“(李廣)視之”后,才知道“石也”,而借助李廣的視角,我們讀者才恍然大悟,自有一種驚訝驚嘆的韻味。
說到“限知視角”,學習蘇教版的同學并不陌生,它是我們解讀小說的重要途徑,如《流浪人,你若到斯巴……》。一般而言,第一人稱作品中都會運用到限知視角,如《品質(zhì)》《一個人的遭遇》,等等。
其實在史傳文學的學習中,我們一樣可以從“限知視角”的角度去解讀文本。
就在《李將軍列傳》(蘇教版《〈史記〉選讀》)篇中,我們還能發(fā)現(xiàn)“限知視角”的運用。如這一段文字: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貴人從廣勒習兵擊匈奴。中貴人將騎數(shù)十縱,見匈奴三人,與戰(zhàn)。三人還射,傷中貴人,殺其騎且盡。中貴人走廣。廣曰:“是必射雕者也?!?/p>
在“廣曰:‘是必射雕者也?!敝暗奈淖?,即是以中貴人的視角來寫的。如果按照全知視角改寫,則變成: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貴人從廣勒習兵擊匈奴。中貴人將騎數(shù)十縱,見匈奴射雕者三人,與戰(zhàn)。射雕者還射,傷中貴人,殺其騎且盡。中貴人走廣。廣曰:“是必射雕者也。”
這明顯屬于“包袱”抖早了,抖亂了,也削弱了“是必射雕者”這一話語中的力度和緊張氣氛。當文中先只說“匈奴三人”時,讀者是搞不清狀況的,只覺得非同一般。李廣簡潔有力的斷言“是必射雕者”時,讀者頓時明確了敵人的形象,由之前的疑惑,一下子感受到勁敵臨前的緊張。
這里的“射雕者”正如上文“李廣射虎”中的“石”,出現(xiàn)一次足矣。
從中我們也能看出“限知視角”的價值。它的運用不僅僅囿于現(xiàn)代小說,在中國古代文學中早已有體現(xiàn)。而人教版《外國小說欣賞》選修教材教師教學用書的第一單元“敘述”中,明確提到“有限視角是現(xiàn)代小說的一大貢獻,而這一貢獻主要是由西方小說家做出的”。
這種說法實在是難以茍同,編寫者可能是把“有限視角”和“第一人稱”搞混了。確實,中國古代小說中較少有“第一人稱”,但“限知視角”自《史記》以來,自魏晉《搜神記》《世說新語》,再至唐傳奇,后至明清小說,可以說比比皆是,其中還有不少經(jīng)典篇目。如《三國演義》“蔣干盜書”中蔣干所見所聽的那一夜?!都t樓夢》中“林黛玉進賈府”,脂硯齋直接點出“總借黛玉一雙俊眼傳來”。而《水滸》中“李小二報信”寫得更是精彩:
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只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里坐下,隨后又一人閃入來;看時,前面那個人是軍官打扮,后面這個走卒模樣,跟著,也來坐下。
金圣嘆此處評:“看時二字妙,是李小二眼中事?!?/p>
之后李小二讓老婆在后面偷聽,聽了一個時辰,只聽清一句話:“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jié)果他生命!”
而李小二在告知林沖時,小說這樣寫道:
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凈面皮,沒甚髭須,約有三十余歲。那跟的也不長大,紫棠色面皮。”林沖聽了大驚道:“這三十歲的正是陸虞候!”
金圣嘆此處評:“只認一個,又留下一個不猜出,此書用筆奇譎,每每如此?!?/p>
從以上文本的解讀和分析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中國古典小說的敘述之美、敘述之奇。固然,其“限知視角”并非現(xiàn)代小說或西方小說常用的“第一人稱”,但,正因為是第三人稱,所以可以靈活切換。一會兒是李小二的視角,一會兒是林沖的視角,一會兒又可以是上帝的視角,最大程度地營造情節(jié)的懸念,調(diào)動讀者的閱讀情緒。這也正是我們在閱讀古典文學,特別是史傳文學和古典小說時,不能忽視的環(huán)節(jié)。否則,僅僅從字句增刪上“咬文嚼字”,是難以體會其中的文學趣味的。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