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到蓬萊是1984年秋天，那里正在拍電視劇，水城一線插著不知是哪個朝代的彩旗。宋慶歷二年（1042），登州郡守郭志高為防契丹入侵，在這個中國最北邊的港口建起一座水寨，因往來戰(zhàn)船皆是瘦長的“刀魚船”，水寨便被稱為“刀魚寨”，港口也成了貿(mào)易與海防兩用的武裝水城。那電視劇也許不是拍宋朝的故事，而是抗倭的故事，因明洪武九年（1376）時，明廷為防倭寇侵擾，將水寨加固成了由石砌碼頭、土壘城墻、設(shè)門立閘的“備倭城”。又或許是在拍朝代不清的“八仙過?！卑?，陸有樓閣，海有仙山……1984年，蓬萊水城還真出了件大事，古登州港中央泊船的地方叫“小?！?，在此發(fā)現(xiàn)了元代沉船，由此拉開了關(guān)涉古代中國與高麗兩岸沉船的考古大幕。

蓬萊沉船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港不在深，有船則名。

1989年，蓬萊市動工興建了中國北方第一座沉船博物館，并于1991年正式對外開放。似乎不滿于一條沉船勢單力孤，2005年，“小?！痹俣取帮@靈”，人們放水清理“小?！庇倌鄷r，又發(fā)現(xiàn)了三艘大型海船沉船。這下子，登州古港有了一個小小的古代船隊：1984年出土的那艘古船被稱為“1號船”，2005年發(fā)現(xiàn)的比1號船還要大的沉船被命名為“2號船”，其他小一點的兩艘沉船被命名“3號船”和“4號船”。

像這樣，集中于一地發(fā)掘出四艘古代沉船海船，在中國1.8萬公里長的大陸海岸線上還是頭一次。于是，蓬萊市決定投資1億元修建一座新的古船博物館。2008年，古船博物館開工，2012年，新館正式對外開放。新館布展之時，館里的同志還專門找我搜集過元、明時期的航海圖，以補充完善其“登州海道”、“起航之港”、“循海岸水行”、“北方第一大港”、“往返皆自登州”、“海防重鎮(zhèn)”、“海漕中樞”共七個單元的展示。后來，我在寫作“系列中國古代沉船”時，又向蓬萊市登州博物館館長、中國船史研究會副會長袁曉春請教沉船的事……從1984年到2015年，一晃之間，我已與登州古港結(jié)下了30年的特殊緣分。

袁曉春先生參加過1984年和2005年兩次“小海”沉船發(fā)掘工作，為我特別提供了重要的古沉船照片。據(jù)他提供的考古報告稱：2005年發(fā)掘的2號古船殘長21.5米，殘寬5.2米，殘深0.56米，保存六道艙壁、前桅座、首柱、龍骨等。該船呈瘦長流線型，與以前發(fā)現(xiàn)的蓬萊元朝戰(zhàn)船、浙江象山明代古船船型相同，其建造地應(yīng)為浙江一帶，該船復(fù)原長32米，寬6米，型深2.6米，為三桅木帆船，約為明代中晚期戰(zhàn)船。3號古船，為小方首、方尾，首尾皆翹起，殘長17.10米，殘寬6.20米，艙殘深1.28米。此古船上出土的遺物數(shù)量較少，主要有高麗末期的青瓷碗、陶甕、陶繭形壺等文物。古船的年代被考證為元末明初，推測其為因不能遠航而遭廢棄的古船。4號古船，殘長8.53米，殘寬1.96米，分別是龍骨、龍骨翼板、零星外板，其他船材都已不存，年代大約與3號船相近。

蓬萊古船博物館所擁有的四艘古代沉船，其數(shù)量、種類堪稱國內(nèi)之最。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四艘元明沉船中，3、4號古船據(jù)推測是高麗古船。2006年、2012年，蓬萊先后召開兩次“蓬萊古船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中韓專家通過現(xiàn)場考察和會議研討，確認蓬萊3號、4號古船為高麗古船，蓬萊3號古船船殼采用韓國傳統(tǒng)造船技術(shù)，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艙壁、肋骨、桅座、補強材等為中國造船技術(shù)。

據(jù)袁曉春先生介紹，判定這兩艘古沉船為高麗古船的主要依據(jù)主要有以下幾點：其一，蓬萊高麗古船獨特的船殼連接技術(shù)，其船殼連接均采用長槊（木栓） 與皮槊（木釘）連接技術(shù)。3號古船是中國造船技術(shù)與高麗造船傳統(tǒng)結(jié)合的產(chǎn)物。4號古船僅發(fā)現(xiàn)幾塊底板，但是采用了長槊（木栓）連接，未發(fā)現(xiàn)使用鐵釘連接，其船殼技術(shù)為地道的高麗古船連接技術(shù)。其二，高麗古船的船材只使用油松，而中國船則分部位選用雜材。其三，高麗海船船材厚重，中國已發(fā)現(xiàn)的幾十艘海上沉船中，沒有一艘古船船材像高麗古船那樣寬大和厚重。兩艘蓬萊高麗古船屬于不同船型的高麗遠洋海船。高麗古船是中國海域發(fā)現(xiàn)的唯一外國沉船。

登州古港

蓬萊沉船用實物證明了蓬萊不僅是中國東北海域重要的港口，而且是與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交往密切的外貿(mào)港口，是海上絲綢之路東北方向的始發(fā)港口。

不過，蓬萊最初出名并非由于海港，而是因為海上仙山。戰(zhàn)國時，鄭國有個道家代表人物列御寇，在他的《列子·湯問》中有“渤海之東有五山焉，一日岱興，二日員嶠，三日方壺，四日瀛洲，五日蓬萊”的記載。這是“蓬萊”作為神山之名最早的記錄，但“蓬萊”作為地名大約是從漢代開始。唐代杜佑的《通典》載：“漢武帝于此望海中蓬萊山，因筑城以為名?！钡?，建治則是唐朝神龍三年（707）的事了。那一年，登州治所由牟平遷至隸屬黃縣的蓬萊鎮(zhèn)（軍事單位），遂升蓬萊鎮(zhèn)為蓬萊縣，這里也因此被稱作“登州港”。

蓬萊位于渤海、黃海交界處，是進出渤海灣的必經(jīng)之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北方最古老的航線?！缎绿茣さ乩碇尽芬锰曝懺觊g宰相賈耽所撰的《古今郡國縣道四夷述》記述的唐朝交通四鄰的七條道路，其中海運航線主要有兩條，一條在南方，為“廣州通海夷道”；一條在北方，即“登州海行入高麗、渤海道”，可見其有多么重要。唐朝廷為迎接新羅使節(jié)，還在登州南街修建了“新羅館”。

登州作為港口，真正興盛是在宋朝。宋元祐三年（1088），金部員外郎范鍔等人聯(lián)名向朝廷上書，要求在密州設(shè)立市舶司：

廣南、福建、淮浙賈人，航海販物至京東、河北、河東等路，運載錢帛絲綿貿(mào)易，而象犀、乳香珍異之物，雖嘗禁榷，未免欺隱。若板橋市舶法行，則海外諸物積于府庫者必倍于杭、明二州，使商舶通行無冒禁罹刑之患，而上供之物免道路風水之虞。

最終，朝廷批準了范鍔等人的建議，“乃置密州板橋市舶司”。中國北方終于有了國家級口岸，登州港也因此熱鬧起來。但后來因北方戰(zhàn)亂，登州港轉(zhuǎn)而成為“刀魚寨”水寨。

船沉兩國

有趣的是，就在2012年蓬萊古船博物館開業(yè)之時，浙江省博物館和韓國國立光州博物館聯(lián)手在杭州舉辦了“大元帆影——韓國新安沉船出水文物精華暨康津高麗青瓷特展”。這里說的“新安沉船”即沉在朝鮮半島西南角新安海的元代中國商船。

元朝時，這艘中國商船從慶元港（今浙江寧波）出發(fā)前往日本博多港（今福岡）進行貿(mào)易。不料中途遭遇風暴，在朝鮮半島西南角的新安海域沉沒。1975年，韓國人發(fā)現(xiàn)了這艘沉船，并開始了長達九年的打撈。經(jīng)韓國考古人員考古發(fā)掘，此船長34米、寬11米，是一艘大型木制海船，滿載上萬件陶瓷、幾十噸銅錢、1000多根紫檀木等貨物。

在浙江省博物館這次展出的展品中，有一件重要展品——慶元青銅權(quán)。權(quán)，就是秤錘。此秤錘上，一面刻有“慶元”，一面刻著“庚申年”，庚申年為1320年。它的出水為新安沉船的起航時間與地點提供了重要的參考依據(jù)。

展覽中，還有一些沉船上打撈出的中國銅錢。此船當時共出水了800萬枚重達28噸的中國銅錢，共52個品種，從王莽新朝“貨泉”到元代“至大通寶”和“大元通寶”，年代跨度久遠。在當時的東亞及南亞海上貿(mào)易中，中國銅錢是“硬通貨”。日本自平安時代起到10世紀，主要通行“皇朝十二錢”，此后由于銅錢鑄造量不足，而代以從中國進口銅錢供本國流通使用，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清代以前。

這次展出的展品主要是瓷器。新安沉船主要裝載的貨物就是各類陶瓷器，其中出水文物僅陶瓷器一項達20661件，浙江龍泉生產(chǎn)的瓷器就有1萬多件。還有來自南北方各個窯口的青白瓷、白瓷、天目釉瓷、黑釉瓷、鈞釉瓷、白釉黑花瓷等。這些陶瓷器再次證明，宋元時期，龍泉瓷很受外國人的喜愛，是重要的外銷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