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九宮山
一
荒草起伏。破碎石塊
在收拾沒有主人的心跳。是什么
在黎明前的雞鳴中停步,
不再重回塵世?
又是春天,又是落日如丸藥的春天,
——唯有假設的深淵是無害的。
危崖如一腳踏空的歷史。
二
遺恨如腐葉的霉味。
圖案、楹聯(lián),都在釋放出毒素。
又是春天,遠望者有一顆迷宮的心。
——我們再次來到往事深處,發(fā)現(xiàn)
許多片段已從記憶中脫落。
山勢緊鎖,紙上的人
正與纖維為伴。
——所有結局都像是閱讀的產(chǎn)物。命運
最喜歡拿英雄開玩笑,一部大戲,
唱到中途就更換了主角。
三
又是春天,暖流浩蕩而典籍中
黑暗深埋。馬嘶、號角、螢火蟲的
明滅深埋。痛苦在翻騰,沒有方向的亡靈
從不曾得到真正的平靜。翻閱的手
被折斷的矛刺傷。
模糊的隊列經(jīng)過,沒有一個頁碼
能讓他們再次安頓下來。
四
又是春天,又是
燕子、花布和燒酒的春天。
除了死亡,生命何曾有另外的結局?
牛跡嶺、皇躲洞……都是光陰的臟器。
朝代,會在埋葬它的地方偶爾醒來。
——松濤陣陣,我們得到的,
仍是與聲音完全不同的東西。
五
又是春天,有人在山谷里栽種火苗。
銹跡斑斑的月亮,
在天宇中咬緊失血的嘴唇。
野蒿是丟棄已久的詞語。
——詮釋之外,民謠之外,有什么
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
——并無新的路徑出現(xiàn)。又是
門樞緩緩轉(zhuǎn)動的春天。
蒼茫,仍是被關在門外的東西。
光
案上的蠟燭,守著一寸寸矮下來的光。
對于煎熬,燈籠從不開口,對于
要在大風中不停地晃來晃去,
它抱緊內(nèi)心里燒不完的寂靜。
而盲者、脊背油亮的搬運工、從醫(yī)院的座椅上起身時眼前一黑的人……
你怎樣把光遞給他們?
悲傷慢于閃電,慢于石頭的紋理,和一個在巷道里
爬行的少年。而火車在加速,飛快地
穿過隧道,鋼軌上,濺起的火星硬如沙粒。而在
遙遠鄉(xiāng)間的祖屋里,父親為了省錢,天黑后,
遲遲不肯打開電燈的開關,
——他習慣了黑暗,并把一只懸浮在
空中的燈泡,教導成了長夜的親人。
無聲之物
在地震博物館的廢墟中,
我們忽然靜下來,并且懷疑,
真正的悲傷都是無聲之物。
山坡上有座震壞的小學校,幾根鐵柱
支撐著一座樓傾斜的殘軀。
——我感到了那些柱子
所承受的壓力:是什么
要求繼續(xù)滑動,而不愿待在結局中?
我們上車,繼續(xù)參觀。
我留意到車窗外,所有事物都在飛速倒退,
并試圖成為紀念品。
下一個景點是羌人村寨。
據(jù)說,那里最古老的圖騰
是人與動物的合體。
——后代們熟習祭祀,并精通一種
光腳在刀刃上行走的技藝。
插圖
——你很難畫下一陣鐘聲。
出神的時候,你會
看見河流、石橋、街道……
你看著它在許多事物中旅行。
你畫下一座船一樣的房子,但畫不出
梁柱的沉睡、剛剛睜開的眼瞼上
殘留的美夢,以及第一縷曙光
踏上瓦楞時的小心翼翼。
廊頂?shù)箍郏窳硪恢淮?。你畫不?/p>
兩種水相遇而互不知曉。
有時,你懷疑插圖的必要性,因為
沒有它們,故事也照樣在運行。
你畫下飛鳥,想讓畫中的事物
產(chǎn)生聯(lián)系。
但鳥兒的翅膀反對靜止。一張插圖和其他頁面的關系,像是假的。
黑暗已收藏的,你畫不出。
——怎樣畫下夜晚,一直是個難題。
影子不是秘密。你畫下的人在陽光
和燈光下,不像同一個人。
——你耽留在接受觀察的瞬間,但
所有瞬間都是對永恒的背離。
最難畫的,是留在恨中的那種愛,
以及星星和細菌的相似。
——你再次停下來,察覺到
風在文字里可以不動,或一頁一頁慢慢吹,
但在插圖上,卻快得難以控制。
最難畫的,是浪子般的明月
重回庭院。門閂,如歲月之舌伸縮。
最難畫的,是你的背影在看見
和不存在之間游移。輕寒中,
一種難言的恩情像有人在開門。
晝與夜
一
列車的嗡嗡聲沉悶而含混,像是由
積聚在歲月里的回聲構成。
大地在旋轉(zhuǎn),在創(chuàng)造一只掌控這旋轉(zhuǎn)的
看不見的手。
——烏亮的鋼軌伸入遠方,仿佛
從不曾有人世需要它牽掛。
二
車子加速時,某種剩余
而無用的時間,將水杯晃動。
行包,布簾,鄰座老者衣服上的污漬
都在晃動。
無數(shù)事物消逝:寒星、小鎮(zhèn)、孤燈……
它們沒聯(lián)系,卻依次從同一窗口閃過。
多年苦難,像母親懷抱著嬰孩瞌睡。
——途經(jīng)的山丘如無人認領的巨獸,偶爾
被車燈掃見,一閃即逝。
如方山
如水滴,想念某個面頰的黎明;
如新枝,在把握整個山林的激情。
記得那年去杏溪,花雀子
一路跟隨,像一架會飛的收音機。
一晃多年,現(xiàn)在,仔細聽,
這支在峰巒上飄蕩了
很久的曲子,一直還在修改中。
其中,布谷的聲音長而飄忽;灰掠鳥
短促的啁啾像一把鑰匙。甚至
有種鳥會在夜間啼叫,滾動的聲音里
仿佛藏著歲月的膝蓋,以及
一座山曲別針一樣的聽覺。
節(jié)日
歡樂、喧騰、匆匆的日子。
在老家,我輾轉(zhuǎn)于相鄰,和親戚間。
人忙,心卻是定的。
走很遠的路去看一個長輩,集市和雪
在窗外搖晃,其實,車子很穩(wěn)。
或者坐在桌邊,和笑鬧的孩子們在一起,
享受縈繞在心頭的一小片寧靜。
多少年月、顏色,凝結成眼前光華,
煙花和酒,仍然是個奇跡。
有人離去,有人出生,似乎
沒有比這更好的幸福了:損耗
復滿溢,我活在
孤單而又永恒的親人之愛中。
年初四,過廢黃河鐵橋,我下車,
看蘆葦、灰蒙蒙的天空,和河上的青色薄冰。
從前,我也是河水,沖撞,尋找;現(xiàn)在
更像河道,不斷被沖刷,卻懂得了
是什么在經(jīng)過,并值得捧在手中。
責任編輯 柳 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