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霍普(EdwardHopper)的名字,在我的腦海里很久都沒有浮現(xiàn)過了。其實你也不會輕易地想起他,除非你參觀位于紐約的惠特尼美術(shù)館(Whitney Museum)或其他展示美國現(xiàn)代油畫的藝術(shù)館。但是,近20年后的今天,霍普這個名字再次令我思緒萬千。
記憶回溯到1997年5月,我與作曲家惠士釗(StewartWallace)以及編劇邁克爾·克利(Michael Korie)共處了近一周的時間,觀摩他們的新歌劇《霍普之妻》(Hopper'sWife)的排練。這部作品定于洛杉磯附近的長灘歌劇院作世界首演。打從第一天開始,大家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這部歌劇必定會引起爭議:女高音在舞臺上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時間是脫得精光(有時候更要躺在浴缸里),男中音有一首詠嘆調(diào)是描述畫家看過成人電影后得到啟發(fā),從中領略油畫藝術(shù)中關于形式、色彩與結(jié)構(gòu)的重要性??上攵@部歌劇與大家所熟知的描寫藝術(shù)家生活的歌劇《波希米亞人》有著天壤之別。
說真的,以上的內(nèi)容還不算是《霍普之妻》最令人咋舌的部分。雖然作曲家與編劇因1995年合作的《哈維·米爾克》(HarveyMilk)一舉成名(這部歌劇根據(jù)真人真事改編:劇名主人公米爾克是舊金山首位公開同性戀身份的市議員,在任期間被謀殺,轟動一時),《霍普之妻》盡管看上去套用了真實名字,跟現(xiàn)實人物卻沒有拉上一丁點關系。劇情與現(xiàn)實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霍普之妻》是一部小巧的室內(nèi)歌劇——舞臺上只有三位演員,整套作品僅歷時90分鐘——當年卻讓我留下深刻印象??上?,首演后等了近20年,這部歌劇才有機會于今年4月重現(xiàn)舞臺:《霍普之妻》有幸被紐約市立歌劇院選中為其“新生”后的第一個演出季的“新”劇目之一。說真的,這個選擇令人費解。
請不要誤解我所說的“令人費解”。比起那些正歌劇,我對這部歌劇的喜愛,有過之而無不及。其實歌劇創(chuàng)作背后的故事更令人啼笑皆非。編劇克利原本首選的歌劇主人公原型,是著名畫家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1882-1967,美國繪畫大師)的妻子(也是愛德華的御用模特)約瑟芬·霍普(Josephine Hopper,1883-1968)。在備選的名單里,還有另一位“霍普”——傳奇人物赫達·霍普(Hedda Hopper,1885-1966),她是當年好萊塢著名的八卦專欄作家。有一天,惠士釗靈光一現(xiàn),突發(fā)奇想地問道:“何不將愛德華·霍普與赫達·霍普‘組合’在一起,寫一出丈夫與妻子的歌劇?”克利告訴我,時至今日還有會人問他:“你們倆當晚是吃了什么‘興奮劑’,竟然有這神來之筆?”
其他人也曾把霍普作為歌劇的主題。《霍普之妻》創(chuàng)作十年后(距今也大約十年),作曲家約翰·穆斯托(John Musto)、編劇馬克·坎貝爾(MarkCampbell)與導演萊昂·梅杰(LeonMajor)攜手合作,把霍普的五張畫作串連為一部獨幕歌劇,名為《當天黃昏過后》(Later the Same Evening)。作品由馬里蘭歌劇工作室(Maryland Opera Studio)制作,配合2007年在華盛頓國家藝術(shù)館舉行的霍普回顧展進行了首演。翌年,《當天黃昏過后》在曼哈頓音樂學院重演,可惜自此之后多年來銷聲匿跡。巧的是,中央城歌劇院(Central City Opera)宣布將在今年夏季演出季中重新制作《當天黃昏過后》;歌劇將于科羅拉多州幾個城市巡演,包括丹佛藝術(shù)館。(2007年,歌劇《詩人李白》的世界首演,正是在中央城歌劇院舉行的。)
你或許會質(zhì)疑為何無獨有偶地搞出兩部霍普歌???首先,霍普的畫作有著明確的藝術(shù)堅持和追求。雖然他描繪的題材包羅萬象,但其藝術(shù)生涯里只專攻過幾個方向。他的作品也不能輕易地劃分為早期、中期、后期風格,這位藝術(shù)家致力于縱向的鉆研,越挖越深,直至其心靈深處?;羝盏娘L格也為其他藝術(shù)家所鐘愛,包括從希區(qū)柯克、大衛(wèi)·林奇(David Lynch)、維姆·文德斯(Wire wenders)到阿基·考里斯馬基(Aki Kaurismaki)等在內(nèi)的著名電影導演,都毫不隱諱地挪用過霍普畫作中那些幽暗的景象。就算離開了電影鏡頭,霍普創(chuàng)作的油畫自身具有的強烈敘事性,使每一個意象就像電影中的定格。即便你不是專業(yè)的劇作家,都可以猜得到油畫中那些凝固在時空中的人物,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前因后果。讓我借用一位忠實的霍普粉絲兼畫家篠原有司男(Ushiro Shinohara)的話吧:“基本上,(霍普的)這些作品都可以看為‘平面’的戲劇?!?/p>
可話說回來,同時出現(xiàn)了兩部與霍普相關的歌劇,這種巧合未免會令人心生疑慮。[更別提邁克爾·巴勒特(Michael Barrett)當年指揮了《霍普之妻》的首演,后來又指揮了曼哈頓音樂學院版《當天黃昏過后》的重演,絕對稱得上是“可疑人物”。]拋開這些表層的雷同,要是我們深究其內(nèi)涵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這兩部作品的差異比它們的共通之處更耐人尋味。
《當天黃昏過后》的編劇坎貝爾把一連串的視覺意象與人物串連起來形成了故事主線——劇情圍繞一對夫婦為了去百老匯看一出戲還是到街角的酒吧喝幾杯小酒所起的爭執(zhí)展開,兩人互不退讓(其實兩人誰堅持看戲誰堅持喝酒,實在過于明顯,根本不用猜測);《霍普之妻》的編劇克利卻將焦點放在畫作背后的人物。在克利的故事里,霍普的妻子厭倦了刻薄她的丈夫,于是把心一橫,搬到洛杉磯成為了一個八卦專欄作家。她還帶走了丈夫的模特艾娃(Ava)。艾娃做過霍普的裸體模特兒后,毅然決定去好萊塢當明星。霍普過世后,他的妻子返回畫室,把丈夫從前畫的裸體作品統(tǒng)統(tǒng)燒掉。她的目的很簡單:一方面保持艾娃在好萊塢的明星形象,另一方面維護自己作為丈夫獨一無二“繆斯女神”的聲譽。
一定有觀眾會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人物而產(chǎn)生各種疑問,我可以提供以下的事實作為備案:第一,約瑟芬·霍普與赫達·霍普兩人絕對是河水不犯井水;第二,她們都沒有拿著槍要殺艾娃·加德納(AvaGardner,1922-1990,美國女演員)。在克利的劇本里,他只用了名字的簡稱:“艾娃”“霍普”以及“霍普太太”。這個做法不是因為怕惹官司——你不能誹謗已經(jīng)去世的人——而是名字的局限性越小,自由遐想的空間就越大。
在克利故意撇開不談的史實背后,確實隱藏著一些令人驚訝的真相。比如說,赫達與約瑟芬兩人年青時代都曾夢想過當演員,只不過后來她們兩人卻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軌跡。再比如,我參考過藝術(shù)史學家蓋爾·萊溫(Gall Levin)撰寫的那本厚厚的《霍普傳記》,原來畫家表面上有著清教徒般的美國意識,但他的性格中也含有虐待傾向這殘酷的一面。這種兩重性,克利認為,他很早就從霍普的油畫中察覺到了。
從音樂上來看,《霍普之妻》與《當天黃昏過后》就好像是兩個世界。穆斯托為《當天黃昏過后》創(chuàng)作了像組曲一般的場景與詠嘆調(diào),旋律動聽,也具有很好的技術(shù)性——這種格式與一系列的油畫配合得恰到好處,作曲家一方面采用了音樂劇的語言但卻沒有套用音樂劇的架構(gòu)。但是,惠士釗則打破了任意一種音樂風格的界限?!痘羝罩蕖分忻恳粋€人物都運用了不同的地道美國音樂:艾娃的音樂語言偏向美國南部,與霍普太太的好萊塢式夸張風格形成鮮明的對比。作曲家最重視的,是音樂中的戲劇性成分。穆斯托最不想要的,是讓劇情影響到美妙的旋律;惠士釗則剛好相反:他堅決不讓美妙的旋律分散觀眾對劇情發(fā)展的專注力。穆斯托與坎貝爾帶領我們進入霍普的油畫世界;惠士釗與克利運用劇中人物勾畫出高雅與低俗藝術(shù)的對比、美國東西兩岸文化的不同、清教徒般夸口與道德上淪喪等種種矛盾間的錯綜復雜—簡而言之,就是美國文化中所固有的深層次矛盾。
我必須坦白地承認:我是從CD上欣賞的曼哈頓音樂學院演出的穆斯托《當天黃昏過后》。而我第一次從頭到尾聽完惠士釗的《霍普之妻》,也只是在紐約市立歌劇院。但這兩部歌劇在另一個重要的層面上具有很大的區(qū)別。《當天黃昏過后》的制作與霍普的油畫有直接的關系——作品對那些畫作構(gòu)圖和布局的模仿顯而易見。而《霍普之妻》,就算是安德萊斯·米提瑟克(Andreas Mitisek)執(zhí)導的極簡約制作版——該版布景設計的簡樸程度,可能比高中戲劇制作還簡單,這正證明了只要找到合適的、懂得傳達主創(chuàng)藝術(shù)視野的演員,僅憑他們的表演,演出還是可以達到很高水平的。
乍一看,你還以為英美兩國正舉行競賽——看誰能用上最令人難以想象甚至是惡心的主題來創(chuàng)作室內(nèi)歌劇——你方唱罷我登場,看誰可雄霸天下。《霍普之妻》演出過后不過幾天,作為皇家歌劇院的室內(nèi)歌劇項目,《愉快》(Pleasure)在倫敦漢墨史密斯抒情歌劇院(Lyric Hammersmith)啟幕。從這邊廂具有虐待狂傾向的藝術(shù)家及其由色情啟發(fā)的油畫作品,我們又移至那邊廂一個同性戀酒吧的廁所里,目擊劇中人的自白與自殺。
《愉快》是27歲作曲家馬克·辛普森(Mark Simpson)的首部歌劇。這部作品委約來自三方:科文特花園皇家歌劇院、北方歌劇院(OperaNorth)與奧爾德堡音樂節(jié)(Aldeburgh Festival)。漢墨史密斯抒情歌劇院的演出,是其首演的最后一站。不談別的,光這一個單詞的劇目名稱已經(jīng)證明,英國人恐怕是全球最具有反諷意識的群體。
你想要在《愉快》中尋找愉快,恐怕注定失?。簞≈屑葲]有任何樂觀的角色,辛普森筆下的音樂旋律也復雜無情。以上的評語并不意味著忽略劇中一直尋找真愛的角色,或者打消觀眾尋找動聽旋律的可能性。就像任何藝術(shù)都可以多方位去體驗,音樂也不必總是被單一地解讀。
作曲家辛普森也是一位出色的黑管演奏家,曾經(jīng)入選為英國“BBc年度青年音樂家”。在劇目介紹文字中,他很清晰地表明,歌劇故事的動機源自他在利物浦度過的少年時期。編劇梅拉妮·查蘭杰爾(Melanie Challenger)創(chuàng)作的劇本十分緊密,盡管在戲劇深度或情節(jié)緊湊度上比不上克利的《霍普之妻》,但她起碼保證了情節(jié)流暢,讓角色與環(huán)境可以多層次地發(fā)展。
歌劇以廁所服務員瓦爾(Val)的獨白開場[飾演瓦爾的英國著名女高音萊斯麗·嘉芮特(Lesley Garrett)聲音中有著令人敬重的母親的尊嚴]。酒吧里的三位??碗S即登場:憤世嫉俗的異裝皇后安娜·費爾默[Anna Fewmore,由男中音斯蒂芬·佩杰(Steven Page)演唱,角色調(diào)皮傲慢];還有兩個年輕小伙子馬修[Matthew,男高音內(nèi)尼克·普里茨亞德(Nick Pritchard)飾]與納森[Nathan,男高音提摩太·尼爾森(TimothyNelson)飾]。馬修正熱烈追求納森。
兩個年輕人內(nèi)心都有掙扎,想要尋找自己,而他們身邊的人象征著兩個經(jīng)典的極端——安娜代表享樂放縱的狄俄尼索斯(Dionysus,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瓦爾是冷靜理智的阿波羅(Apollo,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故事最后的發(fā)展出人意料:瓦爾發(fā)現(xiàn)納森正是她的親生兒子,而納森在粗暴的父親的影子下長大,飽受折磨,最后服藥過量自殺。
《愉快》這部歌劇的進展富有動力,盡管音樂與實際中酒吧的迪廳節(jié)奏相去甚遠,但的確營造出了歌劇效果和意味。辛普森在配樂方面同樣充滿戲劇性,新興的薩發(fā)阿樂團(Psappha)演出十分投入,活力十足。但是,劇情過了大半,當我們發(fā)現(xiàn)瓦爾與納森的母子關系后,無論對于臺上演員或臺下觀眾,后續(xù)情節(jié)的交代都過于倉促。歸咎劇本還是音樂?我還搞不清楚。這可能是個罕有的個案:我提議將整個故事拖長一點,或者稍許加強敘事的跌宕起伏。
相比之下,《霍普之妻》的劇情起伏可謂是個近乎完美的對稱。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這里所討論的“平衡”問題并不是劇情結(jié)構(gòu)而是在演出團隊上。樂隊方面,雖然是在面積較小的哈林劇院(Harlem Stage)內(nèi),指揮詹姆斯·羅(James Lowe)領導的室內(nèi)樂團因缺乏足夠的排練時間,效果欠佳。在選角方面,三位演員都十分稱職——賈斯汀·萊恩(Justin Ryan)飾演霍普、埃利斯·夸里阿塔(Elise Ouagliata)飾演霍普太太,梅拉妮·朗(MelanieLong)飾演艾娃——他們在演唱惠士釗富有美國本土色彩的音樂時,如魚得水;可惜,想要在器樂中聽得出克利的唱詞,未免困難。
《愉快》與《霍普之妻》這兩部歌劇有一個共同點:盡管演唱語言是英語,它們的目標觀眾也懂英語,但它們都需要字幕。漢墨史密斯抒情歌劇院主要以音樂劇演出為主,因此沒有字幕配套設施,情有可原;可是,紐約市立歌劇院沒有提供字幕,簡直是荒謬失策——要知道這個歌劇院的前身,曾是歐美首批使用字幕系統(tǒng)的劇院之一?!痘羝罩蕖房赡芤彩?0多年來,在紐約市立歌劇院旗下首次缺少投影字幕的制作。